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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第二十二章 1)

时间:2018/9/28 作者: 曾德顺 热度: 86938
  第二十二章 聂娥娇

  我叫聂娥娇。我家祖上是在常德城里开药行的。当年,在常德城里,提起百泰堂药行,妇孺皆知。百泰堂的朱砂深得顾客信赖,远销天津、上海、广州、香港。对于门市销售的药品,我祖父和我父亲在选料方面特别讲究,如天麻,要色白透明,如黄芪,要选用内蒙古的正路货。药物的处理,糖制,酒砂等,都是古法炮制,一丝不苟。如百泰堂自制的参茸丸,配方系用高丽野参和关东鹿茸,而其它药行制作的参茸丸,大多选用石柱参,西党参和南茸、西茸,原材料价格不及百泰堂的五分之一。又如百泰堂创制的“百泰虎骨酒”,制作更是费尽心机。先要将虎骨熬膏,然后用汾酒浸泡。汾酒购自湖北汉口的最大酒坊“李大有酒号”。李大有酒号卖给百泰堂的汾酒,酒质要比卖给其它药行的高十度。“百泰虎骨酒”驰名湘、黔、川。

  百泰堂药行在经营上也与众不同。店面是三层牌楼的石库门面,店堂内高悬“天人共鉴”、“存心有天知”金字匾额,橱柜窗台陈列的药物琳琅满目,又配以风物说明,新颖别致。店堂内安置铁笼,笼中关有活虎,引得路人围观。到了冬季,店堂内更是当众杀活驴、活鹿来炖胶。

  我祖父对我百般宠爱。自我懂事时起,祖父在百泰堂药行里坐堂应诊,总让我在一边旁听。收购药材时,他常把我带在身边,耐心地教我识别参、术、苓、草、归、芎、芍、地八大类主要药材。湘西、川、黔一带的药材商人把药材卖给百泰堂,百泰堂再把这些药材远销外省,称为“下货”生意。跟在祖父身边,我熟识了湘西、川、黔的各种名贵药材,如朱砂、水银、吴萸、虎骨,穿山甲、麝香等。

  我祖父还经常亲自到野外去采集药物,每次外出,他总会带着我。跟着祖父,我走遍了常德地区的山山水水。

  在澧县文庙的大成殿里,祖父指着供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的灵牌对我说:“我的小娥姣呀,你天资聪慧,记忆超群,你要是个男孩,我一定好好供你读书。只可惜你是个女孩。孔夫子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以后读几年书,能识文断字就行。你从小跟着我尝遍百草,将来要是落难了,靠读书救不了你,行医问药或许能帮你度过难关。”

  走进石门县的夹山寺,祖父告诉我:这里是闯王李自成的归隐地。他念起了墙上的诗:“捣碎乾坤惊日月,踏翻宇宙走雷霆。时来作恶天还怕,运去念经佛不灵。”

  接着,祖父对我说:“人一辈子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关键还是靠时运。‘时运不齐,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像李自成这样的英雄,一辈子也没有风光几年。娥姣啊,人活一世,能过十年舒心的日子,那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祖父拉着我的手说:“聂娥姣,你要记住:你现在过的就是衣食无忧的舒心日子,如果将来遭了难,你不要想不开,你要对自己说:‘我是享受过好日子的,现在吃点苦是应该的,有好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好日子呢!’这样,你就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了。”

  来到桃源县的桃花源,祖父又对我感叹道:“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免不了有纷争,世上没有世外桃源。”

  在野外采草药时,看到山坡上的南瓜,祖父会牵起一根南瓜藤,对我说:“好水嫩的南瓜藤!把外面带刺的皮剥了,生吃起来味道也不错。”

  我对南瓜不感兴趣,更不要说南瓜藤了。家里的餐桌上经常会有南瓜,我从来不吃南瓜。我最喜欢的一道菜,是沅水里捞起来的鲤鱼。

  祖父又说:“南瓜藤一时吃不完,可以趁着它鲜嫩的时候,用几个大坛子把它们腌起来。到了秋天,地里的南瓜藤枯了,坛子里的南瓜藤还可以接着吃。”

  春天的时候,棕榈树上会长出一种板状的嫩籽,祖父指着它对我说:“这种籽不甜不酸,苦中带一点涩,吃了不会坏肚子,闹饥荒时可以充饥。”

  我心中暗想:“沅水里的鲤鱼鱼籽我都吃不完,我为什么要吃这种棕榈树籽呢?”

  在枞树山里,祖父用锄头挖出了一种叫土茯苓的东西,他把这种粉红的土茯苓拿给我看,说:“生吃,或是煮熟了吃,味道都不错。”

  我那时还小,不理解祖父的话,我家百泰堂撇开零售不说,光是做“下货”生意,一年获利就成千上万,难道我会有吃南瓜藤的日子?

  后来的经历证明了我祖父是有先见之明的。

  最初是川军在常德胁迫商民筹饷,把常德总商会会长绑起来作人质,商会不得不向商户分摊。有的商店弃店逃走,有的将妻室儿女的金银手饰拿出来抵交摊派。我们家不得不变卖桃源县老家的田土来交摊派款。

  接着是土匪抢劫,绑架。从沅陵来的一伙土匪,不仅把我们百泰堂的现金洗劫一空,还把我父亲绑走了,让我祖父筹钱到沅陵赎人。

  后来是日本飞机轰炸,百泰堂的大堂被炸垮,日本人还从飞机上投下了大量的大豆,高粱,麦子等谷物,以及一些零散的破棉絮,破布条,稻草。三四天后,街头巷尾出现了许多死老鼠,大家不以为然。几天后,鼠疫就开始在常德城蔓延了,我祖父和我的一个哥哥死于鼠疫。

  日本人攻陷常德那一年,百泰堂百分之八十多的货物毁于战火,百泰堂差不多只剩下几幢房子了。我父亲在逃难路上被日本人打死了。

  我二十岁时离开百泰堂,从常德城里嫁到了汉寿县蒋家嘴镇。我夫家姓蒋,在当地是大户人家。我丈夫是黄埔军校五期毕业,在国民党军队中当营长,我跟着丈夫四处漂泊,生下了五个孩子。

  解放前夕,我丈夫负伤了,我随他回到了汉寿县老家。土改那年,我夫家彻底破了产。划分成份时,村子里还是蒋姓的堂兄掌权,我夫家当时已经没有田产,只剩一栋老宅,按理应该划分中农。但是,这们掌权的堂兄出于一番好意,将我夫家划为破落地主,因为破落地主可以分到田土。

  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个“破落地主”的成份,以后会给我们一家带来终身的厄运,不仅让我担惊受怕一辈子,还危害到了我的子女。

  很快,蒋家嘴土改时的打人杀人,就吓得我们晚上睡不着。有的地主被吊在树上打,有的在批斗时,被台下的群众用扁担打死。还有的地主被用麻袋装起来,绑上大石头,沉到了江里。

  我丈夫从小在外面读书,后来又在外面当兵,他这个“破落地主”在当地没有民愤,更没有血债,我这个地主婆虽说是蒋家嘴的媳妇,但在那里住的日子并不多,与当地人无冤无仇。不过,我们还是惶惶不可终日,我们的五个孩子也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最后,我决定将全家迁往常德。

  常德娘家没有我们的住处,百泰堂的房子已经被我的哥哥嫂子们占据了,我们只好在德山租一处房子住下来。但是,一家人生计没有着落。我丈夫身有伤病,再加上他面子薄,放不下架子,找不到事做。全家靠我四处行医糊口。后来我一狠心,把我的两个女儿放到穷人家去做了童养媳。

  常德城里搞公私合营的时候,我靠着娘家的关系,进了中医院工作,分配在制药室上班。当时,我万分高兴,心想:“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工作,再也不要去当游医了。”

  有一天,我和几个职工正在制药室制药,忽然有几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人指着我手里的白芍说道:“呵,这白术看起来很地道啊。”

  我纠正他说:“这不是白术,这是白芍。”

  那个人怔了一下,说:“看起来明明就是白术嘛,怎么会是白芍呢?”

  旁边有人向我使眼色,可我还是说:“白芍就是白芍,怎么能说成是白术呢?这是中药,不能随便混淆的。”

  那个人笑了笑,说:“你呀,你真是内行人。看来,我是个外行。”说完,他走了出去,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我旁边的一个职工小声告诉我:“这个人是新来的中医院书记,你怎么能跟书记顶嘴呢?”

  我满不在乎地说:“他说错了嘛。药可是人命关天的东西,出不得半点差错。”

  没想到,从此以后,我经常处于紧张的人际关系之中,医院的领导经常在大会小会上含沙射影地批评我,医院的职工一个个见了我,脸上都会露出异样的神色。

  后来,运动来了,我被勒令站在台上挨批斗,头上戴着一顶用报纸做的尖尖的高帽子,上面写着“地主婆”、“坏分子”。有人高呼口号:“这个国民党军官太太,反动军官家属,她不老老实实,我们就叫她灭亡!”

  我的小女儿就站在台下陪斗。医院的职工在发言中,还把我小女儿牵扯进去了,她们说:“这个地主婆,以前四处当游医,赚了很多钱,她的女儿穿的都是丝绸衣服,从小过的就是资产阶级生活。”

  后来,批斗会升级了,我在批斗会上被人打了耳光,嘴角流血了,我戴的高帽上写有“五类分子”这个新的封号。

  我这个“五类分子”受到政府的管制,经常要到派出所去接受讯问。

  在中医院过得很压抑,我干脆辞去了医院的工作。

  这一年,我的丈夫去世了,撇下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我该怎么活呢?

  我母亲看我处境艰难,就让我带着小女儿从租住的德山,搬到了百泰堂老宅。这老宅里住着好几户人家,他们都不欢迎我的到来,说什么“泼出去的水怎么往回流?”

  我的几个嫂子天天指桑骂槐,希望把我和小女儿逼走。

  在这个时候,我的小女儿又给我惹祸了。有一次,她把我的银饰盒拿出来玩。银饰盒里有一个玉镯子和一个金链子,邻居家的孩子看见了,就告诉了她家里人。她家里人就跑到派出所去举报,说我家里藏有黄金。

  派出所的人跑来了,把百泰堂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搜到任何值钱的东西。他们把我抓到派出所拷问了好几天,说我丈夫在国民党部队当营长,在蒋家嘴一定藏了不少黄金。

  从派出所回来,我把小女儿狠狠打了一顿,扫帚都被我打断了。

  百泰堂的人再次联合起来,威逼我母亲,要把我和小女儿赶走,

  说我这个地主婆“把百泰堂染黑了。”

  我只好带着女儿搬了出来,重新开始租房住了。

  三年苦日子到来了。我在常德县农村四处当游医。到处都是饿得浮肿的人,我想起了祖父当年对我讲过的话。我开始吃南瓜藤,吃棕榈树籽,吃土茯苓,我还把这些东西带回来给我的儿女们吃。

  我的大儿子在蒋家嘴造纸厂谋得了一份工作,他在那里谈了个女朋友,女朋友是贫下中农的女儿。我大儿子是地主子弟,能娶上贫下中农子弟,我认为这是天大的喜事。女方家邀请我这个未来的亲家去作客。

  我到了蒋家嘴,大儿子带我去他女朋友家。没想到,大儿子却把我带到了我自己的婆家。

  我问大儿子:“怎么把我带回自己家里来了?”

  大儿子说:“这里以前是你的家,土改时,这栋房子被分给我现在的岳父了,所以,这里现在不是你的家,是你亲家的家了。”

  走到老屋前的沅江边,看着这栋气派的老宅,我的心情就像沅江水一样不平静。我想:“三十多年前,我这个常德城里百泰堂的千金小姐,就是坐着花轿嫁进了这栋房子里的呀。那时候,我是这栋房的女主人,我在这里侍奉公婆,在这里生下了五个孩子。现在,丈夫死了,两个女儿也送人了,我自己居无定所,无家可归。自家的房子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呢?”

  我的亲家知道我曾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可他们接待我时,丝毫也没有不安和尴尬,心安理得地以主人的身份招呼我。亲家公笑嘻嘻的,两颗爆牙露在外面。我想:“当年,他大概就是凭着这两颗爆牙,把我的老宅挖走的吧。”

  我的大儿子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在我耳边悄悄说:“我选择跟这户人家结亲,目的就是要把我家的房子夺回来。”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

  居委会的陈主任每天到我家训话,要我小女儿下乡。我小女儿躲了起来。陈主任找我要人。我不交人,她就收缴了我家的购粮证,停止了我家的口粮供应。这一招最狠毒。没办法,我小女儿只好下乡了。她到桃源县的菖蒲公社插队落户。

  不久,我得到了一个新的封号,叫二十一种人。常德城里的游街,示众,每一次都少不了我。城里十天一次戒严。每次戒严之前,都要把二十一种人从睡梦中拖出来,集中关押,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乱说乱动。

  在屋里蹲了一夜,第二天开始游街示众,脖子上挂一块大牌子,上面写明各人的身份:地主婆,反革命,牛鬼蛇神,孝子贤孙。……男人头上戴一顶高帽子,画上鬼脸,女人们被剪成了阴阳头。

  我们这些人被绑着双手,用一根长绳子串成一行,在大街上示众。冬天,我们打着赤脚,走在铺着薄冰的路上,脚板钻心般疼。夏天,头顶烈日,打着赤脚,走在半融化的柏油路上,脚下发出吧哒吧哒的声音,脚板上的皮被一块一块扯了下来。

  由于二十多个小时水米未进,有好几次,我晕倒在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讪笑说:“看哪,这不是当年百泰堂的千金小姐吗?她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后来不搞游行示众了,来了一个新运动,叫遣送回原籍。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常德人不能在常德呆了,作为二十一种人,我被遣送回我的婆家———汉寿县蒋家嘴。这里本是我的家。土改时,因为害怕,我离开了这里,如今,我又被强行遣送回到了这里。

  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住处,我只能住在生产队的牛栏里。社员们见了我,都说:“还乡团又回来了。”

  我的亲家公对我说:“你又跑回来干什么?想反攻倒算?还是惦记着你家的房子?”

  隔三岔五地召开斗争大会。我同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可开起会来,这些族亲们一点也不手软。

  有一次,在斗争会上,我亲家公对社员们说:“这个地主婆这一次回家,是来找她公公埋在地下的变天帐的,谁分了她的田,谁分了她的房,她将来都会要跟我们算总帐的。”

  大家听了,一拥而上,把我按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我亲家母从茅厕里舀来了一端子大粪,笑嘻嘻地对我说:“这大粪是你当年住这里时留下的,你把它吃回去吧。”

  我不吃大粪,死死咬紧牙关。有人跑回家,拿来了火钳,撬开了我的嘴,把大粪灌进了我的嘴里……

  散会后,我独自到沅江边去漱口。望着滔滔沅江水,我真想跳进江里一死了之。这时,我想起了祖父对我说过的话:“娥姣呀,你是享受过十年好日子的,以后吃点苦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

  我要活下去。

  但不能呆在蒋家嘴这个地方了。

  我开始逃亡,一边逃亡一打听,看看哪里有合适的人家,我要找个成份好的人家重新嫁人。最后,我逃到了军山铺公社,在一户瞎了一只眼睛的独眼龙贫农家里安了家。

  没想到,我在这个独眼龙家里还是不得安生。只要喝了酒,独眼龙就会把我按在地上,一只脚踩在我身上,笑嘻嘻地对我说:“听说你原来是常德城里的富家千金?真是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想当年,我家里也有八十多亩水田,都被我赌博输光啦,我现在成了贫农。我们家里有两个阶级,阶级斗争不留死角,我家里也要搞阶级斗争!你这个地主阶级不许乱说乱动,必须乖乖听我这个贫农阶级的摆布。”

  我最怕他喝酒,喝了酒,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干得出来,比如,他会骑在我身上,一边用竹枝抽打我,一边喊道:“快跑!快马加鞭!”

  有时,他还会一边打,一边痛哭流涕。

  我被他打得浑身是伤。

  唉,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呢?

  我再次决定逃跑。为了不让这个独眼龙找到我,我想我不能再在汉寿县呆了,我跑到了我小女儿插队的地方。

  我小女儿插队的菖蒲公社,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一条石板小路弯弯曲曲,环绕着这个小山村,三面都是高山,平时,外人很少到这里来,这里的人也难得到外面去。村前破庙的墙上,留下的还是当年土改时的标语。我想,躲在这个地方应该是安全的吧。

  我住在我小女儿家。我小女儿家的隔壁也住着一位知青,这位知青的老娘被遣送到了这里。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也不想跟她多说话。没想到,第二天,她主动跑来同我聊天。

  她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不就是百泰堂的吗?哎呀,那个时候,你可不得了哟,在上学路上,我同几个小伙伴,远远地跟在你后面走。你一路走,一路剥糖果吃,把糖果纸随手往地上扔。我们几个悄悄把它们捡起来,贴在嘴边,舔那上面的甜味。哎呀,我现在还能闻到那股浓浓的奶香味呢。我们眼红得要死呢。只有百泰堂的千金,才能吃得起这么高级的糖果。你那个时候啊,走路时,头昂得高高的,对旁人看都懒得看一眼,哪里会晓得有人捡你的糖果纸来舔呢?”

  我一点也记不起吃糖果的事了。

  她又说:“我们家那时也是开药行呢。你还记得吗?你父亲当年把其它几家药行的参茸等名贵药材买去,摆在百泰堂的玻璃橱柜里,标明售价,让顾客明白你们的售价比我们家药行的价格便宜。哎呀,你父亲这一招好毒啊,把我家药行的生意都抢光啦……”

  这件事我倒是有印象。我记得祖父曾经劝阻过父亲,但我父亲坚持要这样做。

  我在小女儿那里没住两天,渐渐地,我感到情况有些不妙。生产队的知青,原来见了我都热情打招呼,现在见了我都不理我了。生产队的社员见了我,也像见了怪物一样。我小女儿也问我:“妈,我外公是不是发过国难财?”

  我莫名其妙:“什么国难财?”

  我小女儿说:“这里的人私下里议论,说我外公在常德滨湖地区发洪水的那一年,故意抬高价格,售卖百泰堂研制的散疫丹,发了一笔横财。还有,我外公的百泰堂药行被顾客称为‘漆黑店’,卖劣质药材害死过人……”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民国二十年,洞庭湖滨洪水泛滥成灾,时疫流行,我祖父派出店员,深入灾民家里,免费赠送“散疫丹”。同时,还把药送到各慈善堂,让他们代我们广为散发,不取分文,救了不少人的命。这在当年,是常德城里人人称颂的一件善举,现在怎么成了发国难财呢?

  很快,大队民兵开始找上门来,问我丈夫是不是因为罪大恶极而被人民政府处决了?

  我的胸口又开始怦怦跳了起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隔壁那个婆娘造的谣。可是,我现在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呀。

  第二天清早,我小女儿到田里出工去了,我还在床上睡觉,房里忽然闯进了几个孩子,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竹条,朝我的床上抽打,一边喊道:“地主婆,睡懒觉,剥削人,罪难饶,打死你这个黄世仁!打死你这个彭霸天!打死你这个南霸天!……”

  当天下午,阶级斗争现场会就在田间举行。生产队强令我挂上一块木牌,跪在水田里。

  我一直跪到天快黑。

  生产队长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女儿不听话,嘴巴比刘胡兰还能说。我好心劝她嫁给我侄子,她竟然嫌我侄子文化低!哼!斗争大会明天接着开,一直开到你女儿答应嫁给我侄子为止……”

  我知道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等天一黑,我就开始逃跑了。菖蒲那个地方的山真多。我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着,半夜里,我迷了路,在大山里转来转去,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我就靠着一棵大树坐着。无名鸟发出一声声疹人的叫声。

  我想:“会不会有狼过来呢?”

  我又想:“唉,叫狼吃了正好,反正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以后,我又开始继续逃亡。我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哪里偏僻,我就往哪里躲。有时睡在山洞里,有时睡在社员的屋檐下。饿了就跟好心人讨口饭吃,或是在山野采些野果。遇到有病人的人家,我会帮病人看病。病人的家人为了答谢我,会给我一小包米,或是几个红薯,几个包谷,甚至会留我在他们家里住一晚。

  有时遇到民兵查证明,他们会把我抓去关几天,最后又只好把我这个老婆子放了出来。出来后,我又继续流浪,我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我再也没有想过要回常德。在桥下的涵洞里,我睡得比在常德城里还要安稳。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有一次,我流浪到了安乡县安全公社。在长乐大队,有一位老婆婆,头和腰都无法伸直,身子长年蜷缩着,我拿出随手带的不锈钢针,给她扎了唇中、三阴交、肾玉这三个穴位,病人很快就可以站起来了。

  一个十多岁的姑娘,乳房糜烂。我采来芙蓉花,捣碎后敷在她的患处。不久,这个姑娘的乳房就好了。

  在榆树生产队,有一个妇女牙疼得睡不着。我就到田野里去捉来几只癞蛤蟆,用刀刮它们的眉棱处,那里会渗出少许桔黄色的浆液。我把这些浆液收集在酒盅里,再把浆液晒干,制成了蟾蜍酥。我把蟾蜍酥放进那个妇女的牙洞里,那个妇女的牙就不再疼了。

  我在安全公社有了名气,许多社员都来找我看病。从社员的口中,我得知这里有个朝鲜女人,她患气管炎好多年了。他们问我敢不敢给她看病。

  我问:“为什么不敢给她治病?”

  他们说:“这个朝鲜女人是个女特务。”

  又有人说:“其实她在日军中当过慰安妇,是个婊子。”

  这个朝鲜女人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我找到她家,发现她同安全公社本地女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个子娇小,头发花白,慈眉善目,完全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说安乡话跟当地人说得一样。

  我问明了她的病情,告诉她一个偏方:用刚出生的乳猪,伴冰糖蒸熟后服用。她用我的偏方治好了气管炎。很快,我和她成了朋友,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去她家坐坐,听她聊她的身世。她也乐意跟我讲她的经历。

  她叫金姬顺,十二岁时随父亲来到中国沈阳,进了日本人创办的“朝日女校”读书。毕业后,被分配到“南满铁道医院”担任助产士。后来,经过一个朝鲜技工的介绍,认识了在国民党部队当排长的吴连长。辽沈战役后,国民党驻东北的军队土崩瓦解,吴连生决定离开国民党部队,他带着金姬顺,回到了湖南安乡老家。

  在安乡老家,农村缺医少药,妇女生孩子都是土法接生。有一天,邻居有一个孕妇生孩子,由于难产,痛得哭天喊地。金姬顺采取人工引产的方法,使孩子顺利分娩。

  不过,婴儿降生后仍处于窒息状态,不哭不动,全身发紫。按照当地的旧习,这样的婴儿是要当作死婴埋掉的。金姬顺却没有放弃。她先是口对口地为婴儿作了人工呼吸,再用手轻轻扣出他嘴的血块,然后倒提着他,在他屁股上连击两掌,婴儿终于哇地一声啼哭起来。

  这次接生让金姬顺名声大振,远近一带的产妇都喊她接生。当地人都夸她:“想不到这个外国人还是个送子观音。”

  不过,她当“送子观音”的风光日子没过几年,厄运就开始降临了。在反右运动中,她的丈夫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她成了反革命家属。

  接下来是三年苦日子,公共食堂里顿顿都是红薯汤。她饿得走路摇摇晃晃,得了“夜盲症”,手上的青筋凸出来,脸上只有骨头没有肉。她刚出生的女儿没有食物吃,饿死了。

  熬过三年苦日子之后,接下来就是“四清”。“四清”清理出了她这个女特务。工作队的人在她房前屋后挖地三尺,想要找出发报机。生产队的孩子用弹弓射她,一边喊道:“女特务,你把发报机藏在哪里了?赶快交出来!”

  这些孩子,有好几个出生时都是她接生的。

  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最让金姬顺搞不懂的就是这“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阶级斗争。

  有一次,她悄悄问我:“你说说,上面号召我们搞阶级斗争,到底是要下面的人真搞呢,还是假搞?”

  哎呀,到底是个外国人,思路跟中国人就是不一样。我头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她又说:“要是真搞呢,就认真地搞,扎实地搞。要是假搞呢,那就当是演戏,好好地演。问题在于:有时候看起来是像在真搞,结果却是在演戏;有时候看起来像是演戏,结果却让人死不瞑目。你永远琢磨不透这阶级斗争什么时候是真搞,什么时候是假搞。”

  她给我讲起了她第一次参加万人斗争大会的情景——

  那天清晨,我家屋檐下的喇叭里就反复广播着一个通知:今天将举行全公社万人批斗大会,全公社每个社员务必按时参加,缺席者按现行反革命处理。这个通知吓得我和吴连生瑟瑟发抖,早饭都吃不去。

  早饭后,公社直属连的基干民兵们,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我家。他们先是在禾场上高喊一通口号:

  “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吴连生!”

  “打倒朝鲜女特务金姬顺!”

  我和丈夫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上,民兵们用棕绳把我俩捆上。这次捆绑跟以前不同,这次把我们包粽子一样,横七竖八,捆了一道又一道,然后,押着我们跌跌撞撞走向万人批斗大会会场。

  大会是在一个山坡下举行的,这次批斗大会比生产队、大队的批斗会气派大得多。黑压压的人群漫山遍野,老人和孩子们都来了。会场上空始终回荡着让人亢奋的语录歌。主席台上方挂着“斗争大会”四个吓人的大字,会场两边挂着巨幅标语:

  砸烂黑五类的狗头!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人群中有一个穿军装的男人,他站在一张桌子上,手持喇叭,恶狠狠地指挥着各个大队社员应该站立的位置。

  批斗大会开始了。

  第一项议程当然是由大会主持人高声宣布:“把黑五类分子押上台来!”

  于是,基干民兵们把我们押上主席台。当我们一个个鱼贯上台时,广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口号声。我们被勒令跪在台上,低下“狗头”。

  公社革委会的马主任开始讲话了。我看不到他的模样,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愤怒和无比的仇恨,他气愤得说不出一句一句完整的句子,从他嘴里嘣出的只有一个一个的词语。他每说出一个词语,就会挥拳在桌子上狠狠地砸一下。桌子上摆放着的话筒,就会把他砸下的这“咚”的一声无限放大,传到会场四周高悬的喇叭里去。四周的喇叭再把这“咚”的一声无限放大,传到天空,传到山上,然后再回荡到我的耳鼓里。

  每当这“咚”的一声砸到我耳鼓里的时候,我的心就会揪紧,停止跳动。

  马主任咬牙切齿,历数着我们这些阶级敌人的一桩桩罪恶:

  “头上长疮!咚!——”

  “脚底流脓!咚!——”

  “想复辟!咚!——”

  “磨刀霍霍!咚!——”

  “毒如蛇蝎!咚!——”

  “火烧芭茅心不死!咚!——”

  在我的想像中,他的样子应该像一个喝了两斤白酒的狂怒之人,满脸通红,双目圆睁,脖子上的青筋有乌梢蛇那么粗,牙齿咬得格格响,随时准备扑上去,把他眼前的黑五类撕成碎块,然后一块又一块把它们生吞下去。

  又或许,他像一个在荒岛上孤独生活了几十年的落难者,他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说话了。突然,他发现一条满载游客的航船正从远处驶过。他向船上的人高呼,他想向他们表明:他需要说话。他还能够说话。他急需他们来拯救他。

  听着他那声嘶力竭的尖叫,我心中感到一阵阵愧疚:都怪我们这些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啊,要是我们这些黑五类没有犯下那些滔天大罪,他会这么愤怒吗?他的愤怒是我们这些阶级敌人招来的啊。

  有时,我又会在心中暗暗同情他。他愤怒了这么久,他不累吗?他呐喊了这么久,他不需要歇一歇,喝口水吗?他把嗓了喊哑了怎么办?

  马主任讲了两个小时,他的拳头也在桌子上砸了两个小时,我的耳朵也被“咚!——”了两个小时。马主任终于结束了他的讲话。他累了。

  批斗大会的最后一项议程是:全公社的一万多名社员,包括老人和孩子,排成整齐的队伍,依次从我们这些黑五类面前走过,每个人在经过我们面前时,都要指着我们吼一声:“罪该万死!”

  然后狠狠地跺一脚:咚!

  最后轻蔑地吐口水:“呸!”

  大会结束之后,我们这些黑五类正准备回家时,忽然有两个民兵来到我面前跟我说:“你还不能走。马主任要对你这个外国女特务训话。”

  我丈夫望着我,满眼惊恐。

  民兵押着我来到了马主任的办公室门外,一个民兵看着我,另一个民兵进去报告。办公室的门和窗都是敞开着的,我看到一群人把马主任围在中间。马主任满面红光,神采奕奕。

  马主任说:“今天的斗争大会开得很过瘾,比喝了茅台酒还要痛快!”

  他旁边的一个干部说:“你今天的报告作得很有气势,雷霆万钧,大长了无产阶级志气,大灭了阶级敌人威风。”

  另一个干部说:“最后一个环节:万人唾骂,这是只有马主任才能想出来的精彩华章。别的公社开斗争大会,绝对想不出这样的妙招。”

  民兵把我带进办公室。

  马主任一看到我,立刻笑容满面,与刚才主席台上的那个凶神恶煞的马主任判若两人。他对我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没听懂。

  他说:“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作‘千夫所指,无疾而死。’今天,你遭受的不是千夫所指,而是万夫所指,可你没死,还活得好好的,这说明你这个女特务生命力很顽强。你知道吗?过去我们大多数中国人,只有在电影银幕上才能看到女特务,而此刻,一个活生生的女特务,而且是外国女特务,就站在我面前,我很激动。有你这个女特务在主席台上跪着,我今天做报告做得特别兴奋,特别来劲!”

  旁边一个干部说:“电影里的女特务都是穿旗袍的,可惜这个女特务穿的是大裤脚。”

  马主任指着我的裤子说:“你不应该穿大裤脚嘛。你们朝鲜的金日成主席说过:朝鲜女人都不应该穿裤子……”

  看到我和在场的其他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马主任又笑眯眯地缓缓说道:“你们朝鲜的金日成主席说:朝鲜女人都不应该穿裤子,而应该穿裙子。”

  在场的人都笑了。

  马主任又指着我的裤子说:“你不应该穿裤子,而应该穿裙子。现在,我给你一个穿裙子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到我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惊喜,他显得有些气馁。他说:“今天,我们接到通知,安乡县要举行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汇演大比武,我们公社文宣队必须要拿出有特色的节目。上次,我看了你们大队文宣队的一个节目,叫《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那个节目是你演的吧?很好嘛。你从哪里搞来的朝鲜服装?是你从老家带来的?”

  我告诉他,朝鲜服装是我自己临时做成的。我扯了一些纱蚊帐布,把它染成红、绿色,再把它缝成一条红色的短上衣,一条绿色的裙子,还有两条彩带,把这些东西套在身上,我就成了朝鲜族的“延边人民”了。

  马主任说:“别的公社演《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的演员都是冒牌货,只有我们公社的演员才是正宗的朝鲜人。你虽然是个外国女特务,但我们中国的毛主席说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你现在可以为我所用。这段时间,你要同文宣队好好排练,要为我们公社争光。你这个正宗的朝鲜人表演的《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要是在汇演中没有取得好成绩,老子枪毙了你!”

  说到这里,他将手枪啪地一下放在桌子上,两眼露出凶光,又恢复了他在批斗大会上的样子。

  我战战兢兢地离开了办公室。

  走到门外不远处,我听到马主任在房间里对其他人叹气道:“这狗日的吴连生,他凭什么这么有福气,竟然搞了一个漂亮的外国堂客!我们公社的女人,什么样的我没搞过?可我就是没开过洋荤。你们说说看,这朝鲜女特务是什么味道?是不是跟长沙臭豆腐一样,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我懒得再听下去了,我为我今天在批斗大会上遭受的痛苦而感到委屈。我在心里想:报纸上天天讲,阶级斗争是关系到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的大事啊,多么庄严神圣!可是,到了我们公社的马主任这里,他怎么将阶级斗争跟臭豆腐扯到了一起呢?

  有一个冬天的深夜,民兵们突然砸开我家的房门,把我和吴连生从被窝里揪了出来,还未等我们穿上棉衣,他们就把我们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押着我们向外走去。屋外大雪纷飞,天地一片白晃晃的,我和吴连生冻得哆嗦,也没敢问他们这是要把我们押到哪里去。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们这两个黑五类经常被民兵押到某个地方,同全大队或是全公社的阶级敌人集中关押到一起。

  但是,今晚似乎有点不同寻常,今晚他们押着我们朝一座荒山上走去。正感到疑惑时,忽然听到我背后的两个民兵悄悄议论:

  “就在生产队里处决不行吗?为什么要跑到山上去?”

  “在生产队处决,谁给他们抬尸呀?再说,他们这些阶级敌人的血有剧毒,会污染生产队的稻田,将来种出来的稻谷也不能吃……”

  啊,原来,他们这是要处决我们!我的腿一阵发软,我丈夫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一个民兵用枪托捅了我丈夫一下:“起来!你这怕死鬼,这里不是你死的地方,你没有资格死在这里。”

  我丈夫呜呜地哭了起来。又有一个民兵用枪托打他。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一下子变得勇敢起来。我走过去安慰丈夫说:“连生,起来吧,死就死吧,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以前不是说将来我们要死在一起吗?现在机会来了。”

  吴连生没有起来。两个民兵只好拖着他的胳膊,像拖麻袋一样向山上拖去。

  我望着漫天的雪花,望着这白茫茫的世界,我没有对死的畏惧,我想起了中国电影里无数的就义场面,我想起了刘胡兰,江姐,我甚至想:我这样穿着内衣内裤哆哆嗦嗦地死去,实在是死得太窝囊了,我要是穿着朝鲜族的裙子死去就好了,而且最好是死在一棵万年松树之下。

  我吴连生到达了目的地。这里没有电影里常出现的那种衬托先烈的青松,却有两个已经挖好的墓穴。

  我丈夫咕咚一声,自己主动滚到墓穴里去了。

  两个民兵把他拖了上来,踢了他一脚:“我们还没有代表人民宣判你们的死刑,还没有扣响正义的枪声,你怎么就像癞皮狗一样躲进去了?”

  那一刻,我真有点恨我的丈夫,他把我们的英勇就义搞得太滑稽了,跟我从电影里看到的英雄就义场面相比,相差太远!

  一个民兵问我:“你有什么临终遗言?”

  我想起我的儿子此刻还在家中哇哇啼哭呢,我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我能给儿子留下什么遗言呢?让他化悲痛为力量?让他继承我们的遗志?……不,不行。我觉得还是什么也不说。我恶狠狠地擦干了我那个不争气的眼泪——电影里的哪个先烈是带着眼泪死去的?!

  民兵们在我们前面站成一排,举起了枪。

  牺牲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高呼几句口号,于是,我高喊:“伟大的金日成同志万岁!”

  民兵们放下枪,走到我面前,踢了我几脚,骂道:“这里是中国,金日成有什么资格称万岁?”

  我又喊:“毛主席万岁!”

  他们用枪托砸了我几下,骂道:“你这个朝鲜女特务,有什么资格喊毛主席万岁?”

  我灵光一闪,决定高唱《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这一回,他们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我想让丈夫跟我一起唱,可他一声不吭。

  民兵们重新举起了枪,一个民兵高叫道:“预备——”

  我继续唱道:“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枪响了。我只觉得头上有一阵风掠过,我倒在了地上。我以为我死了。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踢我,我睁开眼一看,民兵们在哈哈大笑,笑够了,他们开始议论:

  “这狗日的吴连生,他还在国民党部队当过营长呢,我们还没开枪,他就吓晕了。难怪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

  “这个女特务真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跟电影里的先烈一模一样。”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责问他们:“你们刚才为什么不把我打死?”

  一个民兵说:“今晚,我们几个民兵武装巡逻,巡了一个通宵,一个敌人也没有发现,实在无聊,所以,把你们两个拉出来搞了一场演习。你可别怪我们。通过这场演习,我们发现:吴连生真是个狗熊,他当反革命一点不冤枉。而你呢,你可真不像个特务,你像个先烈。”

  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

  又来新的运动了。

  这一回的运动叫“一打三反”。上面派了工作组进驻我们生产队。这一回的工作组,同以前的工作组也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开会,学文件,喊口号,号召社员们检举、揭发我们生产队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生产队只有我和吴连生这两个阶级敌人,所以,开会时照例把我们两个押到台上批斗一番。

  不过,有一天晚上,吴庆生堂客的揭发,还是让我和吴连生感到心惊肉跳。

  吴庆生是我丈夫吴连生的堂兄,他们两人的父亲是亲兄弟。吴庆生堂客是生产队的接生婆,在我来这里之前,这一带的产妇生孩子,都是由她接生的。我随丈夫刚到安乡那些年,我和吴庆生堂客相安无事。在了解到我是个助产士以后,她还经常向我请教接生方面的问题。这附近的产妇生孩子时,有的人请她接生,有的人请我接生。

  自从我被打成女特务后,这附近的产妇就不敢再请我接生了。吴庆生堂客对我的态度,也来了个大变脸。吴庆生堂客私下里四处造谣,说我原来是在日本军队里当妓女的,从头到脚,都胺脏得流脓水。

  这些我都忍了。谁让我和吴连生是黑五类呢?

  更可气的是,吴庆生家里养的猪,经常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拱辣椒树。我去找吴庆生堂客,陪着小心跟她说好话,让她把家里的猪关好。吴庆生堂客笑嘻嘻地答应了,可是,她家的猪照样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来。我捡起石头,把她的猪砸跑了,这一幕被她看见了,她对我破口大骂。我回骂了她几句。

  没想到,这次“一打三反”运动,让她逮到机会了。她在斗争大会上检举说:“那天,我家的猪拱了吴连生的辣椒,吴连生这个反革命一边赶我家的猪,一边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们这些贫下中农,人人都欺负我。 等蒋介石反攻大陆成功的那天,我要把你们这些贫下中农全部杀光!’吴连生堂客也在一旁帮腔说:‘我日夜盼望着金日成主席带人来拯救我,我要把安乡县的党员、团员全杀光!’……”

  工作组的人,还有生产队的知青,觉得问题十分严重,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知青们个个义愤填膺,逼我交出发报机。我交不出,他们就对我拳打脚踢。

  知青们到生产队插队之前,我参加过无数的斗争会,但那些民兵、社员们从来都只是喊一喊口号,从来没有人动手打过我。这一回不同,这一回知青们下了狠手,是真打,我被打得头破血流。

  斗争会结束之后,吴连生就被关押在生产队的“三忠于”室,由民兵日夜看守。我被放了回去,负责每天给丈夫送饭。

  第一次去给丈夫送饭的时候,丈夫的神情显得轻松,他同看管他的民兵有说有笑,他给他们讲述他以前在国民党部队当兵的经历。

  在生产队关了两天之后,我丈夫被民兵押到大队部去了。我去给他送饭时,看见他同其它各个生产队揪出来的坏人关在一起。当时,他还安慰我说:“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回去的。这里关了这么多人,政府还能把我们都杀了?”

  再往后,我丈夫被关到公社武装部去了。我去给他送饭时,看到他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他对我说:“姬顺,这一次,我可能回不去了。”

  我安慰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记得上次开万人大会的情景吗?还有,那天夜里,在山上,埋我们的坟坑都已经挖好了,结果呢,我们不是也活着回来了吗?”

  我丈夫苦笑了一下,说:“这一回不同,这一回是来真的了。文件上说的是:管,关,杀。就是管一批,关一批,杀一批。我大概是属于‘杀’的那一批。”

  我又安慰他说:“杀你干什么?你只是历史反革命,又没有现行破坏行为。”

  我丈夫说:“你不知道,我们公社挖出了一个光复党,公安局的人说我是光复党的骨干分子……”

  我再次去送饭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我丈夫的尸体了。

  我扑到丈夫身上,我没有哭,我心中想的是:“这是真的吗?我丈夫他是真的死了吗?”

  看守我丈夫的人告诉我:吴连生是光复党的主要头目,拒不交待光复党的行动纲领,组成人员名单,畏罪自杀身亡。

  我抚摸着丈夫冰冷的尸体,看到他的脖子上,胸部,大腿上,到处都是紫色,他是怎么自杀的?他真的死了吗?

  在埋葬了丈夫之后的好长时间里,我脑海一直盘旋的一个问题是:“我丈夫真的死了吗?这一回,不是像上次在山上那样的假枪毙?这一回是真的?这一回,是真真实实地在搞阶级斗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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