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下定决心想和莺莺直截了当摊牌，可话到嘴边时总是原路折返。凭心而论，莺莺作为人妻，合乎规范；作为人母，完全称职；作为人媳，依然及格，挑不出“七去”之一予以休之，这也是张生底气不足无法亮剑的缘故；屡次三番欲言又止的源由，因此才踌躇多日游移不定地耗着。
长痛不如短痛，像是破釜沉舟又似给自己打气，今晚无论如何都跟她有个了断，拖泥带水于所有人都是利失徒增烦恼。进门后，两人未照面，隔空问答，“回来啦”“嗯”“吃过？”“嗯”例行性一通苍白台词，便无下文，迅速结束，草草收场。
莺莺边嗑着瓜子边目不转睛地追（盯）着她的连续剧，张生坐到沙发另一头，眼神在莺莺与电视画面之间来回切换，每每徘徊此处，窒息则不请自来，继而如坐针毡，今日源于一路上储存了有备而来，阈值终于爆表，“智勇”发于危急，张生瞟了瞟她，定了定神，倾了倾身，清了清口，“我们离婚吧”话音甫落，莺莺拿着瓜子的手定格在空中，嘴停止了咀嚼，脸上泛起一丝涟漪但少顷又恢复原状，一字一顿道“理由呢”“我爱上别人了，快一年了，她年轻活泼浪漫”为防止山洪暴发，张生赶紧小心翼翼快速递上“孩子和家里一切都归你，我净身出户吧”“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稍停顿一会儿“明天记得早点回来，一起吃个散伙饭吧”关闭了电视转身进了卧室。莺莺出奇的沉着冷静倒让张生罔知所措，他原本料想承接剧情应为“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甚至心里准备了一套哭喊打骂闹全武行天翻地覆……
一宿无话，翌日张生如约而至，桌上已摆满菜肴，不过都是素菜，张生不禁皱起了眉头，然而想到这是《最后的晚餐》，将就一下就过去了，就算为旧生活画上休止符吧，莺莺拿着打开的香槟从厨房出来，给他的杯斟满，接着将自己的杯倒上，正当张生带着诧异眼光打量一切反常，冷不丁莺莺从旁发话“来，干了这杯，庆贺你重获新生；同时感谢有人把你这个祸害从我身边带走”由于自己出轨在先，对方无过错，负全责的张生面露愧恧，无言以对，只得举杯勉强招架，平时滴酒不沾的莺莺仰脖一饮而尽，尴尬的氛围凝滞了空气，沉默良久，莺莺打破了僵持“方便打听你们有多爱？”一提及她，适才若霜打的茄子——蔫了的张生立即马上两眼放光生龙活虎起来，满面春风，不无得意道“十分爱”，仍嫌意犹未足，旋即补充后缀“跟她在一起，阔别久违的心跳加速复活，干什么都充满力量，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不错，果然有长进！花心都打扮得这么清新脱俗，十分爱？！她现在给你的，我十年前就给你了——十分爱过，只是一个女人捆绑了婚姻，十分爱就不可能全放在一个人身上，注定要将十分爱肢解一分给父母；一分给公婆；一分给孩子，被稀释成七分爱……”说着说着莺莺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伏案耸动双肩抽噎，本待“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但“痛饮从来别有肠”，化装的云淡风轻，终为诚实的情感所出卖，俄顷全部破产无一生还。至此，张生对莺莺之前一系列“淡定、从容、平静、满不在乎”瞬间憬悟（秒懂）。
无知石破坚挺，丹磨赤显；不识玉碎白在，竹焚节存，然，再没心没肺的村姑俗妇亦有自尊心，尤其在即将仳离的夫婿前。刚才焕发出来的第二春神采奕奕顿时化为乌有，张生深深地埋下了头，不由得串联起往日点点滴滴，就是这个发福走形的黄脸婆，每天绞尽脑汁琢磨一道菜讨好他的胃；就是这个絮絮叨叨的十三点，担心他抽烟伤了肺喝酒伤了肝；就是这个俗不可耐的二十五，深夜一边哭一边喊满大街找喝得烂醉如泥的他；就是这个傻不拉几的二百五，每年坐半天车走十几里山路仅为了陪他的父母吃上一顿年夜饭；就是这个大大咧咧的臭三八，除包办家里一切还独自打理着XXX店……
看着这满桌的素菜，将张生的记忆一下拉回到从前，当年他害伤寒忌口油腻，用了几顿斋饭就再难咽下，病人气多怒而摔碎碗碟，就是这个不用花钱雇佣的老妈子，默默打扫干净，重新添置饭菜陪他一起“吃素”……
张生嗫嚅着发不了一言，为捂住慌乱焦躁，他不停地将菜塞满口腔，跟自己较劲似的囫囵暴吞，更像在惩罚自己，过了好一会儿，强作镇定，瓮声瓮气道“我……我反悔了，这婚，我不离了……”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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