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老陈头闻声打了一个寒颤,紧了紧插在袖口里的双手。也不记得在这里站了多久,双目无神,痴痴的望着不远处山脚下几处围成一圈的坟头。
老树、黑鸦、幽坟,一幕滞景凝固在昏暗模糊的空气里,清明时的罗汉钱仍在视野荡来荡去,反复诉说几许凄切和悲凉。
上世纪未,侨居新加坡的陈家老大略有积蓄,回乡祭祖时重修了这座祖坟,也筑了脚下这条通到村里的水泥路。当时,村支书还给他家送了一块系着大红绸子的长匾,上书四个鎏金大字:惠及桑梓。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尽显老陈家荣耀。
前一阵子,村里开大会,说是按上头的要求,要搞殡葬改革。推进“治陋习,刹三风、树新风”工作,陈家村在全县率先实施农村公益性公墓,全村的坟墓要迁到一块,集中埋葬。老陈头心里直嘀咕:这人的城镇化都没搞成,难道要按先来后到?!
接着村里先后来了好几拔人,大车小车一长窜,高音喇叭红横幅,那阵仗比当年的“红袖章”大了去了。
昨晚,新上任不久的村长带着镇上两个干部到了他家,被告知如果在一个星期还不按规定迁坟的,镇里将组织各部门用挖掘机强行拆迁。
老陈头早年也读过几年圣贤书,令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当年先生告诉他:这挖人祖坟可是损阴德折阳寿的事啊!
当年老蒋人品差到处挖毛家祖坟,遭国人唾骂。解放后,毛主席德性好,将家祖坟至今都保护得妥妥的,还成了文物了。
老陈头扶了扶被风吹歪的帽子,连摇了几下头:唉!如今真是搞不懂了,这荒山野岭的,一不搞开发二不搞建设,迁啥子坟啊?这土质这地势就是迁出来也种不了庄稼,这不是瞎胡闹吗?
“爹,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不回家吃饭啊!这西北风能饱肚子啊?”路的那头,儿子德根急急忙忙走过来。
“叫魂啊!老子难不成会走错路?找啥子啊!”老陈头正没地方撒气。
“我就知道你在这,你就是站成一个树桩子也没用啊。这胳膊什么时候能扭过大腿?听说前些日子江西那边为这事还出了人命呢!”德根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再说咱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就一农民,你还怕坏了风水不成?”
“你你你……你就知道你自己,你德瓴哥眼见就要回乡祭祖了,咋办?这以后没了祖坟他还能有什么念想啊?”老陈头气不打一处来:“十有八九这捐赠村里修学校的事也会泡汤,唉!”
德根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咋会没有呢?只是挤在一起而已,有还是有的。”
老陈头气得胡子都竖起来了:“有个屁啊,都挤在一起,那供奉的香火不都让别人家闻了去啊?哪还有一点诚意!”
“不说了不说了,娘还在家等着我们开饭呢。”
“走走走。”老陈头也顾不得天冷,双手背在后面,气冲冲的走在了儿子的前面。
回到家里,老陈头一声不吭,一拉被子,倒头就睡。任凭老婆儿子喊破嗓子,就是不起来。
这咋办啊?这百年之后,九泉之下哪有脸见他大伯啊!陈家老大临走之前把他全家接到新加坡,千叮咛万嘱咐,要打理好自家祖坟,替他尽孝。如今,这咋办咋办啊?!
这心里一急,又加上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就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啊!何况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一躺下去,就没能起得来。
老伴和儿子急得团团转,只好去找村长求助。村长自知水平低,来的时候叫上先前那两位镇上的干部一同来了。
村长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上边政策太大了!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啊?”
镇上的干部一听这工作做偏了,连忙补充说:“您老想啊,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这思想也要与时俱进啵!”
……
任凭他们把天都说破,把这事说成了一朵花,老陈头屁股撅在外边,也不转头,就是一言不发。
老伴急得直搓手:“老头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说说说,说啥啊?这老书上说得好,无先祖焉出?祖宗都不要了,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自盘古开天以来,哪朝哪代不敬天法祖、孝亲顺长?祖宗就是我们的根啊!”老头子强行提起一口真气,翻身坐了起来,满脸通红,好似回光返照。
“要挖你们去挖吧,我管不了了……”最后一句话,老陈头气若游丝。话音未落,扑通一声仰天躺在了床上。
“老头子,你倒是醒醒啊!醒醒啊!……”“爹、爹、爹……”
屋外,风刮得呼呼直响,和着呼天抢地的哭喊声。村口,几只老鸦也远远的传来声声哀鸣:呱——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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