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落桃到桃花源生产队来蹲点的前一天中午,有一个后生子挑着一担箩筐,走进了桃花洞。桃花源人看见他的箩筐里装着几十斤稻谷,两块腊肉,一只鸡,十个鸡蛋。
桃花源人知道,这是男方到女方家举行落定仪式的礼物;男方一旦挑着这担礼物到女方家落定了,这就表明这桩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了。
桃花源人瞪大眼睛,看见这个后生子担着礼物,径直走进了夜郞婆家里。大家纷纷跟向媒婆打听:“这个来落定的后生子是谁?”
向媒婆说:“他是杏花湾的彭春牛。”
桃花源人大吃一惊;但他们心有不甘,继续问:“哪个杏花湾?”
向媒婆说:“就是桃花源大队的杏花湾生产队。”
桃花源人仍不甘心,继续问:“是杏花湾生产队谁家的崽?”
向媒婆说:“是那个彭瞎子的崽。”
桃花源人仍不甘心,继续问:“是那个独眼龙彭瞎子吗?”
向媒婆说:“就是那个彭瞎子的崽。”
桃花源人仰头长叹,无限失望。
桃花源人当然知道桃花源大队有个杏花湾生产队,当然知道杏花湾生产队有个彭瞎子。
彭瞎子是个老鳃夫。他原本不瞎,有一次修水利搞爆破时,作为爆破员的他,被炸瞎了一只眼睛。他平时喜欢喝酒,喝了酒就喜欢吹牛皮,说大话。
用桃花源人的话来说,就是喜欢讲天话;用水寨话来说,就是喜欢诨,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他向社员们诨:“要说爆破技术,全公社我算第一;要说长得客气,全公社要算我的崽彭春牛长得最客气!”
得知桃花要嫁的是彭瞎子家,丁君气得脸色铁青,他把锄头狠狠地挖进土里,仰天长叹:“唉,长得乖有卵用!还不是嫁给一个吃红薯的人家?!”
满婶说:“一块腊肉,当一蔸白菜卖了。”
丁红说:“一头牯牛,当一只猪崽卖了。”
刘痒痒说:“一只鹭鹭,让一只癞蛤蟆叨走了。”
高德英说:“到底还是没有跳出桃花源。”
王娇说:“彭春牛今天到桃花家里来落定,我看到天上的太阳都是黑色的。”
只有李兰花一个人说:“我看那个彭春牛长得蛮客气呢,他是公社文宣队的台柱子呢,他和桃花,倒也还般配。桃花同彭春牛在一起蛮快活呢,他们两个经常在田埂上唱山歌呢,彭春牛的山歌唱得好呢。”
桃花源人义愤填膺,他们几乎要挥起锄头来挖李兰花:
“唱山歌有卵用,能当白米饭吃吗?”
“你这个右派分子的堂客就是欠改造!”
“当年,常德汉剧团的领导应该把你也划成右派。你这个人一向喜欢胡说八道,开黄腔!”
李兰花只好不做声了。她发现,桃花源人差不多要把她生吞了!
接着,桃花源人又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向媒婆身上:
“这个向媒婆,从来就不是个好人!她在保靖县当过土匪。”
“她做了一辈子媒婆,从来就没有配成过一桩好姻缘。高德英个子那么高,她却给高德英配上丁红这只猴子。罗肤长得那么水嫩,她却把罗肤配给丁忍这个癞子。”
“她把桃花配给彭春牛,这样缺德的事她都做得出!难怪她生不出崽来!”
罗肤很着急。她急急忙忙跑到桃花家里,十分愤怒地质问桃花:“向媒婆不是给你介绍过公社粮站刘主任的崽吗?你不是到刘主任家里去探家了吗?你对刘主任的崽不满意?为什么偏偏要嫁彭春牛?”
的确,在桃花拒绝了向阳公社的武装部副部长陈山歌以后,向媒婆又给桃花介绍过武陵公社粮站刘主任的儿子刘粮。
桃花和夜郎婆、向媒婆一起到刘主任家里去探家的那一天,桃花源里社员们议论纷纷。
高德英说:“能嫁到武陵公社也蛮好,总算跳出了桃花源。”
丁君说:“嫁到公社粮站主任家里,那不等于嫁到了饭甑里?这辈子都有白米饭吃了!”
丁红说:“这下好了,托桃花的福,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以后交公粮的时候,再也不受粮站的欺服了!”
桃花到刘主任家里去探家过后,桃花源人迟迟不见刘主任的儿子到桃花家里来落定。
现在,面对着罗肤的一连串质问,桃花便向罗肤讲起了她上回到刘主任家里探家的情形。桃花说——
刘主任家的后院很大,后院里有一个比我们生产队的晒谷坪还要大得多的晒谷坪。我们生产队的晒谷坪是用牛屎糊的,刘主任家的晒谷坪是水泥铺成的。刘主任家的晒谷坪上空罩着一张大铁丝网,铁丝网上的网眼跟麻雀差不多大小。
刘主任的儿子叫刘粮,刘粮带我参观他家的晒谷坪。他指着铁丝网对我说:“你看看,这张大网是我设计的,公社铁木社根据我的设计,制成了这张大网。”
我问刘粮:“晒谷坪上空罩一张网干什么?不会遮挡住了太阳吗?”
正在这时,有一只麻雀想飞进晒谷坪来吃稻谷,结果被卡在网眼里了,进退不得。
刘粮指着那只挣扎的麻雀对我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罩这张铁丝网了吧?”
我说:“你是为了捕麻雀?现在,麻雀卡在网眼里了,你为什么不去把它取下来?”
刘粮说:“不急不急。等她挣扎得精疲力竭了,我再去取。”
他满脸得意地望着麻雀在网眼里挣扎,一边对我说:“你不知道,我最开心的事,就是看麻雀在网眼里挣扎,进退不得。”
我也只好跟着他一起看麻雀。
不断有麻雀飞到铁丝网上来,身子小的麻雀钻过网眼,飞到晒谷坪上吃稻谷;身子大的麻雀根本钻不进网眼,只能干着急;身子与网眼差不多大小的麻雀,就会被卡在网眼里,进退不得。
刘粮看得津津有味,他一会儿拍手喊道:“桃花,你快看!又有一只麻雀被卡住了!”一会儿又遗憾地跺脚:“唉,那只麻雀飞走了,她只在铁丝网外面望了几眼,就飞走了,她竟然不打算钻进网眼来吃稻谷!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麻雀!”
我看见这个晒谷坪上不仅晒着稻谷,还有黄豆、花生、芝麻,只要是桃花源里生产的,只要是能吃的,晒谷坪上全都有。我忍不住问刘粮:“国家要我们交稻谷、黄豆、花生、芝麻,这些东西怎么全部跑到你家的晒谷坪上来了?”
刘粮鼓起眼睛瞪着我说:“国家是谁?我爹是粮站主任,我爹就是国家,我就是国家的儿子。”
看着我一脸惊讶的样子,刘粮说:“桃花,我家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垮了!天天有媒婆上门给我介绍乡里妹子,介绍的都是乖妹子。这些长得乖的乡里妹子,她们个个都看上了我,都愿意嫁给我。我当然知道,她们不是看上了我这个人,她们是看上了国家,看上了国家的粮食,看上了国家的白米饭。我爹就是国家,我就是国家的儿子。嫁给了我,就等于嫁给了白米饭;如果我不娶她们,她们就只能在乡下啃红薯。”
刘粮叹了口气,继续说:“唉,其实,我很同情、可怜这些长得乖的乡里妹子。你说,她们怎样才能吃上白米饭?去当兵?部队不招女兵;考大学?大学不招生。只能去当小学老师、广播员、电影放映员,可这些位子都被公社干部的亲戚占去了。最后,她们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嫁人,嫁给吃白米饭的公家人。可是,公家人一般都不愿意娶乡里妹子。只有我是一个例外。我愿意娶乡里妹子,我愿意娶长得乖的乡里妹子。可是,我只能娶一个乡里妹子,我不能把长得乖的乡里妹子全部都娶回家,所以,我对长得乖的那些乡里妹子深表同情,却又无能为力。桃花,你很幸运,你遇上了我,在我见过的乡里妹子当中,你长得最乖,我愿意拯救你,让你一辈子吃上白米饭。”
这时候,有一大群麻雀飞到了铁丝网上,她们望着晒谷坪上的粮食,叽叽喳喳。
刘粮指着那群麻雀,对我说:“你们这些乡里妹子,就好像这些麻雀。第一种命好的麻雀,钻进了网眼里,吃上了国家的粮食;第二种麻雀朝晒谷坪望了几眼,又看了看铁丝网的网眼,知道自己钻不进网眼,自己吃不上国家的粮食,于是飞走了。最惨的是第三种麻雀,她们以为自己能钻过网眼,能吃上国家的粮食,于是她们往网眼钻,拼命钻,但钻不过网眼,卡住了,进不来出不去。”
果然,又有两只麻雀卡在网眼里了,她们扑腾着翅膀。可她们越挣扎,卡得越紧。
刘粮又说:“桃花,你是桃花源生产队的,我们粮站的人,对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都很熟悉。别的生产队交公粮,只要半天就交完了,你们生产队交公粮,最少要两天。你们生产队的那个罗肤,就是一只不幸的麻雀,她以为她能吃上国家的粮食,拼命往网眼里钻,结果被卡住了,最后,被那个丁癞子捡走了。那个丁癞子脾气暴躁,每回交公粮,他都要同我们粮站的人打架,可他命好,他捡到了一只卡在网眼里的麻雀。
桃花,你跟罗肤不同,你的命比她好。在我见过的所有乡里妹子中,你长得最乖。只要你往铁丝网里钻,你肯定能钻过网眼,吃上国家的粮食。如果你钻不过,被卡在网眼里,我就会出手相救,把你从网眼拯救出来,因为我是你的拯救者。你只有嫁给我,才能吃上白米饭,不然,你只能一辈子在桃花源里啃红薯。”
桃花最终没有选择刘粮。她不想成为一只挤进网眼里的麻雀。当然,她不肯选择刘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刘粮长得像电影里的特务。”
她小声对罗肤说:“刘粮的眼睛太小,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眼睛就不见了。”
罗肤一声长叹:“桃花呀,你就是看电影看多了,电影里的特务都是獐头鼠目。我不该带你看那么多电影,害得你到头来只嫁个吃红薯的彭春牛。”
桃花选择彭春牛,除了彭春牛长得浓眉大眼,还有一个原因桃花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就是彭春牛唱山歌唱得好。她怕她一说出这个原因,罗肤就会说:“山歌好比豆腐上的葱花,有也好,无也罢。”
或是:“天天吃红薯,唱出的山歌也有一股红薯味!”
或是:“你真是活在电影里,叫花子唱歌穷活快!”
彭春牛是武陵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队长,他会唱沅河戏、渔鼓、常德丝弦,当然也会唱山歌。两人初次见面,就对起了山歌。
彭春牛唱:
昔日久闻桃花艳,
未曾见过桃花面。
今朝溪边一相逢,
好似相识已百年。
桃花唱:
桃花本是寻常女,
日日劳作在水田,
顿顿都吃红薯饭,
皮肤黑得像锅沿。
彭春牛唱:
黄瓜没有西瓜甜,
蘑菇清蒸味也鲜,
只要桃花在身边,
顿顿咽糠也开颜。
桃花唱:
水稻扬花莫提前,
初次见面莫妄言。
空身走路脚步轻,
挑担始觉山路远。
春牛唱:
紫竹马鞭细细通,
二人有情在心中。
燕子含泥口要紧,
蚕儿有丝在肚中。
桃花唱:
结情结义要真心,
不要花草一时新。
要学山伯英台女,
生生死死不离分。
春牛唱:
花草好看有枯荣,
英台山伯事未成。
我俩胶漆粘一处,
百年偕老敬如宾。
从此以后,彭春牛经常跑到桃花源里来,在桃花水库大坝,在桃花溪边,两人对唱山歌。趁着四周无人的时候,春牛总想挨近桃花,想牵她的手,可桃花总是像兔子一样躲开了。即便是春牛到桃花家落定以后,桃花也不让春牛挨近她的身子。
春牛很着急,春牛一着急,就开始唱山歌:
桃花溪边柳树高,
真想把妹抱一抱。
水上的鸭子你知不知,
哥哥我等得好心焦。
桃花唱:
哥哥你不要急匆匆,
糯米已放进你甄中。
糍粑要捣千百回,
冷水泡茶慢慢浓。
春牛唱:
鲜桃要吃五月时,
立秋插秧已太迟。
花开堪折只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桃花唱:
哥是竹笋妹是壳,
埋在地里甜蜜多。
一朝破土升百尺,
竹笋就把笋壳脱。
春牛唱:
鱼儿想水鸟想林,
哥想妹妹最动心。
雨淋芝麻难开口,
纸糊灯笼心里明。
桃花唱:
不是楠木莫搭桥,
不是海水莫来潮,
不是真龙莫下水,
不是真心莫恋娇。
桃花的衣服少,冷天就穿一件黑棉衣,热天就穿一件蓝印花布小褂。彭春牛对桃花说:“武陵公社供销社新来了一批的确良布料,很多公社干部都扯这种布料作衣服呢。我也给你做一件的确良衬衫吧。”
桃花吓了一跳:“那种布料哪是我们做田的人穿的?”
春牛说:“一下子做成一件的确良衣服,当然会有困难。我打算分三步走:先买有机玻璃扣子。的确良衣服应该配有机玻璃扣子。这种扣子亮晶晶的,很好看,只不过,一粒扣子要五角钱。一件的确良衬衫要配五粒扣子,五粒扣子要两块五角钱。第二步,我挣够买的确良布料的钱;第三步,我挣够做的确良衣服的工钱……”
看见春牛信誓旦旦的样子,桃花心里又感动又疑惑:他上哪里去挣这么一大笔钱?
让桃花大感意外的是,没过几天,彭春牛就把五颗亮晶晶的有机玻璃扣子捧到了桃花面前。
彭春牛自豪地说:“一百斤红薯可以卖八角钱。我卖了三百斤红薯,先把这扣子买下再说,晚了就被公社干部买光了。”
桃花惊叫起来:“三百斤红薯!那是多少天的口粮啊!”
桃花心疼那三百斤红薯,她也心疼这五颗有机玻璃子,她把扣子藏在箱子的最底层。到了晚上,她偶尔会把它们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在昏黄的桐油灯下,有机玻璃扣子锃亮发光,显出一种高贵的气派,与桃花住的茅草房极不协调。
桃花小心地把这五粒扣子别在自己的蓝印花布小褂上,她顿时觉得自己穿了多年的蓝印花布小褂,在扣子的映衬下显得多么寒酸,这让桃花既高兴又自卑。
傍晚,在桃花潭边捣衣的时候,桃花就会想:“幸好我穿的是土布衣,缝的是对襟扣,要是衣服上缝的是有机玻璃扣子,它们那么金贵,哪里经得起捣衣棒捶打呢?将来,等彭春牛给我做成了那种的确良衬衣,我该如何洗衣服呢?只能把它泡在脸盆里,用手慢慢搓洗。哎呀,那得花多少时间呀!一个黄昏干不了别的事了,尽顾着洗的确良衣服了。”
桃花突然意识到,穿一件缝着有机玻璃扣子的衣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她不禁又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买手电筒的壮举。买一只手电筒不也要花两块五毛钱吗?桃花就觉得彭春牛同自己小时候一样,也干了一件可笑的事情。
想到他说的做一件的确良衬衣要分三步走,桃花觉得心里很温暖,她认为彭春牛太像自己了,彭春牛和自己就是一路人,陈山歌不是,刘粮也不是。
有一天夜里,桃花在睡梦中被一阵轻轻的呼唤声叫醒了,她翻身坐了起来,听见是彭春牛在叫她:“桃花,桃花……”
她穿衣下床,打开后门,来到屋后的檐下,看见彭春牛穿着厚厚的棉衣,露出白亮的牙齿望着她笑。
“桃花,你猜猜这里面是什么?”春牛拍着自己胀鼓鼓的腰围,得意地问道。
桃花看见他浑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就问:“你掉到河里了?”
春牛脱下棉衣,桃花看见他的腰间围着一条白毛巾,春牛从白毛巾里取出了两个饭钵,把它们递到桃花面前。
桃花又惊又喜:“白米饭?你从哪里弄来的?”
春牛说:“快吃吧!桃花,这一钵是五两米,两钵就是一斤米。你把这一斤白米饭全吃了吧。这种饭是用甑蒸出来的,比锅里煮出来的白米饭好吃多了。”
桃花还真有些饿了。她用手挖了一把白米饭塞进嘴里,猛嚼起来。春牛说得对,用甑蒸出来的白米饭又香又软,有点像糯米饭。
看见桃花吃了几口,春牛才说:“这白米饭是我从公社食堂偷出来的。”
桃花像突然嚼到了砂子似的,住了嘴,望着春牛。
春牛说:“今晚,武陵县里的干部到武陵公社来检查工作,我们文宣队给他们唱我们自己编的学大寨的新戏,县里来的干部听了很过瘾,公社的伍书记觉得我们文宣队给他长了脸,就让我们文宣队的队员同县里来的干部一起吃晚饭。哎呀,饭桌上全是白米饭!一钵又一钵,撂得好高,菜就更不用提了,鸡鸭鱼肉全都有。吃这种饭,油水足,吃了这顿饭,再吃一年红锅菜也顶得住。我当时一边吃,一边想:桃花肯定没有吃过这种钵子饭。我胃里要是长了个布袋就好了,我就可以给桃花装一钵饭回去了。吃完饭后,我看见公社的饮事员把剩下的白米饭全提走了。我跟着他走进厨房,假装寻找剔牙的竹签。我看见饮事员把那些白米饭全放进了碗柜里。我出了厨房,假装回家。我在山路上走了两个时辰,估计食堂里已经没人了,我才转身往回走。我偷偷溜进了食堂。哎呀,不好,食堂的门已经上锁了,我左右检查一遍,发现食堂的一扇窗户是活动的。我就爬上了窗户,从窗户里跳了下去。”
说到这来,春牛停住了,望着桃花。桃花也望着春牛。
春牛捂住嘴,轻声嘎嘎地笑了起来,他说:“我从窗户跳下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把我吓晕了。过了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原来我跌入了大水缸里,那响声跟打雷一样,吓得我在水缸里泡了好半天,一动也不敢动。还好,没有人过来,我从水缸里爬了出来,摸到碗柜边,就在我伸手准备去打开碗柜门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吓得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说到这里,春牛又停住了,望着桃花嘎嘎地笑。
笑够了,他才继续说:“原来是老鼠叫。我从来没听到过老鼠叫这么大的声音。我以为我踩在了一个人身上,原来是老鼠!好多老鼠!它们从我身上踩过去,原来它们跟我一样,也惦记着白米饭呢。我从碗柜里拿了两钵饭,用白毛巾把它们捆绑在腰间。你看,多巧,我那天演一个大寨人。大寨人头上扎头巾,我身上准备着演戏的毛巾,要是没有毛巾,我真不知如何把这两钵饭偷出来。
我从公社食堂出来,没走多远,我就遇到了打着手电巡逻的两个民兵。两个民兵拦住我说:‘彭春牛,你这个修梯田的大寨人,怎么浑身都是水呀?’我跟他们说:‘你们摸一摸,这可不是水,这是汗,大寨人修梯田可不像你们巡逻这样轻松,要出大力流大汗。如果一身干干净净的,那还叫大寨人吗?’两个民兵用枪托在我背后砸了一下,笑到:‘狗日的彭春牛,入戏还蛮深呢,难怪伍书记夸你会演得好呢。’桃花,你看,这两钵白米饭来之不易吧?我辞别了民兵,急匆匆往桃花源里赶,出了一身汗,把白米饭都浸咸了吧?”
桃花细细地品味着嘴里的白米饭,她的确从白米饭里品出了汗味和咸味。她喜欢这种味道,她觉得这是她吃过的最美的白米饭,比起以前同罗肤在部队食堂吃的白米饭,好吃多了。
这种带着汗味和咸味的白米饭,也比陈山歌和刘粮那里的白米饭,更令她回味无穷。
桃花同彭春牛在一起的时候,她有时会给春牛讲夜郎国的故事。桃花说:“听我娘说,在夜郎国,每户人家都有田,田里的稻谷收上来以后,交够了财主的租子以后,剩下的就是自家的。”
春牛问:“剩下的粮食能够吃饱吗?”
桃花说:“能够吃饱。”
春牛说:“还是夜郎国好。在桃花源里吃不饱。”
桃花说:“在夜郎国,人们自己酿米酒喝;喝了米酒之后,就四处唱山歌,一时要走一天一夜。”
春牛说:“四处唱山歌,不用找民兵连长开证明?”
桃花说:“不用。人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春牛说:“还是夜郎国好。在桃花源里,社员一年到头都只能呆在田里出工,连过春节外出走亲戚都不行,必须破‘四旧’,过‘革命化的春节’”。
有一次,春牛突发奇想,他激动地说:“桃花,我俩逃到夜郎国去吧。到了夜郎国,我们就可以天天吃上白米饭,天天在一起唱山歌了。”
春牛一激动,就想摸桃花的脸。
桃花一点也不激动,她把春牛的手推开了,说:“我娘说了,在夜郎国,没出嫁的女子不能让男人摸脸,摸了以后,脸上就会长黑毛。”
春牛说:“那我摸摸你的头发。”
桃花躲开了他的手,说:“头发也不能摸,摸了会变成白头发,就成了白毛女了。”
春牛说:“你成了白毛女,那我就是大春,我把你这个喜儿娶回家。”
桃花说:“在夜郎国,被男人摸过了头发的白毛女,是嫁不出去的,只能卖身为奴,或是沉潭。”
春牛说:“哎呀,夜郎国不好,夜郎国的女人受压迫。还是新社会好,还是桃花源好。桃花源的女人得解放。桃花源的女人不会被沉潭。”
桃花也觉得还是桃花源里好。
每天收工之后,她就能够和春牛在一起。遇上武陵公社召开万人斗争大会,社员们就不用到田里出工了,大家都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去公社开会。散会以后,桃花就会避开桃花源的社员,同春牛单独走在一起。两人专挑僻静的小路走。两人来到一条小河边,河边长着一排排杨柳,河面上漂浮着一群鸭子。
看着眼前的情景,桃花觉得很美好,心中涌起一种甜蜜的感觉。“真好。”她想。她掀起蓝印花布小褂的衣襟,给自己扇了扇风。刚才走了那么远的路,她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想唱山歌,她望了春牛一眼,发现春牛并没有和她对山歌的意愿,而是有些异样地望着她。
于是,她指着河面说:“春牛哥,你看那些鸭子。”
是的,鸭子们在戏水,但春牛的心思却不在鸭子身上。他的目光在搜寻鸭倌。河滩上没有鸭倌。河边停着一只小舢板,但小舢板上没人,四周也没人,只有嘎嘎叫的鸭子。
春牛的胆子大了起来。他装着无意地碰了一下桃花的手,桃花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脸去看鸭子。
春牛得到了鼓励,他轻轻拉起了桃花的手,桃花想挣脱,但没能挣脱掉。春牛觉得桃花的手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像煨熟的红薯,他忍不住把它端到自己的嘴边,轻轻地舔了舔。
桃花像被烫了似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嗔怪道:“你这是干什么?”
春牛说:“你的手像蒸熟的红薯,我看了馋得很。”
这话桃花喜欢听。桃花的母亲经常说桃花的手像蒸熟的红薯,一点也没有富贵相。桃花的母亲说:“你看看人家丁梨花的手,手指又细又长,白得像葱根。”
桃花也曾暗自和丁梨花比较过,她觉得自己的手的确比不上丁梨花的手,她认为自己的手就是插秧的手,割禾的手,是作田人的手。她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双手,竟然会让彭春牛眼馋嘴馋。她又转脸去看鸭子,让彭春牛馋她的手。
春牛再次捡起桃花的手,把它端到嘴边,轻轻舔了起来。桃花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她仍然在看鸭子。鸭子在啄河里的螺蛳,春牛也在啄她的手,像鸭子啄螺蛳一样。
春牛啄了她的手指,又啄她的手背,啄了手背,又啄她的手心,啄得桃花痒痒的。她想笑,但她忍住了,她隐约觉得,这个时候似乎不应该笑。她轻轻咬着牙,看鸭子啄河里的螺蛳。她在想:“鸭子啄河里螺蛳,螺蛳会不会痒呢?”
反正她觉得痒。这种痒从她的手传到手臂,再从手臂传到了胸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桃花源的妇女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的画面,她想:“孩子们吃奶的时候,那些女人的奶头会不会也像她现在这么痒呢?”想到这里,她的脸红了起来。
事情的发展很快超出了桃花的意料。她听到了春牛的呼吸越来越急了,他的嘴在向手臂上方移动,像蚂蟥吸血那样,正在往血多肉多的地方移动。
桃花有点慌张,她瞥了春牛一眼,她发现,春牛变得陌生了,跟平时的春牛完全不同。他的眼睛红红的,露出凶光,变成了狼。这只狼正在啃她的脖子,她想推开他,可推不动他。她只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就像河里的鸭子。
可是,她的脖子伸得再长,也避不开春牛的嘴,她惊慌地喊起来:“春牛,你怎么啦?快闪开!”
春牛没闪开,他的嘴转移到了她的胸部。他的嘴那么灵巧,竟然拱开了她衣服上那两颗对襟布纽扣,他的嘴马上就要像蛇一样,钻进她的胸口里去了。
桃花害怕了,她奋力将春牛一推,把春牛推倒在草地上,并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发青草胀了?”
在桃花源里,骂一个人“发青草胀了”,是一句很严重的话。
春天,桃花源的田野里到处都长满了绿油油的绿肥,牛如果贪吃了过多的绿肥,就会两眼发红,四处狂奔,这就叫作牛“发青草胀了”。
春牛躺在草地上,看见桃花气得满脸通红,正愤怒地扣上被他的嘴拱开的对襟布纽扣。
“桃花,你这是怎么啦?”春牛悻悻地问。
“你怎么变成跟狼一样狠毒了?”桃花说,她的眼角闪着泪花。
春牛有些慌了,他自责道:“桃花,都是我不好!我就是嘴馋,看见你的手像蒸熟的红薯,我就想尝尝红薯。”
桃花说:“你敢说你只是想尝尝红薯?”
春牛不得不承认道:“刚开始,我只是想尝尝红薯。没想到,尝完了红薯,我又想吃藕了。”
“咦?”桃花长长的睫毛疑惑地向上挑了起来,她问:“我身上哪里有藕?”
春牛说:“你那两条手臂,不就像两条藕吗?看到你那两条藕,我心里就想:这两条藕一定很鲜,咬起来一定会嘎吧嘎吧响。”
桃花那洁白的糯米牙在春牛眼前闪了一下,她忍不住笑起来;但她的笑容倏地消失了,她咬着嘴唇,脸上恢复了那种严肃的神情。
春牛说:“哎呀,我这个人就是贪吃。尝了你的藕以后,我又想尝尝你褂子里藏着的那两只白馒头。”
桃花又转过脸去看河上的鸭子,她不生气了,她又体会到了那种颤微微的幸福。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竟然藏着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她要把这些好吃的东西都给春牛留着,让他一辈子慢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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