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六八年的初春，成都的武斗进入到相持阶段，在城东以一号桥为界，城里属于造反兵团的地盘，造反兵团全称是成都市工人革命造反兵团。城外属于红卫东的地盘，红卫东的全称是红色工人保卫毛泽东战斗兵团成都部队。府河两岸建立了两个重要的军事据点，一个在桥南的河道局，一个在桥北的石油局，河道局的一栋白色的三层楼房是造反兵团的战斗堡垒，石油局的一栋红色三层楼房成了红卫东的前线阵地，这两个制高点上架上了轻机枪，重机枪，还有小钢炮之类的武器，俯视着沿河一带的地面，控制了一号桥这一重要的交通要道。

　　在两个军事据点之间是一片片开阔的菜地，一直延伸到河边，有一公里之遥。一号桥横跨府河，把南北两岸连接起来，桥头两边各设关卡，检查过往行人。

　　两边形成默契，一般早上十点以前不开打，让百姓们出来活动活动，城外的菜果要运进去，城内的屎尿要运出来。十点以后，枪弹如雨，打得两栋楼房弹洞累累，灰粉弥漫。

　　武斗之余也来点文斗，两边在楼顶上都安装了喇叭，向对方辱骂。红卫东骂造反兵团是撬狗，造反兵团骂红卫东是蠢猪，每当开骂之前，红卫东的播音员都会牵一只狗来，对着话筒一番暴打，打得狗狗阵阵哀嚎，然后播音员发声，革命的同志们，你们听到了吗，这就是当撬狗的下场。同样造反兵团会拖只猪来打，猪猪惨叫之后，播音员喊道造反派的战友们，你们听到了吗，这就是蠢猪的下场。

　　喇叭成了重点打击对象，造反兵团的喇叭是自制的土喇叭，体积大，安装在白楼顶上，发出重低音，有强烈的振撼作用，但是经常被红卫东的机枪扫射成哑巴。红卫东的是高音喇叭，是从成都电讯工程学院（今天的成都电子科技大学）那里弄来的，声音穿透力强，传播距离远，宣传效果好。红卫东在红楼顶上立了一根十字架，把喇叭安装在横梁上，有两排，每排六只，上下共十二只，这就成了造反兵团狙击手点射的目标，一阵枪弹过来，总有七个，八个喇叭被打坏，后来红卫东在横梁上安装了滑轮，播音时用绳子升上去，打枪时放下来。有高科技做技术支持的红卫东在文斗方面占了上风，出尽风头，连文化宫，春熙路一线都能听到狗狗的痛吠，这让造反兵团恼羞成怒，他们向红楼开了炮，三枚迫击炮弹，一枚在红楼前的菜地暴炸，一枚把红墙炸了个小洞，一枚把楼顶炸了个大洞。把播音员这个令人羡慕的工作炸成了高危职业，那个女红卫东每次播音时都要悲切地与亲人告别。

　　（二）

　　我家是石油局的，自然就成红卫东这一派的了。有一天，我拖着自制的轴承平板车到四零信箱的粮店买米，在回家路上我对购粮新规定大为不满，为什么原来一斤粮票可以买五斤红苕现在却只能买三斤了呢，这是在克扣我们市民的口粮呀。

　　我走到府青路上时，看到路边菜地上围绕着许多人，人们议论着，刚刚打死了一个人。

　　有人在讲故事，说这个人是造反兵团派过来的特务，在过哨卡时，不接受检查，冲关而过，被红卫东的人追到这里，躲在菜地里的奸细跳起来，居然想向他们扔手榴弹，结果被一枪打死了。

　　我麻起胆子钻进人圈往里看，这个造反兵团的间谍仰面朝天躺在菜地上，大概只有二十岁左右，脸色象纸一样的白，双眼圆睁望天，后脑一滩鲜红的血，他右手还紧紧握着一个地瓜弹。我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第一次看到被武斗打死的人。

　　一个更大胆的人挤进人群，他把死人手中的手榴弹拿出来，扯了一张牛皮菜叶子，把地瓜弹上的血迹揩干净，放进口袋里，拨开人群扬长而去。

　　那个讲故事的人教育大家，千万不要去当特务，间谍是最危险的职业，前几天红卫东的一个人混进城里去搜集情报，让造反兵团抓住，结果被点了天灯。那个人讲得好恐怖哦，吓得我好几天不敢出门。

　　没有参加武斗的大人们要抓革命促生产，他们白天上班，晚上还要批判资产阶级，基本上不管我们小孩子。我们小孩子聚集在一起，主要讨论如何解决肚子饥饿的问题。新的粮食供应政策给我们带来明显的后果，就是一到晚上我们的肚子就咕咕地叫。

　　晚上石油局大院的废头子都到齐了，这群难兄难弟，都有别名，分别是周管儿，灰母鸡，朱儿粑，叶四跟斗，大头菜，二精怪。我们讨论的题目是怎样去弄点东西来吃。

　　大家讲得最多的还是打玻璃，拆机器。打玻璃就是用石头把玻璃打下来，等没人的时候再去拣回来，拿到废品收购站卖了，得到几毛钱，买几个油炸红苕粑粑，分而食之。拆机器就是把大院里的几台报废的机器上的零件拆下来，拿到废品站去买，由于是铝铜之类的东西，比玻璃值钱，所以我们不仅可以吃到红苕粑粑，还可以吃到桔子之类的水果。

　　但是，玻璃好象都被我们打光了，办公大楼已是千疮百孔，家属楼又不敢去打。机器已经被我们拆成光架架，没有可拆的东西了，除非把那架子打成一块一块的，然后再拿出去卖。可是在这钢铸的庞然大物面前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议来议去大家都很悲观。

　　这时大头菜发言：河边有一块红苕地，红苕早就长大了，因为武斗，农民伯伯不敢去收，现在都没有人去挖，不如我们去跳盘丰收舞。

　　大家热烈地拥护了一番，但是周管儿给大家泼冷水，他说要是造反兵团的人发现后，用机枪一扫，我们就都光荣牺牲了呀。大家互相望着，不说话了。

　　然而恐惧战胜不了饥饿，大家还是决定去冒险一次。我们把所掌握的军事知识全部温习一遍，三大战役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三大英雄是董存瑞，黃继光，邱少云。我们把其中有助于挖红苕的战术动作总结出来。最重要最有用的一条就匍匐前进，因为我们要在地上爬行800米才能到达红苕地。

　　（三）

　　经过一番准备，一行六人出发了，其中最大的小学六年级，最小的小学二年级。我们把脸上涂上锅烟灰，头戴桉树叶编成的伪装帽，就着夜色，悄悄地来到菜地，经过漫长而艰苦的匍匐前进到达了红苕地。

　　按照分工，二精怪拿了个塘瓷脸盆跟在后面，其他五人在前面挖，挖出来的红苕扔给后面的二精怪，二精怪负责装盆，装满后就撤退。

　　当时的夜空多云，月亮在云间时隐时现，这月亮就象探照灯，月亮出现的时候大家爬在地上不动，月亮被遮住时大家就动手挖。

　　这身下的土地是松软的，用手就可以把土壤扒开，这身下的土地是肥沃的，红苕结得又大又多。挖到一个，下面还有一个，一串挖出五六个来。挖取红苕成了浪漫的事情，丰收带给大家快乐和喜悦。

　　二精怪在后面不断地发出信号，盆子装满了，可以撤退了。但是前面的人并不停止，我们不停地挖，好像不把地下的红苕全挖出来不收工，不把红苕地挖个遍不罢休。挖取的意义已经不在于吃了，而在于对占有的享受，收获的欢乐忘记了危险的存在，月亮出现的时候我们也不停止动作。我们在比较谁挖的红苕更大，我们互相扔红苕取乐。

　　河对面的机枪发出了吼叫，子弹打在我们的面前，把我们从欢梦中惊醒，把我们投入恐惧的深渊。叶四跟斗喊道，大家卧倒不要动，学邱少云。第二阵机枪打到我们身后，二精怪一声大叫妈妈呀，只见他跳起来，把塘瓷盆扣在头顶，撒腿就往回跑。其他人也不学邱少云了，我们学二精怪向后拼命逃奔。第三阵机枪向我们追赶过来，只听当啷一声，二精怪啊的一叫扑倒在地。

　　其余五人一口气跑到安全地点，等我们喘过气后，灰母鸡说二精怪被打死了，大头菜一听就嚎啕大哭起来，因为他是二精怪的哥哥，对弟弟的死负有重大责任。他决定去把弟弟的尸体拖回来，朱儿粑和周管儿去帮忙。

　　三个人向前爬行了很久，爬到二精怪的身边，只见他直直地爬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塘瓷盆。大头菜用力把弟弟手上的面盆取下来，翻过面来一看，二精怪满脸是血。大头菜又哇的一声哭出来，吓得朱儿粑用手蒙住他的嘴。

　　这时二精怪却坐了起来，他问道我死没有，大头菜一下抱住他说弟弟你没有死啊。周管儿叫他们赶快撤退，他们一起回到朱儿粑的家里。

　　二精怪其实并没有被机枪打中，子弹只是击中了塘瓷盆子，把盆子打了个洞，他是被吓昏到了，倒地时额头碰在一块石头上，流了满脸的血。

　　大家一起总结这次行动的教训，就是一个贪心，使得到嘴的红苕都丢了，还差点要了人命，大家都为这次行动的失败感到懊恼。

　　洗干净脸，头上包上纱布的二精怪问大头菜，哥哥你的裤子呢？这时大家才发现大头菜只穿了春秋裤，没穿外裤。大头菜却说我的裤子里有红苕。

　　原来在挖红苕时，二精怪说红苕装不下了，大头菜就脱下外裤，把裤脚扎起来，向里装红苕，打枪的时候他是提着裤子逃跑的，去救二精怪时就把裤子忘在地里了。

　　大家又出门为大头菜找裤子，裤子就丢在安全的地带，里面有十多个红苕。

　　大家高兴地把红苕洗干净，放进大铁锅里煮熟，美美地吃起来。

　　这顿红苕大餐是我们人生的美味，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聚会时都是回味无穷，我们总是说那是血染的红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