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王落桃的指示,每隔几天,桃花源里就要召开一次“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的现场会。在大会上,每个高贵者都站在水田里,每个卑贱者都站在田埂上,让卑贱者对高贵者形成居高临下之势。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让每位卑贱者检举、揭发他负责监管的高贵者。
丁兵领着民兵围成一圈,如果哪位高贵者被揭发出有偷奸耍滑的行为,或是发表过反动言论,民兵们就会拥上前去,把这位高贵者从人群中拖出来,强令他跪倒在水田里。
接着,高德英便会领头高呼口号,会场上响起一阵口号声:
“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臭老九不老实,就要让他斯文扫地!”
“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
“谁敢反对王书记,全民共讨之!”
由于经过预先多次演练,口号声做到了异口同声,挥舞的拳头也做到了整齐划一,吓得鸟雀们惊飞四散。几百人的怒吼声甚至穿过了桃花洞,传到隔壁的杏花湾生产队去了。
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一听到桃花洞里传来的口号声,他们就会欣喜地说:“你们听听,‘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现场会又开始了。王麻子的威风传到我们这里来了。”
每次召开现场会,刘痒痒、丁君、宋春三个人总是不约而同地站在了一起。对于这种批斗现场会,他们经历得太多了。以前,只要上级来人到桃花源蹲点,就会把他们三人揪到台上批斗。所以,起初召开这样的现场会时,他们三个人都会不自觉地弯腰,低头,双手下垂,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当耳边传来振耳欲聋的口号声时,三个人都禁不住一阵瑟瑟发抖。因为按照惯例,喊过口号之后 ,就会有一个人高喊:“把反动分子们押上台来!”
于是,民兵们就会一拥而上,把他们押到台上去。
但是,这一回不同。他们低头等了好久,没有民兵来拖他们。他们稍稍抬起头来,看到几个民兵把一个高贵者拖到人群前面,让他跪在了水田里。
他们暗暗舒了一口长气。
这样的批斗会开过几次之后,刘痒痒和丁君的胆子大了起来,他俩甚至在会场上讲起了悄悄话。
刘痒痒说:“看来是真的了,‘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丁君说:“让城里人跪在我们这些作田人面前,这是我们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过的事。”
刘痒痒说:“王书记是我们桃花源人的拯救者。”
丁君说:“是唦,王书记就是我们桃花源人的活菩萨。”
刘痒痒转过脸去问宋春:“你说呢,宋春,没有王书记,你宋春能有翻身的这一天?”
宋春弯着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没有搭理刘痒痒。
起初开这样的现场会,让桃花源人揭发、检举高贵者时,桃花源人不太习惯。桃花源人虽然也有说人坏话的时候,但那都只是在背后,私下里,悄悄地讲,见了面还是笑嘻嘻地、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比方说,有许多人暗地里痛恨丁兵,背地里骂丁兵:“这狗日的坏事做多了,难怪生个儿子是傻卵。”可是,转过脸来,见了丁兵,大家仍旧会满脸堆笑地同他打招呼:“丁连长,吃了饭啵?”
如今的现场会却要求每个卑贱者,当着大家的面,去检举揭发他负责监管的高贵者,这让桃花源人抹不开面子。再说了,这些高贵者那么远跑到桃花源里来,帮桃花源人插秧,桃花源人实在不忍心揭发他们。
看到桃花源人都不出声,刘秘书开始启发大家:“桃花源的社员同志们,今天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日子,你们看看眼前的这些可恶的高贵者,以前,他们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看不起劳动人民,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现在,他们满身是泥,斯文扫地,狼狈不堪。这一变化是谁带来的?是我们的王落桃书记。王书记要求我们桃花源人勇敢地站出来,剥下这些高贵者的画皮,戳穿他们的黑心肠,把他们批倒批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有王书记给你们撑腰,你们怕什么?”
刘秘书的启发没有收到什么效果,桃花源人仍然一动不动。
刘秘书只好又宣布了一条措施:“凡是站出来揭发的社员,每个人记二十个工分。”
刘秘书的话音一落,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不过,议论过后,还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刘秘书扶了扶眼镜,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看来,由他主持的这场大会将要临着无法收场的结局。
就在这时,丁兵把枪栓一拉,突然大喊道:“你们这群狗日的,真是当奴才当惯了。王书记给你们作主,让你们剥高贵者的画皮,你们一个个都当缩头乌龟。你们这样做,对得起王书记吗?对得起刘秘书吗?从现在起,老子开始点名,老子点到谁,谁就要揭发。谁不肯揭发,老子就让谁进学习班,关黑屋!”
丁兵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恐慌。
刘痒痒悄悄地对丁君说:“刘秘书刚刚不是讲我们桃花源人翻了身,作了主人吗?怎么一下子又要把我们关进学习班?”
丁君说:“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揭发吧,不然,等你从学习班回来的时候,你的头发会比丁忍还少。”
丁兵首先点了丁君的名:“丁道士,王书记把你当知心朋友,为了表示对王书记的忠心,你来开第一炮。”
丁君只好硬着头皮揭发道:“我认领的高贵者都是老师。有一天晚上,一个老师跟我闲聊时说:‘中学课文《桃花源记》里记载:晋朝的时候,桃花源里来了客人,桃花源人杀鸡、做饭、摆酒招待他。一千多年过去了,今天的桃花源人不要说摆酒杀鸡招待客人,恐怕连一碗白米饭都招待不起。为什么会这样?我猜想,晋朝时,桃花源里大概搞的是单干,今天的桃花源里搞的是人民公社。’。……”
听着丁忍的揭发,桃花源人都很安静,只有刘秘书连连拍手,大声赞叹:“丁忍揭发得好,这个老师反三面红旗。把他揪出来!”
民兵们把那个老师拖了出来,勒令他跪在队伍前列。
丁君开了头,得到了二十个工分的奖励。接下来,检举揭发就变得顺利多了,桃花源人谁也不想白白丢掉二十个工分,纷纷加入了检举揭发的行列。其中,丁红的揭发甚至引起了桃花源人的持久讨论。
丁红揭发说:“我认领的一个高贵者发牢骚说:在城里,我们是臭老九。到了桃花源,我们成了奴隶,桃花源人成了奴隶主,每个奴隶主拥有三名奴隶……”
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哄笑,桃花源人议论纷纷。
刘痒痒笑道:“奴隶主,这个称呼好,比卑贱者好听多了。我刘痒痒下放到桃花源这么多年,总算过了一回奴隶主的瘾。”
李兰花说:“想不到我还有这么好的命,竟然可以当上女奴隶主。”
罗肤说:“我们桃花源人当了几千年的奴隶,这一回托王书记的福,才当了几天奴隶主,你们这些高贵者就眼红了?不满了?你们不满,可以反抗唦,盗跖,庄蹻,不就造反了吗?”
桃花源人虽然大都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大家都知道奴隶和奴隶主是怎么回事。无休无止的政治学习,没日没夜的开大会,读报纸,听广播,念文件,桃花源人即便是抽着旱烟,或是納着鞋底,或是哄着孩子,或是打着瞌睡,甚至耳朵里塞着棉花,他们也听明白了:
奴隶社会有奴隶阶级和奴隶主阶级。
有阶级的社会,必然存在着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
所以,孔老二要杀害少正卯。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所以,盗跖、庄蹻要造反……
只不过,以前,桃花源人觉得奴隶和奴隶主离他们实在太遥远,与他们不相干。他们知道的最久远的年代就是秦朝。
奴隶社会离今天有多远?
据刘痒痒说:“很远,比秦朝还久远。”
于是,桃花源人一阵叹惋:“那么久远的事,跟我们有个卵相干。”
但是这一回不同了。这一回,他们亲耳听见从武陵县城来的读书人,竟然把把他们叫做奴隶主,他们觉得很新鲜,他们认为奴隶主和奴隶这个称呼比卑贱者和高贵者好,奴隶主和奴隶这个称呼是上了书的,是上了报纸、广播、文件的,显得正规,叫起来也顺口,听起来也舒服,他们很快接受了这个称呼,并且马上活学活用起来。
丁一臣说:“书上说,奴隶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只可惜我分到的三个奴隶都是站着屙尿的,能看不能用,要是分给我三个女奴隶就好了。”
刘痒痒说:“是唦。要是男的认领女奴隶,女的认领男奴隶,那该多好!我们这些奴隶主白天也舒服,夜里也舒服。”
罗肤说:“是唦。男奴隶主也舒服,女奴隶主也舒服;男奴隶也舒服,女奴隶也舒服。”
会场上响起了一片笑声。
只有一个人的揭发引起了桃花源人的愤怒,那就是满婶的揭发。
满婶揭发说:“我手下有一个奴隶叫张老师,她昨天跟我说:‘我今天来了例假,你能不能让我休假一天?’……”
会场上安静下来。桃花源人一脸茫然,他们听不懂那个叫张老师的奴隶所说的话:例假?什么是例假?
满婶说:“老娘虽说是个文盲,但是,报纸、广播、文件、大会上讲的那些词语,老娘都可以听懂。老娘还当选过‘用主席哲学思想指导养猪’积极分子呢。现在,从武陵县城来了个女奴隶,她胆敢跟我这个奴隶主说什么‘例假’,第一次把老娘难住了。你们说说,这个女奴隶是不是仗着自己有学问,跑到桃花源里摆格来了?”
李兰花先是咬着嘴角一阵偷笑,继而怒火满腔地高喊:“是唦,既然是到桃花源里来接受改造,为什么不讲桃花源话?”
高德英说:“她这个臭老九,不就会念几句‘人之初’吗?竟敢到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来显摆来了。”
刘秘书问:“这个奴隶站在哪里唦?把她揪出来!”
满婶顺手一指,民兵们拥上前去,把那个张老师拖了出来,勒令她在队伍前跪下来。
大家这才看清,这个张老师个子娇小,皮肤白皙,穿着一件白衣服。她跪在水田里瑟瑟发抖,好像一只惊恐的小白兔。
李兰花说:“看她这个样子,大概一辈子都生活在坛子里,没经过风雨,没晒过太阳,确实应该把她从坛子里拎出来,好好改造改造。”
罗肤指着张老师问:“你为什么不说水寨话?你为什么抵制王书记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
丁君跨到水田里,指着张老师的鼻子喝问:“是谁指使你到桃花源来摆格的?”
张老师一脸无辜地分辨道:“我没有摆格。我是来向桃花源人学习的。”
丁君问:“那你为什么故意用城里的酸词来刁难你的奴隶主?”
张老师说:“我没有故意用酸词来刁难她。”
丁君问:“那你说的‘例假’是什么意思?”
张老师涨红了脸,没有出声。
桃花源人纷纷高举拳头,朝她怒吼:“你快说!什么是‘例假’?!”
张老师哆哆嗦嗦地说:“例假就是……就是……”
看她那为难的样子,刘痒痒忍不住帮她解释道:“用桃花源人的话来说,来例假就是女人来月水唦。”
人群里响起一阵惊愕声。
接着便是一阵安静。
过了好一阵,才听见高德英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来月水了就不用下田了?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我在娘家当铁姑娘队长的时候,有一年发大水,我带领姐妹们在齐腰深的水田里抢收早稻,我身子周围忽然冒出血水。姐妹们都问我是不是来月水了,我不敢承认,只是说:‘来什么月水?是我的脚让一块瓷片划破了!’”
满婶接着说:“我娘是在田里出生的。她在田里劳作了一辈子。她死的那天,还在田里插秧。天快黑的时候,她跟我说:‘插完这垄秧,我就回家,我头有点晕’。一垄秧插完了,她退到田埂边,直起腰来,叹了口气说:‘唉,这垄秧插完了,总算可以上岸了。’说完这句话,她扑通一声倒在田里,死了。死了也没有上岸。”
丁牛说:“我两岁时就在田里爬,四岁时捡稻穗,五岁开始割稻,八岁开始插秧。我现在快六十岁了,还天天在田里滚来滚去。唉,桃花源里的作田人,哪里有休息的时候?”
桃花发现,自从王落桃指示召开“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现场会以后,高德英变得兴奋起来,她对桃花说:“桃花,看来以前我误会王书记了。王书记不愧是诗人,他想的点子就是与众不同。他把这些高贵者赶到桃花源来插秧,既能让这些人得到改造,又能帮我们完成春插任务,这不是戴斗笠晒毛巾,一举两得吗?”
第一次召开现场会时,刘秘书明确表示:“根据王书记的指示,现场会由高德英领呼口号。”
刘秘书的这一宣布,让桃花源人都很意外,让高德英很感动。
以前,桃花源里召开大会,一般都是由罗肤领呼口号的。罗肤领呼口号时,她只顾自己高呼,不管别人如何响应。高德英与罗肤不同,她不但自己声嘶力竭地领呼口号,她还监督着别人,要求别人跟她一样用尽全力。
开完第一次现场会后,高德英把桃花拉到一边,小声地批评她:“桃花,你喊口号怎么像蚊子哼哼一样,没有一点干劲?你举拳头也是有气无力的,要都像你这样,现场会怎么能开出气势来?”
让高德英伤心的是,她只领呼了两场现场会口号,就把嗓子喊哑了。她悄悄跑到桃花家里,想让夜郎婆上山为她挖些草药,让她润润嗓子。她声音唦哑,焦躁不安地对桃花说:“这可怎么办唦?王书记这么信任我,亲自指定由我领呼口号,我的嗓子怎么不争气唦?”
到了第三次开现场会时,高德英的嗓子还没好,可她使劲全力,满脸憋得通红地干吼。刘秘书朝她摆了摆手,让罗肤替代了她。
散会的时候,丁君嘀咕道:“高德英的嗓子是什么嗓子?好像鸭公被掐住了脖子。”
刘痒痒接过话头说道:“是唦,还是罗肤的声音好听。罗肤一呼口号,田里的白鹭都飞过来了。”
听了男人们的议论,罗肤望了高德英一眼,伸长了脖子,故意憋住喉咙大声咳嗽了两声,双脚把田埂跺得咚咚响。
桃花对喊口号不感兴趣,对由谁领呼口号也不关心。桃花关心的是插秧。她指着田里的秧苗,十分痛心地对高德英说:“你看看这些高贵者人插的秧,横不成行竖不成列,乱七八糟,桃花源里的牛也比他们插得好。”
高德英心不在焉地说:“好歹能赶在立夏之前把秧插完。”
桃花说:“你看这蔸秧,比白菜还粗,你再看那蔸秧,比豆芽还细,这样的秧苗,将来产量肯定不高。”
高德英满不在乎地说:“产量低点也不用担心,凭王书记的面子,我们少交点公粮就是了。”
桃花愕然地望着高德英,她发现高德英的心思已经不在秧苗上了,她同高德英也说不到一块了。
高德英在现场会上揭发检举她手下的奴隶们很积极。桃花却不愿意揭发她下手的三个老师。
刘秘书开导桃花说:“桃花呀,你手下的这三个人结成了反对王书记全县学水寨运动的顽固同盟,她们私底下一定发表了不少反动言论,希望你大胆揭发,显示你向党组织靠拢的决心。”
桃花不吭声。
丁兵在大会上宣布扣除桃花二十个工分。会后,丁兵问刘秘书:“要不要把桃花送进学习班?”
刘秘书说:“等我请示了王书记后再说。”
王书记一直没有明确表态。
高德英很着急。她找到桃花说:“桃花呀,刘秘书话里有话,你没听出来吗?”
桃花一脸茫然地望着高德英。
高德英的手指在桃花额头上点了一下:“什么叫向党组织靠拢?刘秘书这是在暗示你:王书记已经打算培养你入党啦。桃花,等你入了党,我们就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了唦。整个桃花源大队,只有我们两个女党员呢。我认为,王书记发起的‘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这个运动嘿好。只不过,光有检举质揭发还不够,还应该有教育。桃花,你说对不对?”
桃花问:“如何教育?”
高德英犹豫了一下,说道:“罗肤上次到我家,劝我把架子猪献出来时,就告诉我说:王书记一直想参观我家墙上的奖状。王书记忙唦,一直没空唦。你说,能不能让这些高贵者到我家里去参观一下那些奖状?让他们看看桃花源里的党员是如何劳动的唦。”
桃花说:“这个,你要去跟刘秘书说。”
高德英说:“桃花,我自己去说,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刘秘书信得过你,还是麻烦你去跟刘秘书说一下。”
看着高德英恳求的眼神,桃花不忍心拒绝她。
刘秘书向王书记请示之后,王书记同意了桃花的建议,并且还表扬了桃花。刘秘书对高德英和桃花说:“桃花,王书记表扬你了,说你年纪不大,没想到你的政治觉悟这么高,都赶得上高德英了。的确,改造高贵者,除了劳动改造,还应该让他们向先进典型人物学习,使他们的灵魂还受到洗礼。王书记还指示:高贵者不但要参观高德英的奖状室,而且,现场会还应该在奖状室举行。”
高德英激动万分。她和丁红忙活了两个晚上,把自己的所有奖状都贴了出来,清理得干干净净。
高挽着裤脚,两腿沾满稀泥的高贵者,列队走进了高德英家的堂屋,灶屋,卧房,他们都很惊讶,一边参观,一边啧啧赞叹:“看,看,十多年前的奖状,还保存得这么鲜艳,就跟昨天颁发的一样。”
“真不愧为桃花源唯一的女党员!”
“铁姑娘就是这样炼成的啊。”
高德英自豪地为高贵者讲述一张张奖状的来历,她那嘶哑的嗓音为她的奖状增添了庄重的色彩,她的听众一个个神情肃穆。
第一次在高德英家里召开现场会的时候,罗肤拉住桃花,悄悄地问道:“王书记怎么知道高德英家里有这么多奖状?”
桃花说:“你上次劝高德英杀自家的架子猪时,你不是跟她说王书记一直都想参观她家的奖状吗?”
罗肤向上翻了翻白眼,吐了吐舌头,终于明白了。她轻轻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开会的人一个接一个走进高德英家的禾场,高德英始终站在禾场边上,满脸期盼地向外眺望。
罗肤用肘拐碰了碰桃花,附在桃花耳边问:“你猜高德英在等谁?”
桃花一时没反应过来。
罗肤告诉桃花:“她在等王书记。”
可是,一直到现场会结束,王书记也没有来。
桃花始终不愿意检举揭发她手下的奴隶们,哪怕是一次又一次被扣二十个工分。她和刘湘香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刘湘香挺着大肚子,桃花不让她弯腰在田里插秧,而是让她去秧田扯秧。桃花让刘湘香坐在竹凳上扯秧。
从刘湘香那丘田边路过的奴隶们,忍不住问她:“是谁让你坐在凳子上扯秧呀?”
刘湘香自豪地说:“是我的奴隶主桃花。”
路过的奴隶们无比羡慕地说:“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善良的奴隶主。只可惜我投错了胎,我那个奴隶主是铁石心肠。”
还有奴隶说:“我那个奴隶主把我当作牛马一样呵斥。只要我直起腰来舒口气,他就会指着另一丘田里的牛对我说:你什么时候看到那头牛直起腰来舒口气了?……”
在附近田里插秧的奴隶们,看见桃花经常给她的奴隶扎针,他们便哀求自己的奴隶主说:“我想过去让桃花也给我扎几针,行吗?我的腰痛得快断掉了。”
奴隶主眼一瞪,喝道:“呔!你们就是懒马懒驴屎尿多。腰疼是不是?你把腰伸过来,让老子给你抽上几竹鞭,立刻就不疼了。”
“善良的女奴隶主”桃花的名声,很快就在奴隶们中间悄悄传开了。每天收工之后,奴隶们都要抽空溜到桃花家里去,让桃花为他们扎上几针,缓解腰疼。夜郎婆也会点燃艾草,帮他们灸腰。
高德英感到很不安。她找到桃花说:“桃花,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你让刘湘香坐在竹凳上扯秧,这不成了笑话吗?你去问问桃花源的老人:几千年来,桃花源里有坐着扯秧的吗”
桃花说:“刘湘香她跟别人不一样,她快要生孩子了。”
高德英不屑地呸了一声:“生孩子又怎么啦?我生丁一毛的时候,还在田里插秧呢,扑通一声,丁一毛就掉到水田里了。那一年,我还获得了好几张奖状呢。上次开现场会,我还特地把刘湘香拉到那些奖状面前,告诉她不能因为怀孩子了就搞特殊化,要做到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她当时很感动,表示要向我学习。现在好了,她在我家里受到的革命意志教育,被你的一只小竹凳冲得干干净净了。”
桃花说:“刘湘香跟你不一样。你是从小到大劳动惯了的,挺得住,刘湘香从小到大都是和书本在一起的。”
高德英说:“就是因为这个,王书记才让她到田里接受改造的。桃花呀,你就是同情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你这样下去,怎能入党呢?”
桃花不再出声。
高德英知道自己没有说服桃花。高德英把桃花的情况向刘秘书作了汇报。
没想到,刘秘书对高德英的担忧不以为然。刘秘书说:“刘湘香坐着扯秧,效率不是更高了嘛。”刘秘书又说:“桃花给城里人扎针,又用艾火熏他们的腰,就是要让他们脱胎换骨,变成一名合格的劳动者嘛。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改造吗?”
一天晚上,收工的时候,罗肤把桃花叫住了,她小声地对桃花说:“桃花,我问你:你现在是什么阶级?”
桃花一时摸不着头脑。
罗肤十分严肃地告诉桃花:“你现在是奴隶主阶级。”
桃花吓了一跳。上次在现场会上,外来的高贵者说桃花源人成了奴隶主,会场上笑成一片,桃花以为那种说法不过是个玩笑。现在,桃花觉得问题严重了,她忍不住问罗肤:“那你呢,你现在是什么阶级?”
罗肤说:“我跟你一样,也是奴隶主阶级。”
桃花感到困惑:“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不是成了压迫阶级,外来人成了被压迫阶级?”
罗肤说:“以前,我们桃花源人是被压迫阶级,现在来了王落桃这个拯救者,他拯救了我们桃花源人,我们这个被压迫阶级胜利了,我们成了奴隶主阶级了。”
桃花听得有些头晕,她一时无法理解罗肤的话。
罗肤又说:“桃花呀,你现在很危险呀,你的一些做法丧失了立场啊。奴隶主阶级和奴隶阶级是两个不共戴天的阶级,你身为奴隶主阶级,你怎么能给奴隶们扎针呢?”
桃花说:“城里人第一次下田插秧,腰疼得厉害。我给他们扎针,只是想让他们轻松点。”
罗肤说:“桃花呀,你真是糊涂呀。什么叫改造?改造就是痛苦,就是难受,就是蜕变,就是脱皮。轻轻松松,舒舒服服,那还叫改造吗?你问问刘痒痒,李兰花,他们在桃花源里改造了这么多年,脱了多少层皮?像你这样处处袒护你的奴隶,现场会上你不肯揭发她们,插秧的时候你又想法子让她们轻松,舒服,她们能脱一层皮吗?能改造好吗?王书记把她们赶到桃花源来的目的是什么?”
桃花不出声了。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
罗肤又附在桃花耳边警告道:“桃花,你要小心哟,你正在逐渐变成一个背叛者。”
背叛者。这是桃花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
罗肤解释说:“奴隶主阶级和奴隶阶级势不两立。可是你这个奴隶主却与奴隶们打成一片,你说说,你的做法会有什么后果?只会让别的奴隶们都欢迎你,喜欢你,从而更加痛恨他们自己的奴隶主。别的奴隶主又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觉得你背叛了他们,成为桃花源人的背叛者?”
在银色的的月光下,桃花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远远近近的茅舍,飘出一缕一缕白色的炊烟,偶尔会有几声狗吠,或 声牛犊的叫声,打破这田野的宁静。
望着眼前的一切,桃花忽然觉得一阵恍惚:这里难道不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桃花源吗?以前,这里的桃花源人和睦相处,怎么突然之间,这个地方冒出了奴隶主阶级和奴隶阶级?
难道,眨眼之间,这片田园退回到了奴隶社会?
桃花曾经听念文件的干部说过:旧社会,西藏人民受奴隶主的压迫和剥削,奴隶的性命还不如一只鸡。奴隶主建一栋屋,要四个活奴隶垫房基。奴隶要是冒犯了奴隶主,就要被奴隶主挖眼睛,砍手,割鼻子,砍脚。奴隶一顶帽子要戴七十二年,一件衣服要穿三代人。而一个奴隶主老婆头上戴的珍珠宝石价值高达四万八千多元……
据刘痒痒说,奴隶社会很久远,比秦朝还久远。那么,她到底是生活在今天的姜桃花,还是生活在几千年前的那个姜桃花?还是生活在西藏的姜桃花?
桃花不敢确定。她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心想:“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的手臂一阵钻心的疼。
她又想起了桃花源里那句骂人的话:
“你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桃花一回到家,母亲就把她拉到一边,悄声告诉她:“刘湘香刚才喊肚子疼,还见了红,估计今晚要生了,你快煮一锅红薯丝饭,让她吃饱了攒劲生崽。”
桃花赶紧烧火煮饭。红薯丝饭煮熟之后,桃花把饭端到堂屋里,从地铺上扶起刘湘香。刘湘香头发凌乱,她紧紧抓住桃花的手,桃花感觉到了她内心的不安。
等刘湘香吃完饭,桃花走进灶屋,看见母亲急匆匆地从桶里往锅里舀水,又把一只瓷碗放进锅里,然后盖上锅盖,烧火煮了起来。
桃花疑惑地问:“烧水煮碗干什么?”
母亲说:“等一下要用瓷碗。你现在把这桶热水提过去给刘老师洗头吧。按照桃花源的规矩,女人坐月子期间里是不能洗头发的。”
桃花一手提水,一手牵着刘湘香,来到禾场边,开始给刘湘香洗头发。月光下,不时有女人从禾场边走过,她们都会问一句:“桃花,你家的刘老师要生啦?”
桃花说:“是呢,今晚就要生呢。”
刘湘香听得越发紧张起来,她忍不住拉住桃花的手,说:“桃花,今晚你就是我的妈妈。”
桃花听了心中一颤,她安慰刘湘香说:“你放心,我娘是桃花源里的接生婆,你会平平安安把崽生下来的。”
洗完头,桃花把刘湘香接到自己的房里,让她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下来。母亲走了进来,把桃花拉到禾场上,小声责怪她:“桃花,你一个未出阁的妹子,你怎么能让她在你的床上生崽呢?”
桃花说:“你让她在地铺的稻草堆里生崽?她是一个人,又不是一条狗。”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刘湘香开始呻吟起来。桃花看见汗珠从刘湘香的头发里渗了出来,又沿着脸流到了枕头上。她的叫声越来越大,有些凄厉。桃花替刘湘香担心,胸口怦怦乱跳,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刘湘香两只手乱抓,身子就像刚刚网上来的一条鱼,就连垫在身下的被褥都被蹬得乱七八糟。桃花伸出手去,让刘湘香抓住自己的手。桃花第一次知道女人的手原来可以这样有力,刘湘香的指甲掐进她的肉里。
过了一会儿,婴儿的头发露出来了。可是不管刘湘香如何使劲,婴儿的头始终没有出来。看到刘湘香大汗淋漓,桃花也急得汗水刷刷往外冒。
母亲说:“看来,还是要用蛮办法。”说着,母亲跃上了床,她让刘湘香半蹲着身子面朝自己,她自己单膝跪着,双手叉腰,让刘湘香抱住自己的脖子,又让桃花也爬上床,从后面抱住刘湘香的腰。然后,母亲开始高喊起来:“屙哟屙,攒劲屙,攒劲屙。落雨啰,塌方啰,山上的石头滚下来啰。”
刘湘香好像得到了鼓舞,哇哇大叫着用力。桃花看见母亲被刘湘香的双手勒得圆瞪着双眼,腮帮子胀得鼓鼓的,拼命想支撑住。但随着刘湘香的一次又一次的发力,母亲终于支撑不住,被扳倒了,三个人在床上滚成一团。
看到这情景,桃花又想哭,又想笑。
折腾了老半天,婴儿还是生不出来,桃花有些害怕了,她对母亲说:“要不要用独轮车把她送到公社卫生院去?”
母亲却满不在乎地说:“堂客们生崽都是这样生的,怕什么。”
母亲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她从厨房里拿来了一个大脚盆,放在床前的踏板边上,然后再把刘湘香扶到踏板上坐下,母亲从背后抱住刘湘香的腰,让桃花蹲在刘湘香的正面,扶住她的两条腿,然后,母亲又开始叫喊起来:“攒劲屙呀,攒劲屙,瓜熟啰,蒂落啰,树上的桃子掉下来啰,攒劲屙呀攒劲屙!”
刘湘香痛苦地大叫一声,突然,一股羊水涌了出来,接着,桃花就看见婴儿的头慢慢滑了出来。桃花又高兴又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告诉她,用双手托住婴儿的头轻轻往外一拉,婴儿生下来了。
在婴儿的哇哇啼哭声,母亲让桃花去厨房去把锅里煮过的那只碗拿过来。母亲接过瓷碗,往地上一摔,然后再从地上捡起一块瓷片,切断了婴儿身上的脐带。接着,桃花看见母亲攥住露在刘湘香身子外的脐带的另一端,轻轻地往外拉,一个圆圆的胎盘滚了出来,落到了脚盆里。母亲吩咐桃花去把胎盘埋了。
桃花端着脚盆来到禾场上,她看到母亲已经提前在禾场边的桃树下挖好了一个坑,桃花把脚盆里的胎盘倒进了坑里,再推土把它埋上了。
这天晚上,桃花和刘湘香睡在了一起,孩子躺在刘湘香的怀里,像一团小肉球。刘湘香说:“桃花,你过来摸摸她的脚。”
桃花把手伸到婴儿的脚边,好像怕烫似的又缩了回来,说:“我的手粗,会扎疼她的。”
刘湘香说:“桃花,你给我的女儿取个名字吧。”
桃花说:“不行不行不行,我没读过多少书,哪里会给人取名字。”
刘湘香说:“你给我女儿取名,我女儿一辈子都会有福气的,你就随便给她取个名字。”
桃花架不住刘湘香一再央求,说:“她是在桃花源里出生的,就叫桃桃吧。”
当天晚上,桃花梦见自己生孩子了。当时,她的男人彭春牛就陪在她的身边。彭春牛紧紧攥着她的手,笑嘻嘻地说:“桃花,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你就放心地生吧。你要实在生不出,我就替你生,我就替你疼。”
桃花听了直想笑,一点也不觉得疼。她的母亲抱住她,高声喊道:“攒劲啊呀攒劲啊,瓜熟啰,蒂落啰,树上的桃子掉下来啰。攒劲啊呀攒劲啊……”母亲的歌声让桃花仿佛回到了婴儿时代,她小时候,母亲抱着她把尿的时候,也常唱这首歌谣,桃花听着觉得自己很满足,很安全,很幸福……
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刘湘香就下田播秧了。桃花拦住她说:“我去帮你向刘秘书请个假吧,让你在家休息几天。”
刘湘香说:“请什么假,人家高德英把孩子都生在田里了,还照样插秧,我跟她比差远了。”
夜郎婆找出一个小摇篮,让桃花带上。刘湘香抱着桃桃,桃花背着摇篮,两个人向田野走去。
来到田边,桃花把摇篮放在田埂上,刘湘香把桃桃放进摇篮里,两个人开始下田埂插秧。
很奇怪,这一天插秧,桃花的心思有些恍惚。她的耳朵像兔子一样,警惕地竖起,时刻倾听着田埂上那只摇篮里的动静,她的眼角总是斜觑着摇篮,好像那里面睡着的是她自己的女儿。
有时,她会想:将来,我和彭春牛生了孩子,一定要早早带孩子下田插秧,从小把孩子的腰练出来,长大后,插秧就不会腰疼了。有时,她又会想:将来,桃桃长大了,会不会也要到桃花源里来改造呢?她插秧时会不会腰疼呢?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桃花就会对刘湘香喊:“快,快,桃桃在哭,你快去喂奶。”
一听这话,刘湘香就慌慌张张、扑通扑通地往田埂上跑。她爬上田埂,她发现女儿正安详地睡着,便又慢慢走下田来,嗔怪桃花说:“桃花,你刚才听到的,是你梦里的孩子在哭吧?”
听了这话,桃花的脸倏地红了,她想起自己在梦中生过一个女儿。不知道她的女儿现在要不要吃奶呢?
桃花原来没觉得刘湘香的奶子大,似乎是在生完孩子后的第二天,刘湘香的奶子突然长大了,大得像瓜架上的两个大冬瓜。弯腰插秧的时候,那两个大冬瓜一晃一晃的。桃花暗自替刘湘香揪心:她不嫌吊得疼吗?桃花就觉得自己的胸部一阵阵发胀,她觉得自己的两只奶子也好像在悄悄地疯长,它们好像两只冬瓜一样,吊得她生疼。
刘湘香上岸喂奶的时候,桃花也洗手上岸,站在一旁看刘湘香喂奶。刘湘香白衬衣襟前,总是显出两块褐色的奶斑,那里总有溢出来的奶渍。桃花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襟,自己的蓝印花布前襟上干干净净的。
刘湘香喂奶之前,总是先让女儿桃桃吮吮桃花的手,她对女儿说:“桃桃,来,先吃一吃桃花姑姑的手,吃了桃花姑姑的手,将来有福气,将来会插秧,将来插秧不腰疼,将来接受改造不费力。”
桃花把食指伸出去,桃桃睁着无邪的眼睛望着她,张嘴把桃花的食指含在嘴里,然后闭上眼睛,使劲吮起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刹时传遍桃花全身,桃花觉得自己的乳头痒痒的,胀胀的,她感觉桃桃是在吮她的奶。
每当刘湘香抱着桃桃坐在田埂上喂奶的时候,从这条田埂上路过的男人忽然多了起来。刘湘香敞开衣襟,露出又大又白的奶子,让桃桃吃奶,脸上满是豪迈的神情。她一边喂奶,一边唱道:
桃桃乖,
桃桃好,
桃桃吃奶不哭闹,
桃桃从小要改造,
桃桃大了不长腰。
丁君从刘湘香身边走过,心想:“多像当年的李兰花呀……”
丁红从刘湘香身边走过,心想:“多像当年的罗肤啊……”
丁一臣从刘湘香身边走过,他的脚好像有千斤重,挪不动步了。
他不敢朝刘湘香的怀里看,他站在那里抽了一袋旱烟。刘湘香身上散发出来的奶香让他沉醉。
事后,桃花源的男人围住了丁一臣问个不停。
丁红说:“狗日的一臣,你搞什么明堂?你有胆量走到她身边,为什么不敢看她的奶子?”
丁一臣说:“我怕它把我电晕了。”
丁红说:“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是奴隶主!一个女奴隶的奶子能把你电晕?”
丁一臣砸砸嘴说:“城里女人的奶子就是不同,有一股白米饭的香气,不像桃花源女人的奶子,尽是一股红薯味。”
在现场会上,刘湘香受到了刘秘书的高度赞扬。他说:“一个城里人,到桃花源里没多久,就能像桃花源人那样插秧,生孩子,喂奶。这充分说明,王书记的‘全县学水寨’运动是可以立竿见影的。”
刘秘书也表扬了桃花。他说:“刘湘香改造得这么神速,改造得这么彻底,是在谁的监督下取得的?是在桃花的监督下取得的。姜桃花就是践行‘全县学水寨’运动的榜样。”
那些在现场会上被检举揭发出来的奴隶们,晚上必须在秧田里扯秧,一直扯到半夜。桃花主动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她喜欢同这些奴隶们一起扯秧。在皎洁的月光下,秧田里人声喧哗,洗秧的人,把水拍得老高,哗哗的水花被月光映得银光闪闪,这种场面让桃花仿佛回到了往年春播时的吵闹时光:几个插秧组相互竞争,夜晚都在秧田扯秧。那时,她和罗肤成为一组,罗肤的男人丁忍赶天赶地为她们耖田,她们的田永远也插不完。高德英那个组因为没有牛工师傅,只好把长沙知青陶慕源请来,临时充当牛工师傅。那时候插秧真是过瘾,那时候的工分挣得踏踏实实……
这些被处罚的奴隶们都把桃花当成他们的奴隶主看待,他们一边扯秧,一边喊:“桃花,给我们唱夜郎古歌吧。”
桃花就唱夜郎古歌给他们听。
他们高喊:“桃花,给我们讲夜郎国的故事吧,讲夜郎国的奴隶们如何遭受奴隶主的欺压。”
桃花就给他们讲夜郎国的故事,讲夜郎国的奴隶如何遭受奴隶主的压迫。
听了桃花的故事,奴隶们猛然觉醒了,他们也开始控诉,他们控诉的不是夜郎国的奴隶主,而是桃花源的奴隶主。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主叫王娇。听桃花源人说,王娇娇的儿子细佬是个傻卵,将来肯定讨不到堂客。这个王娇特别着急,担心自己将来当不上婆婆。现在,她叫我充当她的儿媳,让她提前过一过当婆婆的瘾。每天回到她家,她不仅让我喊她婆婆,还让我每晚跪着给她洗脚。我一边洗,她一边说:“现在,我在凳子上坐着,你在地上跪在。如果你想哪天也在凳子上坐着,你儿媳在地上跪着,你就得慢慢熬着。”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主叫高德英。高德英家里奖状多,每晚我们给她汇报插秧的心得体会时,她都会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去去去,到奖品室看看去。”
我们就跑到奖品室去看一圈,然后回到她跟前,她就问:“你们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们回答不上来,她就朝我们挥挥手说:“去去去,到奖品室看看去。”
我们只好又跑去奖品室看了一圈,然后再回到她跟前。她就问我们:“你们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们回答说:“看到了奖状。”
她又问:“看到了什么奖状?”
我们回答说:“看到了你在春插战斗中获得的奖状。”
她又问:“是哪个部门颁发的奖状呀?”
我们回答说:“是武陵公社革委会颁发的奖状。”
她又问:“是哪年哪月哪日颁发的呀?”
我们回答不上来,她就朝我们挥挥手说:“去去去,去奖品室看看去。”
我们只好又跑到奖品室去看了一圈……
后来,我们总算是明白了:在我们的奴隶主高德英眼里,所谓改造,就是背诵她所获得的奖状,奖状上的每一个字都要不走样地背下来,包括年月日也不能错,谁背诵的奖状多,谁就算改造得好。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主叫丁君。每天收工回家,我们跟他汇报心得体会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耐心听。他说:“汇报个卵。你们到桃花溪去给我捡点螺蛳、蚌壳回来吧,谁捡得多,谁就算改造得好。”
我们不敢得罪他,只好打着手电到桃花溪去捡螺蛳、小蚌。螺蛳、小蚌捡回来之后,他逐个检查我们的竹篓,满脸都是笑容,说:“你们三个人都改造得不错。”
接着,他又叹气道:“螺蛳、小蚌都是下酒的好东西,只可惜没有酒。”
说完,他看着我们三个人不出声。我们明白了:他这是要我们凑钱给他买酒。我们三个人给他凑够了酒钱,他让丁三臣飞奔到大队小卖部去买酒,让家里人把螺蛳和小蚌炒熟,然后,他把桌子摆在禾场上,命令我们三个人站在旁边,看着他一个人自斟自饮。
每喝一口,他就会无限满足地长叹一声:“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
等到他脸色泛红的时候,他就突然问我们:“你们都是大知识分子,你们说说:今是何世?”
等到他眼珠通红的时候,他会用筷子指着我们喝问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忠顺老实?你们当中难道就没有盗跖、庄蹻?你们为什么不造反?”……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叫丁忍。每次我向他汇报心得体会时,他总是摇摇头,拍拍我的腿说:“你呀,没有说到点子上。”
有一回,我忍不住问他:“怎样才算说到点子上呢?”
他把我的灯芯绒长裤撸起来,指着我的腿问:“你知道你腿上为什么长这么多毛吗?”
我说:“是因为我劳动太少。”
他说:“不。是因为这条灯芯绒长裤。你要是像我一样天天系个围裙,你腿上的毛很快就会褪掉,这样,你很快就能改造好。”
后来,经人指点,我才知道原来他看上了我这条灯芯绒长裤。我只好把这条灯芯绒长裤送给了他……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主总是变着法子向我要钱,要布票,要粮票,我现在都已经向亲戚们借了个遍,负债累累,要是在桃花源里这样长期改造下去,我这一辈子也还不清我在桃花源借的债……
奴隶们的控诉让桃花很不安,她想:我们桃花源人在王书记的领导下翻了身,但是,我们是不是正在变成剥削阶级和压迫阶级?如果我们成了新的剥削阶级和压迫阶级,那么,被压迫阶级是不是要造反?我们桃花源人是不是又要被新的被压迫阶级推翻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像桃花在电影里一次又一次看到的那样,桃花源里将会发生一场革命,一场血淋淋的革命,革命过后,桃花源里将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像电影里展现的那样到处人头落地呢?……
桃花不敢往下想了,桃花的心揪紧了,桃花只想过平平安安的生活,只想像祖祖辈辈的桃花源人那样插秧,割禾,嫁人,生孩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
桃花感到很惶恐,她想找个人诉说,找谁呢?找高德英?高德英本身就是一个压迫者呀。找罗肤?罗肤的男人丁忍不也是一个压迫者吗?
最后,想来想去,桃花想到了彭春牛。
彭春牛跟忧心忡忡的桃花不同,彭春牛总是笑嘻嘻的。彭春牛曾对桃花说:“桃花,你总是愁眉不已,好像三座大山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
天大的事,到了彭春牛那里,都会变得不值一提。桃花喜欢彭春牛这一点。
一想到彭春牛,桃花的心顿时温暖起来。自从她和母亲为刘湘香接生以后,她发现自己想彭春牛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她甚至还在梦中见到了他,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
有一回,她梦见自己生孩子,生了半天,还是没有生下来,急得满头是汗,可彭春牛笑嘻嘻地对她说:“别着急,没有落不下来的雨,没有熟不了的桃子。”
桃花使劲生孩子,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这时,彭春牛就从背后抱住桃花的腰,像母亲那样高声唱了起来:
屙哟屙,攒劲屙,攒劲屙。落雨咯,塌方咯,山上的石头滚下来咯。
屙哟屙,攒劲屙,攒劲屙。瓜熟咯,蒂落咯,树上的桃子掉下来咯。
于是,桃花就攒劲屙,只听得扑通一声,孩子就滚下来……
桃花也醒过来了。
桃花乘着月色向彭春牛家走去。天上的月亮好大,桃花独自走在田埂上,她一眼望去,桃花源的田野上已经没有多少空白了,大部分水田都已经插上秧苗了。春插很快要结束了。
以前,桃花总是担心不能再立夏之前完成春插,现在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了。月光下的秧苗都很安静,桃花看着这些秧苗,心里觉得很亲切,这些秧苗好像就是她的孩子,这些孩子现在都在酣睡,但他们都在暗暗生长。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长高,就会扬花,就会结穗,长出金灿灿的稻谷。
桃花家里和彭春牛家里早已商定好了,今年秋收过后,等打下晚稻,分了新谷,就办喜事。到那时,桃花就要从桃花源生产队,嫁到杏花湾生产队去了,成为彭春牛的堂客了。一想到这些,桃花的心里就充满期待和甜蜜。
桃花走过田野,出了桃花洞,就走上山路了。桃花独自走在山路上,她想起了罗肤。说到走山路,她和罗肤走得最多。以前看电影时,她总是和罗肤共打一只手电,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在山路上。罗肤滔滔不绝地对电影发表评论,桃花常常只是静静地听。
罗肤把电影里的人物分为压迫者,被压迫者,拯救者。罗肤认为,被压迫者总是要反抗压迫者。不过,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要想取得胜利,常常需要拯救者的帮助。第一次听这些观点,桃花不以为然,后来听得多了,桃花慢慢觉得罗肤的话有几分道理,再往后,桃花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用罗肤的观点来看这个世界了。
不过,罗肤已经很久没有和桃花一起走在山路上了,就是在桃花源里,两人的关系好像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无间了。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桃花和罗肤的关系疏远起来?桃花仔细想了想,对了,就是从王落桃到桃花源蹲点以后。
王落桃来了,桃花和罗肤就再也没有结伴到外面去看过电影了,因为隔三差五的,丁兵的禾场上就会放电影,她俩没必要到外面看电影了;
王落桃来了,生产队不搞分组插秧了,她俩不能在一起没日没夜地挣工分了;
王落桃来了,罗肤的所有心思都用在王落桃身上了,她好像已经顾不上桃花这个好朋友了。
罗肤说:王落桃是一个拯救者。
桃花想,罗肤的话也许是对的。只是,那些被王落桃赶到桃花源里来插秧的外来人,他们会觉得王落桃是拯救者吗?
王落桃的到来,也使得桃花不得不两次跑到杏花湾向彭春牛讨教。第一次,桃花向彭春牛请教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
今晚是第二次。今晚,桃花要向彭春牛请教压迫者和被压迫者。
在杏花湾生产队的田埂上,桃花遇上了彭春牛。彭春牛背着一把锄头,正在看水。他告诉桃花,当看水老倌,一个晚上可以挣十个工分呢。桃花听了,心中一阵喜悦:这就是自己的男人,一心想的还是挣工分。
桃花问:“你们生产队的春插已经完成了?”
彭春牛笑嘻嘻地说:“你们生产队的春插不是也快完成了吗?”
桃花的神情严肃起来,她说:“春插是快完成了,不过,我们桃花源的江山怕是很快就要改变颜色了。”
彭春牛也变得严肃起来。为了表示他对桃花的重视,他把锄头挖在田里,专心致志地望着桃花。
桃花说:“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们,在王书记的领导下,刚刚翻了身,当上奴隶主,就开始腐化变质了。”
彭春牛抽抽鼻子说:“哟,头一次听说作田的人也会腐化变质的。”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话不够庄重,于是,他也像桃花一样皱起眉头,严肃地说:“你说说看,桃花源人是如何腐化变质的?”
桃花说:“他们偷偷地向奴隶们要钱,要烟,要裤子,要卫生巾……”
彭春牛安慰桃花说:“城里人有钱,桃花源人穷,桃花源人现在不过就是借机揩点油。”
桃花说:“我们桃花源人现在成了奴隶主,成了压迫阶级。那些外来人成了被压迫阶级。报纸上说,被压迫阶级总是要反抗的,总是要推翻压迫阶级的。到那时,桃花源里就会发生革命,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彭春牛低头想了很久,他不知道该如何消除桃花心中的担忧。忽然,他蹲下身去,望着桃花。
桃花不解地问:“春牛,你这是干什么?”
春牛说:“桃花,你把我推翻。”
桃花问:“我如何把把你推翻?”
春牛说:“你上来推我一下。”
桃花轻轻推了春牛一下,春牛倒在了田埂上。他侧身躺着,左脸枕在泥土上。他望着桃花说:“桃花,你再推我一下,把我推翻。”
桃花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弯腰轻轻推了春牛一下。
春牛侧转身,右脸枕在泥土上,他望着桃花说:“你再推我一下,把我推翻。”
桃花又弯腰推了彭春牛一下。
春牛再次侧转身躺着,左脸枕着泥土。他望着桃花说:“你还能把我推翻吗?”
桃花摇了摇头。
春牛伸手在田埂上拍了两下,说:“我们作田的人,本身就是贴着泥土的,还怕别人把我们推翻吗?”
桃花说:“要是被压迫阶级起来造反,把我们桃花源人都杀了,那可怎么办?”
春牛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把作田的人都杀了,谁来插秧割禾?”
辞别了彭春牛,桃花独自一人往回走。桃花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再担心桃花源人被推翻,被革命了。同时,桃花又觉得有些伤心。她长这么大,直到今天晚上,才第一次痛切地认识到:作田人是这样卑微和渺小。
今天晚上,彭春牛把脸贴在田埂上,然后告诉她:“作田的人还不如一只蚂蚁。”
彭春牛又说:“作田的人还不如一条蚯蚓。”
彭春牛又说:“作田的人还不如一条泥鳅。”
彭春牛又说:“作田的人还不如一条黄鳝。”
彭春牛又说:“作田的人还不如一只螺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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