(一)
革委会成立了,由军代表,造反派的头头和老干部组成了三结合的革委会的领导班子,原来打得你死我活的各个造反派实行了大联合。
毛主席发表了最高指示,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而革委会与天斗没有技术,与地斗没有资源,就只好与人斗了。
革委会里原来的保皇派渐占上风,开始搞起派性来。革委会与人斗的方式就是清理阶级队伍,要从现有的人群中揪几个阶级敌人出来,抓几个反革命份子来交差。我们局大院里头第一个中枪的人叫王大刀。
王大刀是武斗的积极分子,他武斗时是打机关枪的,但他总要背一把大砍刀在身上,好显示他威猛的英雄形象,大家就不叫他的姓名,而喊他王大刀了。王大刀是武斗的英雄,在攻打建工局大院时,他第一个冲进建工局大院的办公大楼,于是他中彩了,他成为了英雄,造反派太需要英雄了,就给他披红戴花,推上主席台让他作英雄报告。
王大刀讲当他冲进大楼,推开一道门时,只见十几个负伤的敌人要负预顽抗,于是他就抽出大刀,左右开弓,砍砍砍砍砍,把他们统统消灭了。
王大刀大红大紫了,张疯子嫉妒了,张疯子说,骂人不对,打人更不对,杀人大不对,靠杀人上台太不对。
张疯子是个八路,他脑袋里现在还装着日本鬼子的弹片,所以他时常要讲点不合潮流的话,但他是老革命,造反派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大家就叫他疯子了,对于疯子说的话嘛,谁也不当真的了。
王大刀当了二年的英雄,革命的形势就发生了变化,革委会把攻打建工局大院的事说成是825事件,这让王大刀大吃一惊。一个月后,革委会把825事件讲成了825血案,王大刀坐不住了,他找到革委会,说他讲的报告是假的,当时他冲进去时,里面的人全都是死的,活着的都从下水道里逃跑了。他为了邀功当英雄才扯了这个弥天大谎,吹破了牛皮。
王大刀把肠子都悔青了,别人都是把杀人的事往外推,自己却把杀人的事往怀里揽,这真是走火入魔了啊。
革委会没有听王大刀的说明,王大刀也找不出证人来推翻他所作的砍砍砍的英雄报告,革委会也太需要反革命了,十几个死人的命也要给出个说法。于是王大刀一下子由英雄变成了反革命,被送到市大监里去吃二三三了。
王大刀痛感人生的起伏跌宕,世界的诡异疯狂,按现在的话来讲他就是坐了一盘生命的过山车哦。
(二)
在大人们寻找反革命的日子里,小孩们却在忙着养红茶菌。红荼菌是那个时代成都市的一个很火的饮品,全城人民为之疯狂,自发地形成了养红茶菌的群众运动,它的产生,制作,和饮用都有许多说道。
据说是一个坐办公室的帅哥,刚泡了一杯红茶,喝了两口,就被喊去出差,一去就是一个星期,回到办公室一看,茶杯里长满了长长的白毛,散发着浓浓的酸臭。帅哥掩鼻将杯里的东东倒进水池,他发现白毛毛的下面长着一大砣淡粉红色的半透明的软滑的东东,帅哥弄不明白是何物,将其拿给卫生所的大夫鉴别,那大夫惊呼此乃红茶菌也。
一杯喝剩了茶水,在暑热之下,滋生了细菌,这细菌不停地繁殖,由班到排,由排到连,由连到营,由营到团,由团到旅,由旅到师,由师到军,几个军聚集起来成集团军,几个集团军聚集在一起就成了军团菌落。看上去就是一大砣淡粉红色的半透明的软滑的东东,我们叫它菌肉,或者称之菌身。
这本是一个普通的自然现象,但被这个大夫神吹,说此物营养极高,有生津化痰,清热解暑的功效,还有滋阴补肾,长气壮阳之神力。讲得帅哥如获至宝,将菌肉小心翼翼捧回家中,放入玻璃缸中精心喂养。这红茶菌还有一个很洋盘的名字,大家叫它海宝。
大夫此言既出,消息如雪崩般传递出来,于是家家户户开始养殖红茶菌,一时间成都市的玻璃缸断货,没有买到玻璃缸的就用塘瓷脸盆代替。紧接着蓉城红茶告馨,于是又出现了绿茶菌,花茶菌和砣茶菌菌品。
养红茶菌的玻璃缸,一般是放在平柜上面,决不能放在餐桌上,因为红茶菌不能沾油,碰上一点油星,一缸子红茶菌就全军覆灭。将凉冷的红茶水倒入玻璃缸,缸口用纱布盖上,过一个星期,就会有层薄薄的菌肉生成,不断地向缸里掺入红茶水,菌肉就会越长越厚。有的人嫌红茶菌生成太慢,就走捷径,搞借种,直接从别人的玻璃缸里舀一小块菌肉,放进自家的玻璃缸里,掺入红茶水来喂养。
小朋友们对红茶菌充满好奇心,一屋子的小孩围在玻璃缸周围,观察红茶菌的生长,他们耐心地等待红茶菌由小变大,由薄变厚,最后长满一大缸子。这一观察将近两个月,他们的执着就像当年爱迪生观察老母鸡孵蛋。
喂养红茶菌的目的最终落到吃上,怎么吃红茶菌也是有规矩的。在红茶菌繁殖的过程中,红茶菌会分泌出大量的酸液,人们怀着各自的目的舀取这酸液来饮用,大人为了补肾壮阳,小孩为了清热消暑。一般情况人们只喝酸水,家景好点的会在里面加上一点古巴白糖。只有在贵客临门和喜庆的时节,才会舀一块菌肉来品尝。
每当夕阳西下,晚餐过后,成都的大街小巷,无论男女老少,人手一碗红茶菌的酸汤,慢慢品咽,酸爽过瘾。整整一个夏天,也不知这红茶菌为成都市人民产生了多少吨酸水,弄得成都的天空酸气冲天,下了好几场酸雨。
(三)
几个无知少年,喝完红茶菌酸汤后,爬上局大院的五层大楼的楼顶。啊五层大楼,在当时是很高很高的,可以鸟瞰一大片一大片的城里的黑压压的青瓦平房。也许是喝酸水喝多了,把脑子给酸坏了,其中一个叫李赶超的男孩给他的兄弟伙们讲了一个秘密,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把他们班上的班花白玟瑰给干了,喷了一内裤的米汤。
他的兄弟伙一阵起哄,很快就出现了各种版本的故事,原来是在梦中李赶超把白玟瑰干了,可是他的兄弟伙不说在梦中只说是李赶超把白玟瑰干了,白玟瑰被李赶超干了,李赶超干了白玟瑰,李赶超在五层大楼楼顶干了白玟瑰。
兄弟伙们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为李赶超编造黄色故事,一不小心这黄色故事流传出去了,黄色故事在大院内流传,黄色故事又流传到学校,最要命的是这个黄色故事让老师知道了,又通知了家长。
于是悲剧发生了,那天老师和家长在办公室里批评了白玟瑰,没有事跑到五层大楼的楼顶去干什么?白玟瑰百口难变,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白玟瑰在夜里上吊身亡。
白玟瑰的父母告状到学校,学校又告状到局大院,于是局革委会把李赶超和他的兄弟伙抓了起来,最后李赶超被定了个流氓梦奸罪,那几个编黄色故事的被定了个流氓造谣罪,都送到市大监去吃二三三了。革委会就这样粉碎了一个流氓犯罪团伙。
有一天清晨,从公共厕所里发出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我们都以为那女人被流氓强暴了。我们出门打听,原来是在女厕所内出现了反动标语,墙上写着打倒×××!打倒××××!
上午,来了几十个穿白制服的公安,把局大门给封了,所有的人都不能外出。公安们勘察完现场后,就开始排查人员。人们一个一个被叫进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个公安,一个作笔录,一个提问题。大家被公安提的问题都是,昨天晚上10:00到今天早上6:00你在干什么?谁可以证明?你看到异常情况没有?有没有可疑人员?
提问完后,每个人在各自的笔录上签字,并在上面多写几个字,毛主席,林副主席。右手写一次,又用左手写一次。然后按上手指印,十个手指拇都要按。
每一个出来的人都用草纸不停地擦指拇,回忆所回答的问题有什么不对。心中忐忑,人人自危。大家都绷紧了阶级斗争的弦,看谁谁都象反革命。对于那些在家睡觉,无人证明的人,更是忧心忡忡度日如年了。
(四)
罗小明病了,他爸爸带他到卫生所看医生,医生说感冒了发烧了要打针。小孩子一听说要打针,哇地一下哭起来,拼命向外逃。罗小明的爸爸一下抱住儿子,把罗小明抱进打针室。
罗小明只有两岁大,不知是疼爱还是为了好带大,他家长都叫他鸡蛋,而我们都叫他罗鸡蛋。
罗鸡蛋的爸爸是一个高大汉子,有一米八二高。他是文化大革命的积极分子,他既是旗手,又是抬手,还是号手。在各种集会,游行中,举大旗,抬标语,喊口号都有他的身影。大家都叫他罗口号,罗口号之所以叫罗口号,就是因为他嗓门子大,他在办公大楼楼下过道里打一阵哈哈,连三层楼上的人都知道他的存在。
就是因为罗口号的嗓门子大,他也成了局机关的大红人,不论是在庆祝会上,还是在批斗会上,主席台上都有他的位置,每到会议的高潮时候,就是他发声的时候,他冲着台下大吼十几嗓子,下面的人在他的声音煽动下群情激愤,也都振臂高呼。
文革时代是个喊口号的时代,象罗口号这样有特长的人,简直就是如鱼得水了,想不出名都不得行。罗口号经常被其他单位借去喊口号,别人叫他怎么喊他就怎么喊,他才不关心他喊了些什么,只管喊得痛快,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
他喊口号最光辉的一次,就是在成都市市体育场召开的批斗省级走资派的大会,他被借去喊口号,他在台上三呼打倒,三呼万岁,台下三十万人跟着他一齐呐喊。黑压压的人群,红彤彤的旗海,震天动地的声音,那是多么辉煌的时刻啊,罗口号不疯狂都不行了。
这口号喊得不仅精神上享受,而且物质上也有收获。每一次去喊口号都会打牙祭吃油大,顺便还可以带回几个鸡蛋给家里的鸡蛋。
罗鸡蛋被按在爸爸的大腿上动弹不得,裤子也被退下,露出屁股蛋子,等待医生打针。罗鸡蛋肯定遗传了他爸爸的大嗓门,他那被杀猪般的叫喊声把全卫生所的病人都吸引过来了,大家都以为有人在虐待儿童。
罗口号赶紧给儿子做忆苦思甜报告,我们家祖宗十八代都是贫下中农,生了病没钱找医生,眼巴巴看着亲人一个个病死,那一年村子里害瘟病,就在全村都要死光光的时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派来解放军救了我们,我们穷人翻身得解放,现在才进得了医院看得起病打得起针。儿子你要打针针,还要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啊。
罗鸡蛋太小了,他实在分不清打针针和毛主席的关系,他只是哭着喊着,不打针针,不要毛主席。这样的话是大逆不道啊,罗口号用手蒙住罗鸡蛋的口,医生也赶快过来给罗鸡蛋打上一针。
也许是医生的这一针打得太疼痛,罗鸡蛋受到强烈的刺激,毛主席和打针针联系在一起,打针针又和疼痛联系在一起,然后毛主席和屁股痛联系在一起了。大脑一下子错乱,把当时流行的词语搭配错了,他拼命喊出一句打倒×××。这句话是反动口号啊,喊这口号的人就是反革命啊。
全卫生所的人都听到了罗鸡蛋喊了反动口号,他们被这小孩的言语吓呆了,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
罗口号一下子跪在地上,他先给了儿子两个耳光,让他不能开口喊话,然后猛煽了自己十几个嘴巴,把鼻血牙血都打出来了,他向着墙上的毛主席的画像磕了三个头,再提着儿子的衣领把罗鸡蛋拧回了家。
很快罗口号贴出了大字报,大字报的标题是,打倒我的儿子罗小明,打倒反革命份子罗小明。罗鸡蛋一下子出名了,他成了局大院的年龄最小的反革命,他也是成都市的最小的反革命份子了。
张疯子幸灾乐祸了,他说打针居然打出个反革命来,医生的水平真高啊。打针就打针嘛,讲那么多塞话干什么,真是祸从口出啊。
(五)
革委会并没有对罗鸡蛋的言行立案,公安局也没有来逮人,连批斗会都没有开。只是在革命群众的心目中罗鸡蛋喊了反动口号,就是反革命,大家叫他小反革命,不过他不是正式的反革命,只能算是一个临时的反革命。
但是罗口号的地位明显地下降了,大会的主席台上没有了他的位置,每当集会游行时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当不成旗手,干不成抬手,也做不成号手了。当然也就打不成牙祭,吃不成油大,拿不到鸡蛋了。
罗口号的头发很快就花白了,背也开始驼了,他见到人时一扫过去春风得意的样子,而是一副总是要低头认罪的模样,眼睛里飘闪着卑微负罪的目光。更要命的是他房事不举,影响了家庭的正常生活。
罗口号的老婆整天为他求医问药,走遍了成都的大街小巷,寻来不少的家传秘方,但是还是治不了他的病。正在他们绝望之际,一道光亮照到跟前,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那就是在全市迅速掀起的打鸡血保健疗法,据说此法是由一个国民党军医交待出来的,他为争取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把这个包治百病的举世秘方献了出来,又据说他曾经为蒋介石打过鸡血。
打鸡血有严格的要求,要挑选健康的开始打鸣的公鸡,从鸡翅膀上抽出鸡血,然后通过手腕的静脉注射进人体。通过鸡血疗法可以提高人体的各种能力,这就包括罗口号的老婆需要他的那种能力。
曹家巷的公鸡被抢光了,青龙场的公鸡也绝种了,成都市凡是有男人的家庭都喂有两三只公鸡,每到黎明时分,全城鸡叫,那真正是雄鸡一唱天下白啊。
罗口号的老婆跑到天回镇去才买到了一只公鸡,她让罗口号抱着到中医院去打鸡血。
中医院专门设立了鸡疗室,打鸡血的人在鸡疗室门口排起了长队,清一色的男人,好象这鸡血疗法是专门为男人设计的。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都精神不振,而他们怀里抱着的公鸡却鸡冠鲜红,昂首挺胸。
每一个进入鸡疗室的男人看上去都很猥琐,但他出来时却是红光满面,精神亢奋,而他们怀里的鸡却鸡冠发白,都耷拉着头打瞌睡。每一个打鸡血的人都叫医生给他多打点鸡血,恨不得把鸡身上的血全部抽出来打进自己的身体里。每一个医生都很坚持,只给他们注射50毫升至100毫升的鸡血。
打鸡血好象只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过一段时间后,人的精神又不行了,又得抱着公鸡到鸡疗室去打一针。罗鸡蛋就常叫道,爸爸去打鸡血,爸爸去打鸡血吧。这是因为每一次打鸡血,家里就会有鸡肉吃。
在打鸡血的日子里,革委会也曾经叫罗口号去喊口号,但是他站在台上,面对广大的革命群众却喊不出来了,他拼全力喊了一嗓了,那声音很尖厉,大家都觉得他这是一声鸡叫。从此人们再也听不到罗口号的声音了,后来人们也看不到罗口号的身影了,再后来听说罗口号得了肝病,在一九七六年的春天,他悄然离世了。
几年后我们这伙人有的招了工,有的上了大学,而罗鸡蛋只能在成都市青年路摆地摊卖吼货。几十年后我们这伙人,有的买断,有的下岗,而罗鸡蛋却成了身价千万的老板。
罗鸡蛋嗓门大,卖吼货都发了大财啊,每一次罗鸡蛋在我们面前炫富的时候,我们就嫉妒他,就揭他的老底,说他是坑爹的鸡蛋,每一次罗鸡蛋都会为此哭得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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