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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第十六章)

时间:2018/7/28 作者: 曾德顺 热度: 84337
  第十六章 春插

  杀了高德英家的大肥猪,桃花源人吃了一回猪肉。吃过猪肉以后,春插时节就开始了。

  桃花喜欢春插时节,因为这个时节是她大显身手、猛挣工分的日子。往年,在春插开始之前的好几天,罗肤就会不断地往桃花家里跑,两个人躲在桃花的房间里,反反复复地商量怎么扯秧呀,怎么样占田呀,怎么样让丁忍给他们多犁田呀,等等。

  可是,今年不同往年,今年罗肤一次也没有上桃花家里来。桃花忍不住跑到罗肤家里,向罗肤打听春插的动静。没想到罗肤对桃花说:“桃花,今年我们两个人肯定不能单独插秧了,今年你有任务在身啊。”

  桃花不解地问:“我有什么任务在身?我的任务不就是插秧吗?”

  罗肤惋惜地说:“哎呀,桃花呀,刘秘书跟你反复交代的事,你难道忘了吗?”

  哦!桃花,想起来了,刘秘书给她交代的任务就是“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

  不过,桃花已经把这个任务转包给彭春牛了。每当刘秘书向她要歌颂王书记的山歌时,她就去一趟杏花湾生产队,去找彭春牛,彭春牛随口就能编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要多少首就有多少首。彭春牛根本不需要观察王书记,因为他会浪漫主义嘛,他会想象嘛,他会夸张嘛。

  桃花不喜欢浪漫主义,桃花喜欢现实主义,她喜欢插秧,她喜欢多挣工分,但是,她不想让罗肤知道自己的那些歌颂王书记的山歌都是彭春牛帮她编出来的。于是,她对罗肤说:“就算我和你单独成为一个插秧组插秧,我也能够完成刘秘书交给我的任务呀。”

  罗肤有些惊讶地望着桃花,说:“我和你单独在田里插秧,你还怎么观察王书记呀?你观察不到王书记,你又如何唱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呢?”

  这回轮到桃花吃惊了,桃花说:“难道王书记要跟着社员们一起下田插秧吗?”

  罗肤得意地笑了,说:“当然唦!王书记当然要同我们桃花源的社员们一起插秧唦。王书记干什么不里手?他学会了打硪,车水,犁田,做擂茶,做蒿子粑粑,打火镰,他就不能下田插秧?王书记说了,他还要在桃花源里参加‘双抢’呢。”

  桃花从罗肤家里出来,她感到有些失落,她看得出来,对于今年不能单独插秧,罗肤一点都不在乎,罗肤的心思不在工分上,罗肤心思全部都在王书记身上。只要一说起王书记,就满脸喜色,满脸得意,她的话就像泉水一样止不住,好像王书记是她的丈夫一样。

  第二天晚上,桃花源生产队召开了春插动员大会,丁兵在大会上宣布:今年的春插,王书记要亲自参加。社员们听了,都议论纷纷。李兰花问:“王书记插秧?他吃得了这个苦?”

  丁兵说:“一开始,我也不相信。我跟王书记说:王书记,你不知道,桃花源里有三大累:春插、双抢、擂堂客。我怕你吃不消。王书记说:我是到桃花源里来搞‘三同’的,不参加春插,怎么算得上真正的‘三同’唦?三大累中的两大累我都要参加,只有擂堂客这一大累我就不参与了。”

  社员们都大笑起来。罗肤问:“今年春插还允许搞单干吗?”

  丁兵说:“今年春插谁也不允许搞单干,除了犁田的牛工师傅之外,男人们也要下田插秧,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都要紧密团结在王书记的周围,陪同王书记插秧。”

  刘痒痒说:“是唦。要是罗肤去搞单干了,把王书记这个知己撂在田里,王书记肯定会很寂寞唦。”

  高德英说:“不搞单干,我就担心我们生产队今年不能够按时完成春插任务。”

  丁君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唦?有王书记在桃花源,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

  丁君的话,得到了大家的附和:“是唦,有王书记在,只要他批一个条子,武陵县粮食局就会把大米送到桃花洞口,我们用箩筐去挑就是了。就算粮食减产,又有什么关系唦?”

  第二天早上,桃花源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站在田边,等待王书记来插秧。丁兵反复跟社员们交代说:“今天王书记跟我们一起插秧,大家要注意:下田时,要让王书记第一个下田,收工上岸时,要让王书记最后一个上岸。插秧的时候,谁也不能够比王书记插得快。说话的时候,王书记说什么,大家都要附和他。如果王书记说到农事方面的问题,大家都要装作不懂,千万不能让我们桃花源人显得比王书记内行。一个县委书记到桃花源里里来插秧,这是桃花源里几千年都没有的事,大家一定要配合好王书记。”

  没有多久,大家就看到一辆吉普车在山道上奔驰而来,到了离水田不远的地方,吉普车停了下来,王书记和刘秘书从吉普车里钻了出来,王书记高高地挽起裤脚,几乎是从田埂上跑了过来。他来到桃花源人跟前说:“哎呀!不好意思,有几个文件要处理,我来迟了。”

  丁兵说:“王书记,今天是春插的第一天,我们等着你为我们插下第一蔸秧呢。”

  王书记下到田里,社员们都跟着扑通扑通地下到田里。王书记拿起一捆秧,解开草绳,开始分秧插秧,社员们也都跟着开始分秧插秧了。

  桃花注意到,王书记插秧插得很快。桃花心中既高兴又担忧。她想:插秧可不是浪漫主义,插秧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在桃花源里,打硪有打硪歌,车水有车水歌,喝擂茶有擂茶歌,吃蒿子粑粑有蒿子粑粑歌,可是桃花源里没有插秧歌。

  插秧时不但不能唱歌,插秧时连说话都费劲。现在是春天插秧,还算是比较轻松的。到了“双抢”时,插秧会更辛苦:背上有毒太阳烤着,脚下有滚水煮着,那才叫难熬呢,哪有心情唱歌呢?王书记说他要参加“双抢”呢,那么,春插这一关,他能熬过来吗?

  桃花时不时偷偷地朝王书记那边瞄一眼。她发现,插了不到半个时辰,王书记的插秧速度慢了下来。他的屁股撅得老高,端秧的左手肘拐紧紧地靠在左膝盖上,豆大的汗珠扑簌扑簌地落到水田里。

  桃花想,王书记现在应该感受到了现实主义的威力吧。

  就在这时,刘痒痒忽然直起腰来,高声抱怨道:“哎呀!这插秧真不是男人干的活。”

  丁君也马上站起来喊道:“是呀!我的腰痛得都快要断掉啦。”

  丁兵也站了起来,他向王书记请示说:“王书记,你看,男人们都累得受不了啦,是不是休息一下?”

  王书记也直起腰来,揩着额上的汗水说:“既然大家都说累了,那就休息一下吧。劳逸

  结合唦。”

  王书记的话音刚落,刘痒痒和丁君就领着社员们扑通扑通地爬上了田埂。王书记一个人不急不忙地走到田埂边,等他爬上田埂时,社员们已经把腿洗干净了,一起站在田埂上等着他。他们指着王书记刚才插的那一垄秧,纷纷赞叹道:“王书记真是插秧高手!你们看,全队的社员,就数王书记的那一垄最长。”

  “王书记插的那一垄秧,一行一列都嘿直,像拉过墨线似的。”

  “王书记不仅理论水平高,作田也是行家里手。”

  王书记满意地笑着,他跟着社员们一起,坐在田埂上,一边拿出烟来抽,一边问社员们:“你们桃花源人插秧,有没有按照农业八字宪法来插啊?”

  这个问题好像把所有的桃花源人都难住了,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脸茫然。丁兵问高德英:“高队长,你是学毛著积极分子,你来说说什么是农业八字宪法。”

  高德英连连摆手说:“我不知道是哪八个字。”

  丁兵又问罗肤:“你去武陵县城参加过学毛著积极分子大会,你来说说。”

  罗肤说:“我哪里晓得唦?还是请王书记给我们讲解唦。”

  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中,王书记掰着手指头给社员解释说起来:“农业八字宪法,就是八个字唦:土、肥、水、种、密、保、管……”说到第八个字的时候,王书记停住了,皱起了眉头。人们也都紧张地等待着。

  这时候,刘秘书忽然插话说:“王书记把最后一个字留给大家猜。请大家猜一猜最后一个字应该是什么?”

  社员们开始七嘴八舌地一阵乱猜,谁也没有猜对,现场有些尴尬。这时候,丁君盯着王书记手里的香烟,问王书记:“王书记,你抽的是什么烟?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烟。”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王书记手指间夹着的那根烟。王书记抽了一口烟,然后给社员们解释说:“这是过滤嘴香烟,你们没有抽过吗?”

  丁一臣说:“我们桃花源人世世代代抽的都是旱烟,烟叶都是在山坡上田埂上种的。烟叶抽完了我们就抽丝瓜叶、南瓜叶、冬瓜叶,从来没有人抽过纸烟。我们桃花源大队,只有丁支书才抽得起纸烟,他抽的是红桔牌香烟,一毛三分钱一包。”

  丁兵说:“我们武陵公社的伍书记抽的是沅水牌香烟,两毛钱一包。不知道王书记抽的这种烟是多少钱一包?我在朝鲜战场也没有见过这种带黄色烟嘴的烟。我们师长也抽纸烟,不过,他抽的纸烟也不带嘴。”

  王书记并没有回答丁兵,他站了起来,给每一个男人发烟,很快,他手上的这包烟就发完了。他就朝刘秘书挥一挥手,刘秘书急匆匆地朝山道上那辆吉普车跑过去。回来的时候,刘秘书手里拿着一条过滤嘴香烟。

  王书记拆开一包烟,给每个男人都发了一支烟。

  桃花源的男人们都很兴奋,他们翻来覆去地把玩着这一支烟,舍不得立刻把它抽掉。他们抚摸着那黄色的软绵绵的过滤嘴,又把它放到嘴边,舔一舔,轻轻地咬一咬,然后,长长地舒一口气,脸上满是陶醉的神情。

  刘痒痒说:“抽上这种烟,就等于品尝到了共产主义的味道。”

  王书记见大家只是把烟拿在手里把玩,并不点火抽烟,就鼓励大家说:“抽烟唦抽烟唦,怎么大家都不抽烟唦?”

  丁君说:“像这种几千年都难得一见的好烟,我舍不得就在这田埂上把它抽掉了,我要把它带回家去,一边喝擂茶,一边慢慢抽。”

  丁牛说:“我爹今年80多岁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烟,我想把这根烟带回家,我跟他一人抽半截。”

  王书记笑了,他说:“抽唦,都抽唦,抽完了我再给每个人发一根,让大家把烟带回家,好让家里的老人也都尝一尝。”

  于是,大家都纷纷拿出火镰打火点烟。为了好好尝尝王书记给的烟,大家都抽得十分小心,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为了不浪费香烟,每个人都舍不得把吸到嘴里的烟吐出来,他们一丝不苟地把它咽到肚子里去,然后再酣畅淋漓地打一个饱嗝。谁要是不小心泄露了一丝烟雾,旁边的男人们都要笑着骂他:“你这狗日的败家子,连王书记赏给我们的烟你都敢浪费!你这狗日的,活着你对不起王书记,将来到了地下你也没脸见先人!”

  王书记的过滤嘴香烟毕竟不同于桃花源人平常抽的旱烟。虽说是每个男人都把烟吞到了肚子里,但谁也没有呛着,好像他们吞下去的都是白米饭。

  男人们抽完了第一支烟以后,王书记又给他们发烟。王书记说:“你们尽管抽,收工的时候,我再给你们发一支,你们带回家去。”

  就在这个时候,罗肤喊了起来:“王书记,我对你有意见,你为什么不给我们女人们发烟?他们男人可以品尝共产主义,难道我们女人就不应该品尝共产主义吗?难道共产主义社会只收男人不收女人吗?”

  王书记笑了起来,说:“是呀!男人女人应该一起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他走到罗肤身边,也给罗肤发了一支烟。

  刘痒痒说:“是呀!要是共产主义社会没有罗肤,男人们一定寡淡无味。”

  丁君说:“罗肤这是在心疼她的男人呢。她的男人犁田去了,她想给她男人存一根烟呢”。

  罗肤把烟叼在了嘴上,说:“我为什么要给我男人存烟?王书记发给我的烟,我不马上抽掉它,我对得起王书记吗?”

  刘痒痒问:“你真的敢抽吗?”

  罗肤说:“你敢给我点火,我就敢抽。”

  刘痒痒打火镰把罗肤的烟点燃了,罗肤猛吸了一口,也学男人那样把烟全部咽到肚子里去了。不料,她呛住了,呛得眼泪汪汪。

  王书记心疼地望着她,有些怜惜地说:“罗肤呀,这抽烟可不是女人干的活。”

  罗肤说:“抽王书记的烟,就是呛死了也值得!”

  刘痒痒说:“是唦,是唦,士为知己者死唦。”

  男人们又是一阵大笑,王书记也笑了。男人们抽完了烟,都会把过滤嘴烟头小心地放进口袋里,保存起来。

  王书记没有这样做,王书记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抽完后随手把烟头往水田里扔,引发了孩子们的一阵哄抢。细佬、丁一毛、刘一痒他们几个人,眼睛死死地盯着王书记手里的烟头,王书记的烟头扔向哪里,他们就会扑向哪里,一个个在水田里扑腾。丁兵叹了一口气,指着细佬对王书记说:“我这个满崽是个傻卵。”

  王书记看了细佬一眼;细佬站在一条水渠边,他的姐姐丁梨花正清洗细佬身上的淤泥。王书记说:“傻卵?我看他嘿机灵的。”

  丁兵说:“细佬的脑子有毛病。有一天深夜,我一觉醒来,发现他不在床上,我们一家人打着火把到处找他。结果,你猜他跑到哪里去了?他背着我的步枪,跑到桃花山上打山鸡去了!我跟他说:‘三更半夜,山鸡都在窝里睡觉,哪里能够打到山鸡呢?’他说:‘打不到山鸡,能够缴获到牛肉罐头也行。’我问:‘哪里来的牛肉罐头?’他说:‘国民党特务夜里空降到桃花山上,要是被我抓住了,我就能从他身上搜到牛肉罐头。’你看看,他不是个傻卵吗?”

  王书记问:“桃花山上有山鸡吗?”

  丁君说:“不止有山鸡,还有野猪呢。现在是春荒时期,野猪在山上吃不饱,还经常跑到桃花源里来偷吃庄稼呢。”

  刘痒痒说:“何止是偷吃庄稼!它们还跑到罗肤家的禾场上去了,把罗肤的‘白马’都叼走了!”

  男人们都大笑起来;王书记一脸疑惑地问罗肤:“你家里还养了白马?”

  罗肤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王书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有些兴奋地说:“既然野猪跑到桃花源里来作乱,那我们就把它消灭光!”说到这里,他朝刘秘书挥了挥手,刘秘书又飞快地朝吉普车跑去。很快,他就拿了一支手枪回来,把手枪交到王书记手中。

  这支手枪引起了男人们的极大兴趣。桃花源人经常看到枪,每次开批斗大会时,丁兵都会背着枪在会场上晃来晃去。不过,丁兵背的是步枪,桃花源人司空见惯,并不觉得稀奇。

  他们好奇的是手枪。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到桃花源里来的时候,腰间常佩着一把手枪。不过,娄长的手枪只能看不能摸。有一回,丁一臣麻起胆子对娄部长说:“娄部长,你这把手枪能不能让我摸一摸?”

  没想到娄部长把眼睛一瞪,呵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大姑娘的奶子可以摸,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不能摸!”

  王书记不同于娄部长。王书记从刘秘书手中接过枪,顺手就把它递给了丁兵。

  丁兵把手枪从枪套里取了出来,一边把玩着,一边啧啧赞叹:“真是一把好手枪!我原来在朝鲜战场的时候,只见过我们师长佩戴过这种手枪。”

  男人们都围了过来,伸出手来,想要摸枪。丁兵侧过脸来问:“王书记,能让他们摸一摸枪吗?”

  王书记说:“当然可以唦。这又不是大姑娘的奶子,哪有不能摸的道理?”

  丁兵说:“想要摸枪的人先去洗手,把手洗干净,再擦干净,排好队,一个一个地摸。这么一大堆人乱摸,擦枪走火了怎么办?”

  田埂上响起了一阵浇水洗手的声音。男人们反复搓洗自己的双手,又在裤子上插了又插,然后排好队伍,依次来到丁兵身边摸枪。他们先是小心翼翼地、好像试探锅里的水开了没有似的、用手指在枪身上点一下,然后回头看王书记一眼,得到王书记鼓励的眼神之后,才敢把枪握在手中,嘴里发出一声声惊叫。

  每个人都显出爱不释手的样子,一边摩挲着枪,一边啧啧赞叹。站在队伍后面的人不断催促道:“快点!摸这么久干什么?你以为这是你堂客的奶子,摸久了你的裤裆里会打伞?”

  罗肤高喊起来:“我们女社员也要摸枪!”

  丁兵问王书记:“能让女社员摸枪吗?”

  王书记说:“当然可以唦。不爱红装爱武装唦。”

  女社员也纷纷洗手,然后排队来摸枪。只有两个人没有加入摸枪的队伍,那就是高德英和桃花。

  桃花只在电影里见过手枪。小时候看电影,看到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举起手枪来射击时,她觉得女游击队长很威风,很神气,但那只是她小时候的印象了。如今,她是桃花源生产队的一名社员,她想的是多挣工分,对手枪并没有什么兴趣。当她看到社员们都跑过去摸枪的时候,她想的是:这摸枪要摸到什么时候呢?今天上午,这么多人,连一分田都还没有插完呢。

  摸完了枪,刘痒痒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他说:“王书记,你能不能打几枪给我们看看?”

  王书记从丁兵手里拿过枪,问大家:“你们说说看,让我打什么目标?”

  大家抬眼一看,隔壁的那丘水田里,有一对白鹭鸶正在吃螺蛳,大家都说:“就打那对鹭鸶吧。”

  王书记朝刘秘书挥一挥手,刘秘书向到吉普车里去,从那里取来了子弹。王书记熟练地装上了子弹,然后,举枪瞄准,射击。只听得嘭的一声枪响,一只鹭鸶飞向天空,另外一只鹭鸶在水田里扑腾着翅膀。细佬和几个伙伴飞跑过去,把鹭鸶捉了过来。桃花急忙围了过去,她看见白鹭的翅膀上渗出了鲜血,鹭鸶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可怜巴巴的望着桃花。桃花的心抖了一下。

  王书记瞥了鹭鸶一眼,对细佬说:“你把它抱回家去,用盐水给它洗洗伤口,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男人们又开始大喊大叫,嚷嚷着要打枪。丁兵说:“王书记,我虽然当了几年兵,打过枪,可从来没有打过手枪呢。能不能让我打一枪?”

  王书记说:“要得唦,就让你玩玩手枪唦。”

  丁兵举起手枪,问大家:“你们说说看,让我打什么目标?”

  大家四处张望,看到田埂上有几只麻雀在觅食,大家说:“打一只麻雀给王书记看看。”

  丁兵瞄准,射击,一只麻雀应声倒地。人们一阵欢呼,纷纷提出要尝尝打枪的味道。丁兵问王书记“可以让社员们打枪吗?”

  王书记说:“要得唦。全民大练兵唦。”

  几个男人打过枪之后,罗肤也嚷嚷着要打枪。丁兵说:“这可不是抽烟,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哟。”

  罗肤想从丁兵手里夺枪,丁兵把枪举得高高的,罗肤够不着。罗肤就喊:“王书记,王书记,你看这个丁连长,他就是喜欢欺负我们女社员。”

  王书记笑了,他对丁兵说:“她想打枪,你就让她打枪唦。巾帼不让须眉唦。”

  丁兵这才把枪交到罗肤手中,说:“给你枪,你也不会打。”

  别人打枪,都是丁兵手把手地教,轮到罗肤时,丁兵故意不教她。罗肤满脸不屑地说:“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会打枪?你不教我,自然会有人教我。”

  她走到王书记面前,娇滴滴地说道:“王书记,我这个人好可怜,没人愿意教我,你就亲自教我打抢好不好?”

  她这个撒娇的样子把男人们都逗笑了。丁君说:“王书记,你是应该亲自来教教你这个知己。”

  刘痒痒说:“王书记,你教她的时候,身子要靠她近一些,要让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们俩是知己。”

  王书记笑眯眯地教罗肤打枪,一边示范一边解说,身子贴得并不近,倒是罗肤有意无意地往王书记身上蹭。

  罗肤打完枪以后,还有人想打枪。丁兵说:“子弹不多啦,大家为王书记节省点子弹吧。你们不知道,这种手枪子弹可不便宜,一颗子弹相当于一升米的价钱呢。”

  社员们听了,先是一阵惊呼,接着就是咂舌头,然后又是一阵叹惋。丁兵对站在远处的高德英和桃花喊道:“你们两个要不要过来打枪?”

  高德英和桃花连连摆手。

  打完了枪,也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

  收工回家的时候,桃花和高德英远远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高德英望着社员们插下的的那一片秧苗,摇头叹气说:“今天是春插的第一天,桃花,你看看,全队的社员们集中在一起插秧,竟然没有插完五分田。这要是传出去,真会让桃花源外面的人笑死!”

  桃花也忧心忡忡地说:“是呀!要是天天都这样插秧,春插几时能够完成呀?”

  高德英低声问桃花:“桃花,你说说看:王书记今天又是发烟给社员们抽,又是让社员们打枪,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是为了‘三同’吗?”

  桃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高德英提到了打枪,这倒让桃花想起了那只受伤的白鹭。

  高德英环顾四周后,咬着桃花的耳朵说:“王书记这样做,全都是为了讨好罗肤那个狐狸精!”

  桃花想不出王书记为什么要讨好罗肤,她一路走回家去,心里惦记的是那只白鹭。

  让桃花大感意外的是,等她走到自家的禾场上时,她看见细佬抱着那只受伤的白鹭鸶在等她。看到桃花走过来了,细佬把鹭鸶塞进桃花的怀里,然后掉头就走。走到远处的田埂上之后,他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当他看见桃花站在禾场上,茫然地望着他时,他才转身继续向前走。他像大人一样,双手叠在背后,一边走,一边故意高声咳嗽了好几声,抬高脚步,把田埂跺得咚咚响,好象刚刚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似的。

  让桃花感到更加意外的是,这天夜里,一男一女两个人,穿着雨靴,打着手电筒,背着药箱,敲开了她家的门。她感到十分疑惑,说:“我们家里没有人生病呀。”

  两个医生客客气气地说:“我们是武陵公社卫生院的,听说你家里有一只白鹭鸶受了伤,我们是来给白鹭鸶打消炎针的。”

  桃花这才明白过来,她赶紧跑到鸭棚里,把白鹭鸶抱了出来出来。两位医生又是给白鹭鸶消炎,又是敷药,让桃花很是感动。她说:“为了一只鹭鸶,也值得你们走十几里山路,摸黑到桃花源里来?”

  夜郎婆也说:“是呀!叫桃花源大队的赤脚医生来一趟就行了。”

  没想到,那位女医生却十分严肃地说:“桃花源是什么地方唦?桃花源是县委书记蹲点的地方,作为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我们能到这里服务,我们感到无比光荣唦。”

  临走的时候,桃花和母亲把他们送到了禾场上,那个男医生用手电筒照了照桃花的脸,笑嘻嘻地问道:“你就是姜桃花?”

  桃花点了点头。

  男医生转身同女医生一起往禾场外面走,一边小声地同女医生说:“今天晚上,冒雨走了这么远的山路,现在看来,真是不虚此行。果然名不虚传。”

  春插的第二天下午,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不是在田里插秧,而是到桃花山上去围猎野猪。女人们带上了脸盘,茶缸,负责吆喝、敲打,男人们都带上了锄头、钉耙,负责驱赶野猪。

  等桃花带着脸盆赶到桃花山上的时候,她才发现,今天参加围猎的远不只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桃花源大队的民兵也赶来了,还有武陵公社武装部的人。所有这些民兵都带着步枪,听娄部长指挥。

  让桃花感到更加惊讶的是,王书记今天穿上了军装,扎上了黄皮带,别上了小手枪,显得十分威武挺拔。

  王书记的样子勾起了桃花的某些回忆。小时候,桃花喜欢看打仗的电影。而眼前的王书记,就像那些电影里的解放军连长,或是团长。娄部长就不行,娄部长跟王书记相比,形象差远了。娄部长又矮又胖,挺着个大肚子,满脸的络腮胡子,像个国民党的饭桶军官。

  娄部长带着民兵不断地高呼口号:“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消灭野猪,保家卫国!”喊完了口号,娄部长向王书记立定,敬礼,高声喊道:“首长,民兵集合完毕!请指示!”

  王书记神情庄严地发出指示:“高唱革命歌曲!”

  于是,民兵们齐声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打靶归来》。王书记也跟着民兵们一起唱。桃花就站在离王书记不远的地方,她听见了王书记的歌声。她觉得王书记唱得还算不错,虽然他是用水寨话唱的,桃花听起来还是觉得很舒服。

  有那么一瞬间,桃花忍不住在心里拿彭春牛同王书记相比:“如果是彭春牛来唱这些歌曲,他会不会唱得比王书记好呢?”她摇了摇头,嗯,两个人没办法相比。彭春牛不适合唱这种样的歌曲,他只适合唱山歌。他的声音像叮咚的泉水。王书记的声音,雄浑深厚,像风过松林。

  唱完了革命歌曲之后,王书记发布了新的指示:“匍匐前进!”

  民兵们一个个都唰唰地卧倒在地,胳膊肘在地上蹭着,蛇一样的在草丛里潜行。王书记带领民兵无声地往前挪动。他那双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前方是一片桃树林。民兵们也都跟着王书记一样,屏住呼吸,神情庄严地注视着前方,好像前方的桃树林里埋伏着一支敌军,或是一群野猪。

  眼前的这一幕又勾起了桃花的回忆:电影《奇袭白虎团》里的侦察排长严伟才带领战士们侦查敌情的时候,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望着王书记帽徽上的五角星,桃花的思绪又一次走神了,她想:“要是彭春牛也穿上军装,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觉得彭春牛的眼睛没有王书记这么大,眉毛也没有王书记这么威武。

  匍匐前进了一阵之后,王书记命令结束演习,围猎野猪的行动正式开始。社员们跟着民兵队伍,向桃花山密林深处进发了。

  这一次围猎行动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候,战果辉煌,民兵们打到了三头野猪。王书记指示:一头野猪分给民兵,另外两头野猪分给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

  当天晚上,整个桃花源就像过年一样,喜气洋洋。丁兵家的禾场上支起了三口大锅,大锅里的野猪肉汩汩地冒着热气,野猪肉的香气飘荡在桃花源的夜空里。禾场上摆满了桌子、板凳,桃花源人大块吃肉,高声谈笑。

  丁牛说:“春荒时节能够吃上野猪肉,桃花源里几千年也没有过。”

  刘痒痒说:“共产主义是什么滋味?不就是吃野猪肉的滋味吗?”

  丁君说:“还是多亏了王书记。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我们就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事实证明:只要我们跟着王书记走,我们桃花源人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

  大会餐之后,又开始分肉,每家都分到了几斤野猪肉。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吃饱喝足后的桃花源人提着分到的野猪肉,三三两两地走回家去,田野上到处飘荡着赞美王书记的声音。

  桃花也提着野猪肉,走在田埂上,听着社员们念叨王书记的好,想到自己昨天还暗自埋怨王书记,桃花有些茫然:到底是王书记错了,还是自己错了呢?这个王书记,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桃花回到家中,母亲满面笑容地从她手中接过野猪肉,把它挂在灶口上方在铁丝上,然后拍拍手,似乎无限感慨地说:“野猪肉。唉,足足有二十年没有尝过野猪肉啦。”

  让桃花没有想到的是,书记打猎的兴趣越来越浓,一发而不可收,打完了野猪又打黄鼠狼,打完了黄鼠狼又打山鸡,打完了山鸡要打野兔。陪同王书记围猎的队伍也越来越大,开始时,只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后来整个桃花源大队的社员也都来参加围猎了。开始时,打猎的只是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的民兵,后来,武陵县的公安、武警都出动了。开始时,只是白天打猎,后来发展到通宵打猎,打猎的、围猎的,一律高举着熊熊火把。

  桃花越来越看不惯王书记了。看不惯看不惯是真的看不惯,不是装出来的看不惯。桃花暗自埋怨王书记:你打黄鼠狼、打野猪是保家卫国,你打山鸡、打兔子又算是什么呢?山鸡和兔子世世代代生活在桃花山上,它们没招你没惹你,你为什么要把它们赶尽杀绝呢?

  桃花又暗自埋怨王书记:你晚上打猎,漫山遍野都是火把,那得烧掉多少桐油啊!万一发生火灾,把桃花山烧光了,那可怎么办呢?

  桃花又暗自埋怨王书记:一颗子弹要费一升米的价钱,这次打猎浪费了多少子弹?浪费了多少大米?

  桃花又暗自埋怨王书记:现在正是春插时节,为了陪你打猎,桃花源生产队、桃花源大队的社员们都没有时间插秧了。耽误了春插,错过了时节,到了秋天,打不下粮食,可怎么办呢?桃花源人拿什么交公粮、拿什么填饱肚子呢?

  桃花看不惯看不惯是真的看不惯,不是装出来的看不惯。可是,桃花看不惯又有什么用呢?

  桃花源人看得惯。桃花源人兴高采烈。桃花源人趾高气扬。看到其它生产队、其它大队、其它公社、甚至连武陵县城的公安、武警都源源不断地涌入桃花源,桃花源人觉得特别有面子,特别自豪。

  丁君说:“以前,桃花源外面的人提到桃花源的时候,都会说:那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怎么样?现在,桃花源成了一座庙,人人都来拜。”

  刘痒痒说:“文官要下轿,武官要下马。”

  有一次,高德英在人群里叹气说:“现在是春插时节哟,不是打猎时节哟!”

  高德英这一句不合时宜的叹气,马上引来了桃花源人的围攻。

  丁君说:“王书记是武陵县最大的官,他难道没有你这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懂得多?只要跟着王书记走,我们就能分到山鸡、兔子,吃上山珍野味。这样的好日子,几千年也难得遇上一回。”

  刘痒痒说:“耽误春插怕什么唦?到时候,只要王书记批一张条子,武陵县粮食局就会把大米运到桃花洞口,我们只要用箩筐去挑回家就行了唦。”

  罗肤说:“你这个妇女队长就是目光短浅唦,眼里只有春插。王书记为什么要这么大规模地围猎?他这是借围猎这种形式,搞一场反修防修的全民大演练。你懂不懂唦?”

  高德英不敢再出声了。

  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也来参加围猎了。桃花看见了彭春牛。彭春牛看见了桃花。以前,桃花一看见彭春牛,就会把心中的烦恼跟彭春牛说;彭春牛一看见桃花,就会很兴奋,就会两眼放光地死死盯住她,就会恨不得往桃花身上扑。

  可这一回不同。这一回,彭春牛也很兴奋,可是,彭春牛不是为桃花而兴奋。当彭春牛和桃花一起,在桐树下敲着脸盆,同所有人一起高声呐喊的时候,他的眼睛竟然没有看着桃花,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的是漫山遍野的火把。

  “浪漫主义唦!这就是王书记的浪漫主义唦!”他眺望着远方,激动地喊道:“这才是真正的浪漫主义啊!”

  他没有看站在他旁边的桃花,他不关心桃花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桃花不喜欢眼前的浪漫主义。

  桃花想把兴奋的彭春牛拉到现实主义中来,于是,她就问彭春牛:“你们杏花湾生产队的插秧任务完成了多少?”

  彭春牛望着远处的火把,显得漠不关心地说:“没完成多少。——今晚又该打下不少猎物啦,你们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今晚又可以大会餐啦。”

  桃花又问:“很快就要到五月一号了,你们生产队的春插完成得这么慢,你不着急吗?”

  “我着什么急唦?”彭春牛仍然望着远处的火把,嘴里仍然喃喃自语:“同样都是桃花源大队,桃花洞里的社员天天吃肉,桃花洞外的社员一年都沾不上一点油腥。有没有王书记,真是两重天啊。”

  桃花问:“你知道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春插任务完成了多少吗?”

  彭春牛总算把目光收了回来,他望着桃花说:“不知道。”

  桃花说:“我们生产队的春插才刚刚开了个头呢。我急得都睡不好觉呢。”

  彭春牛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好着急的唦?有王书记在你们桃花源,天大的事,只要王书记大笔一挥,批一个条子就解决啦!”

  桃花望着彭春牛的脸,她忽然觉得眼前这张脸是那么的陌生。当彭春牛望着远处的火把跟他说话时,桃花的心是寂寞的;当彭春牛望着她的眼睛跟她说话时,她觉得自己更加寂寞了。

  唉,彭春牛,她的心上人,他怎么跟桃花源里的其他人说一样的话啦?她真恨不得把手里的脸盆扣到他的头上去,然后大声责骂他:“你呀,你呀,我看你跟王落桃一样,也是一个水老倌,二流子,麻子!”

  桃花没有这样做,她只是伤心地想:“唉,同彭春牛在一起,还不如同高德英在一起呢。同高德英在一起,至少还可以说一说知心话。”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可是,桃花源生产队的水田,还是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样子,看不到一点绿色的秧苗。

  要是在往年的这个时候,春插差不多都要结束了,整个桃花源,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一片绿色。这样的绿色会让桃花心里感到踏实,舒服,这是因为,这片绿色中的许多小块,都是桃花和罗肤插下的。

  过不了几个月,这些绿色的秧苗就会长成禾苗,这些禾苗长高之后就会结出稻穗,稻穗就会长成稻谷。到了双抢时节,再把这些稻谷收割下来,桃花源人的口粮才有了保障,才会有杂粮饭吃,才不会饿肚子。

  望着这空荡荡的田野,桃花的心里也是空荡荡的。她感到很揪心,高德英也感到很揪心。

  可是,王书记不着急,桃花源人也不着急,桃花源人跟着王书记去打猎,每天可以记十个工分。到了晚上,还可以会餐,大块吃野味,大碗喝酒,过着这样的好日子,谁还会记得插秧呢?

  好在桃花山上的猎物终于被赶尽杀绝了,王书记打猎的热情消退了。王书记对刘秘书说:“该解甲归田了。”

  于是,王书记卸下戎装,带领社员们到田里插秧了。桃花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偷偷对高德英说:“只要我们从现在开始,卯足了劲插秧,今年的春插还是可以按时完成的。”

  高德英说:“照这样的速度,过了五一,肯定还有好多田不能按时插完,到了秋收季节,收上来的都是秕谷。”

  桃花说:“秕谷就秕谷吧,磨成糠,拌上野菜,也可以当半年粮呢。”

  不过,王书记对插秧的兴趣,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弯腰在田里插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直起腰来了。

  王书记一直起腰来,丁兵马上也直起腰来,桃花源里的社员们也都马上直起腰来,大家都望着王书记。

  丁兵问:“王书记,社员们都喊累,要不要上田埂休息一下?”

  王书记说:“既然大家都累了,那就休息一下唦。”

  王书记话音未落,丁兵就扑通扑通地往田埂上跑,其他社员也都急忙往田埂上跑,只有王书记不急不慢地走在最后面。

  男人们洗干净自己的手脚,都坐在田埂上,谁也没有拿出自己的旱烟袋。大家都望着王书记。王书记知道,社员们是在等着他的过滤嘴香烟。他朝刘秘书一挥手,刘秘书就从吉普车里拿来了一条过滤嘴香烟,给每个男人都递上了一根过滤嘴香烟。

  现在,男人们抽起过滤嘴香烟来,比过去随意多了。不像第一次抽过滤嘴香烟那样,把所有的烟雾都吞到肚子里去,而是像王书记那样,让烟雾从鼻孔里飘出来。丁一臣甚至还毫不心疼地吐起了烟圈,再也没有人嘲笑他说:“狗日的丁一臣,抽王书记的烟,一点也不懂得珍惜,真是个败家子!”

  丁君一边抽烟,一边盯住停在山道上的那辆吉普车。他对丁兵说:“丁连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像王书记那样的吉普车,你坐过没有?”

  丁兵连连摆手说:“像王书记坐的那种军用吉普车,我在部队时也没有坐过。只有师长才有资格坐这种车”

  丁一臣问丁兵:“师长是多大的官?师长转业以后,恐怕还没有王书记的官大吧?”

  丁红说:“以前,我们桃花源人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公社的伍书记了。伍书记从来没有坐过吉普车,伍书记下乡,骑的是自行车。”

  刘痒痒说:“像王书记这样的吉普车,我们以前只在电影里面见过。不知道坐上这样的车,是一个什么味道呢?是不是像搂着黄花闺女一样舒服呢?”

  丁君指着刘痒痒骂道:“你狗日的刘痒痒,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桃花源人几千年没有抽过的过滤嘴香烟,王书记让你抽上了,难道你还想坐王书记的吉普车?你狗日的就是蹬鼻子上脸:别人请你到厨房吃了饭,你却还想着到卧房去搞别人的堂客!”

  王书记抽着烟,笑眯眯地看着男人们议论,脸上是那种非常惬意的神情。他对丁君说:“你不要骂刘痒痒嘛,坐一坐吉普车又有什么了不起唦?这又不是我的堂客,也不是皇帝的龙椅,谁想坐,谁都可以去坐唦。”

  男人们一阵欢呼。丁君不放心地问:“王书记,你真的同意让我们桃花源人坐你的吉普车啦?”

  王书记大手一挥,说:“去唦去唦,去坐唦。”

  丁兵高喊道:“谁想要坐王书记的吉普车,就要好好把自己的手脚洗干净,千万不要把王书记的车弄脏了。”

  田埂上又是一阵忙碌,社员们哗哗地浇水洗手洗脚,然后兴冲冲地朝着那辆吉普车跑过去。吉普车司机站在车门边,让社员们排好队,每次只允许四个人上车。先上去的人坐在车上,这里摸摸,那里碰碰,迟迟不肯下来。

  在车下排队的人焦急地大骂:“我日你秦朝的先人!坐了这么久,怎么还舍不得下来?难道你们要在吉普车里养太子吗?”

  车里的人依依不舍地下来了,不免大发感慨:

  “哎呀,真是舒服!比当皇帝还过瘾,比抱着黄花闺女还舒服。”

  “那坐垫软绵绵的,比我们家的硬板凳舒服多了。坐在那样的坐垫上,就好比坐在女人的奶子上。”

  “你怎么能拿你家的硬板凳,同王书记的吉普车相比呢?吉普车是什么人坐的?硬板凳是什么人坐的?”

  “是唦是唦。作田的人,卵子再硬,也不能打得板凳响;当官的人,一坐上吉普车,坐垫就吱吱响。”

  “人比人,气死人。”

  所有的人都坐过了吉普车,除了桃花和高德英。二人坐在田埂上,抓起一块块土坷垃,朝田里扔去。田里冒起一个又一个水泡。

  罗肤又向王书记提出了新的要求:“王书记,你让我们就这样在吉普车里干坐一下,一点都不过瘾。不如你跟你的司机说一下,让他拉上我们在山路上跑一跑,让我们实实在在过一回坐吉普车的瘾。”

  刘痒痒也说:“是唦,是唦,就好像丁一臣抱个枕头当堂客睡,不过瘾唦。”

  王书记爽快地答应了:“要得唦,游泳就该在水里游唦,在床上游当然不过瘾唦。”

  吉普车司机飞奔过来,向王书记请示:“王书记,你让我拉上这些人,每一趟跑多远?”

  王书记说:“你把他们拉到武陵公社街道上去转一圈,再回来。”

  桃花源人又开始排队了,还是老规矩:每一回只坐四个人。这一回,社员们再也不争抢座位了,反正每个人都能够轮到机会。

  吉普车在山道上奔跑起来。

  很快,第一轮坐车的人,就从武陵公社街道回来了。他们从车上下来,同那些还没有坐车的人议论说:

  “以前,从桃花源生产队走到武陵公社,要走两个时辰呢。这一回坐上吉普车,一泡尿的工夫就走了一个来回。这一次,我总算知道什么是快了。”

  “什么是快?桃花源的日子,从秦朝到今天,一眨眼就过去了。这就是快。什么是慢?弯腰在田里插秧,这就是慢,一个上午都迟迟挨不过去。”

  “作田的人好比是牛,过的都是慢日子;当官的人好比是白鹭鸶,过的都是快日子。你们说说看,让牛和白鹭鸶比赛,哪个更快到达武陵公社?”

  “以前听刘秘书讲浪漫主义,老听不懂,这回算是懂了:浪漫主义就是快唦,就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唦,就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唦。”

  只有桃花和高德英坚持不肯坐吉普车。罗肤跑过来劝桃花,桃花拒绝说:“吉普车跑得太快了,我怕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变成老婆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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