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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第十三章)

时间:2018/5/14 作者: 曾德顺 热度: 82434
  第十三章 浪漫主义

  刘秘书来到了田埂上,他挥舞着手中的信封,朝田里的桃花喊道:“桃花,你快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正在耘田的妇女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直起腰来,望着田埂上的刘秘书,催促着桃花说:“桃花,快去拿来,让我们也看看。”

  桃花洗尽手上的淤泥,卟通卟通地爬上田埂,接过了刘秘书手中的信封。这时,其他妇女也都爬上了田埂,挤在桃花身边。

  信封并没有封口,桃花取出了信封里的东西——原来是照片!女人们都尖叫起来。照片一共有四张。桃花还没来得及细看,照片就被别人抢走了,她们一边看,一边尖叫:

  “哎呀,桃花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嘿好看!”

  “你们看桃花的眉毛!桃花好像皱着眉头呢。”

  “哎呀,罗肤也上了照片!”

  “真想不到,刘痒痒也上了照片!”

  刘秘书笑眯眯地看着社员一惊一乍地尖叫着,等她们看够了,刘秘书才说:“这些照片暂时保存在桃花手里,谁想看,都可以到桃花那里去看。”

  女人们把照片交还到桃花手中之后,刘秘书对桃花说:“桃花,你到我这边来,我要单独和你谈谈。”

  桃花跟着刘秘书来到一处田坎下,刘秘书站定了,对桃花说:“桃花,你的山歌唱得好。你看,王书记到桃花源里来蹲点了,武陵县委宣传部的宁干事已经给你拍了照片了。我想请你唱几组山歌,配上这组照片,登到报纸上去。”

  桃花的心思还停留在自己口袋里的照片上,她说:“山歌?你是说我上次打硪时唱的山歌?把打硪歌登上报纸?”

  刘秘书说:“你上次打硪时唱的山歌当然是不错的,但要配上这组照片登上报纸,那就不合适了。”

  桃花从来不看报纸;开会时,丁兵念报纸,她也没有认真听过。即使她想听,也听不懂报纸上的那些话,像“资产阶级法权”啦,“社会主义的草”啦,“资本主义的苗”啦,等等。桃花从没见过“社会主义的草”,她只见过稻草、稗草、蒿草、鱼腥草。桃花也没见过“资本主义的苗”,她只见过秧苗、禾苗、树苗。

  她觉得报纸上讲的那些话,好像讲的是月亮上的事,离桃花源的生活十分遥远。她不理解刘秘书把她唱的那些山歌登上报纸干什么。在她看来,山歌就好像一声叹息,一串笑声,或是一阵风,唱过了就过去了,为什么要把它留在纸上呢?

  不过,桃花不敢同刘秘书争论,因为刘秘书是有学问的人。刘秘书要把她唱的山歌登上报纸,肯定有他的理由,刘秘书说她的山歌还不合适登上报纸,那肯定是她的山歌还唱得不够好。于是,桃花小心地问:“登在报纸上的山歌,应该是怎样的呢?”

  刘秘书低头想了一阵,然后问:“桃花,你觉得王书记这个人怎么样?”

  桃花愣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个武陵县最大的官。她只知道桃花源人一会儿私下里叫他王麻子,一会儿当面又叫他王书记。她当然不敢当着刘秘书的面叫他王麻子,于是,她只好说:“他给我们生产队修了水泥晒谷坪,又让我们吃上了白米饭。”

  刘秘书笑了,说:“那么,对于这么一个人,我们应该如何对待他呢?”

  桃花说:“应该感谢他。”

  刘秘书问:“应该如何感谢他呢?”

  桃花回答不上来了。

  刘秘书启发她:“桃花源里没有别的好东西,只有山歌。”

  桃花似乎明白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说,应该唱山歌来感谢他让我们吃上了白米饭?”

  刘秘书低头想了一会,然后说:“准确地说,应该是用山歌的形式来歌颂王书记。”

  桃花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无法理解“感谢”和“歌颂”有什么不同,便问:“什么叫歌颂?”

  刘秘书摸着下巴想了好久,才说:“歌颂,就是说好话。”

  桃花说:“你的意思是说,王书记让我们吃上了白米饭,所以我们应该说王书记的好话?”

  刘秘书苦笑了一下,说:“桃花,你怎么总想着白米饭呢?”接着,他慢慢启发她:“王书记到桃花源里来干什么来了?他是来‘三同’的,所以,你唱山歌应该歌颂王书记如何关心贫下中农的疾苦,如何与桃花源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如何牢记反修防修的宗旨。……”

  桃花有些听不懂了,她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唱过这样的山歌。”

  刘秘书鼓励他说:“这是新生事物嘛,你要慢慢学嘛,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对你来说,唱山歌就像眨眼一样容易,我相信你一定能唱好歌颂王书记的山歌。”

  刘秘书走了以后,桃花站在田埂上发了一会呆。本来,唱山歌对她说,就跟平常说话一样,张嘴就来,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唱的山歌牵涉到一个武陵县最大的官,牵涉到“三同”,牵涉到“反修防修”,牵涉到“歌颂”,而且,她的山歌要配上照片登上报纸……这全是桃花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桃花感到有些头晕,甚至连呼吸都有些紧张了。

  当桃花再次回到田里耘田的时候,女人们还在议论照片的事。

  高德英说:“唉,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积极分子,开过那么多的大会,还从来没有人给我照过相呢。”

  罗肤说:“我也是沾了桃花的光。我要不是和桃花在同一个组打硪,哪里会照到我?”

  李兰花说:“说到底,还是沾了王书记的光。王书记不来桃花源蹲点,哪有照相的跑到我们这里来?”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作声了,只听得耘板拍着得秧垄啪啪地响。

  这天晚上收工后回到家里,桃花满脑子想的都是歌颂王书记的事。这时,罗肤上门来了。她一进门,就鬼鬼崇崇地拉住桃花说:“桃花,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她把桃花拉到桃花的卧房,把门关上,又说:“桃花,把灯点上。”

  桃花点燃了桐油灯,罗肤才说:“把照片拿出来。”

  桃花问:“什么照片?”

  罗肤说:“什么照片?今天下午刘秘书给你的照片呀。”

  桃花这才想起自己的口袋里还装着照片;她问:“今天下午,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罗肤说:“哎呀,今天下午有那么多人在场,我不好意思仔细看唦,现在我要再仔细看看。”

  桃花把信封掏出来,递给罗肤。罗肤一接过信封,就惊叫起来:“哎呀,桃花,你怎么把信封折得这么皱巴巴的了?哎呀,这是多么金贵的东西,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唦?”

  桃花想起来了,她刚才剁猪草的时候,没有把信封掏出来,她在想“歌颂”的事,所以把信封折坏了。

  罗肤把照片从信封里抽出来,一边心疼地叹息,一边小心地抚平照片上的折皱。桃花端着桐油灯,同罗肤一起细细打量这四张照片。

  第一张照片照的是打硪组四个人的全景照,除了王书记的脸清晰地显现出来之外,其他三个人的脸都不太清晰。

  第二张照片照的是王书记和桃花。王书记是正面照,桃花只露了半张脸。

  第三张照片照的是王书记和刘痒痒。刘痒痒只现了一个侧影。

  第四张照片照的是王书记和罗肤,两个人的脸都很清晰。

  罗肤瞪大眼睛,盯着第四张照片,反反复复看了许久。在这张照片上,王书记的嘴唇被折出了一道印痕。罗肤先是将手在自己的裤子上反复擦过之后,再去熨平那道折痕,一边责怪桃花:“你看,王书记这么好看的嘴巴,被你折出伤痕。桃花,你真是个罪人。”

  无论罗肤怎么用手抚慰,王书记嘴巴上的折痕也无法抹去。罗肤把照片拿到嘴边,伸出舌头,轻轻舔着王书记嘴上的折痕。

  桃花惊叫起来:“罗肤,你这是在干什么?”

  罗肤笑笑说:“我亲不到王书记的真身,亲亲他的照片还不行吗?”她两眼放光地说道:“桃花,我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同县委书记合影。”

  罗肤爱不释手地摩娑着这张照片,低头看了许久许久,然后,她抬头望着桃花,用乞求的口气说:“桃花,你让我把这张照片拿回家,让我好好地看一晚上好不好?”

  桃花从来没有看见过罗肤这种可怜哀求的眼神,她点头答应了。

  罗肤说:“如果我明天早晨醒来,看见我同王书记还这样合在一张照片里,我就相信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的。”

  罗肤刚走,又有人上门来了。来的是李兰花。

  李兰花刚到桃花源时,常到桃花源人家串门,后来,阶级斗争的形势严峻起来了,李兰花作为右派分子的堂客,就不再轻易到别人家串门了。所以,当夜郞婆不声不响地把李兰花引到桃花卧房门口时,桃花很是意外。

  李兰花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问:“桃花,我可以进来吗?”

  桃花把李兰花请了进来,李兰花很不自在地在房间里东张西望了一阵之后,才搓着手,难为情地对桃花说:“桃花,你能让我再看看那张照片吗?”

  桃花明白她想看的是哪张。桃花把那张王书记同刘痒痒的合影递到李兰花手中,李兰花一边看一边说:“还真是王书记同我男人的合影呢。王书记真是个活菩萨,只有活菩萨才会普渡众生,不管他是不是黑五类。唉,只可惜我男人的脸不清晰,唉,看来宁干事的阶级立场站得稳呢,给黑五类照相,只照一个侧影。”

  她手拿照片,不断变换角度地看,喃喃道:“不过,只要是认识刘痒痒的人,看到了这张照片,都会承认这是王书记和刘痒痒的合影。”

  李兰花自言自语了好一阵,又回过头来,有些羞愧地对桃花说:“桃花,这张照片能不能让另外一个人也看看呢?”

  桃花疑惑地问:“谁?”

  李兰花笑笑说:“我男人。”

  桃花问:“他也来了?”

  李兰花小声说:“他就站在你家禾场边。”

  桃花和李兰花走出房门,来到禾场边。桃花看见禾场边蹲着一个人。李兰花小声对那个人说:“你快进屋吧。桃花同意啦。”

  刘痒痒这才跟着桃花进了卧房。桃花发现,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刘痒痒今晚特别严肃,他拿着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久,然后对李兰花说:“你说说看,以后,公社开批斗大会的时候,如果他们要是打我,我能不能说我同县委书记王落桃合过影?”

  李兰花怔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她去看桃花;桃花也不知如何回答。

  李兰花犹豫了好一阵,终于还是对桃花说:“桃花,能不能把这张照片借给我一个晚上?我想把王书记这个活菩萨请回家,好好地供他一个晚上。”

  李兰花和刘痒痒拿着照片先离开之后,桃花重新拿起了她与王书记的那张合照。罗肤和李兰花、刘痒痒的到来,让她对照片中的王书记的感觉似乎好了许多。照片中的王书记梳着小分头,皮肤白白净净,显得年轻,有朝气。他的五官可以说长得嘿客气。

  桃花忽然想起罗肤经常提到的“拯救者”,她想:“或许,王书记真的就是一个拯救者?他就是来拯救桃花源人的?”桃花脑海里闪过电影中的人物:洪长青、大春、郭建光、李玉和……桃花觉得王书记和这些电影里的人物有点像,又不完全像。

  第二天晚上,罗肤和李兰花把照片归还给桃花之后,桃花又把这四张照片摆放在一起,再次打量了一番。这一回,桃花忽然意识到:所有的照片,都是以王书记为正面,所有的人都是为了配合王书记。看来,通讯组的宁干事说要为桃花拍照,那是假的,为王书记拍照才是真的;刘秘书夸桃花山歌唱得好,那是假的,他想让桃花用山歌来歌颂王书记才是真的。

  这样想着,桃花就觉得有些气馁,有点沮丧。她曾经在小学课本里,在学校墙壁上,见到过刘胡兰、江姐、白毛女的照片,她也曾经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我要是像那些女英雄一样,也有一张自己照片,那该多好!”

  可是,桃花家里太穷。认识彭春牛以后,两人约会后分手的时候,彭春牛曾对她说:“桃花,我真是舍不得你走。要是你的脸能映在荷叶上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把这张荷叶带回家。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把荷叶盖在我脸上,这样,我就可以和你脸贴着脸睡觉了。”

  听了这话,桃花又是感动又是无奈。为了买五颗有机玻璃扣子,彭春牛就卖掉了三百斤红薯。要是照一张相片,那就更奢侈了。这是因为,桃花源里没有照相馆,武陵公社也没有,只有武陵县城和常德城里才有。要去县城,不光要有钱,还得请假,那是多麻烦的事!于是,桃花就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送给彭春牛。以后,两人再见面时,桃花就会问:“上次给你的头发呢,你把它扔了吗?”春牛就会说:“我把你的那根头发种在一个水瓶里了,我要让它长出一绺新头发。”

  现在,桃花终于有了自己的照片。可是,照片的中心位置让王书记占着,她桃花只是王书记的一个配角。这样的照片,她能把它送给彭春牛吗?

  第二天晚上,丁兵到桃花家里来了,这让桃花和母亲大为惊讶。

  丁兵几乎从不到桃花家里来,生产队里有什么事,丁兵总是让丁牛去通知桃花一家。丁牛也极少到桃花家里来。桃花家的房子远离桃花源其它住户,座落在桃花山的一个山坳里。每天从家里出来,到生产队的田里出工的时候,桃花都要走很远的路。有时,桃花就会在心中暗自责怪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把房子修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丁牛有事要通知桃花一家时,只走到桃花家对面的一个高坎上,把手卷成喇叭筒,高声对桃花家里喊话。

  桃花注意到,民兵连长丁兵同她的父亲姜央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关系。丁兵这个人,有时对桃花源人很凶,社员们都怕他。有时,丁兵又很随和,他很喜欢讲笑话,他讲的笑话,差不多都离不开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引得社员们哈哈大笑。但丁兵对桃花的父亲姜央总是恭恭敬敬的,他从不和桃花的父亲开玩笑,讲下流笑话。

  丁兵的到来让夜郎婆有些手忙脚乱,她要给丁兵准备擂茶,丁兵连说不用,只让她和桃花坐下说话。丁兵先扯到桃花的父亲,询问夜郎婆“姜央在外面搞副业还顺利吧?”之类的话。桃花和母亲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丁兵特意造访的真正原因。

  果然,丁兵的神色严肃起来,他对桃花说:“桃花呀,你知道唦,王书记是武陵县最大的官唦,他到了桃花源,就是桃花源的皇帝唦。刘秘书跟我说了,你现在有两个重要任务,那就是: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

  桃花没听懂,便问:“什么叫观察?”

  丁兵怔了怔,望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了一阵,然后说:“观察就是……桃花,你从小就给生产队看牛唦……”

  夜郎婆说:“丁连长,你的意思是说:观察王书记,就是像看牛一样看住王书记?”

  丁兵的脚在地上蹭了蹭,皱着眉头说:“夜郎婆,你怎么能把王书记比作牛呢?我说看牛,是打个比方……你是养过女儿的人……这个观察呢,就好比当娘的看住自己的崽……”

  夜郎婆说:“你的意思是说:让桃花像当娘的看住自己的崽一样看住王书记?”

  丁兵朝地上碎了一口,说:“我也不知道那狗日的刘秘书讲的‘观察’是个什么意思。我这次来,就是把刘秘书的话带给桃花,让桃花明白,她以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唱山歌来歌颂王书记。”

  丁兵把刘秘书的话带给了桃花。可是,他仍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他又开始了东扯西扯,谈到在外面搞副业的姜央,谈到今年春季插秧时要杀一头猪犒劳社员们,当然主要是为了让王书记吃上桃花源的猪肉……

  夜郎婆望着丁兵那闪烁不定的眼神,她突然明白了丁兵还在等什么,于是,她就把话题往王书记的照片上引,果然,丁兵对照片感兴趣,他装着毫不知情的样子,问:“照片?夜郎婆,你说的是什么照片唦?”

  夜郎婆说:“丁连长,你忘了?上次王书记打硪,县里的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刘秘书把照片拿来了,暂时存放在桃花手里。丁连长,今天你来了,要不要顺便看一看照片?”

  丁兵显得很意外的样子,说:“有照片?我在朝鲜打过美国鬼子,却从来没拍过照片呢。今天来你家,顺便看看也好,顺便看看也好。”

  桃花把丁兵领到自己的房间,将那四张照片交给丁兵。丁兵对别的照片都只是扫了一眼,就放下了,唯独对王书记和罗肤的那一张合照,丁兵看得特别认真。他笑着对桃花说:“桃花,你看,王书记同罗肤打硪嘿快活呢,你要多观察呢。”

  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到了罗肤的笑脸上。丁兵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了罗肤身上,过了好久,他的嘴角往里抽了抽,似乎准备显露出嘲笑的神情,但他立刻意识到,在桃花面前显露出这种嘲笑是不妥当的,于是他大声说道:“拍得好。桃花,你要好好保存这些照片。只要王书记在桃花源里搞‘三同’,桃花源人就有享不完的福。桃花,你要好好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

  这天晚上,桃花躺在床上,一直在想着如何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的事。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起身下床,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的芭蕉叶出神。她试了好几次,想唱一首歌颂王书记搞“三同”的山歌,可是,不行,她的喉咙里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她唱不出来。她就在心里责怪自己:“桃花,你这是怎么啦?以前,你唱山歌不是张嘴就来吗?现在让你歌颂一个让你吃上白米饭的人,一个桃花源人的拯救者,你怎么反而唱不出来了呢?”

  桃花唱不出来,就有些气恼,气恼之后就有些怨恨。她先是怨恨王书记:“不错,你是让我们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可是,你把全县的救济粮都给了我们,别的生产队的社员又如何度过春荒呢?你不过是把别人饭碗里的饭抢过来给我们桃花源人吃了而已。对你这样的人,就一定要歌颂吗?”

  接着,桃花又怨恨刘秘书:“在我们桃花源,山歌就好像泉眼里流出来的泉水,是自然而然流出来的,哪有你刘秘书这样的人,强迫桃花源人歌颂一个人呢?”

  第二天下午,刘秘书又来到了田埂上,朝田里的桃花喊道:“桃花,你过来一下,我要和你单独谈一谈。”

  “又是‘单独谈一谈’,唉……”桃花一边爬上田埂,一边想。桃花很害怕刘秘书同她“单独谈一谈”。她跟着刘秘书,来到桃花潭边。刘秘书站定了,笑眯眯地望着桃花,问:“桃花,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你想得怎么样了?”

  桃花苦恼地摇了摇头,说:“我还没想好。我不晓得如何歌颂王书记,请刘秘书指点一下。”

  刘秘书说:“要像王书记说的那样,将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结合起来。只有用这种方法创作出的山歌,才是社会主义时代的新山歌。”

  “浪漫主义”,桃花又一次碰到了这个词语。而且,这一次还多了一个词语,叫现实主义。桃花忍不住问:“什么是现实主义?”

  刘秘书说:“现实主义就是实话实说,有一说一。”

  桃花听懂了。她又问:“什么是浪漫主义?”

  这一回,刘秘书迟疑了,他脑门上的皱纹全都挤在一起,他想了好久好久,他在思考如何能给桃花一个通俗易懂的回答。

  看到刘秘书这么苦恼地低头沉思,桃花不像昨晚那样怨恨刘秘书了,她反而怨恨自己,她在心中暗暗骂自己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自己读书读得这么少。

  桃花只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年小学。在桃花的印象里,即使在她上学期间,学校也很少上课,学生们要么帮生产队拾稻穗,要么上山捡油茶果,要么听老贫农忆苦思甜,要么批斗地主。说起小学语文课本的内容,桃花还清晰地记得:

  第一篇课文是:工业学大庆。

  第二篇课文是:农业学大寨。

  第三篇课文是:要斗私批修。

  第四篇课文是:……

  课文里从来没有提到过“浪漫主义”。

  刘秘书还在思考“浪漫主义”。他的目光落到了桃花潭上。他忽然灵光一闪,问桃花:“李白写过两句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桃花,你读过这两句诗吧?”

  桃花扬起眉毛:“咦?李白是谁?也到我们桃花源来过?他也见过我们的桃花潭?”

  刘秘书耐心地启发桃花:“桃花,你看,这桃花潭有多深呢?顶多也就八九尺深吧。可李白却说有千尺深。这就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就是夸张。”

  这一回,桃花似乎有些懂了,她说:“按我们桃花源人的说法,浪漫主义是不是就是讲天话?就是连狗都有白米饭吃啦?按丁连长的说法,就是连野狗也有白米饭吃啦?”

  刘秘书苦笑一声,叹气道:“照你这样理解也行。反正,只要你能唱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说完,刘秘书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背着手慢慢地踱步走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一路走,一路摇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路叹惋。

  虽然明白了浪漫主义就是讲天话,可桃花还是没能想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桃花跑去找罗肤,向罗肤请教。

  以前,罗肤在桃花面前提起“拯救者”,“被压迫者”时,总是滔滔不绝。如今面对桃花提出的浪漫主义,罗肤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她犹犹豫豫地说:“浪漫主义……按照我的理解,好像就是大,越大越好,一大二公……五大洲,四大洋,五洲四海风雷激……浪漫主义就是人多,越多越好,解放全人类,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是无论干什么事情,像开会,插秧,割禾,修水利,都要场面大,声势大,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最后,罗肤又叮嘱道:“桃花,我说的不一定对,你不要当真。这一回不同以往。这一回,你歌颂的是武陵县最大的官,你唱的山歌要登上报纸,这可不是儿戏。我实在帮不上你,你去问问李兰花吧。”

  桃花又跑去向李兰花请教。

  李兰花说话也很谨慎,她说:“我以前是唱戏的。不过,我以前唱戏,歌颂的是死人,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是封资修。桃花,你这回不同,你这次要歌颂的可是大活人啊,这个大活人还是武陵县最大的官。这可不是儿戏,我帮不上你。”

  看见桃花一脸失望,李兰花于心不忍,她说:“你可以去问问彭春牛。他是武陵公社文宣队的队长,他扮演的节目都是歌颂活人的,他可能帮得上你。”

  桃花决定去找彭春牛请教。

  收了工,吃罢晚饭,桃花就出发了。桃花一个人走在弯弯的山路上,心中既有一些欣喜,又有隐隐的担忧。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心上人了;可是,他能不能唱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呢?他知不知道什么是浪漫主义呢?

  彭春牛的家在杏花湾生产队。杏花湾生产队离桃花源生产队有五里路,桃花以前去过好几次,那里的社员差不多都认识她了。桃花每次去找彭春牛,都特别害怕碰到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杏花湾生产队同桃花源生产队都属于桃花源大队,两个生产队的社员可以说都属于桃花源人。可是,在桃花看来,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与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完全不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胆子大,放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让桃花听了面红耳赤胸口跳。

  以前来杏花湾,当桃花走在田埂上,那里的社员见了桃花,就会大声议论,故意让桃花听见:

  “狗日的彭瞎子,就是喜欢诨,说什么‘老子的爆破技术,全公社第一!’你爆破技术那么好,怎么把眼睛炸瞎了一只?真是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也难怪他诨,他有诨的资本嘛。他的爆破技术不是全公社第一好,他娶的儿媳肯定是全公社第一乖。”

  “狗日的彭瞎子,就是喜欢喝酒,从不攒钱给儿子讨堂客。他说什么‘我攒钱干什么?我的崽长得客气,自然会有乖妹子愿意嫁给他’!”

  “也难怪他诨。他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口水缸是满的,竟然还有这么乖的妹子愿意嫁到他家!”

  当桃花和彭春牛走田埂上时,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就会指指点点,大声议论。

  女人们指着桃花的脸说:“哟,像一只熟透了的桃子!”

  男人们就会问:“春牛,桃子熟透了,你啃了没有?”

  春牛望了望桃花的脸,笑嘻嘻地说:“还没呢。人家不让啃呢。”

  女人们又指着桃花的胸脯说:“哟,里面的包子都渗出汁来了!”

  男人们就会问:“春牛,包子都已经渗出汁来了,你吃了没有?”

  春牛望了望桃花胀鼓鼓的胸脯,笑嘻嘻地说:“还没呢。人家不让吃呢。”

  男人们就会说:“狗日的春牛,一点也不像他爹。彭瞎子胆子大,敢霸蛮,敢下手。彭春牛胆子小,真能忍,火塘上的腊肉都挂了一年了,还不敢吃到嘴里,一定要等到过年时才敢吃。”

  这天晚上,桃花幸运得很,她快走到彭春牛家了,也没碰上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在一条田埂上,她碰上彭春牛了。

  彭春牛正牵着一头牛迎面向她走来。

  春牛反复眨巴了几下眼睛,当他确信站在他对面的就是桃花时,他想激动地大喊一声,但一想到桃花一向不喜欢张扬,他就没有出声,只是望着她,咧着嘴笑。

  倒是桃花先开了口,她说:“这么晚了,你要把牛牵到哪里去呢?”

  春牛自豪地说:“桃花,我现在当上牛工师傅了,一天挣十二个工分。今天犁田犁了一整天,牛身上的烂泥都结了疤了,我刚才把牛牵到水塘里,给牛洗了个澡,现在我准备把牛牵到生产队的牛栏里去。”

  春牛年纪轻轻就当上牛工师傅了,桃花听了很高兴。牛工师傅可不是那么容易当上的。桃花源生产队的丁红一直想当牛工师傅,就是轮不上他,他一直都眼红丁忍这个牛工师傅。牛工师傅记的工分最高,一天十二个工分,别的男劳力才记十个工分呢。

  桃花望着春牛脸上的泥点子,十分怜惜地说:“你看你,只顾着给牛洗澡,自己的脸上却还留着泥巴点子,你准备把它们带回去糊墙吗?”

  春牛笑了。春牛听了这话很舒服,好像桃花的手在摸他的脸一样舒服。他的脸痒痒的。他擦了一把脸,说:“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早知道你会来,我会用茶枯洗个澡,干干净净地迎接你。”

  站在春牛身后的那头牛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它突然抖擞了一下身子,狠狠地甩了一下尾巴,牛尾巴上的水珠溅到了桃花的脸上。

  春牛问桃花:“你是跟我去牛栏,还是在这里等我回来?”

  桃花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去牛栏吧。”

  于是,桃花走在前面,春牛牵着牛跟在后面。刚开始,桃花想一边走,一边跟春牛谈谈如何用浪漫主义方法歌颂王书记的事,后来,她又觉得这个问题太严肃,太重大,连罗肤和李兰花都不敢随便乱说,所以,她忍住了,她觉得这样边走边谈太随意了,何况,春牛的身后还有一头牛在偷听呢。

  她要等待一个正式的场合,庄重地向春牛提出那个困扰了她好多天的问题。

  春牛跟在桃花的后面,望着桃花背后的两根长辫子一晃一晃的,他在心中暗暗猜测桃花今晚来找他的目的。他知道,桃花今晚来找他,肯定不是为了送“桃子”给他啃,送“包子”给他吃。肯定是有别的要紧事,他不敢贸然开口打探,所以他也不做声。

  在银色的月光下,三个影子在田埂上缓缓移动,田埂两边的田野里,紫云英闪着白色的光。春牛深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紫云英的清香。他看见桃花把一根辫子甩到了胸前,两手捻着辫梢。他也想捡起桃花的另一根辫子,学桃花那样,也用两手捻着辫梢。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牛,牛的眼睛严肃地望着他,仿佛在说:“那是我妈妈的辫子,你不能捡我妈妈的辫子。我妈妈的辫子只能让我来捡。”

  春牛就觉得牛就是他和桃花的儿子,现在,他们一家三口走在田埂上,在往家的方向走。春牛望着桃花的背影,又望望山冲里家家户户的茅舍顶上升起的白烟,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春牛就觉得这样一家三口走在田埂上的感觉真好,他真希望这条田埂永远走不到头。

  遗憾的是,田埂到底还是走到头了,他们来到了生产队的牛栏边。牛栏里的牛有的站着吃草,有的坐着反刍。春牛觉得应该开口说话了。他指着那些水牛身上的淤泥,对桃花说:“桃花,你看,这些牛工师傅太懒了,牛身上的淤泥都结成壳了,他们也不给牛洗个澡。”

  他把自己的那头牛拴在木桩上,给它拢好草堆,拍了拍手,然后去看桃花。他看见桃花的脸很严肃,神色很庄重,他猜想桃花此刻的心情一定很沉重,她一定是遇上大麻烦了。所以,春牛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小心地等待桃花把那件大麻烦事说出来。

  桃花终于开口向彭春牛述说那件十分庄重的事情了。她站在臭哄哄的牛屎堆旁边,在水牛的反刍声中,说出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观察王书记”和“歌颂王书记”这个严肃的话题。说完之后,桃花十分紧张地盯着春牛,看春牛是什么反应。

  没想到,听完桃花的话,春牛忍不住笑了,他说:“桃花呀,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困难呢。编几首山歌来歌颂王书记,这有什么难的?这不跟快刀切葱一样容易吗?”

  桃花问:“你会编?用浪漫主义方法?”

  春牛说:“我们文宣队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文宣队”,桃花在陈山歌那里听说过这个词语,她说:“我不清楚,好像是宣传领袖思想的。”

  春牛说:“每个公社都有文艺宣传队。文艺宣传队的工作,就是在舞台上表演节目,歌颂领导。”

  桃花问:“歌颂哪个领导?”

  春牛说:“坐在台下的观众中,哪个领导的官最大,我们就歌颂那个官最大的领导。如果台下坐着的是武陵县里来的领导,我们就歌颂武陵县里来的领导;如果台下坐着的是公社的伍书记,我们就歌颂伍书记。有一回,我们在表演节目时,台下坐着的最大的官是公社的伍书记,我们就表演歌颂伍书记的节目。没想到,节目刚演到一半,伍书记突然被人叫走了,台下的干部中,官最大的是娄部长,我们立刻把歌词改了一下,变成歌颂娄部长的节目了。娄部长听得哈哈笑,嘴巴张得比脸盆还大。”

  “咦?”桃花一脸疑惑,问:“你们怎么不歌颂伟大领袖,反而去歌颂伍书记、娄部长?”

  春牛笑了,说:“我们在武陵公社歌颂领袖,可伟大领袖在北京城里,他听不到啊。我们歌颂常德、武陵县来的大领导,大领导听了,就会拍着伍书记的肩膀说:‘你们武陵公社有人才啊!’伍书记听了就很高兴。伍书记一高兴,就会让我们到公社食堂吃饭;我们一到公社食堂吃饭,就可以吃上白米饭,是那种用甑蒸出来的又糯又香的白米饭。我们歌颂伍书记,伍书记听了就很高兴。伍书记一高兴,就会留我们在公社食堂吃饭。在饭桌上,伍书记就会请我们喝酒。伍书记喝了酒,就会拍着我们的肩膀说:‘你们的节目编得好,你们比上级领导还有眼光!’”

  桃花问:“怎么没看到你们文宣队到生产队来演出过?”

  春牛说:“桃花呀,我们的节目是演给领导看的,演给积极分子看的,怎么会跑到下面的生产队来演出呢?像常德、武陵县的领导到武陵公社来检查工作啦,武陵县其它公社的干部到武陵公社来交流学习啦,等等,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我们文宣队才上场演出,平时,我们文宣队的队员就跟其他社员一样,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

  桃花问:“你们是怎么歌颂领导的?”

  春牛洋洋得意地说:“歌颂领导的山歌我们最拿手,桃花,你今天来找我,还真是找对人了。你听着,我唱几首给你听。”

  春牛唱的第一首是:

  花喜鹊,叫喳喳,
  伍书记住在我们家。
  实行“三同”不走样,
  半夜还再修犁铧。

  第二首是:

  梨花开时桃花落,
  伍书记来到杏花窝。
  来时迎他五里路,
  走时送他十里多。

  第三首是:

  太阳出来闪金光,
  沅水两岸耕作忙。
  插秧割禾种油菜,
  伍书记的思想来武装。

  第四首是:

  天边晚霞闪红光,
  伍书记弯腰在插秧。
  一天插了三亩田,
  汗水浇得禾苗壮。

  春牛一连唱了四首山歌,唱完后,他等待着桃花一脸惊喜,一脸佩服地夸赞他,那时,他就可以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啃她的“桃子”,甚至可以吃她的“包子”。

  可是,桃花的脸色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严肃,她皱着眉头,在认真地想着什么。这让春牛很是意外。

  桃花问:“伍书记到你们生产队搞过‘三同’吗?”

  春牛说:“没有。”

  桃花问:“那你怎么说他半夜还在修犁铧?”

  春牛说:“浪漫主义唦。想像唦。用王落桃家乡的水寨话来说,就是诨唦。”

  桃花问:“‘插秧割禾种油菜,伍书记的思想来武装。’这话是什么意思?”

  春牛说:“意思是说:社员们插秧、割禾、种油菜,都必须在伍书记思想的指导下完成。”

  桃花说:“几千年前,伍书记的爷爷都还没出生的时候,桃花源人就一直在插秧、割禾、种油菜呢。”

  春牛说:“桃花,你不懂唦,现在跟以前不同了唦,现在是社会主义唦,社会主义社会是几千年来从来没有过的新社会。社会主义社会要统一思想。全武陵县,要王落桃的思想来武装;具体到武陵公社,就要靠伍书记的思想来武装唦。”

  桃花没听懂,一时又不免暗自在心中恨自己读书太少。刘秘书的话她听不懂,罗肤的话她听不懂,如今连彭春牛的话她也听不懂了。她无法反驳彭春牛。

  但有一件事她最内行,最有发言权,那就是插秧。

  桃花十二岁就同桃花源的妇女们一起插秧了,在桃花源里,插秧最快的是桃花、罗肤、高德英。有一年,桃花同罗肤两人一天插了三亩田,在桃花源里引起轰动。不过,这是因为她和罗肤在前一天夜里,花了一个通宵,提前把三亩田的秧扯好了。不然,桃花和罗肤是不可能一天插完三亩田的。

  桃花问:“你看见伍书记插过秧?”

  春牛说:“没有。伍书记是公社的脱产干部,他怎么可能下田插秧唦?”

  桃花问:“那你为什么说伍书记一天插了三亩天?”

  春牛说:“浪漫主义唦。想象唦。夸张唦。诨唦。诨得卵子打得板凳……”他马上意识到不该在桃花面前讲粗话,于是,不好意思地伸伸舌头。

  桃花有些气愤,她说:“插秧要一蔸一蔸地插。插三亩田,要插多少蔸秧?要插十几万蔸秧呢。好吧,不说弯腰在田里插秧吧,就让你坐在田埂上数数吧,从一数到十万,你试试看,要数多久?累不累?烦不烦?可你呢,上嘴唇与下嘴唇一合,轻轻松松就唱出了伍书记‘一天插了三亩田’。你这是浪漫主义吗?恐怕是骗人主义吧。”

  春牛第一次听到桃花说这么多话,他看得出来,桃花生气了,于是,赶紧为自己辩解:“桃花呀,你这是这么啦?我们唱山歌来歌颂领导,不过是为了让领导赏几钵白米饭给我们吃,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呢?我们唱山歌,唱的人知道是假的,听的人也知道是假的,大家都在演戏,都觉得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要为这山歌内容的真假生气,太不值得了。你要这么较真,你又如何歌颂王书记呢?你完不成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你又怎么向刘秘书交差呢?”

  这天晚上,桃花很晚才离开杏花湾生产队。彭春牛想送她返回桃花源,她拒绝了。她心里有点乱,有点烦,她想独自一人回家。春牛帮她编了几首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她回去可以向刘秘书交差了。按理说,桃花应该高兴。

  可是,桃花就是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不是在春牛面前假装不高兴。她一时理不出头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不高兴,反正就是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不是假的不高兴。

  深夜的山道上空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只飞鸟也没有,只有桃花独自一人,缓缓而行,只有天上的月亮在陪伴着她。她抬起头,望着月亮,她忽然想:“浪漫主义。月亮是浪漫主义。”她又低头看着脚下的山路,她想:“现实主义。山路是现实主义。”

  桃花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琢磨。

  她想:“浪漫主义就是快。一天插秧插三亩田,多快呀。伍书记就是浪漫主义。丁兵也是浪漫主义。丁兵说: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她又想:“浪漫主义就是容易。无论多艰难的事,都可以像快刀切葱一样,咔擦一下,就办成了。王书记就是浪漫主义,他只要拿出笔和纸,批一张条子,于是,水泥晒谷坪,白米饭,化肥……什么都会眨眼间出现。”

  桃花不喜欢浪漫主义。她觉得浪漫主义就像梦里的东西一样抓不住。桃花还是喜欢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就是慢,就是艰难,桃花从小在桃花源长大,她知道在桃花源里,一切都是缓慢的,一切都是艰难的,哪怕是买一支手电筒,也要历经千辛万苦,攒钱攒几年。

  那么,她的心上人彭春牛呢,他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呢?

  桃花的心情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

  丁兵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因为丁兵的手上拿着一张报纸,是丁兵特意从大部队拿回来的报纸。丁兵拿着报纸来到了田埂上,他朝正在田里糊田埂上的桃花喊道:“桃花,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桃花朝丁兵瞥了一眼,看见了他手中的报纸。桃花没有做声,仍旧糊她的田埂。在田里糊田埂的妇女们朝丁兵围了上去,高德英从丁兵的手中拿过报纸,妇女们都围住报纸看,大家都哇哇叫着,炸开了锅。罗肤高喊道:“桃花。你快来看哪,报纸上有你的照片呢。照片中的你比刘三姐还乖十倍呢。报纸上还有你唱的山歌呢。”

  桃花懒得去看。

  “假的嘛,”她想,“都是假的嘛。浪漫主义嘛。骗人主义嘛。骗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妇女们可不这样认为,她们以为桃花不肯过去看是因为害羞。所以,在一阵大呼小叫之后,她们把报纸拿到桃花眼前,强迫桃花看报纸。

  高德英激动地说:“我当了一辈子积极分子,从来没上过报纸。这一回沾了桃花的光,我竟然上了报纸!桃花,你看到了吗?我站在你的旁边呢!”

  李兰花那张皱巴巴的脸也笑开了花,她指着报纸上自己的照片对桃花说:“桃花,你看,我这张老脸到了报纸上,也还不是太难看呢。”

  罗肤扳着桃花的肩膀,指着报纸上的山歌对桃花说:“是唦,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就该这样唱唦,这就是浪漫主义唦,桃花,你真是个聪明女子,一点就通,刘三姐都比不上你。”

  桃花只好同妇女们一样,假装开心地笑着,好像很骄傲的样子,很得意的样子,同时又很羞涩的样子。妇女们都很高兴,她也必须高兴,她是桃花源里的女社员,她不想表现得跟她们格格不入。

  她脸上笑着,可是心里并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不是假的不高兴。等围在她身上的女人一走开,桃花脸上的笑容,像被田野的一阵风刮走了,她脸上又是那种严肃的表情了。

  她一边低头干活,一边想:“假的嘛。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不是我唱的嘛,是彭春牛帮她瞎编出来的嘛。彭春牛从来没有见过王书记,可是,他上嘴唇同下嘴唇一开一合,就编出了歌颂王书记的山歌。”

  报纸上选登了彭春牛编的两首山歌。

  第一首是:

  溪流弯弯山路远,
  白鹭飞到了桃花源。
  晨雾里听到扑通响,
  原来是王书记在犁田。

  第二首是:

  一硪一硪又一硪,
  王书记打硪唱山歌。
  硪硪砸向帝修反,
  实行“三同”好处多。

  报纸还为这两首山歌加了标题,分别是“山歌献给王书记”和“桃花源里唱新歌”。

  至于那些照片也是假的。那一天,武陵县委宣传部的那位宁干事又来到了桃花源,他叫女社员手拄着锄头,跟着桃花把这两首山歌唱了好多遍,宁干事拿着相机,一直拍个不停。桃花源人歌颂王书记的照片就是这样产生的,这样的照片登在了报纸上。

  桃花从来不看报纸。桃花源生产队没有报纸,只有桃花源大队才有一张报纸。丁兵经常从大队部借一些报纸回来,在开会的时候念。桃花虽然听不懂报纸上讲的话,但她认为报纸是很神圣的东西,能够登在报纸上的东西,都是千真万确的东西。在桃花源人看来,凡是印了字的纸都是书,报纸也是书,凡是上了书的东西,那绝对假不了。

  可是,这一回,桃花亲眼看见彭春牛随口瞎编的东西上了书,上了报纸。那些桃花源外面的人,当他们看见这些山歌,这些照片,他们会不会当真呢?如果他们相信这些山歌,这些照片,桃花岂不是欺骗了那些看报纸的人了?桃花岂不成了一个骗子?

  这样想着,桃花的心情就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

  桃花的山歌上了报纸,桃花不高兴,桃花源里的人却都很高兴。

  丁兵说:“我在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子,可我的名字没上过报纸。”

  丁牛说:“我们桃花源人唱山歌唱了几千年,只有桃花唱的山歌上了报纸,桃花胜过了桃花源的先人。”

  丁君说:“桃花的山歌上了报纸,这是比桃花源人吃上白米饭更大的喜事,几千年没有过。”

  罗肤说:“还是桃花厉害。桃花是我们桃花源的女神,我们大家以后都要敬着她,供着她。”

  刘秘书又到了田埂上来了。刘秘书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朝在水田里劳作的桃花喊道:“桃花,你上来,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叽叽喳喳的妇女们安静下来,她们知道,一旦刘秘书要找桃花“单独谈谈”,那肯定是又有好事降临到桃花身上了。

  桃花的头嗡的响了一下,她知道,一旦刘秘书要找她“单独谈谈”,她就有麻烦上身了。

  桃花不得不硬着头皮,爬上田埂。她准备跟着刘秘书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单独谈谈”。可是,这一回刘秘书没有走,他的脸上笑眯眯的,显然,他想当着妇女们的面,和桃花“单独谈谈”。

  刘秘书说:“桃花呀,你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唱得好唦,为桃花源人争了光唦,为武陵县争了光唦。王书记嘿高兴,我也嘿高兴。”

  桃花低着头,没有出声。

  刘秘书说:“现在,常德地区准备树立一个实行‘三同’的典型。常德地区管九个县,九个县的县委书记都想成为‘三同’的典型。桃花呀,你唱的山歌,为我们武陵县的王书记加了分。”

  桃花没有出声。

  刘秘书说:“为了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桃花源生产队决定让你暂时当一段时间的‘脱产干部’。你每天的工分跟着生产队的男劳力走,男劳力记多少工分,你就记多少工分。”

  妇女们都惊叫起来。

  桃花知道什么叫脱产干部。

  桃花源生产队的队长丁牛经常发牢骚说:“生产队长有什么卵当头?连天底下最小的官都算不上,照样天天跟着社员们在田里滚泥巴,跟普通社员有个卵区别。要当干部就要当脱产干部。”

  桃花源里最大的官是丁兵。桃花源人常跟丁兵开玩笑说:“丁连长,什么时候,你也能像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一样,成为脱产干部?”

  丁兵连连摆手说:“桃花源的先人们没葬到好地方,桃花源人只有劳碌的命,没有脱产的命。”

  丁君经常私下里骂丁兵:“卵大的官,神气什么?在朝鲜打了几年仗,连个脱产干部都没混上,只能在桃花源里欺负同姓的丁家人。”

  至于桃花源的女人,更是没有“脱产”的时候。孩子临盆的那天,女人们还在田里劳作,咕咚一声生下孩子后,照样下田劳动了。

  到桃花源来的脱产干部只有两个。一个是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丁支书偶尔会在丁兵的陪同下,来桃花山上打山鸡。在田里劳作的社员们,看见丁支书背着几只山鸡从田埂上走过,他们内心会有无限的羡慕。

  丁君说:“像丁支书这样的脱产干部,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打山鸡,当皇帝也没有他这么快活。”

  另一个常来桃花源的脱产干部是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到了抓黑五类的时候,娄部长就会到桃花源里来。娄部长穿一身军装,腰间别一支小手枪,威风凛凛地走在田埂上。

  这时候,社员们就会对弯腰在田里除稗草的丁兵喊道:“丁连长,武装部的娄部长找你来了。”

  丁兵猛一抬头,连手里的稗草也来不及扔掉,就卟通卟通地爬上田埂,去迎接娄部长。两个人站在田埂上抽烟。在田里劳作的桃花源人,立刻就看出了两个人的差别:一个全身上下干干净净,脚穿皮鞋;另一个挽着裤脚,两腿淤泥。

  这就是差别,作田的人和脱产干部的差别。

  桃花可不愿当脱产干部。

  刘秘书让她脱产在家编山歌,她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认为这些脱产干部总喜欢没事找事,小题大作。丁支书打几只山鸡,偏要丁兵陪同。王书记打硪,偏偏要点上漫山遍野的火把。点上火把也就罢了,还要唱山歌来歌颂。歌颂也就罢了,还得要用浪漫主义方法来歌颂。浪漫主义也就罢了,还得要脱产在家……

  桃花不愿脱产在家编山歌,她觉得还是在田里同桃花源的社员们一起,出工挣工分最踏实。出多少工,挣多少工分;挣多少工分,分多少粮食,这在桃花源里,是连细佬也明白的道理。一个作田人,怎么能不出工呢?怎么能靠编山歌来挣工分呢?这样挣得工分,又怎么会心安呢?

  听了刘秘书的话,桃花心中暗暗叫苦。她不愿意当“脱产干部”,也不愿意唱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她是真的不愿意,不是假的不愿意。可是桃花不敢说出她的不愿意,她只是低着头,不作声。

  桃花一不作声,刘秘书就以为桃花是满心欢喜地答应这个工作了。

  桃花不愿意当“脱产干部”,她依旧每天同社员们一起在田里出工,如果刘秘书找她要山歌,她就去找彭春牛。彭春牛只要上嘴唇与下嘴唇一碰,立刻就能编出让刘秘书满意的山歌,桃花就可以拿去交差了。

  不过,从此以后,桃花确实对王书记多留了一个心眼,也就是丁兵讲的“观察”王书记。

  桃花发现,王书记不喜欢现实主义,王书记喜欢浪漫主义。王书记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要演起来唦,要喝起来唦。”

  于是,夜晚的政治学习不再念报纸,读文件了,改成了唱戏,唱山歌,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王书记还规定:唱戏,唱山歌也算出工,也要记工分。王书记解释说“精神变物质唦。”唱戏,唱山歌唱得好的,不光记工分,还直接奖励大米十斤,由武陵公社粮站负责把大米送到获奖者家里。

  桃花源人眉开眼笑。每逢下雨天不能出工的时候,或是夜晚政治学习的时候,桃花源生产队的政治夜校里,欢歌笑语响成一片,沅河戏、傩愿戏、三棒鼓、常德丝弦、常德渔鼓轮番上演,二胡、扬琴、胡琴、三弦、琵琶、笛子、芦笙,乐声悠扬。

  除了唱戏,桃花源人还唱山歌。唱山歌分为独唱、对唱、合唱。首先是独唱。

  夜郎婆唱:

  蜡花锦袖摇铜铃,
  月场芦笙侧耳听。
  芦笙婉转作情语,
  女儿心事最玲珑。

  丁兵唱:

  阿哥憨憨不风流,
  与妹同床不同头。
  一块好田不会种,
  年年开花别人收。

  向媒婆唱:

  吃菜要吃白菜头,
  跟哥要跟大贼头。
  半夜听得钢刀响,
  哥穿凌罗妹穿绸。

  丁红唱:

  放牛放到青草坪,
  郎脱裤子妹脱裙。
  郎的裤子树上挂,
  妹的裙子铺草坪。
  砍柴老倌你莫喊,
  咳嗽一声绕道行。

  刘痒痒唱:

  姐姐生得白如鹅,
  一对奶子颤波波。
  白头挎起满山跑,
  夜里喂给情郎喝。

  罗肤唱:

  郎在外面唱山歌,
  妹在屋里织绫罗。
  娘在屋里把女骂:
  鬼妹子,
  你为何不织绫罗听山歌?
  妹子答:
  妈妈妈妈你莫骂我,
  我若不是听山歌,
  哪来的外孙喊你外婆?

  李兰花唱:

  郎在外面装鸡叫,
  妹在屋里把手招。
  娘问妹子干什么,
  风吹头发用手撩。

  丁牛唱:

  树上斑鸠叫咕咕,
  哥无妻来妹无夫。
  我俩都是半壶酒,
  何不合来成一壶?

  满婶唱:

  远看妹妹一身红,
  奶子翘翅过田垅,
  杏花眼睛水汪汪,
  和尚见了也发疯。

  丁二臣唱:

  哥哥上山打柴禾,
  妹妹放牛半山坡。
  有心挨近哥哥走,
  又怕哥哥把裤脱。

  丁一臣唱:

  挨姐坐,
  挨姐坐,
  捡根棍子戳姐脚。
  戳一下,
  姐没恼,
  戳两下,
  姐没说,
  放下棍子用手摸。

  然后是对唱。

  刘痒痒唱:

  我要把你的笑脸呀,
  画在我的锄头柄上,
  只要一拿起锄头,
  你就来到我的心上。

  罗肤唱:

  我要把你的笑脸呀,
  画在我的纺车上,
  只要一转动纺车,
  你就会转到我的心上。

  刘痒痒唱:

  我要变,
  我要变成挑水扁担铁勾勾,
  天天和你手拉手。

  罗肤唱:

  我要变,
  我要变成蜘蛛到你家,
  天天吊在你面前。

  刘痒痒唱:

  我要变成六月的风,
  天天为你送清爽。

  罗肤唱:

  我要变成腊月的火炉,
  时时温暖你的心房。

  然后是问答唱。

  刘痒痒唱:

  什么人脸上长芝麻?

  众人唱:

  罗肤脸上长芝麻。

  刘痒痒唱:

  什么人有嘴不说话?

  众人唱:

  丁忍有嘴不说话。

  刘痒痒唱:

  什么人在家里当皇帝?

  众人唱:

  丁君在家里当皇帝。

  刘痒痒唱:

  什么人漂流四方无处安家?

  众人唱:

  向媒婆漂流四方无处安家。

  刘痒痒唱:

  桃花源里两大累,
  搞完双抢剩一累。
  秋夜不冷又不热,

  你们说:

  堂客该擂不该擂?

  众人答:

  该擂!

  桃花还发现,王书记跟别的“三同”干部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王书记与桃花源人一样,讨厌听现话,说现话。王书记喜欢说鲜话,听鲜话。他规定:在政治夜校讲鲜话讲得好的,每人奖励大米二十斤。

  于是,桃花源人一个个都讲起了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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