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儿粑和周管儿来到我家窗外，他们焦急地叫我出来，说一号桥河边又要发生一场大战了，叫我去捡子弹壳。文革武斗的时代，我们小朋友有一个很执着的爱好，就是收集子弹壳，谁的子弹壳多，谁就是我们眼里的英雄。于是在武斗的战场上出现了这样的场面，一开始打枪了，就会有一群小朋友隐藏在枪手的后边，枪声一停，这群小孩子就跳出来拣子弹壳，拣完后小朋友们又隐蔽起来，然后双方又开始扫射，扫射一阵之后，又让小朋友们来打扫战场，敌我双方都很配合，他们都不扫射小朋友。

　　为了这事我们被父亲们教训了很多次，特别是周管儿被他老汉经常打成熊猫眼，但他就是痴心不改。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挖子弹头，每次战斗结束，他要在地上爬半天，把对方打进土里的子弹头一个一个挖出来。回到家后，他把子弹壳和子弹头放在桌面上，往弹壳里装沙子，再把弹头安进弹壳，然后用钳子夹紧，做成一发发子弹。他跟武斗士们混得很熟，从他们那里要来许多弹夹，他把子弹五个一组压进弹夹。

　　我们到他家去，他都会把床下的一个大木箱拖出来，把他的财宝展示给我们，满满一箱子排得整整齐齐的装了沙子的子弹，这使他成了我们的偶像，也成了我们的老大。我们的老大经历了多少次枪战才能攒到这么多子弹啊。

　　今天的武斗和以往的有点不一样，武士们不再躲进战壕里，而是齐聚河边，对方的人也来到河边，他们都端着枪，有日本的歪把子机关枪，有苏联的转盘机关枪，有美国的卡宾枪，有德国的汤姆冲锋枪，有国产的全自动，半自动，还有三八大盖，老套筒。简直就是一个晒枪大会。

　　他们今天不打人，专门朝河水打，万弹齐发，河水立刻沸腾起来，子弹打完了，大家又向河里扔手榴弹，炸得河水如喷泉。这场大仗的受害者不是人，而是平时在河里游荡的十几只北京鸭子，它们被打得粉碎，河面漂满白色的羽毛，还有河里的鱼虾，它们从此被炸绝了种。

　　他们之所以要如此战斗，是因为毛主席发话了，叫他们不要武斗了，把枪都缴了，不论学校还是机关，不论是工厂还是矿山，不论是什么派别还是个人，统统都要缴枪。既然是毛主席发话了，大家都要听，不然就是反革命了。

　　枪是要缴的，但子弹也是要打光的，大家最后要再过一把枪瘾，也许这一辈子不能再摸枪了。夜晚的天空，无数的曳光弹在飞舞，犹如漫天流星，远近的枪炮声，宛若除夕暴竹。我们有一种被解放的感动，有一种胜利的欢乐，但我们真的分不清是谁胜利了。

　　（二）

　　一个连的解放军开进了我们石油局大院，对我们这个重大的武斗基地实行军事管制，他们捆绑了十几个誓死要用武斗来保卫毛主席的天棒仔仔，拆毁一切哨卡，堡垒，战壕，路障，铁丝网，工事。军人们进驻原先由武斗前线指挥部占据的三层红楼，挂出了军事管制委员会的牌子，对外简称军管会。

　　周管儿把我们召集在一起，他说毛主席发出了最高指示，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我们现在就学习军管会的兵。军管会的兵每天都在红楼前的篮球场上操练，我们一伙人就在边上观看。

　　这队兵是刚入伍的新兵，他们从站军姿开始训练，再到队列，步伐训练，这一练就练了三个月，我们一看也看了三个月。看得我们几个人都能准确的做完各种动作，掌握其中要领，周管儿就经常带着我们几个人进行操练。

　　但是新兵里头就有两个比较笨的人，他们老是出错，向左向右分不清楚，被当官的骂得狗血淋头，我们也给他们取了外号，一个叫米汤，一个叫浆糊。后来这两个兵被派到食堂当了伙夫。

　　解放军吃饭也是我们要学习的，每到用餐时候，军人们都在食堂前排好队，然后开始唱歌，唱完后就一队一队进入食堂就餐。可是我们的局机关食堂，要唱几首歌才开始打饭。中午时分，大家进食堂排队买饭，等到十二点整，叶四跟斗的爸爸出现在大家面前，他是伙食团的团长，他开始指挥大家唱歌，唱完歌后他才准许食堂开窗卖饭。

　　他经常因为我们唱得有气无力而拒不开饭，让我们再唱几首，而且他还有指挥音乐的爱好，每到唱歌时他都要站在前面打拍子。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唱完了，就唱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有时还要把社会主义好唱完，然后还要手拿红宝书，挥臂三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打饭不仅要饭票，菜票，还要有毛主席语录本，没有这个红宝书，食堂是不会卖饭给你的，我就经常因为忘记拿红本本而买不到饭吃。

　　我们几个人让叶四跟斗回家去转告他爸爸，人家解放军都是只唱一首歌就吃饭了，他要向解放军学习，以后食堂卖饭前只准唱一首歌，不然的话他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了。

　　（三）

　　军人们找来许多木料，在他们食堂的后边忙活了大半天，搭起一个棚子。我们研究了很久，结论这应该是个猪圈。果然过了两天，军管会就多了一头猪。而这喂猪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米汤和浆糊的身上。

　　他们两个在养猪这个工作上是很称职的，他们把猪儿洗得白白净净，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也不去站操场了，我们开始站猪圈，有事没事都在猪圈见。

　　猪圈成了我们的动物园，开放式的猪圈，我们可以一览无余，猪儿的一举一动我们都能看到，猪没有一丝隐私权，我们却可以尽情舒展猎奇情怀，我们之间多了一个猪什么了的话题。

　　这只猪长得体型修长，脸面瘦削，眼晴大大，通身白毛，据周管儿考证它是一只有名的长白山猪，我们都叫它长白山。据灰母鸡观察它是一只母猪，我们又给它取了个白山美人的外号。

　　长白山不像其他猪，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它时常爬在栏杆上听我们讲故事，它也时常哼哼唧唧地对我们讲故事，只是我们互相都听不懂。看到我们来了，它会表示高兴，有几次它居然从猪圈里跳出来，和我们一起转悠。

　　灰母鸡不知在哪里捡到一本烂书，他神秘地把我们叫到一块，他说这是一本禁书，大家传看了一遍，一致认为这是一本黄色书籍，其内容现在看来应该是一本生理卫生的小册子，更像是一个宣传计划生育的手策。但是我们还是很兴奋，被其中的内容深深吸引住了，因为我们都是小爷们，家中都没有姐姐妹妹，所以我们对书中的女性生殖器一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大家认真学习，记住了女性的那些专用词，但是对于女人的那个到底是啥子样儿还是不知道，那本破书关于女性生殖器有一个插图，但是那是一个解剖图。于是我们就对女人的那个进行了一次哥德巴赫猜想。

　　首先是大头菜的猜想，他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周围画了许多直线。周管儿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说圆的是那个，直的是毛。朱儿粑说看起来像是红太阳照四方啊，结果大家一齐把大头菜打一顿，他竟敢把女人的那个画成了红太阳。

　　受大头菜的启发，有的人在圆圈里画上一点，有的人在圆圈里画个小圆圈，有的人在圆圈中间画一条直线。周管儿对这些猜想都不满意。最后二精怪说女人的那个像麦子，这让大家难以想象，大家又把二精怪打一顿，二精怪说他是听侯操哥讲的，女人的那个像麦子。

　　（四）

　　灰母鸡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狗日的长白山比我们都吃得好。确实如此，解放军每天吃剩下的都喂了长白山，剩米饭，剩菜，还有剩馒头啊。当时成都市民每月定量供应27斤粮，相当于每人每天9两粮，每顿只有3两粮，由于缺乏油水，3两粮在肚子里抵挡不了多久，我们经常是吃了上顿望下顿。

　　这27斤粮只有一半可以买大米和白面，另一半只能买包谷面，或者红苕，甚至还要买高粮米，这叫细粮与粗粮搭配。在我们的饭锅里是红苕煮稀饭，清蒸窝窝头。那时的白面馒头是非常珍贵的点心，犹如当今的奶油蛋糕，食堂里卖馒头，不仅要粮票，菜票，还要加上一张馒头票。

　　这都是命啊，谁叫长白山是军管会的猪，一百多号人，一人省一口，就把长白山喂肥了。那时我们想，要是能用我们的红苕换长白山的馒头就好了。

　　一天一个农民来到了军管会的猪圈，他还带来一头大猪。这个农民我们认识，叫史屠夫，从前是个杀猪匠，后来不准私人杀猪，他就改行了。他就住在我们大院附近，他的茅草房前面有一条小河沟，后面有几笼竹子，四周都是菜地。房子里有个猪圈，猪圈上搭了一个平台，是史屠夫的卧室，旁边有一口灶，没有烟囱，一到烧火做饭的时候，满屋都是烟气，常使人误会房子着火了要打119。

　　史屠夫的新职业就是赶脚猪，在圣灯公社，马鞍大队，猛追湾一带的田野上，经常看到他和他的大猪的身影，经常飘荡起他的大铃铛的声音。哪家农民的猪需要配种生小猪就叫他去，配种一次收取十元钱。他经常向人吹嘘他的那个种猪是个外国的公猪，是有名的约克夏猪。

　　这次史屠夫是应杨司务的邀请来到军管会的猪圈，长白山已经到了生育年龄，是给它配种的时候了。史屠夫迈着方步，摇着铃铛来了，他的约克夏跟在后面。

　　史屠夫的约克夏是一头大公猪，比一般的猪要大一倍，它胯下的那一对蛋蛋大得很，就象挂着个排球，这是约克夏实力的象征，也是史屠夫炫耀的资本，他告诉杨司务，十元钱一炮绝对不得亏，他保证约克夏这一炮打进去，能让长白山生出十二个娃娃来。

　　（五）

　　约克夏被放进了白山美人的房间，它眼睛一亮，看见这位娇小的白山美人就兽性大发，直接扑了上去。白山美人在房间里转圈，躲避约克夏的性侵，看得出来白山美人十分害怕约克夏，对约克夏的要求更是百分反对，千分不愿意。

　　白山美人趁空一跃逃了出去，约克夏也是一跃追了过去。两只猪跑到了篮球场上。篮球场上军人们正在操练，看到猪儿来了就围成圈，把它们围在中间，这方便了约克夏，约克夏很快就把白山美人逮住，它骑在白山美人的背上，开始干那卑鄙无耻下流的事了，约克夏在上面嗯嗯地吼着，白山美人在下面安安地尖叫，看得这一百多个男人个个嘡目结舌。

　　杨有才，是哪里来的野猪胆敢在这里强奸军管会的猪，老子现在就枪毙了它。这一声怒吼把大家吓了一大跳。只见军管会的马指导员冲了进来，他对着猪儿叭叭叭开了三枪。约克夏从白山美人的背上落了下来。

　　史屠夫冲过来用身子护着约克夏，他大声叫喊，首长，首长，不要开枪，千万不要开枪。约克夏是史屠夫的命根子，是他的泥饭碗，是他的亲儿子，他们相依为命都十几年了。

　　杨司务赶紧过来向马指导解释是怎么一回事，马指导把他一顿臭骂，母猪不愿意公猪硬上这就是强奸！为什么不做好猪圈让猪逃跑出来？在光天化日之下让猪儿搞现场直播，这会看坏战士们的思想，影响革命军人的战斗力。

　　马指导并没有打中约克夏，只是把它吓得发抖，为此史屠夫又向杨司务要了五元钱，说是调养费，因为那枪声把约克夏吓成阳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干那事了。他还说如果白山美人下不出十二个小猪，不能怪约克夏，只能怪马指导。

　　我们也对马指导的强奸论有了新的应用。叶四跟斗的爸爸让他穿花棉袄，这是他妈妈的旧棉衣改制的，叶四跟斗不愿意，他爸硬要他穿，不穿就打，我们就说叶四跟斗被他爸爸强奸了。朱儿粑听写太差，老师罚他每个生字抄一百遍，朱儿粑不愿意，老师说要请家长，他就只好抄了，朱儿粑就说他被老师强奸了。

　　（六）

　　米汤和浆糊不让我们站猪圈了，说我们影响了长白山的休息，大家就只好告别动物园，去打泥巴仗。但灰母鸡对站猪圈孜孜不倦，于是他成了猪的新闻发言人。

　　他的第一条猪新闻是，长白山一口气吃了十二个馒头，这让我们流口水了。他的第二条新闻是，长白山的肚皮越来越大了，长白山的屁股又大又圆了。第三条是原来长在长白山肚皮上的十二个像钮扣一样的乳头现在都长凸出来了，而且变得粉红色了。第四条是长白山的尾巴下面的那个长突出来了，也是粉红色的。第五条是长白山的肚皮上长出十二个奶奶，每个都有馒头那么大啊。第六条是长白山屁股上的那个呀向外翻开了，粉红粉红的就像一朵牡丹花儿，我们看到他流鼻血了，他能把猪的那个看成花儿一样，真的是额滴个神啊。

　　第七条是……其实没有第七条了，我们突然感到好久没有见到灰母鸡了。

　　叶四跟斗成了灰母鸡的新闻发言人，第一条新闻是灰母鸡被军管会抓起来了。第二条是米汤和浆糊控告灰母鸡偷吃了长白山的馒头，指奸了军管会的猪。第三条是从灰母鸡身上搜出来那本黄色书，这成了他指奸军管会的猪的有力证据。第四条没有了…………。

　　长白山终于生娃娃了，一共生出来十二个，每只小猪都是白色的，长白山真行啊，约克夏是更能干啊。

　　我们又可以去站猪圈了，我们的动物园变得热闹了，一下子多了十二只小猪。

　　每只小猪依偎在长白山的肚皮上，闭着眼睛含着妈妈的奶头使劲的吃奶。

　　小猪们睁开了眼睛，开始在长白山的身体上探索周围的世界。

　　小猪们开始在猪圈里探索世界。

　　小猪们钻出了猪圈，开始探索外面的世界了。

　　小猪们跑到了篮球场上去，在这里它们探索世界的脚步受阻，被军人赶回了猪圈。

　　（七）

　　当小猪们可以撒开四蹄欢跑，我们都有点逮不着的时候，史屠夫来了，他是应杨司务的邀请而来，这回他是敲着一面小锣来的。

　　史屠夫有个第二职业就是騸猪，他对杨管家讲，他的手艺好得很，保证这一刀儿下去就断了猪儿的根，猪儿就只会吃了睡，睡了吃，用不了一年就长成肥猪，可以宰杀了。他收了杨司务十二元钱，每只小猪一元钱。

　　史屠夫把小猪捉住，右脚踩住小猪的一条后腿，左手拉住另一条后腿把肚皮亮出来。史屠夫右手拿刀在小猪的肚皮上划一刀，然后用手指在猪肚皮上一挤，从伤口处挤出两粒粉红色蛋，用刀一挑蛋蛋落地，再拿紫药水往伤口上一抺，完事放回猪圈。

　　小猪们的惨叫不绝于耳，长白山在猪圈里呼天抢地。史屠夫的动作麻利，不到一个小时就干完活路，他把小猪身上割下来的零件收拾好回家，这包东西他要炒一盘下二两烧酒，据说是很补身体的。

　　小猪们不再活泼了，也不欢蹦了，它们全都依偎在长白山的身边，惊恐地看着我们，是不是因为它们跑到了篮球场上去，惹军人们生气了，才挨了这惨痛的一刀啊。

　　我们原以为这些可爱的小猪和我们一样有美好的未来，有多种命运可以选择，可是这一刀过后，它们就只有一个命运了，在屠宰场中发出第二次惨叫，然后变成猪肉。

　　我们开始恨史屠夫了，他的相貌变得狰狞了，我们认为史屠夫住烂房子活该，穿烂衣服是背时，找不到老婆断子绝孙是抱应，我们咒他头上生大疮，脚下流血浓。

　　我们恨史屠夫，我们更怕史屠夫，每当看到他时我们都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命根，我们真的害怕他有一天会给我们也来一刀儿啊。

　　革命的形势又发生了变化，革委会成立，军管会撤消了。大人们敲锣打鼓地欢送解放军，我们也去跟长白山告别。

　　灰母鸡回来了，他一见到我们，就向我们伸出中指拇，追着我们说，我真的没有指奸军管会的猪啊……

　　我们都说他娃儿疯了。

　　灰母鸡没有疯，他后来学了医，当了妇科大夫，成了接生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