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明儿非换台新车不可。这破烂玩意,操他祖宗!”车又熄火了,我气恼地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猛地把门甩上。
“别着急,慢慢检查检查,看毛病究竟出在哪儿。”她依然坐在驾驶室里,挺稳的。
妈的,你要是这车的司机能不躁!我斜着眼看了一眼这位从轮台搭车的女孩。她是库尔勒人,到轮台去看她的姑妈。
我戴上一副脏手套,把机器盖子掀开,支起来,便伏在叶子板上,一点一点地对疑点检查起来——又搭铁了,真他妈的!我用胶布把露线处缠上。
放下机器盖子,拉上挂钩,我不由得朝西看了看,太阳已经落山了,必须尽快赶路,要不,这塔里木冬夜的寒冷不是闹着玩的。如果走不了,别说把我这台破解放冻坏,连我和这位搭车的女孩也别想活着出去——这几百里地没有人烟的地方。
我赶紧跃上驾驶座,换上一副干净的手套,哒、哒、哒,哒、哒、哒、哒——妈的,这破电瓶充一次电才用多长时间,怪不得刘胖子总拿这破电瓶笑我抠门。我猛踩几下油门,然后转动点火钥匙,踏下马达——哒、哒、哒……起动机还是没能旋转,不能再打了,再打电瓶的接头就烧蚀了。我叹了口气,脱去手套,把两手送到嘴边,用嘴哈着,暖一暖冻木的手。
“是不是还有毛病?”她用征求的目光看我。这个俏丫头,要是心情好些,我肯定会跟她开开玩笑寻开心。我用不屑的目光扫了一眼她那双大眼睛。
“看样子,你得给我陪葬了。”
“陪葬?”她那双眼睛露出一抹恐惧。在塔里木,我们这些开车的个体户,虽然挣钱不少,可漂亮的姑娘还是喜欢那些有文凭有稳定工作的大学生,这也难怪,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天天陪在自己身边过日子呢?又有几个愿意整天提心吊胆地在家空守或苦等着满身油腻腻的未来的“死机”呢?当然,也有些漂亮女子想跟我们处朋友,那是想捞点什么或有求于我们的车,事情完了,任凭你怎么哀求也无济于事,她们会把头发一甩,走了。我们对这样的女子最是厌恶,却每每上当,所以连续的挫伤使我们这些哥儿们行动一致,见到漂亮的女郎,就赐给她们一些冷幽默,或是跟她们闹闹,以图嘴上痛快。
突然,她用锐利的目光盯住我:“你想干什么?”
她可能是想到我们司机中那些不良之辈——在这浩瀚的大漠上,经常有一些开车的专捎单行的女过客,一入无人之境便佯装车坏,对其进行猥亵奸污。但我不是那种人,我觉得那样图一时的痛快,不仅毁了一个善良的女子,还毁了自己。于是我解释道:“要是车发动不着,晚上再碰不到别的车帮助,我们不就冻死在这儿吗?”知道她原籍是河南的,我就用河南腔说。
她收回目光,皱着眉沉思起来。
我掏出一支烟,点着,一边大口地抽着,一边悄悄地从侧面观察她,她长得真秀气,真美,看上去,她也只有二十岁。唉,要能把她娶了该多好啊!
估计电瓶线已经冷凉了,我扔掉半截烟,对她说:“喂,大小姐,下来帮我一把。”我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螺丝刀,递给她。
我带她走到车头一侧,支起机器盖子,教她怎样把电阻两极短路连接:“我一招手,你就赶快用螺丝刀把这两个电柱连接上,只要机器发动着,就尽快抽掉螺丝刀。知道吗?别接错了,是这两个。”她缩着的头点了点。
我钻进驾驶室,向她摆了下手,她赶紧伏在叶子板上,伸长脖子,努力把手伸向附加电阻,由于身体弱小,又穿着厚棉袄,显得她十分笨拙。看到她的模样像一只吃饱肚子的企鹅,我无奈地笑了。
她的臂膀终于稳定下来,我迅速打开点火钥匙,同时踏下马达,哒哒,哒哒……
突然,她身体动了一下,臂膀又伸缩起来——唉,真笨,还没有连接上。我抬起踩马达的脚,冷冷地看着她。
她的身体又朝叶子板爬了爬,拿螺丝刀的臂膀向前伸去。哒、哒……笨蛋!我真想骂她,可人家毕竟是个女孩子,于是我硬压住火。
她回过头,惭愧地望着我。我下来再给她演示一番,这才回到驾驶室。
哒哒,哒哒,哼——突、突突——我向她示意,叫她抽出螺丝刀。她的身体滑下叶子板,刚想抽回手臂,突然“砰”地一声,“哇——”她凄厉地尖叫起来。
“怎么啦?”我赶紧跳下车。原来是机器盖子被震得脱离了残缺的立槽,落了下来,正砸在她还未缩回的手背上。我一手掀起这罪恶的机器盖子,一手抓起她的胳膊:“快抽出来。”
她疼得蹲下身子,抱住手呻吟。“快脱下手套,看看——”我急忙提醒她,帮她脱去那绣着红花的兰呢绒手套,发现她的手背上有一道口子,血从伤口渗出来,我慌忙用自己的手套去擦。
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手绢,递给我:“绑住伤口。”我把手绢顺成条,缚在伤口,并绑紧。
“快上车,你坚持一下,一会就到了有医院的地方,让大夫帮你包扎。”
我扶着她上了车。幸好这车没有熄火,我赶紧把机器盖子放下,拉上挂钩,便蹿上驾驶室挂上档,向库尔勒疾行。
天已经黑了,我看了看身旁的她,她用手托着那只伤手,随着汽车的颠簸,她被震得紧皱眉头。都是这狗日的烂车,简直是他妈的糟蹋人,明年非换一台新车不可;我他妈的也不是玩意,如果不让她做就好了……
我把车停在库尔勒城郊的一家私人医院门前,扶她进去,医生给她包扎。由于长时间的绑缚,手绢已经被血凝固在伤口上,医生老太太给她慢慢浸洗,才把手绢取下,老太太用酒精给她消毒的时候,疼得她直掐我。付钱的时候,这位老太太向我交待:“到家后别忘了给你媳妇吃药,别让发炎了。”我尴尬地看了她一眼,不住地点头:“好,好。”
我扶着她刚出了门,就听见那位医生老太太说:“这小两口长得真般配。”我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她羞羞地低下头。
在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我内疚地说:“都怪我……”没等我说完,她就截断我的话:“怪你什么?你看你,都说了一路的抱歉话了,就不能说点别的?”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以低速前进。到了她家所在的巷口,我停下车,将她扶下车。她抓住我的手说:“谢谢你,你是个好心人。”
“不,不。真抱歉——”因为我帮助她的远远不如带给她的伤害大。
她松开手,笑起来,我被她笑的不知所以,不由得摸了摸被她掐破的手腕。她刹住笑,不好意思地问我:“掐破了吗?”
“没有。”
“让我看看。”她拉开我的手。
“没事,没事的。”我想躲开她。
“我看看嘛——”她硬把我的手拉过去,“哎呀,有血。”
“没事。”
“你刚才咋不吱声——叫医生给你擦点药。”
“没事。不就那么一点嘛。”
她楞楞地望着我:“你真好。”
我笑了笑,脸看往别处。
“到我家吃饭吧?天都这么晚了。”她拉着我的手问。
“不用,不用。”
“我家挺近的,前面左边那个门就是。我叫我妈多做些饭不就成了?”
“不客气,不客气。我爸妈还在家等着我呢,要是回去晚了,他们又要担心了。”
“那么……再见吧。”她仍然抓住我的手不松,有些不情愿。
“再见。”
她的手依然没松开,我看到她的眼睛有一种灼人的光芒。
“你家,住几号?”我问。
“3号。”
“我明天再来看你。”
“嗯。”
“别忘了吃药。”话刚出口,我们俩都愣住了,然后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松开手,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我走了。”便转身向巷里一蹦一跳地走去。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忙朝她的背影喊道:“你的名字——”
“陆浩,陆地的陆,浩浩荡荡的浩。”
我笑了,看着她那美丽的身影越来越远,我的心里充满了蜜甜……
1988年于砀山北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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