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抗日胜利的那一年。
一个秋天的早上,才四更,天上的月亮弯弯地掛在空中,星星眨着眼睛,像要诉说什么,几朵灰云像帆船一样慢慢地驶向远方。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和偶尔的狗吠...虽然没有风,还是覚得有寒意。天还没有亮,整个世界还在朦胧中。他们一家早早出门了,今天要走五十多里路到定海码头搭船,去上海与他的父亲见面。一行四人,趙志平、妹妹雅平、母亲和帮他们挑行李的鄰居方员哥,他们不慢不快地走着走着...怎么快得?那年他才五岁,五岁的小孩能走得快吗。妹妹比他小两岁,才三岁,她坐在箩筐里,两手紧紧抓住箩筐绳,生怕掉到箩筐外。另一只箩筐里放着一只包袱,里面有全家人换洗的旧衣服:有的已经补钉过,有的穿起来已经不合身,有的褪了色。那时没有别的交通工具,岛上除了双脚走路,没有别的选择。趙志平的心里什么都没有想,想啥呀,只要与母亲在一起,什么都不怕。只是急急地跟着大人赶路,有时还要小跑步,才能跟上。他的母亲除了赶路,也没说很多话,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出远门,心理压力當然很大,生怕万一将他们丢失,这是她的命根子啊!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她略带忧郁的心情想着。一个女人在家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也不容易,出门更不容易,能和丈夫在一起就会有个依靠…?不知走了多久,山村的轮廓像银幕上的画面一幅一幅慢慢地在他眼前掠过,他跟母亲说:“妈,我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吧“,母亲心痛地看了他一眼,就对方员哥说。方员哥放下肩上的箩筐和他一起坐在路傍的石头上,摘下他的草帽,时不时的搧着。母亲将妹妹从箩筐裡抱出来,让她也活动活动腿脚,她踢着腿说“我的脚有点发麻”。他们继续向前走,前面是二百多公尺高的山嶺,叫鸭蛋嶺,那是舟山最高的山嶺之一。嶺的那一边才是衜头码头,鸭蛋嶺两傍的村莊顺山而建,从平地一直到半山腰。此时,天才大亮,一缕缕炊烟,袅袅从两傍的村荘昇起,偶尔传来人们吆喝牲??的声音。他一步一步向上爬,有时休息一下继续爬,有时甚至走在母亲的前边。实在累了,他恳求母亲让他坐一下方员哥的箩筐,母亲心痛地点点头。她将妹妹从箩筐里抱出来,休息一会后又将他抱进去。终于,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攀爬就可以登上山顶了,那是他们最后的冲刺,也是最难巨的一段路,山坡更陡了。大家都累了,急促地喘着气,妹妹要回到她的箩筐里,他只好跳出来。在山边的梯田边,他们喝了点溪水,並用溪水洗了一下脸,提振一下精神,作最后的冲刺的准备。他第一个冲上山顶,一边喘气一边大声嚷嚷“我看到定海城了!””我看到码头了!”举着他的双手,拼力呼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们进入山顶的庙里,拜謁了菩萨。他已记不清里面供奉的是什么菩萨。反正在他的生命中,见庙就进,见菩萨就祈求,祈求菩萨保佑他们全家平安。至于什么职司的菩萨並不重要,反正菩萨在他心里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无限的。下坡的路似乎要轻松一点。但是,迈开双脚也並不容易,整个下肢都不大听使唤。他们走走坐坐,眼前不远的路程走起来感觉很遥远....?终于,他看到了洞开的城门---定海城北门。头顶的电线嗡嗡叫着,街道地上都用石板铺着,两傍的店铺密密麻麻,店内琳琅满目,他有时向店内张望,母亲催促他赶快赶路。偶尔,有脚踏车骑过,还滴铃滴铃响着铃声....?一切都是新奇的,他有点兴奋。但是,他並不留恋,他知道这里不是他的目的地,他们的目的地是上海。虽然,在他的脑海里对上海没有概念,听母亲说他是上海出生的,所以他也是上海的市民,想到这,他仰起了头,觉得很自豪。据母亲说:“她在他出生之前,头一天晚上,梦见一位穿長衫戴礼帽,文质彬彬的先生向她走来....”那位先生便是他的前世。所以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就是个上海人,而且是一个穿长衫的上海人。所以他从小就立志要吃上海饭,做一个上海人!虽然他后来还是个乡下人。到了码头,在路傍的摊贩处他们吃了一碗阳春面(又称光面,什么都没有或几截葱花)。方员哥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家,他们向他致谢后就分手了。母亲肩上背着包袱,两手拉着他们到码头买票。售票处告诉他们,得先在附近打霍乱防疫针,他们根据指点在附近打了防疫针,是免费的,並给他们每人一张注射卡,买票时要凭注射卡。买好船票,在码头等待上船,母亲已很疲惫,他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傍晚,汽笛(whistle)声响了,他们排队檢票上船。又三声汽笛,船慢慢离开了码头,码头上的人有的招手,有的呼喊,有的说保重,有的流泪,有的痛哭.....母亲紧紧拉着我们找到指定的船舱。他们没有人送行,买的是最便宜的船票---统舱票。所谓统舱票就是在货舱的打包货物上面放一条草蓆,你在草蓆上面要坐要躺随便,蓆子和上面的高度只能允许你坐着,你的前后、左右也是买一样票的人。
天慢慢黑下来,船也离开了码头,驶向大海…
虽然他们坐的是轮船,感觉一样摇摇晃晃,只是摇晃速度慢点。“哗啦““哗啦”的波浪声不仃地响着,打击着船体。浪头从船头打进来,海水穿过船头与统舱的铁栅栏哗哗啦啦地流到统舱里,然后随着船的倾斜从船舷傍的排水孔里流出去,不断地重复着:哐啷哐啷,海水不仃地打进来,流出去,打进来,流出去....夾杂着撞击声。快到大戢洋面,船里开始供应免费晚饭:青菜盖浇飯。据说这个时候风浪最大,乘客因晕船可能少吃飯或不吃飯。为船主省钱,这也是船主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开飯。天下雨了,船在风雨中颠簸着继续前进。他们感到浑身乏力,喉头漾漾欲吐,躺在草蓆上辗转,也睡不着,母亲也有暈船,他们希望船快点到上海码头。船舱里灯光灰暗,反正大家都躺着,也没有人看书什么的,不需要太多照明…?终于,他看见船舱外的灯光了,五彩缤纷的灯光!船慢慢地靠拢码头,水手们迅速将船缆套在码头的鉄柱上,船锚定以后,放上玄梯,开始放客。他们走过舷梯,踏上了上海的土地。父亲已经在出口处等他们了。他说:“几年不见你们都長高了”他笑着伸手拉住他们的手。马上有三轮车过来,父亲叫第一辆让母亲和妹妹坐,叫车夫踏慢一点並用心记住他的车号;他和父亲同坐一辆三轮车,父亲也叫车夫紧跟第一辆。三輪车工的背心上都醒目红字的编号。三轮车穿越了人群,穿越了拥挤的车辆,穿越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穿越了浸淫在细雨中的高楼大厦,他们熔入在大上海的十里洋场中.....?他们先在一个远房表叔的亲戚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才搬到父亲为他们准备好的房子里。亲戚家的房子不大,他们只能睡地铺。他们家的门外是一个小天井。透过玻璃窗,他看到傍边有一个自来水笼头,供住户们洗碗、洗菜共用。他一个乡下人从未见过这种会喷水的怪物,看着大嫂大娘们洗菜洗碗出神。等他们走了以后,他走过去,看四下无人,偷偷地打开了水龙头。只见水哗啦啦地从水龙头喷出来,吓了他一跳,他赶快跳跑.....?晚上,他呕吐,发焼,他病了。母亲知道他一定被那水龙头吓跑了灵魂。她说:“人身上有三魂七魄,他的一魄灵魂被吓跑了,得赶快找回来!”她找来两个碗,一个碗放半碗清水,一个碗上面包一张黄色薄草纸。她用右手小指和无名指在碗里轻轻蘸了一下清水,然后往另一只碗里的草纸上点滴,嘴里叫着他的小名“阿毛呀,赶快回来喔”,蘸一滴水往另一只碗里滴,继续念“阿毛呀,赶快回来喔”。这样反复叫着,滴着....直到另一只碗的纸上出现一颗黄豆般的晶莹水珠,那便是他的灵魂回来了。她赶快将纸戳破,让灵魂掉进碗里,溶入水中。然后,她让他把碗里的水喝下,一边牵着他的耳朵,继续叫着“阿毛回来了”“阿毛回来了”“催,催”。並将黄纸紧紧塞住他的两只外耳道,不让他的灵魂再跑掉。第二天早上起来,他的病好了,被吓跑的灵魂已经回到他的体内,乖乖地守住他的躯殻。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新的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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