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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芍药(短篇小说)

时间:2006/11/22 作者: 阵雁惊寒 热度: 94663
    生活中,常见到一些芍药花,有红色的、粉色的、黄紫色的。这些芍药在养花人的呵护下,那硕大的花朵如牡丹一样的美丽,然而,小兴安岭脚下的野芍药,却是那样的简洁、盈弱、素白。



    1968年的一个冬天,快过大年了。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掩埋了道路、掩埋了山野、掩埋了村庄、也掩埋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善良与罪恶,天地间一片惨白。

    在这“贼啦冷”的天气里,野外的“白毛风”一阵紧似一阵。原野上,成群结队狍子从山里下来,它们是来寻找可吃的食物。紧随其后的便是那些狼群,它们也正在寻找时机对猎物发起围攻。自然法则就是弱肉强食,要想生存下来就必须要冒着风险,不顾死活地疲于奔命。

    这场大雪下得实在是太大了,平地里就有半米来深,像这样的鬼天气,“猫冬”的人们是从来不出门的。可是就在这时,从村东头却出现一个黑影,他带着大狗皮帽子,穿着厚重的棉袄棉裤,拉着雪爬犁,趟着过膝盖的积雪,艰难地向前行走着。“白毛风”毫无怜悯地直往骨缝里钻,飘起的雪粒儿打在脸上,像针扎锥刺一样钻心。这个黑影毫无顾忌地向前奔走着,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原野之中……

    下午三点钟,混浊的太阳将要“卡”山,杨红桃就来到邻居大叔家,说她爸爸出去一天了也没有回来。

    “什么时候走的?”邻居大婶问。

    “早上。”红桃焦急的说。

    “这鬼天气,他怎么敢出门哦?”邻居大叔有些不解。

    红桃说:“家里一点粮食也没有了!早上,我爸说要趁着下大雪没人看见,出门打点一鱼、捡一点粮食。不然让别人发现了,又该挨批斗了。”

    “老头子!赶紧去叫上几个人到野外去找找,别让‘张三’(狼)扯去。”邻居大婶急忙催促着。

    “大叔!我也跟你去。”红桃有些着急。

    “你一个女孩子家,外面的雪还这么大,出去了还得照管你啊?”邻居大叔有些不耐烦,拿起手电筒就往外走。

    杨红桃的父亲叫杨志雄,是从鹤岗下放的大右派。原来他是煤矿上的一名技术干部,在1958年,毛主席提出: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按着他老人家的指示,全国人民都在没日没夜的搞大跃进,把人累得喘不过气来。而年轻气盛的杨志雄说:“什么大跃进?这简直是大要命”。就因为这句话,他就被划成了大右派,下放到偏僻的守望村。

    大右派下放到农村,都是被严管对象。在村里,有什么脏活、累活他们都要抢着干,而且还要少给工分。那时候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只准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

    十年的改造,使杨志雄变得规规矩矩,不管见到谁,都得满面笑容,点头哈腰地说:“你吃了吗?”赶上人家心情好时就回一声“吃了!”。赶上人家心情不好时,就得挨顿骂“吃你妈了个屁!”这些杨志雄早就习以为常了。

    那年头,农村虚报粮食产量成风,为了多交“红心粮”,老百姓的口粮就得少分很多。在秋后分粮时,贫下中农家庭每人才给二百多斤,黑五类家庭每人还要少分30斤,而且分的粮食大部分都是下风头的。贫下中农在粮食不够吃时,还能偷点、摸点、捡点,可是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家庭可就惨了,就是拉完庄稼落在地里的粮食也不允许他们捡。

    头年秋天,红桃妈见别人都去“捡地”,心里也在着急。本来她是不敢去的,可是一看到三个孩子挨饿时的惨像,实在让她揪心,所以她就横下一条心,独自一个人出去捡了半袋苞米棒子。在太阳还没落山时她怕人看见没敢回来,一直靠到天黑时才回家。结果还是被专政队发现了,他们说黑五类家属是在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不但东西被没收了,而且大会小会没完没了的批斗。红桃她妈本来就身体不好,哪里经得起这么连打、带吓的折腾。不几天,她就命丧黄泉了。

    红桃妈一过世,他们家的日子就更艰难了。这不,秋后分粮还没几个月,红桃家里的粮食就吃光了。在红桃妈活着的时候,还能算计着把粮食吃到来年春天,等野菜一下来,也不至于太挨着饿。可是她这么一死,杨志雄在外面干活也顾不了家,三个孩子谁有时间谁做饭,“一顿巴火”把粮食都“造害”没了。

    眼看就快要过年了,家里一点粮食也没有,仅靠萝卜、白菜、土豆也维持不了几天。昨晚一场大雪,杨志雄寻思,今天雪大也不会有人发现,趁机到大地里翻一翻苞米杆堆,捡一些落下的苞米。顺便再到水泡子刨冰窟窿打点鱼,也好将就着把年过去。这不,他一大早出去,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邻居大叔找了几个青壮劳动力,拿着手电筒、马灯,来到野外去找黑五类。他们走后,村子里马上就传出了“黑五类”单独外出的消息。专政队长一听,酒劲就醒了一半,他满嘴喷着酒气骂道:“妈了个巴子!黑五类外出竟敢不请假,等他回来我扒他的皮”。“走!”专政队长带上几个打手直奔红桃家。

    到了红桃家,专政队长就问:“黑五类干什么去了!”

    “我爸早晨出去了。”红桃的妹妹红杏说。

    “那怎么不报告?”专政队长又问。

    红桃说:“家里没吃的了,我爸寻思去捡点粮食。”

    专政队长生气地说:“黑五类还吃什么粮食?告诉你们,以后黑五类再出去你们要主动揭发,你们要和他划清界线。不然,你们也都是黑五类。”

    三个孩子都被吓得不敢出声,任凭专政队长大呼小叫。专政队长叫唤累了,领着几个打手扬长而去。

    在那个阶级斗争是纲的年代里,无产阶级专政队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要想打死一个黑五类,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的容易。

    天渐渐的黑了下来,野外的西北风越刮越大,被风刮过的雪地,连个脚印都找不到。邻居大叔一出村子,心里就没了底。这大冷天的,黑五类肚里没食,还不得冻死啊。他们边走边喊,向着苞米地和大泡子方向走去。走了没有多远,有人就提出不想去了,“咱们回去吧!一个黑五类死就死吧。”

    “小兔崽子,黑五类就不是人哪?要是你爹你妈这个时候没回来,你也不去接啊!”那个年轻人被大叔骂了一通,只得乖乖地跟着走。

    邻居大叔是铁干贫农,村里人都知道,他虽然脾气不好,但心眼好使。在村里他最看不上的就是“的的瑟瑟”的专政队长,有时大叔用话呛他几句,专政队长也不敢吱声。所以,大叔在村里说话,没有人敢成耳旁风。

    大叔领着这帮人到了苞米地,找了几个来回,也没有看到黑五类的人影,但从苞米杆被人翻动过的情况看,黑五类曾经来过这里。

    在这漆黑的夜晚,除了“飕飕”的风声,就是“嗷嗷”的狼叫声,恐怖得让人心里直发毛。天实在太冷了,冻得人们直打牙帮骨,大叔让几个年轻人把雪地里的苞米杆扒出来抱在一起,然后点起一堆大火。这样可以让黑五类看见这里有人,还可以让大家烤火暖暖身子,再一个好处,狼群见到火就会跑的远一点。

    大家烤完了火,又来到大泡子。邻居大叔一看,这里有几处被刨过的冰,有的在泡子中间,有的在泡子边上,有的在芦苇旁,看来黑五类真的来过这里。可是把一平方公里的大泡子都找遍了,还是也没有见到人影。这时候,邻居大叔抬头看看天上,从星斗的位置上看大约是半夜了。在看星斗时,大叔发现这满天星星像眼睛一样一眨一眨的,说明这天气是相当的冷,如果再这样找下去,非得冻坏人不可。于是他说;“咱们回去吧,也许黑五类已经到家了。”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大叔心里也在犯“嘀咕”。

    在回来的路上,大家都累的够呛,深一脚浅一脚的直摔跟头。走了一半路程,在前面一个小伙子摔在地上半天也没有爬起来,等大家赶上来用手电一照,发现他脸色煞白,并用手指着旁边的雪地。大家走进一看,雪地里趴着一个人,这个人光着身子把棉衣和帽子都甩在了一旁。邻居大叔把那个人翻过来仔细一看,正是黑五类杨志雄。只见他呲牙咧嘴的一脸笑容,尸体早就冻硬了。几个年轻人一看,吓得都躲了挺远。邻居大叔拿着手电筒向四周照了照,在不远的雪地上还有一个雪爬犁,上面装着一个不满的麻袋。他赶紧过去把雪爬犁上的麻袋解了下来,把黑五类放在雪爬犁上,盖上棉袄,扣上狗皮帽子,用绳子把尸体绑好,并叫着那几个年轻人“都过来!你们在前面拉,我在后面跟着。”



    邻居大叔带人出去后,杨红桃在家里等啊、盼哪。都快到半夜了,可是还不见爸爸回来,弟弟妹妹都急得哇哇直哭,“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让‘张三’给叼去了?”

    “哭什么哭!都赶紧睡觉。让‘张三’叼去更好,省得人家欺负咱们。”听姐姐这么一说,妹妹弟弟都吓得不敢吱声了。

    在杨志雄被打成右派时,杨红桃才六、七岁,那时她在城里无忧无虑的生活着。在鹤岗时,爸爸是矿山工作,妈妈在小学当老师,本来他们在那里生活得好好的,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让他们来到这个偏僻落后的农村。在城里那段时间,红桃在托儿所是一霸,她总是管着别的孩子,甚至可以随便欺负他们。等到了农村,这帮屯里的孩子不但不听她管,反而还要欺负她。有时候她和其他小孩打架,自己虽然满身是理,但是爸爸妈妈还要当着人家的面把自己给打一顿。爸爸妈妈经常告诉她,不要和其他小孩一起玩,咱们惹不起人家。可是,她始终也不明白为什么惹不起人家?

    等到上学的时候,她虽然学习很好,可是人家小孩还是照样欺负她,骂她是“狗崽子”。渐渐地她在别人口中得知,爸爸是个大右派,是个大坏蛋,自己挨欺负完全是因为爸爸造成的。从此,她就开始恨爸爸,每次她挨欺负回来,都要拿爸爸出气,爸爸总是闷着头不吱声。

    等到弟弟妹妹大点时候,也和红桃一样,总是哭着回家。有的时候人家大人小孩都撵上门来骂,爸爸妈妈总是笑脸相迎,点头哈腰给人家赔礼道歉。从此,他们姐弟三人都不敢轻易出门,甚至红桃在想:要是没有爸爸那该有多好啊,他们姐弟三人也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不受人家欺负。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不管白天晚上,三个孩子经常看到爸爸被红卫兵揪去批斗。每次在爸爸回来的时候,都浑身是伤,吓得他们心里砰砰直跳。

    还不止这些,有时红桃、红杏在学校里也被学生揪出来批斗,说他们是黑五类子弟。

    有一天,红桃正在学校上课,一个红卫兵找到她,让她与家里划清界线。她同意了,还志愿写了一份《决裂书》,并且还和一群人一起,把爸爸妈妈从家里揪出来批斗了一番。他想:这下可以彻底改变自己命运了,可以像其他同学一样扬眉吐气了。可是时间一长,她感觉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自己应然是个“狗崽子”,渐渐地她就更恨爸爸了。

    这些事情在红桃家也不算什么,可是最难忍受的是他们家的人经常吃不饱。为了能添饱肚子,爸爸经常在野外弄回一些野菜、芍药根、散落花根、芦苇根和菱角,回来用水煮一煮就吃,连盐都不放。吃的全家浑身浮肿,腮帮子直麻。

    都后半夜了,红桃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外面有动静。由于家里的电灯还在亮着,她仗着胆子起来想要到外面看看,是不是爸爸回来。就在这时候,邻居大叔走进了门,他说:“你爸他死了!”

    “啊?”红桃一下懵了,她虽然恨自己的爸爸,但他是他们的唯一亲人,也是家里的唯一生活来源。过了半天,红桃才缓过神来,哭得死去活来。弟弟妹妹也都被叫了起来,他们看着爸爸的尸体跟着姐姐一起哭。

    邻居大婶也来了,看到这个情景揪心的说:“哎!就剩下这三个孩子了,今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第二天,邻居大叔找来木匠,放倒了两颗杨树,为杨志雄做了一口简易的棺材。

    就在这时,专政队长也领着一帮人来了,他喷着吐沫星子说:“黑五类不老老实实的接受改造,死了活该!这就是阶级敌人的下场。”

    “人都死了,还诈唬个啥?你有没有人味?”邻居大叔没好气的说。专政队长一看大家都没有好眼睛看他,就带着一帮人溜走了。

    把黑五类埋葬之后。傍晚,邻居大叔到野外把昨天扔下的麻袋取了回来,然后送到了红桃家里。在打开麻袋一看时,邻居大叔一阵辛酸,原来里面装着八穗瘪苞米,一捆带冰茬的芦苇根,还有半袋杂鱼。有颗芦苇根,是被嚼剩下的一半。

    “来,你们三个都过来,听大叔给你们讲讲你爸的事情。”三个孩子都上了炕,坐在了邻居大叔的对面。

    邻居大叔说,“天下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你们都不知道,你爸他不是什么坏人。他经常对我说,因为他自己犯了错误,连累了你们娘几个,让你们吃了不少的苦。别看你们这样对待他,为了能让你们能吃饱,他每天干活都吃半饱,一年到头在外面得啥吃啥。前年秋天,队长派我和你爸一起用马车去拉“洋草”。在套车时,我让他进马号带点马料。可我套完了马车,又在外面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出来。于是我就进去看看,这时候我发现你爸正在吃又酸又臭的泡豆饼呢。看我进来,你爸忙说:“大兄弟,你千万别报告,我实在太饿了”。我心里一软,又多带了一桶碎包米,天黑收工时让你爸拿了回来。

    邻居大叔卷了一颗烟,点着了又说,红桃啊!你都十六、七了,也应该懂事了,你要知道作父母的宁可自己饿死,也不愿意看着儿女挨饿。这不?你爸要不是为了你们,他也不会冒险出去,你们看看这个芦苇根子,这是他没有吃完的,看来他是实在太饿了。

    听了邻居大叔的一番话,三个孩子都哭了。其中哭的最伤心是红桃,她边哭边说自己不懂事,后悔自己做了一些对不起爸爸的蠢事。

    这时候邻居大婶送来了饭菜,还拿来了十斤小米和二十斤苞米面。

    连续几天晚上,人们都会听到三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好心的人们都跟着落泪。



    这几天,红桃瘦了许多,她整天整夜的不睡觉。在三天圆坟后,红桃就病倒在炕上,整天发着高烧,烧的稀里糊涂。她在似梦非梦中,看见了爸爸妈妈。爸爸说:“红桃啊!是爸爸给你们带来了不幸。现在,你就是家里顶梁柱了,你们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啊!”妈妈说:“红桃啊!弟弟妹妹还小,你要有个姐姐样,凡事都要让着点,护着他们点,红杏、红岩妈就托付给你了,妈在天上看着你哪!”妈妈说完好像也哭了。红桃哭着说:“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宁可我遭罪也不让弟弟妹妹受到委屈。我不上学了,我要干活养活他们,让他们吃好的穿好的。”妈妈笑了,爸爸也笑了。

    爸爸妈妈脚踩着七色云朵慢慢的飞了起来,“爸爸妈妈你们别走!别走啊!”红桃拼命的追赶,她哭着、喊着,可是怎么也追不上。突然脚下一绊掉下了山崖……

    “噼噼啪啪”一阵响声把红桃惊醒,她感到浑身一阵疼痛。

    “大婶、大婶,姐姐醒了!”她隐隐约约的听到红杏和红岩在远处喊着。

    接着又传来了一阵鞭炮声,啊!是过年了?

    “这孩子可算醒了,都三天了,真是吓死人啦!”

    “大婶!”红桃又忍不住的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醒来就好。赶紧起来吃点饭”大婶安慰着红桃。

    “姐!大婶给咱们送来了鸡肉和饺子,快起来吃吧!”弟弟红岩高兴的说。

    “谢谢大婶!”红桃抽泣着。

    “见外了吧,大婶又不是外人。”

    红杏问姐姐:“你刚才喊爸爸妈妈别走,是怎么回事?”

    红桃刚想说“你别问了。”可是大婶把话接了过去“那是烧的,说胡话”

    红杏又告诉姐姐,下午专政队长老婆来了咱们家,送了一块猪肉和一些白面。

    “你要了?咱们不要他家的东西。”红桃恨专政队长。

    大婶说:“怎么不要?送来咱就要。”

    这几天,全村人都知道了黑五类是因为家里没有粮食才出门被冻死的。就连偷吃马料,吃草根的事也都传了出去。乡亲们都打算给红桃家送点粮食,但又害怕受到连累。今天早上,专政队长告诉他老婆,让给红桃家送点猪肉和白面,并且嘱咐老婆千万别让其他村民看见,结果还是有人看见了。

    开春以后,红桃真像长大了许多,她学着父亲的样子,见到谁都是笑脸,“你吃了吗?”。

    红桃也真的不上学了,开始在生产队像个劳动力一样,跟着社员一起干活了。

    在干活的第一天,红桃早早就来到生产队等着。不一会,新队长冯秃子睡眼朦胧的来到院里,他让三个人去马号铡草,十个人去北地扬粪,二十个人去南面种地,可是就没有给红桃摊派活。

    “冯队长!我干啥啊?”红桃怯生生的说。

    “啊,红桃呵,你不念书了?”冯秃子问。

    “冯队长,你看让我干点啥?”

    冯秃子站在那里想了半天,从兜里掏出了一串钥匙递给红桃,“你就先当保管员吧。”

    红桃心想,保管员可是个“养大爷”的活,一般的贫下中农都捞不着干这样的好活,冯队长能让自己当保管员,看来今天真是遇到好人了。

    大家看到红桃当上保管员了,心里也有些嫉妒。有几个人就小声嘀咕:“照顾她也行,可以让她干点别的轻活,怎么也不能让她当保管员哪。”“就是,她必经是黑五类子弟。”“哎!她没爹没娘的人也挺可怜,再说大田里的活她也干不动啊”。

    “都说啥呢?有意见到‘茅楼’(厕所)提去,都赶紧给我下地!”冯秃子气势汹汹的说。

    冯秃子是刚刚来当队长的,他原来是专政队里的一名干将。头几天,老队长被打成“走资派”,专政队就派他来当了队长。新队长一上任,总要显点威风,也没人去跟他一般计较。

    冯秃子领着红桃来到仓库,教她如何付种子,如何过秤,如何记帐。等社员都下了地,冯秃子就该回家去睡大觉了。

    早晨付完了种子,红桃就基本上没事了,就等着晚上收工时把剩下的种子收回来。没事时,红桃就把仓库里的东西通通收拾了一遍,该整理的整理,该打扫的打扫,把掉在地上的粮食一粒一粒的检起来。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干出个样来给大家看看,也好给冯队长赚个脸。

    连续几天,冯秃子有事没事的都要到仓库来,“嗒嗒咯咯”地和红桃没话找话。有时还让红桃拿点粮食回家,可是红桃不愿意贪小便宜,所以也就没拿。

    一天下午,社员们都下地干活以后,冯秃子喝的醉醺醺的来到了仓库,“怎么样红桃,累不累?”

    红桃说:“不累,谢谢冯队长。”

    “谢什么?以后你要是跟我好,我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谁都不敢欺负你。”

    红桃也知道冯秃子说的是啥意思,但她也不敢得罪他,就装着没听懂,低着头干着自己的活。

    冯秃子一看红桃没有说活,就以为她不敢反抗。于是就和红桃动手动脚起来。红桃躲了又躲,冯秃子也没有罢手,这下可把红桃给惹火了,上去就把冯秃子的脸给挠坏了。然后把钥匙一摔,哭着跑出了大院。这件事正好被豆腐倌给遇上了,就在村子里传开了,全村人都说红桃是好样的。

    第二天,红桃就和其他社员一起下地干活了。红桃一开始干农活,就顶个整劳力,踩格子、点种她样样都行。

    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疯狂时代,真正下地干活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年轻人不是搞大串联,就是搞武斗,再就是批斗会,这样也成全了体格瘦小的红桃。

    年龄大的人一看红桃挺可怜的,在干活时也都照顾她点。红桃是个争气的姑娘,人勤快,眼里有活,一年到头也不少挣工分。

    就这样平平稳稳的过了两年,红桃也锻炼成了一把干农活的好手。红桃能干在全村都是出了名的,大小伙子能干的活她都你能干。春天种地、夏天产地、秋天割地、冬天刨粪,她样样都行。每年都能挣四千工分,在全村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又过了两年,像她这么大的农村姑娘大部分都出嫁了,而红桃虽然能干,但村里人却没人愿意娶她。一方面是那时候都讲究根红苗正,都愿意找个贫下中农子弟,将来有了孩子也历史清白;另一方面,她的弟弟妹妹都在上学,还得靠她来养活,谁愿意增加那个负担?

    红桃心里也清楚为什么没人娶她,这都怨自己命苦,谁让自己摊上这样家庭呢?在没有人的时候,她就自己偷着哭,她太苦了,太累了。有时,她真想随着爸爸妈妈一起去,她不愿意留在这个世上活受罪。可是她一想起弟弟妹妹还小,自己死了他们这么活啊?!

    在她最苦恼的时候,有多少个夜晚她都想梦见爸爸妈妈,想和他们说说自己的苦衷,说说自己的难处,也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梦往往也就是这么奇怪,她越想梦见父母,就越是梦不到,自从那次有病以后,她一次也没有梦到。从那时候起,她开始变得少言寡语了。



    1973年,妹妹红杏高中毕业,正好赶上县里钢铁厂招工。因为红杏在学校时学习好,表现的也好,所以就被选上了。可是在政审时,人家一看是黑五类子弟,就被公社给拿了下来。红杏回到家里哭得死去活来,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就喝了农药,差点要了性命。

    红桃被逼得没有办法,就去公社找管事的领导。那位领导看到来了个大姑娘,心里暗自高兴,就用色眯眯的眼睛上下打量红桃。在红桃问起这件事有没有希望时,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反正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连续推了一个礼拜。最后那位领导说:“要想去钢铁厂上班其实也不难,只要我一句话她就可以去。”

    “谢谢你大叔,你就帮个忙吧!”红桃赶紧“溜须”。

    “那你该怎么谢我啊?”那个领导不紧不慢的说。

    “只要你能让我妹妹去钢铁厂上班,怎么谢都行。”红桃没加思索的说。

    那个领导接着说:“要想去上班,我这里只有两条路,一个是你和我好一回;另一个是你妹妹和我好一回。不然,就别想去钢铁厂。”

    红桃听了,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脖根,羞得浑身都不自在。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她心目中无比高尚的公社领导会这样的无耻下流。

    “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不行我就安排别人了。”那个领导赶紧追问。

    红桃坐在那里,想想可怜的妹妹,想想妹妹要跳出农村的迫切心情,想想父母在梦中的嘱托。

    她一狠心站起来说:“妹妹不行。你办吧,办成了我和你好。”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在回来的路上,她这个后悔啊,她真想自己打自己一顿。她坐在壕沟上,哭得几乎要抽了过去。心想:苍天哪!为什么要折磨我这个苦命的人哪!

    回到家里,她赶紧洗了一把脸,怕让外人出来看见。

    在开始做午饭时,红杏回来了“姐!你去公社时他们说没说咋样?”

    “差不多吧。”红桃边说边做饭。

    红杏“忽”的一下抱住姐姐“还是我姐好。”

    红桃心里这个难受啊,她希望成功,又害怕成功。妹妹后来又和她说了些什么,她根本就没有听见。

    又过了几天,在红桃晚上收工回家时,看见那个公社领导正在她家里坐着。“来了?”红桃不冷不热说了一句,赶忙出去洗脸。在洗脸时,她在外屋故意磨蹭时间,不愿意进到里屋见那个领导。

    “干一天活了,你赶紧进屋吃饭吧!”那个领导假装关心的说。

    红桃端起饭碗正要吃饭,她看见那个领导正在粘粘糊糊的和红杏唠嗑呢。红桃突然感觉饭里好像掉进了苍蝇,让她心里恶心。

    红桃放下了碗问“事情办得什么样了?”

    “这点小事算啥,我是来给你妹妹送招工单的,后天到公社统一报道。”那个领导说着就拿出了一张盖着红戳的单子。

    不等红桃细看,红杏一把抢了过去,她一跳挺老高,大声念起了招工单上的内容。

    “你和弟弟好好看家,我陪公社领导去串个门。”红桃说完,就拿起了平时干活的破衣服,和那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这一夜红桃没有回家。

    姐姐走后,红杏一夜也没有睡觉。她高兴,她喜悦,她幻想着未来,她为将来的人生描绘了一幅美好的蓝图。

    第三天,姐姐为红杏准备好了衣服、棉被和一些简单的用品,把妹妹亲自送到了公社。并嘱咐她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在为人处事时要多长几个心眼,千万不要上当受骗。

    “你放心吧,我有不是三岁小孩。”红杏根本就没有听懂姐姐的意思。

    在回来的路上,红桃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心里有苦,可是又对谁去说呢?她一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浑身就像鞭子抽了一样的难受,胃都往上直反。

    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那个有爸妈坟墓的山坡。到了那里,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一边哭一边诉说事情的经过。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爸爸妈妈是否能理解她。

    红桃本以为一切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是那个公社的领导隔一段时间就来找她。她没有办法,她不敢声张,一切都是为了妹妹。她几次怀孕,都是不敢到当地医院去打胎,而是去了远离家乡的地方找那些黑医生。有一次大流血差点要了性命,她,就这样忍受着、承担着。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之间四年过去了。1977年弟弟红岩也高中毕业了,在参加高考时就只差一分落了榜。这时候,正好大队学校在招民办教师,红岩是最符合条件的。那个时候选教师基本不讲究家庭出身了,按水平红岩应当是排在第一号,可是听别人说把他排在了最后。红桃心里明白,这肯定是冯秃子搞的鬼。

    冯秃子这几年又升官了,他当上了大队的支部书记。红桃想了一夜,本来是不想去找他,因为一见到他心里就难受。可是看见弟弟那么小,能吃了农村的苦吗?如果她不去找他,这件事情肯定要泡汤,要是真去找他,冯秃子还会像那个公社领导一样没完没了,她活的厌倦了。

    人到不顺时,喝水都塞牙。到了这个时候,那个公社领导因为犯错误下去了。实在没有办法,红桃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了冯秃子。冯秃子一看红桃自己送上门了,当然是心里高兴,红岩也就顺理成章的进了学校。

    红桃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觉得用一个人的代价换取了弟弟妹妹的幸福,她对得起爸爸妈妈,对得起弟弟妹妹,对得起这个家。再过几年,她积攒点钱,帮助弟弟妹妹成个家,她也就万事大吉了。她觉得自己这样做,将来弟弟妹妹一定会像对待父母一样的对待她,今生就是不结婚她也心满意足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红桃想的那么简单,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年过后,红桃是“破鞋”的消息,就在十里八村传来了。

    一天,妹妹红杏从县城里回来,哭得两只眼睛像个灯笼。红桃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大事,便问:“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哪!”红杏没有好气的说。

    “我怎么了?”红桃问。

    “你怎么了,你自己知道。”红杏拿话顶撞红桃。

    “我知道什么?”红桃又问。

    “你自己做的缺德事,你不知道谁知道?就是因为你,我的对象都吹了!你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免得影响我们。”

    红桃这回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没有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弟弟妹妹去解释,她满肚子苦水只有自己咽了?

    妹妹一气之下回到县城,几年都没有回来。

    等弟弟到了搞对象的年龄,几个对象都是因为姐姐的作风问题吹了。后来,弟弟一气之下竟把红桃赶出了家门。说红桃辱没了杨家的门风,还骂姐姐是个不要脸的婊子。

    红桃带着委屈和耻辱,孤伶伶的一个人在村子里生活。她一个人生活不要紧,这下子村里热闹了。一些有骚味男人总想占点便宜,把红桃吓得大门、二门都插得严严实实。小媳妇,老婆子都像防贼一样防着红桃,把自己的男人看的紧紧的,生怕红桃给勾引去。

    那年冬天上冻后,家家都从江通草原往回拉烧材,生产队也给红桃派了一辆马车,等天黑拉柴火回来时,那个赶车老板子的老婆就站在大道上骂:“你个狐狸精,竟敢勾引俺家老爷们,你不得好死。”那个女人骂了半夜,而且还有人跟着起哄。

    红桃只是在家里哭,也不敢跟人家争论。从那以后,只要有男人看红桃一眼,她就要倒霉了,就得挨人家的女人骂。

    后来,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就不得不离开了这个既让她伤心,又让她留恋的村子,回到了她谁都不认识的出生地鹤岗。在熟人的视线里,红桃悄然无声的消失了……

    二十多年以后,在黑五类杨志雄的坟墓旁又添了一座新坟,新坟是用红砖和水泥砌成的,前面立着一块雕刻精致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写着“杨红桃之墓”,落款是“杨红杏、杨红岩,2004年8月20日立。”

    正值仲夏,在坟地的山坡上,一株株,一簇簇的野芍药正在开放。在阳光的照射下,那洁白花朵虽然有些单薄,但显得格外醒目。一阵轻风吹过,飘来了一股苦淡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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