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落桃的老家在汉寿县太子庙公社水寨村。
王落桃在家中排行老幺,他上面有五个姐姐。因为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早年守寡的王落桃母亲和他的五个姐姐将他视为珍宝,倍加宠爱。虽然出生在农家,从小到大,王落桃却几乎不事稼穑,终日斗鸡走狗,打牌赌博,游手好闲。在水寨那个地方,乡民们把不事农耕、不务正业的人叫做水老倌或是麻子。王落桃在乡民们口中便有了一个外号,叫王麻子。
不过,这位王麻子和别的水老倌有一个不同之处,那就是王麻子喜欢吟诗。
白天在外游荡一天之后,回到家中的王麻子开始安静下来,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煤油灯下高声吟诗。
对此,水寨人很是不以为然,他们说:
“吟诗有个鸡巴用?吟诗能吟出稻谷来?能吟出堂客来?”
“一个作田的人,不老老实实在田里劳作,真是个没出息的二流子。”
王麻子每晚吟些什么诗?水寨人不感兴趣。有时,他们从王麻子窗前经过,偶尔也会停下来听一听,但他们实在听不懂他吟的是什么。水寨村里有一位老秀才,有一天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溜到王麻子的窗前听他吟诗。老秀才听见王麻子高声吟道:
世胄蹑高位,
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
由来非一朝。
金张籍旧业,
七叶珥汉貂……
老秀才听了,心中暗自惊叹:“莫非,这个王麻子胸有鸿鹄之志,将来能一飞冲天?”
王麻子十八岁了。
在水寨,男人到了十八岁就该娶亲了,可王麻子丝毫没有娶亲的打算,照样白天游荡,晚上吟诗。村里的好事者见了王麻子的母亲,就问她:“你的伢儿看上了谁家的妹子?打算什么时候娶亲?”
王麻子的母亲高昂着脖子,满脸不屑地回答:“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急什么唦?我的伢儿还没有遇到他看得上的妹子。”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
王麻子二十八岁了。在水寨,二十八岁还未结婚的男人被称为老光棍。二十八岁的王麻子依旧没有娶亲的迹象,照样白天游荡,晚上吟诗。村里的好事者见了王麻子的母亲,就问她:“你的伢儿打算什么时候娶亲?有没有哪家的妹子不嫌他老?”
王麻子的母亲高昂着脖子,满脸不屑地回答:“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急什么唦?我的伢儿要干大事,哪里顾得上讨堂客唦!”
又是几年过去了。王麻子还是个光棍。
水寨村里的人私下里议论道:
“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个光棍水老倌,能干什么鸡巴大事唦。”
“看来,王麻子这一辈子只能打光棍了。”
“跟他爹一样,是个不成器的二流子。”
“你们等着瞧吧,这个水老倌有一天会拄着拐棍四处讨米。”
王麻子没有拄着拐棍讨米。后来的一次运动给王麻子创造了机会。王麻子加入了一个叫“湘江风雷”的组织,并且当上了该组织的一个小头目,后来他进入汉寿县太子庙公社革委会,当上了民兵营长。
王麻子当上民兵营长的那一年夏天,常德地委书记万世达到汉寿县来考察工作。考察结束以后,万书记的车队离开汉寿返回常德。在路过太子庙公社时,由于山洪暴发,公路被冲垮,万书记的吉普车队无法通行,只好停在路边。
就在大家都一筹莫展之际,王麻子突然带领民兵们出现了。
王麻子指挥民兵,运来砂石,眨眼之间,就把公路修好了。
万世达书记是军人出身,他对机智、干练的王麻子颇为欣赏。万书记向随车送行的汉寿县委书记详细了解了王麻子的成长经历之后,拍着汉寿县委书记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人才难得。依我看,这个抢修公路的民兵营长可以指挥一个团。”
从此以后,“可以指挥一个团”王麻子开始了快速升迁。
先是被提拔为太子庙公社党委书记。
后来,又被提拔为汉寿县武装部长。
后来,又被提拔为汉寿县委副书记。
最后,又被提拔为汉寿县委书记。
对于王麻子火箭式的升迁速度,汉寿县官场议论纷纷:
“狗日的王麻子,就是运气好。万书记的车刚好堵在太子庙,他刚好带着民兵在路边搞训练。”
“王麻子知道万书记的车队必定路过太子庙,他故意安排民兵天天在路边训练。”
“你们说说看,王麻子从哪里一下子运来了那么多砂石?”
“王麻子是个有心人,他知道夏季多暴雨,他提前就把砂石准备好了。”
在得知王麻子当上了汉寿县委书记之后,水寨人不再称王落桃为王麻子,而是亲切地称他为“我们的王书记。”水寨人议论纷纷:
“我们水寨这个地方出过两个人物,一个是宋朝的农民起义领袖杨幺,另一个就是今天的王落桃。”
“王书记不简单,不但能吟诗,还能指挥一个团。”
“看来吟诗还真能吟出稻谷,能吟出县委书记。”
“我们这些人就是下贱,就是不能跟王书记比。王书记吟诗,我们以前还看不惯。我们是属鼠的,眼光只能看到一寸远。”
“我们不能吟诗,只能作田,我们都是泥鳅命。——你们听见过泥鳅吟诗吗?”
有一次,汉寿县委书记王落桃意气风发地赶到长沙,去参加湖南省农业学大寨会议。主持会议的省委副书记是山西人,他在听王落桃汇报汉寿县农业学大寨的情况时,听得很费力,因为王落桃讲的是一口水寨话。他忍不住打断王落桃说:“王书记,你滔滔不绝说了好半天,我有一大半没听懂。”
会场上的其他县委书记们都哄笑起来。他们对于靠造反派起家、火箭式升官的王落桃心生嫉妒,现在有了看王落桃笑话的机会,他们当然不愿意轻易放过,于是七嘴八舌地插话道:
“王书记说话,不但北方人听不懂,我们湖南人听起来也很费劲。”
“王书记这一口水寨腔,只有他水寨大队的社员才能听懂。”
“王书记的普通话讲得好,为什么不用普通话汇报?”
王落桃满脸通红,想要发作,却又不便发作。
省委副书记对王落桃说:“王书记,既然你能说普通话,那就用普通话来汇报吧。”
王落桃只好努力地嗫嚅着说起了普通话。
没想到,省委副书记听了他的水寨版普通话之后,再次打断了他的汇报。他笑着对王落桃说:“王书记,你还是说水寨话吧;你说水寨话我还能懂得稍多一点。”
会场上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结束后,王落桃气哼哼地回到了汉寿。
以前,王落桃到常德、长沙开会回来传达会议精神时,总要先吟诗一首,以表达开会后的感想。这一回,汉寿县委的常委们在听王落桃传达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时,也都像往常一样,拿出笔和笔记本,等着王落桃吟诗。
可是,这一回,王落桃没有吟诗。他气呼呼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高叫道:“他妈个x!秦始皇会讲普通话吗?刘邦会讲普通话吗?朱元璋会讲普通话吗?洪秀全会讲普通话吗?……”
接着,他开始发泄对农业学大寨的不满:“大寨大队的经验,算什么经验?他们那里是山区,可以修梯田,可我们这里是洞庭湖区,修什么梯田?……”
发火归发火,大寨还是要学的。他说:“学大寨要创造性地学,要结合当地实际,不能照搬照抄。我们汉寿县属于西洞庭湖区,我们学大寨要学出我们湖区的特点。”
那么,汉寿县学大寨应该怎么学?王落桃提出了一个创造性的口号,那就是:“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
王落桃解释说:“所谓全县学水寨,就是要把学大寨和破四旧、立四新结合起来,具体说来,就是整个汉寿县都要来学习太子庙公社水寨大队水寨生产队的方言,风俗,生活习惯等等。别的地方学大寨是从政治上学、生产上学。我们汉寿县学大寨是从语言上学,从风俗习惯上学,从文化上学,从精神上学,我们汉寿县学大寨比别的县要高一个层次。”
王落桃关于“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的精神以文件形式下发到各个公社。文件要求各个公社,大队,生产队,工农兵学商都要学,不仅干部要学,群众要学,年轻人要学,老年人也要学。王落桃还特别强调指出,各级干部在向他汇报工作时,必须用水寨方言汇报,说不好水寨方言的干部一律不得提拔重用。
汉寿县的广播系统率先行动起来,全县所有的广播员必须要用水寨方言广播。所有的广播员必须深入到水寨生产队,向水寨的社员们学习地道的标准的水寨方言。广播员只有学得像水寨生产队的社员们一样说话了,才算合格,才能回去广播。
汉寿县这个地方虽说“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但是,对于水寨生产队的方言,全县其它地方的社员们还是大体能够听懂的。所以,每到广播时间,全县各公社、各大队、各生产队的广播里先是响起《东方红》的音乐声,然后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然后是湖南电台的广播节目,然后是常德电台的广播节目,接下来便是水寨口音的播音了。每到这时,社员们就苦笑一声,说:“你们听着吧,王麻子的水寨腔马上就要出场了。”
汉寿县文教系统也开始紧急行动起来。汉寿县教育局规定:汉寿县所有中小学教师必须用水寨方言讲课,凡是水寨方言讲得不地道的教师一律清理出教师队伍。
一时间,水寨生产队人山人海,到处挤满了来这里学水寨方言的干部、教师、广播员和社员。王落桃家里那间用芦苇和牛粪糊墙的房子,被当作圣物一样被外乡人参观和瞻仰,人们纷纷感叹:“汉寿县委书记王落桃就是诞生在这个地方啊。真是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啊。”
王落桃的母亲成为外乡人争抢的对象,因为王落桃的第一声咿呀学语就是向她学的。这位满头白发的母亲,指着她家的房子,操着纯正的水寨方言,向里三层外三层的外乡人,声音嘶哑地喊道:
“你们看唦,我的伢儿就是出生在这间屋里的唦。我跟你们说唦,生他的前几天呀,正是汛期,人人都说要垮垸子了,人人都劝我搬到大堤上去。我跟他们说:怕什么唦怕什么唦怕什么唦怕什么唦?!我就不搬就不搬就不搬就不搬!我怕什么唦?我肚子怀着的是龙王,我们母子俩住在龙王庙里,还怕什么水唦?……”
王落桃五个已经出嫁的姐姐也被请回了娘家,她们也成为外乡人围堵的对象,因为从她们那里可以学习到最接近王落桃的水寨话。她们用纯正的水寨话告诉外乡人:
“我弟弟王落桃这个人唦,从小就晓得造反。日本鬼子到汉寿的那一年,我弟弟才四岁,他溜进日本鬼子的食堂,朝日本人的锅里屙尿。后来唦,他年纪大些了,就造国民党的反。解放以后唦,他造走资派的反。我弟弟喜欢吟诗,他最喜欢吟农民起义领袖黄巢的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尽百花杀……”
更多的人无法从王落桃的亲人那里聆听到最正宗的水寨方言,于是,他们只好把目光投向水寨生产队的社员们。
水寨生产队的社员们第一次发现他们的水寨方言是如此动听,他们走起路来,头昂得像骄傲的公鸡,脚板踏得田埂咚咚响,在田间土头,颇不耐烦地纠正着那些外乡人的发音。面对着汹涌的人群,他们大发感慨:“嗨,当年,杨幺在水寨称王的时候,他的乡亲们恐怕也没有我们今天这么风光!”
不过,也有水寨人私下里苦笑着议论道:“唉,这个王麻子!当年,杨幺在水寨称王的时候,他也不会强迫他的臣民都讲水寨话。”
汉寿县和武陵县虽然同属常德行署,但两个县中间隔着好几个县,隔着好多座山,好多条河。“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在汉寿县搞得轰轰烈烈的时候,远在武陵县的桃花源人对此一无所知。大多数桃花源人终年都在田里劳动,他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武陵公社粮站,因为他们每年都需要送公粮到粮站。他们不知道世上有个汉寿县,不知道汉寿县有个水寨生产队,不知道水寨生产队出了一个县委书记王落桃。
不过,没过几年,桃花源人就知道了世上有个汉寿县,汉寿县有个水寨生产队,水寨生产队出了一个叫王麻子的县委书记,这位王书记在汉寿县大张旗鼓地推行“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
这是因为:王落桃调到武陵县担任县委书记了。
这是因为:调到武陵县的王落桃,仍然在武陵县大张旗鼓地推行“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
武陵县,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桃花源生产队,每一级都召开了“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动员大会,各级领导都在大会上反复强调:学不学水寨的问题,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是关系到对王落桃书记拥护不拥护,爱戴不爱戴,尊敬不尊敬的问题。
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在参加完桃花源生产队、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动员大会之后,大家都议论纷纷:
“狗日的王落桃,他真比秦始皇还霸道!秦始皇也只规定了一斤等于十六两,没有规定桃花源人必须讲水寨话。”
“秦始皇只规定了口里插一根长杠子就念个‘曰’,口里插一根短杠子就念一个‘日’,他也没有规定天下的臣民都要学他的家乡话。”
“从秦朝到今天,我们桃花源说了几千年的桃花源土话,他王落桃能说改就能改得了?”
为了更好地贯彻落实“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武陵县委在下发的文件中规定:全县的每一个生产队,都要派出两男两女四名社员,到王落桃的家乡去学习水寨话,同时还要学习、了解水寨的风俗习惯、风土人情等等。
桃花源生产队被选派到水寨学习的两男两女分别是丁兵、丁牛、高德英、罗肤。
这四个人到水寨学习了一个月以后,回到了桃花源。四个人在桃花源生产队社员大会上,分别向桃花源人传达了他们在水寨学习的心得体会。
丁兵说:“水寨话跟桃花源话不同,桃花源话喜欢说‘卵’,水寨话喜欢说‘鸡巴’……”
丁牛说:“我们桃花源话提到不可能发生的事时,会说‘讲天话’,或是‘连狗都有白米饭吃啦’。水寨话不同,水寨话喜欢说‘诨’,‘诨’就是吹牛皮,说大话,讲天话,水寨话骂一个人吹牛皮就是‘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高德英说:“水寨话喜欢说‘嘿’,‘嘿’好,‘嘿’多,长得‘嘿’客气。水寨话喜欢说‘唦’,吃饭了‘唦’?急什么‘唦’?为什么‘唦’?……”
罗肤说:“王落桃书记推行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是英明的运动。水寨那里的风俗习惯就是比我们桃花源好。水寨那里破四旧立四新,搞得嘿彻底。人死后,穿的寿衣都必须是红色的,孝子贤孙穿的孝衣孝帽也都是红色的。水寨那个地方的青年男女订亲之前,可以先试睡。试睡之后,男女双方都满意了,才落定,结婚。不像桃花源这个鬼地方,要求姑娘结婚之前必须是黄花闺女。而且,水寨那个地方的男人,喊自己的堂客都是直呼堂客的名字,不像桃花源这个鬼地方,男人喊自己的堂客时都只说一声‘喂!’。”
王落桃大力倡导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在桃花源里并没有取得多大效果,运动过后,桃花源人依旧说“关你卵事”,而不说“关你鸡巴事”;依旧说“长得蛮客气”,而不说“长得嘿客气”;依旧说“急什么啰”,而不说“急什么唦”……
桃花源人嫁女依旧要经过相亲,探家,落定,结婚四个程序,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在结婚前与别的男人试睡。桃花源人娶媳妇时依旧要求媳妇必须是黄花闺女。
桃花源的男人跟自己的堂客打招呼时,依旧不喊她的名字,而是喊一声“喂”;在别人前提到自己的堂客时,依旧称自己的堂客为“我屋里的。”
在桃花源里,只有罗肤一个人积极热情地学说水寨话。当她跟别人打招呼时,会说“你吃饭了唦?”
对方则不高兴地回应:“我还没有吃砂。”
当她夸赞某个姑娘的皮肤时,会说:“你的皮肤嘿白。”
对方听了,就会没好气地回应她:“嘿白?到底是黑还是白?你这个人真是黑白不分。”
罗肤讨了几次没趣之后,也懒得说水寨话了。
当然,也不能说王落桃开展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毫无效果,这是因为,有一句水寨话倒是在桃花源里流行开来,并最终在桃花源里扎下了根。多年以后,当桃花源人提起王落桃时,还会说起这句水寨话:
“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这句话能够在桃花源流行开来,据丁红说,应该归功于丁忍。
在桃花源里,丁忍一向寡言少语,如果说有什么话题能让他津津乐道的话,那就是关于丁兵的儿子细佬。桃花源人一致认为,丁兵的儿子细佬是个傻卵,而丁忍最热衷于向丁红证明这一点。
丁忍曾经告诉过丁红一个秘密:
有一次,丁忍路过丁兵家的禾场,他看到禾场上摆着一条板凳,丁兵的儿子细佬正在板凳上做着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不断地在板凳上坐下,起身,又坐下,又起身……
丁忍问细佬:“细佬,你这是在干什么?”
细佬说:“我在试。”
丁忍问:“试什么?”
细佬说:“我试试看,看看卵子是不是能够打得板凳响。”
说完,他又开始在板凳上坐下,起身,又坐下,又起身。
丁忍走了过去,蹲在板凳边,对细佬说:“你再试试,看看我能不能听见你的卵子打得板凳响。”
他把耳朵贴在板凳上,屏息谛听。
细佬问:“听见响声了吗?”
丁忍听了半天,说:“我听不见。”他站起来,给细佬建议道:“细佬,你应该脱掉裤子,光着屁股试试。”
细佬脱掉裤子,光着屁股试了起来,试了好半天,他问丁忍:“你听到响声了吗?”
丁忍把耳朵贴在板凳上,听了好一阵,然后说:“细佬,我没听到。”他又建议说:“细佬,你坐得太轻。你应该重重地跌坐在板凳上,像打硪那样,卵子就会撞到板凳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细佬咬紧牙关,让自己的屁股像石硪那样重重地跌坐在板凳上。试了几次之后,他的屁股被跌得通红。他问丁忍:“听到了吗?”
丁忍把耳朵贴在板凳上,听了一会,他说:“只听见你的屁股打得板凳响,没听到你的卵子打得板凳响。”他又建议道:“细佬,你这样试没用,你应该掏出卵子来,把它直接板凳上砸。”
细佬试了两次,说:“疼。”然后,他穿上裤子跑了。
丁忍问他:“细佬,你怎么不试了?我听见你的卵子打得板凳咚咚响。”
细佬回头说:“你听见有卵用。我没听到。”
丁忍讲述的这个秘密,通过丁红的反复唠叨,桃花源人都知道了,桃花源人都愿意相信丁兵的儿子细佬确实做过这样的试验,因为他们希望丁兵的儿子细佬是个傻卵。他们私下里议论道:
“丁兵这狗日的就是喜欢诨,喜欢讲天话,大跃进时他就诨,说什么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结果呢?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听完桃花源人的议论,丁红很是得意,说:“要不要我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桃花源人就竖起耳朵,听丁红说他的秘密。
丁红说,有一天中午,他背着锄头,去给月口放水。走到一片油菜田里时,看见丁忍弯着腰,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丘油菜田里。丁红觉得奇怪,他也弯下腰,像猫一样,不声不响地溜过去,想看看丁忍在望什么。等他贴近那丘油菜田,你们猜猜,丁红看到了什么?丁红看见有两个人躲在油菜田里打滚,油菜花被压倒了一大片。是哪两个人?是罗肤和丁兵。丁兵想骑在罗肤身上,罗肤拼命推丁兵。罗肤说:“你不要脸,大白天的……”丁兵说:“在桃花源,你还能逃出我如来佛的手掌?……”丁红看得怒火满腔,他真想冲上去,可他不敢。他偷偷望了望不远处的丁忍,看到丁忍勾着脑壳,不声不响地溜走了。
桃花源人又是一阵叹惋:“丁忍真能忍啊。”
就在桃花源人差不多要把王落桃和他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忘得精光的时候,有一个消息传到了桃花源:
武陵县新来的县委书记王落桃要到桃花源里来蹲点搞“三同”啦!
这个消息在桃花源里引起了震动。
以前,也经常有干部到桃花源来搞“三同”。这些干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桃花源人对他们没有多少了解,不知道他们姓什名谁。他们就像飞过桃花源的鹭鸶,给桃花源留下的不过是一道转瞬即逝的影子。
这一回与以往不同。这一回要来的是武陵县最大的官,是武陵县委书记王落桃。
王落桃还没来,桃花源人就已经感到县委书记的声势不同凡响。为了迎接王书记的到来,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桃花源生产队层层召开了大会。
武陵公社的伍书记在公社大会上说:“王书记选择桃花源生产队作为‘三同’的地点,这是王书记对我们武陵公社的最大关怀,最大支持,最大肯定,最大鼓舞,最大鞭策,最大勉励,最大偏爱,也是我们武陵公社全体干部社员们的最大幸运,最大荣耀,最大光荣,最大幸福,最大感动。我们全社人民都要怀着无比崇敬,无限期待的心情等待王书记的到来。”
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也在桃花源大队大会上讲了话。丁支书戴着一块莫尼克手表,这种手表据说要208元一块。丁支书作报告时喜欢作手势,他的莫尼克手表在社员们眼前晃来晃去。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私下里议论道:“听不到丁支书讲些什么,只看到莫尼克在晃。”
丁支书说——
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我主要讲讲高举王落桃的旗帜的问题。高举王落桃的什么旗帜呢?当然是“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这面旗帜。高举旗帜就是高高举起,举低了不行,在井底举算不算高举?当然不算高举,在山谷里举,在裤裆里举,在蚊帐里举,都不算高举,要在禾场上举,在屋顶上举,在山顶上举,那才算高举。为什么要高举王落桃的旗帜呢?因为水寨是王书记的故乡,是王书记生活和成长的地方,是水寨为我们常德地区奉献出了一个王落桃,所以,我们必须高举“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这面旗帜。那么,我们要把这面旗帜高举在什么地方呢?当然是高举在我们桃花源了。桃花源是王书记亲自选定的地点,桃花源就是王书记的第二故乡。将来,桃花源也会成为武陵县的一面旗帜。所以,我们要高高举起“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这面旗帜。
什么叫高举呢?高举就是高高举起……
为什么要高举王落桃的旗帜呢……
那么,我们要把方面旗帜高举在什么地方呢?……
丁支书的报告从上午九点讲到下午七点,桃花源人从大队部往回走的时候,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叹惋:“还是我们丁支书有水平,不喝水不屙尿,一口气可以讲十个小时。”
桃花源生产队也召开了如何迎接王落桃到来的大会。丁牛在会上嗫嚅了半天,也没讲出一句完整的话。丁牛便让丁兵讲话。
丁兵想了好半天,才说:“王书记这次到我们桃花源搞‘三同’,黑五类要小心点,不要乱说乱动。”说完,他就让社员们自由发言,说说该如何配合王落桃的“三同”。
丁君气呼呼地说:“这个狗日的王麻子,你老老实实地呆在武陵县城当你的县委书记不好吗?为什么要跑到我们桃花源来折腾我们这些作田人?”
刘痒痒说:“什么‘三同’?不就是同吃同住同睡吗?花祠公社的武书记到鱼湾生产队搞‘三同’,结果把鱼湾生产队的一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刘痒痒的话引起了桃花源人的热烈回应:
“是咧是咧,有些干部下乡就像脚猪公进了养猪场,只要看见母的,就往上爬。”
“回去的时候还要带土特产。”
“这一次王麻子到桃花源来,不知道又会和哪个女人‘同’到床上去。”
只有罗肤极力为“三同”辩护,她说:“你们不要一竹篙打翻一船人。你们说的那些干部,只是极个别的腐化变质分子,大多数‘三同’干部还是好的。更何况,这一次来的是王落桃。王落桃可不同于一般的土包子干部,王书记喜欢吟诗,是诗人。”
桃花源人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淋湿?把身上淋湿干什么?”
罗肤说:“是诗人,吟诗的人,不是把身上淋湿的人。”
桃花源人仍然没听懂,社员们大眼瞪小眼,都问:“什么是吟诗?”
罗肤想了一下,说:“吟诗就是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用语言表达出来。”
桃花源人更加听不懂了,他们把目光汇聚在刘痒痒身上,问:“痒痒,你说说看:什么叫表达出来?”
刘痒痒想了想,然后犹犹豫豫地给桃花源人解释说:“表达出来……就好比你憋了一泡尿,把它屙出来……不屙出来,憋得难受嘛。”
桃花源人听得很心急,他们骂刘痒痒:“狗日的刘痒痒,你怎么这样吞吞吐吐的?你就直接说吟诗等于屙尿,我们不就明白了吗?”
丁君发表了他的意见:“你们不要误会,吟诗和屙尿还是有差别的。屙尿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不关别人的事。吟诗跟自己有关,还跟别人有关。”
桃花源人竖起耳朵,听丁君解释什么叫吟诗。丁君说:“据我看来,吟诗就好比把自己的内裤,拿到别人的鼻子底下,让别人闻自己内裤上的尿骚气。”
桃花源人一听就炸了锅,纷纷骂起王落桃来:
“狗日的王麻子,真是不像话!你自己内裤上的尿骚气,你愿意闻,你一个人偷偷地闻就是了,怎么还要拿给别人闻呢?”
“秦始皇也只规定了口里插根长棍子就念个‘曰’,口里插根短棍子就念个‘日’。”
“秦始皇也不会把自己的内裤拿到别人的鼻子底下,强迫别人闻他内裤上的尿骚气。”
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桃花源生产队三级会议开过不久,王落桃就带着刘秘书到武陵公社来了。王落桃一到武陵公社,顾不上休息,马上就在武陵公社伍书记和桃花源大队丁支书的陪同下,赶往桃花源大队的桃花源牌坊。
那一天,正是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杂花生树,惠风和畅,远山含黛,沅水耀金。王落桃一行走进头门牌坊,看见牌坊大门两边的石灰砖柱上,有隶书阴刻的三副对联。
一副曰:
山鸟似欲啼往事,
桃花依旧笑春风。
二副曰:
桃花流水杳然去,
赢颠刘蹶了不闻。
三副曰:
且欲近寻彭泽宰,
至今传者武陵人。
王落桃问丁支书:“彭泽令是谁呀?”
丁支书不假思索地回答:“就是陶渊明。”
王落桃微笑着点点头,又问丁支书:“陶渊明为什么叫彭泽令?”
丁支书望了望伍书记。伍书记也答不上来。
王落桃给二位解释说:“陶渊明在彭泽县做过八十三天的县令,因为不肯为五斗米束带见督邮,毅然辞官归隐。”
说到这里,王落桃吟诵起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吟罢,他又指着楹联问伍书记:“你说说看,‘赢颠刘蹶’是什么意思?”
伍书记急得直挠头,怎么也答不出来。
王落桃给他解释说:“‘赢’是秦始皇的姓,‘刘’是汉朝皇帝的姓。‘赢颠刘蹶’是指秦汉的灭亡。”
说完,王落桃对伍书记和丁支书叮嘱道:“你们是桃花源的父母官唦,对桃花源的文史知识应该多了解一点唦。”
伍书记和丁支书满脸是汗,连连点头。
王落桃一行说着,走着,来到了菊圃。虽然此时没有菊花开放,王落桃还是高声吟诵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走出菊圃,来到碑林,王落桃眼前一亮,他摸着石碑对丁支书和伍书记感叹道:“一块石碑代表一个时代,一个时代包含一段历史。”王落桃或立或蹲,一块石碑一块石碑地辨认,不时用手指剔除石碑上的苔藓。有的碑文他很顺利地认出来了,便露出微笑,兴致勃勃地评说一番;有的碑文因长年被风雨侵蚀剥落而无法辨认,他便双眉紧锁,唉声叹气。
碑林里有一块石碑上镌刻着《桃花源记》,王落桃站在石碑前,高声吟诵起来:“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吟诵完《桃花源记》之后,王落桃便谢绝了伍书记和丁支书的陪同,他和刘秘书一起,穿过一片桃林,走近桃花洞,回望了一眼刚刚参观过的桃花源牌坊,然后,两人穿过桃花洞,到桃花源生产队去蹲点去了。
让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大感意外的是:王落桃,这个武陵县最大的官,他跟以往那些到桃花源里来蹲点的干部完全不同。别的干部来桃花源都是被逼无奈才来的,他们脸上带着嫌弃、厌恶的表情,内心盼望着快点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王落桃不同。桃花源人看得出来,王落桃是真心喜欢桃花源这个地方,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带着喜爱,对桃花源里的每个人,包括黑五类,他都亲热地打招呼,并与他们拉家常。
别的干部到了桃花源,总喜欢没完没了地开会,在会上翻来覆去地讲现话。王落桃不喜欢开会,他喜欢与桃花源里的每一个社员攀谈,了解桃花源里的一切逸闻趣事。他发现地主崽子宋春总是闷头做事,从不说话,便和宋春开玩笑说:“你天天这样闭着嘴巴不说话,嘴里会不会长蛆呀?”
他对桃花源里的典故也烂熟于心。比方说,他见到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便会打趣说:“一毛,今天,你是不是又跟你的弟弟争白米饭吃呀?”
若是碰见细佬,他便会问:“细佬,林彪从马克思那里借的外衣,还给马克思了吗?”
比方说,他与丁君似乎一见如故。刚同丁君见面,就说:“丁道士,你叫丁君,你是君,我是臣。今天,我这个臣要向你这个君打听一点关于‘四旧’的知识”。
丁君听了受宠若惊,恭恭敬敬地等王书记提问。
王落桃问丁君:“你们做道士的,为什么要敲木鱼?”
丁君说:“鱼是不睡觉的,或者说,鱼就连睡觉时,也是睁着眼睛的。我们做道士的敲木鱼,就是为了学习鱼日夜不息的精神,时时刻刻,努力精进。”
王落桃又问:“听说你以前赶过尸。无论人死在什么地方,你都能把尸体赶回老家吗?”
丁君说:“向北只能赶到常德,不能过洞庭湖;向东只能赶到靖州,向西只能赶到涪州,向西南可以赶到云南,贵州。这个范围是苗人祖先的鬼国,辰州符只在这个范围内显灵,出了界,本事再大的赶尸匠也赶不动尸体了。”
王落桃问:“你说句实话,那尸体真的能走路吗?”
丁君答:“只有经我们赶尸匠施了法术的尸体才能走路。”
王落桃问:“为什么不把尸体抬回老家,而是赶回老家?”
丁君答:“请几个人抬尸体,花费太贵,而且尸体容易腐烂。请赶尸匠赶尸,便宜合算,而且尸体不腐不臭。”
王落桃问:“我听说赶尸匠有三赶三不赶,是怎么回事?”
丁君答:“三赶是指被砍头的,受绞刑的,遭枪杀的,这三种死人的尸体可以赶,因为他们都是被迫死的,只要用法术把他们的魂魄勾回来,再用符咒把这些人的魂魄镇到各自的尸体内,就可以施法术驱赶他们的尸体爬山越岭,过桥坐船,返回故里。
三不赶是指病死的,投水死的,雷劈死的,这三种人的尸体不能赶。病死的人,他的魂魄已被阎王勾走,我们无法把他的魂魄从鬼门关唤回来。投水死的人,他的魂魄是被先他而死的旧死鬼缠去了。如果我们把他的魂魄招回来,旧死鬼没了魂魄,如何投生?所以,投水死的尸体不能赶。被雷劈死的人,都是罪孽深重之人,这种死人也不能赶。”
王落桃问:“听说要当一名赶尸匠,必须学会三十六种功?”
丁君答:“第一件功就是要让尸体站立起来,叫站立功。第二件功就是要让尸体行走,叫行走功。另外还有爬坡功,下坡功,过桥功,坐船功,还有哑狗功。赶尸的人最怕遇到狗来咬尸体,因为尸体没有反抗能力,躲避能力,赶尸的人必须发功,让狗遇见尸体时绕道走。还有还魂功,还魂功越好,死尸的魂还得越多,尸体就越听话,赶尸就会越轻松。”
同王落桃混熟了,丁君的胆子大了起来,他也敢于向王落桃提问题了。他问王落桃:“王书记,像你这么大的官,为什么要跑到我们桃花源这个鬼地方来蹲点唦?”
王落桃严肃地回答道:“我们干部下乡蹲点,是为了反修防修,防止干部腐化变质唦。人唦,腐化变质是嘿快的。我的家乡出了个农民起义的领袖,名叫杨幺。杨幺自号大圣天王,在汉寿县建立了楚政权。可是,刚站稳脚跟,杨幺他们就背叛了起义初期提出的‘等贵贱,均贫富’的宗旨,他们腐化得嘿快,衣食住行,无不穷奢极侈,连睡床也要金玉镶嵌。后来,朝廷派岳飞来征讨杨幺。岳飞根据杨幺脱离人民、不得人心的特点,采取困抚结合的办法,杨幺手下的兵卒和百姓纷纷投奔岳飞,旬月之间,杨幺被擒。你看看,腐化是不是嘿容易丧失民心,嘿容易导致灭亡呢?”
王落桃继续说:“钟相、杨幺在汉寿县起义的时候,有一个名叫丁癞子的人,也在桃花源一带拉起了起义队伍。丁癞子派人四处传帖,打出了‘均贫富,等贵贱’的口号,一时拥有了好几千名追随者。丁癞子自称大圣地王。他称王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册封妃子,封了一个皇后,八个妃子。丁癞子不仅脱离群众,贪图享乐,还滥施淫威,焚烧庙宇,滥杀僧道,给桃花源一带造成了极大破坏。后来,鼎州官府派兵镇压时,百姓纷纷投奔官府,桃花源人砍了丁癞子的首级向官府请功。”
王落桃总结道:“杨幺也好,丁癞子也好,他们‘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蜕化变质,脱离了群众。我们共产党人要同群众打成一片,决不能步杨幺、丁癞子的后尘。”
王落桃的确和桃花源人打成了一片。他在丁兵家里喝擂茶,同时不忘询问王娇:“你们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想必这喝擂茶,也有擂茶歌吧?”
王娇就让她的女儿丁梨花给王落桃唱《擂茶歌》:
擂茶,擂茶,
生姜加芝麻,
有点苦来有点辣,
桃花源的日子你慢慢呷。
罗肤请王书记到她家里吃蒿子粑粑,王落桃从罗肤那里学会了《蒿子粑粑歌》:
蒿子粑粑圆又圆,
说它苦来它又甜。
富人吃它尝新鲜,
穷人靠它度荒年。
有一天清晨,王落桃很早就起床了,他游走田埂上,忽然听到远处的晨雾里,传来依稀的歌声。他凝神谛听了许久,听不真切。他向那歌声缓缓走去,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丁忍在一边犁田,一边唱歌。王落桃就让丁忍教他犁田,同时把那首《犁田歌》教给他听。不到一个时辰,王落桃就能驾着犁辕,熟练地唱起了《犁田歌》:
走哟嗬,走哟嗬,
老伙计,你只管迈步向前,
管它是公田,私田还是井田。
牛鞭打你你莫怨,
你我的命运紧相连。
若是公田你走慢点,
太阳总会落西边;
若是私田你走快点,
早些犁完早得闲。
犁铧吃泥你吃草,
我嚼草根抽旱烟。
我俩都是作田的命,
作田的日子万年都不变……
王落桃来到向媒婆家里,听向媒婆讲桃花源擂茶的来历。
向媒婆向王落桃介绍说——
我们这个地方有五溪,雄溪,满溪,酉溪,武溪,辰溪,这五溪都汇入沅江。古代把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叫五溪蛮人。东汉光武帝时,五溪大帅相单程造反,想在这里另立一个武陵国。朝廷派武威将军刘尚来征讨,结果刘尚全军覆没。
后来,朝廷又派伏波将军马援带着中郞将孙永等将领来征讨。春天的时候,马援的部队来到了常德石城山,与五溪蛮兵打了一仗,斩获蛮兵两千多人,其余蛮兵逃入竹林。
马援领兵追击,一追就追到了桃花源。当时,马援那些北方士兵水土不服,染上了瘟疫,马援自己也患了重病。马援就派中郎将孙永四处寻访郞中。
一天,孙永来到一个竹林茂密、桃树甚多的山村里,打听到村里有一个姓向的媒婆能治瘟疫。他便派人四处寻找向媒婆。终于,他们在一条田埂上截住了正急急忙忙赶路的向媒婆。
向媒婆说:“我有急事,你们莫拦我。”
孙永说:“我们的士兵生命垂危,等着你救命,难道还有比这更急的事?”
向媒婆说:“那是你们的急事。我是媒婆,做媒是我的急事。如今这里的蛮人同官兵打仗,蛮人中的男人差不多死光了,守寡的、待嫁的女人堆成山,我的生意不好做了。今天,我好不容易揽到一桩生意,你们莫坏我的好事。”
孙永强行把向媒婆带到了马援将军面前。向媒婆一看,马援周围的人都拿着刀戟,知道自己一时走不脱了,便对马援说:“想让我给你们治瘟疫,这也不难,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马援说:“什么条件,快快讲来。”
向媒婆说:“我们桃花源人最讨厌听现话,最喜欢听鲜话,现在你必须先讲几句鲜话。”
马援捋着胡须,高声吟诵道:“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渡,兽不敢临。嗟哉,武溪多毒淫!”
向媒婆拍手道:“好鲜话!”
马援又说:“大丈夫立志,穷且益坚,老当益壮!”
向媒婆拍手称赞:“老当益壮。说得好。”
马援又吟诵道:“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默于儿女之手中邪?”
向媒婆高声称赞:“马革裹尸。好!就冲你这几句留传于世的鲜话,我愿意帮你。”
于是,向媒婆便向士兵们传授桃花源擂茶的制作方法:先錾出石钵,再去山上砍来山楂树,削出山楂树木棒,然后将大米,生姜,芝麻,茶叶放入石钵中,用山楂树木棒将钵内的东西擂成浆,最后将开水倒入石钵中, 用木棒将浆搅匀,这样,桃花源擂茶就制成了。
士兵们按照向媒婆传授的方法,制成了桃花源擂茶。马援和士兵们喝过好几碗擂茶之后,大家都打了一个上午的喷嚏,下午,所有人都康复了。
为了答谢向媒婆,马援大摆宴席,请向媒婆喝酒。酒酣耳热之后,向媒婆说:“马将军,你戎马一生,西平羌乱,北击乌桓,南征交趾,屡建奇功。可我听说,就因为几颗薏米,朝臣就说你的坏话,皇帝也对你心生怨恨,这是为什么呀?”
马援一声长叹道:“平定交趾以后,我命人拉了一车交趾出产的薏米班师回朝,准备在京师之地试种。京师的权贵以为薏米是珍稀之物,都想过来分一点。由于薏米不够分,有人没分到,便在皇帝面前说我从交趾拉回一车珍宝,私藏家中。皇帝听了很生气。我多次向皇帝解释,可皇帝就是不信我的话。”
向媒婆一声长叹:“我说马将军呀,你虽说被封新息候,食邑三千,可在我这个媒婆看来,你也不过就是个小媳妇,动辄得咎,处处受气。你看,经我牵线嫁出去的女子千千万万,可这些嫁出去的小媳妇,日子过得舒心的,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完,公婆,丈夫,小姑,叔子,个个都能给小媳妇气受,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小媳妇受压迫呀。如今,你马将军也是一个受压迫的小媳妇。”
马援脸色突变:“向媒婆,你喝多了。”
向媒婆把酒杯往桌上一顿,高喊道:“我哪里喝多了?我告诉你: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造成有理!你为什么不造皇帝的反?”
马援吓得手中的酒杯跌落到了地上,他浑身哆嗦着说:“使不得使不得。君是君的命,臣是臣的命,这是上天注定的。”
向媒婆继续说:“你呀,就是怕鬼,就是信邪,以为皇帝是不能反的。其实啊,阶级斗争,改朝换代,几千年了,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我们桃花源西边就有个夜郞国;我劝你向夜郎国学习,就以我们桃花源作国都,建一个武陵国。后宫选妃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天之内,给你选够三千佳丽。我没有别的奢望,只要求武陵国的史官在修史的时候,能够介绍一下桃花源的擂茶。你想想,要不是我向媒婆向你们传授桃花源擂茶的制作方法,你马援哪里还有开国的军队呢?”
马援勃然大怒:“你这个媒婆,越说越不像话了!来人,把她推出去砍了!”
向媒婆大惊,问:“为什么杀我?我说的不对吗?”
马援说:“我让你死个明白:你这个媒婆呀,你只知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但是,你不知道‘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啊!”
王落桃对桃花源里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
他看见丁红和刘痒痒在水车上车水,便忍不住想上水车试一把。刘痒痒和丁红扶着王落桃爬上了龙骨水车,他便学着桃花源人的样子吱吱呀呀地踩起了水车。
缓缓旋转的木头踏锤,已经被一代又一代桃花源人的赤脚踩得油光发亮。王落桃一不留神,脚下就踏空了,他赶紧抓住扶手架,整个身子像猴子一样吊了起来。
刘痒痒和丁红急忙伸手拉住他说:“王书记,你要不要先下去休息一下?”
王落桃说:“我就不信我学不会踏水车!”他把脚放下来,重新开始踏水车。有好几次,他踏空了,旋转上来的砸到他的脚上,把他的脚砸得鲜血直流。
丁红说:“王书记,刘痒痒刚学踏水车的时候,脚背都打烂了,他学了三天才学会踏水车。你不要急,慢慢来。”
刘痒痒说:“王书记,踏水车就跟平常走路一样,你不用看脚,只管踏步走着就是了。”
王落桃听信了刘痒痒的话,不再低头看脚,而是像走路那样,抬头望着远方,很快,他就像桃花源人一样娴熟地踏起水车来了。
看着王落桃学得这么快,刘痒痒很高兴,他高兴地唱起来:
天上没有玉皇,
海里没有龙王,
王书记就是玉皇,
王书记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王书记踏着龙骨水车来了!
王落桃忍不住笑了,他说:“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你们两个唱车水歌给我听吧。”
于是,刘痒痒唱起了《车水歌》:
一上龙车哼一声,
众位仁兄你细听:
每人都用四两力,
四个四两是一斤。
丁红接着唱道:
天上星星朗朗稀,
地上河水分高低,
十个指头有长短,
莫笑穷人穿破衣。
刘痒痒接着唱道:
我上水车把脚挪,
仁兄说我好快活。
唱歌不为当饭吃,
只为田里活水多。
刚来桃花源的时候,王落桃坚决要求住在桃花源最穷的五保户丁根家里。入住的第二天中午,他决定亲自动手做饭。他问丁根:“你家的米桶在哪里?”
丁根把他领到米桶边,他揭开米桶盖子,发现米桶里没有米,只有干红薯丝。
丁根给他解释说:“现在正值春荒时节,哪里会有米?我们桃花源人都是蒸红薯丝当饭吃。”
当王落桃准备把红薯丝放进锅里时,他又对丁根家的锅产生了疑惑,问:“丁老倌,你家的锅怎么是红色的?”
丁根解释说:“王书记,这铁锅长期不用油炒菜,生锈了,就变成了红色。”
王落桃问:“桃花源里的铁锅都是红色的吗?”
丁根说:“以前,我们用桃花山上的油茶果榨油。后来,大跃进大炼钢铁的时候,修了几座土高炉。土高炉费柴,只好把油茶树砍了,扔到土高炉里去当柴烧。油茶树被砍光了,桃花源人也就没有茶油吃了。炒菜时不放油,日子久了,锅就变成红色了。如今,家家户户都用这种红锅炒菜,炒出来的菜叫作红锅菜。”
王落桃问:“照你这么说,桃花源人炒菜是永远不放油的啰?”
丁根说:“到了摘棉花的季节,可以把棉籽剔出来榨油,到那时,桃花源人就可以吃上棉籽油了。”
王落桃问:“棉籽油不用上交给国家?”
丁根说:“棉籽油黑漆漆的,跟酱油差不多,用它炒出来的菜也是黑色的,吃到嘴里舌头发涩,喉咙发紧,好像被箍住了一样不舒服。这种棉籽油城里人是吃不习惯的,国家不征收这种油。”
王落桃就用这种红锅炒青菜。炒出来的青菜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铁锈气味。他和丁根坐在板凳上,用这盘青菜就着红薯丝,狼吞虎咽地吃起午饭来。
好多桃花源人围了过来,他们一边看王落桃吃饭,一边叹惋:“唉,想不到王书记这么大的官,竟然跟我们桃花源人一样,也用红锅菜下红薯丝!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过这样的事!”
第二中午,当王落桃准备再次炒红锅菜的时候,他发现丁根家的盐罐里埋着一块肥肉。
丁根给他解释说:“这块肥肉叫皇帝油,是丁兵特意送来的。”
王落桃用筷子挟起这块三寸见方的肥肉,反复端详了很久。
桃花源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告诉他:“我们桃花源人家在过年的时候,会从过年的腊肉上割下这么一块皇帝油,把它淹在盐罐里,以后到了炒菜的时候,等到把铁锅烧辣以后,就用这块皇帝油把辣锅擦一遍,这样铁锅就不容易生锈。”
王落桃问:“这块皇帝油要用多久呢?要用一年吗?”
桃花源人回答:“这块皇帝油平时腌在盐巴里,不会腐败,起码可以用到五月份。六月以后,天气太热,皇帝油发臭了,就不能用了。”
丁根把铁锅烧得通红,桃花源人围在灶边,看王落桃如何使用皇帝油。
王落桃高高地挽起衣袖,用三根手指捏住那块肥肉,勇敢地将它在烧红的铁锅上擦过去。锅面顿时冒起一股白烟,被肥肉擦过的锅面刹时变成了青色。王落桃大受鼓舞,他用这块肥肉把红锅擦了个遍,嗞嗞的煎油声热闹地响了起来,整个灶房里都弥漫着肉香气。
桃花源人啧啧地咂嘴,惋惜地提醒他:“王书记,像你这样用皇帝油,太浪费了,用不了几次,这块肥肉就会被锅吃光的。我们桃花源人用皇帝油时,只用肥肉在锅底飞快地蹭两下就行了,这样节约着用,一块皇帝油可以用半年。”
王落桃把用皇帝油炒出的一盘青菜端到桌子上,又盛了满满一碗蒸红薯丝,桃花源人以为王落桃要开始吃午饭了,大家正准备离去。这时,他们忽然看见王落桃放下了筷子,独自一人走到禾场上去了。他站在禾场边上,神情庄严地眺望着西北天际。
桃花源人不知道王落桃要干什么,大家都呆呆地望着他。忽然,他们看见王落桃好像公鸡准备打鸣似的伸长了脖子,接着,桃花源人听到了从王落桃胸腔里发出的两句悠长的声音。
刘痒痒悄悄告诉桃花源人:“你们听懂了吗?王书记刚才吟诗了,他吟的两句诗是: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王落桃吟完了诗,独自在禾场边沉思了许久,然后,他回到桌边,同丁根一起吃午饭。
吃完饭后,丁根拿出旱烟请王落桃抽烟。王落桃学丁根的样子,也卷了一支喇叭烟。当他准备划火柴点燃喇叭烟时,丁根的举动吸引了他的目光。
丁根的烟管上系着一个小布包。丁根打开这个小布包,从里面取出几样稀奇物件,他熟练地用这几样稀奇物件打火,点燃了自己嘴上衔着的旱烟。
王落桃大为惊讶,他收起火柴,让丁根教他打火点烟。
丁根让王落桃用左手捏住一颗白色的鹅卵石,并告诉他:“这是火石。”然后又从那个小布包里取出几根干枯的枞树针叶,并告诉他:“这是火草。”他让王落桃用左手的大拇指将火草摁在火石上。然后,丁根又取出一枚小石片说:“这是火镰。火镰最好用钢片。实在没有钢片,用石片也能将就。”
他让王落桃用右手捏住火镰往火石上刮擦。王落桃刮擦了两下,火星从火石上蹦了出来,落到了火草上,火草燃出了红色的火烬。王落桃赶紧将烟头附在火草上猛吸了几口,烟头被点燃了。
王落桃感到很兴奋,他惬意地吸着喇叭烟,脸上满是陶醉的神情。吸完了一支喇叭烟,他又卷起一支喇叭烟。这一回,他不用丁根教他,自己很快就用火镰打火,把烟点燃了。
他得意地吸着烟,问丁根:“桃花源人都是这样用火镰打火点烟的吗?”
丁根点了点头,说:“桃花源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打火的。”
王落桃问:“平时烧火做饭也是这样打火的?”
丁根说:“点烟只要暗火就行了;烧火做饭时,那就要把火草放到火引子上去,再用吹火筒吹火草,让火草点燃火引子。火引子燃起来之后,再把火引子夹到灶膛的柴禾上去,把柴禾点燃。”
王落桃问:“火引子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丁根说:“都是一些容易点燃的草叶,像干枯的南瓜叶,冬瓜叶,丝瓜叶。”
王落桃叹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果然是真理啊。”
然后,他沉思了片刻,又问:“夏秋季节,火草、火引子随处可以找到,到了冬春季节,火草、火引子怕是不易寻找吧?”
丁根说:“到了春天,火草、火引子不好找,桃花源人有时要到公社林场的禁山里去偷火草、火引子,同禁山的护林员打架是常有的事。每次去禁山偷枯草枯叶,桃花源人都要丁忍或是姜央带路,这两个人力气大,护林员不敢同他们对打。”
王落桃掏出自己口袋里的火柴,望着它沉吟了片刻,然后问丁根:“桃花源人觉得用火柴嘿贵,嘿不划算,是吗?”
丁根说:“火柴太贵。桃花源大队代销店里的洪江火柴,要两分钱一盒。我们桃花源的男劳力在生产队出一天工,挣10分工,到年张结算时,10分工只合6分钱,也就是3盒火柴。何况,这6分钱常常还是赊帐,到不了社员手里。桃花源的男人烟瘾大,有时晚上政治学习,学到半夜三更,一个晚上要抽十几袋旱烟,你算一算,要是用火柴点烟,一个晚上的政治学习,差不多就要用掉半盒火柴。”
王落桃望着手里的火柴,半天没有出声。
丁根又说:“比如说丁红,这个人抽烟抽得厉害。他原来嫌火镰麻烦,用火柴点烟。高德英常常同他打架。有一回,高德英把丁红抱起来,连人带烟一起扔进了桃花潭里。丁红在桃花潭里挣扎,高德英在岸上骂他:‘你到龙王庙里去抽个够吧。在桃花源里,你没有用火柴点烟的命。老娘一天挣的工分,被你两天就抽完啦!’从此以后,丁红也乖乖地用起了火镰。”
从此以后,王落桃也不再用火柴点烟,而是用火镰打火点烟。
王落桃的这一举动,在武陵县产生了广泛的示范效应。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武陵县大大小小的各级干部也都不再用火柴点烟,都用火镰打火。干部们都纷纷涌入王落桃的家乡——水寨生产队,去寻找可以用作火石的白色鹅卵石;然后,他们又涌入桃花源生产队,来寻找可以用作火镰的小石片。
武陵县,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召开的大大小小的会议,也与以前截然不同了。开会之前,开会之后,干部们都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袋,从中取出火镰,然后蹲在地上,打火点烟。一时间,会场上,星星之火,闪闪发光。
干部们一边打着火镰,一边得意地高声炫耀说:“你们看,我这火石可不是一般的火石,它来自于王书记的故乡——汉寿县太子庙公社水寨大队水寨生产队。我这火镰也不是一般的火镰,它来自于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武陵县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桃花源生产队。”
以前,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到桃花源大队或是武陵公社开会时,他们都会有几分自卑,几分羞涩,打火镰点烟时,都会躲到僻静处,生怕别人指着他们的脊背议论道:“看,这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打火镰点烟,穷得连两分钱的洪江火柴都买不起。”
自从王落桃打上火镰以后,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腰板一下子挺直了,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他们就会故意大声地咳嗽,十分张扬地蹲下身子,把火石放在地上,动作夸张地用火镰去刮火石,引得周围的许多人围观。于是,桃花源人就满脸自豪地向周围的人大声宣告:
“县委书记王落桃也像我这样打火镰点烟。”
王落桃还干了一件事,给桃花源留下了永久的印象,那就帮桃花源修了一个水泥晒谷坪。
修建一个水泥晒谷坪,曾是桃花源人多年以来的一个梦想。在桃花源大队的十多个生产队之中,桃花源生产队最穷。那些富裕的生产队,早就修起了水泥晒谷坪,即使是经济条件差一点的生产队,也修起了三合土晒谷坪。桃花源生产队连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到了每年的双抢季节,生产队长丁牛就会带领男劳力去牛栏里担牛粪,把牛粪糊在晒谷坪上。等牛粪干了,一个临时晒谷坪也就修好了。
夏季多雨,有时候,用牛粪糊好的晒谷坪还没用上两天,一场暴雨下来,晒谷坪被冲刷得稀里哗啦,牛粪满地。
等天晴了,丁牛重新带领男劳力用牛粪糊晒谷坪。男人们一边糊牛粪,一边叹惋:
“唉,什么时候,等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也能用上水泥晒谷坪,那就算到了共产主义了。”
“莫讲天话。我们桃花源生产队能用上水泥晒谷坪?到了那一天,连野狗都能吃上白米饭了!”
“关键是要有人。桃花源里没出过人物。桃花源里只出了一个丁兵。丁兵夹着两粒卵子去当兵,又夹着两粒卵子回到桃花源。他在部队,连个班长都没当上。”
“丁兵当个大队民兵连长有卵用。除了抓人打人,卵用也没有,连个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
每年双抢过后,在生产队开总结会的时候,丁兵总是信誓旦旦地说:“等到明年,我们生产队有钱了,我们一定修一个高标准的水泥晒谷坪。”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桃花源人依旧在用牛屎糊晒场,水泥晒谷坪依然只是一个梦想。
到了交公粮的时候,别的生产队都是用板车把公粮拉到武陵公社粮站去。桃花源生产队买不起板车,只能用独轮车。社员们汗流浃背地推着独轮车,沿着弯弯的山路,把公粮运到粮站。
粮站的验粮员手持铁揣子,在麻袋上扎上好几个口子,嘴里同时骂骂咧咧:“根本不用验,只要闻一闻,就知道你们是桃花源生产队的:一股牛屎味!”
验粮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行,你们的公粮湿气重,里面还夹杂着牛屎颗粒,需要再晒一天以后再验。”
于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只好把麻袋里的粮食倒在公社粮站的水泥晒谷坪上,重新翻晒一天。社员们把心中的火气,再次发泄到丁兵和丁牛身上:
“狗日的丁兵,在朝鲜战场打了几年仗,连个班长也没混上!”
“狗日的丁牛,你这名字没取好,让我们这一辈子用牛屎糊晒谷坪!”
“这股牛屎味,让我们桃花源生产队失了格。”
别的生产队社员顺利地交完了公粮,他们从桃花源人面前走过时,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下辈子投胎,千万别投到桃花源生产队。有女莫嫁桃花源生产队。”
第二天,公社粮站里又挤满了交公粮的人,验粮员忙着给别的生产队验粮,把桃花源生产队晾在一边。丁忍急得满头大汗,他找到验粮员评理:“我们昨天就来了,稻谷已经晒了一天,为什么不先给我们生产队验?”
验粮员抽了抽鼻子,颇不耐烦地推开丁忍:“走开走开,一股牛屎味!”
丁忍抓起一把稻谷,将它塞进验粮员的嘴里,噎得验粮员直翻白眼。
“有没有牛屎味?”丁忍揪住验粮员的胸口大声喝问。
验粮员哇哇地吐出口中的粮食,说:“没……没有……牛屎味。”
丁忍问:“现在是不是马上给桃花源生产队验粮?”
看见丁忍的拳头捏得咕咕响,验粮员说:“先给你们验,先给你们验,你别发火嘛。”
回到桃花源以后,社员们都夸丁忍:“丁兵没卵用,还是丁忍的拳头管用。丁忍给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摆了一回格。”
桃花源人清楚地记得,王落桃是如何像变戏法似的帮他们修好水泥晒谷坪的。
那一天早晨,王落桃和刘秘书在丁兵的带领下,走过桃花源的晒谷坪。由于前一天下了雨,晒谷坪地滑,王落桃走在晒谷坪上,脚下一滑,他打了个趔趄。丁兵把他扶住了,说:“我们生产队太穷,不要说水泥晒谷坪,连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你看,一到雨天,晒谷坪就成了烂泥坪。”
王落桃没有做声,他从口袋里取出笔和纸,匆匆写了一张条子,交给刘秘书。
刘秘书接过条子,看了一眼,就急匆匆地朝桃花洞走去。桃花洞外停着王落桃的吉普车。刘秘书坐上吉普车走了。
下午,有许多陌生人来到了桃花源的晒谷坪上。
夜里,桃花源人睡在床上,只听到晒谷坪那个方向传来许多声音:许多人的声音,许多车的声音,许多机器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桃花源人惊喜地发现:一个崭新的水泥晒谷坪已经修成了。
桃花源以为是在做梦,他们互相掐对方,嘴里喊着:“疼吗?疼吗?”
他们在水泥晒谷坪上蹦,跳,打滚。丁君甚至趴在水泥地上,试图用门牙去啃水泥地面。
“这是真的吗?”他喃喃自语道,“这是水泥铺成的吗?”
在水泥晒谷坪修成后的几天里,桃花源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王书记就像变戏法的人一样,他只写了一张条子,再往条子上吹一口气,水泥晒谷坪就出现在了桃花源的牛粪晒谷坪上。”
让桃花源人惊讶得喘不过气来的是,王落桃又变出了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戏法:他写了一张条子,就让桃花源人在春荒时节吃上了白米饭!
丁红最先发现武陵县粮食局的大卡车停在了桃花洞口。
接着,生产队长丁牛就挨家挨户地通知桃花源人:“快去桃花洞口分大米,每人五十斤大米!”
桃花源人挑着箩筐去桃花洞口分大米。
直到大米装进了箩筐里,桃花源人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抓起一把大米,放进嘴里,然后闭上眼睛,好像怕咬到砂子似的,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咀嚼起来,同时喃喃自语:“真的是大米吗?不会像上次丁忍日弄刘痒痒那样,用白色的小石子冒充大米来日弄我们吧?”
大米被他们嚼碎了,米浆从嘴角溢了出来,没有一个人被白色的小石子磕到牙齿。桃花源人相信了:这是真的大米,是可以煮成白米饭的大米。
分到大米的当天中午,桃花源人家家户户都煮白米饭吃,白米饭的香气弥漫在桃花源的上空。所有的桃花源人都吃上了一顿纯粹的百分之百的没有掺杂任何杂粮的白米饭。桃花源人感觉像是生活在梦中,他们四处串门,议论纷纷:
“每人五十斤大米!我家六口人,共分了三百斤大米!”
“几千年来,都是我们向国家交公粮。今天国家分大米给我们,这是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的事!”
“以前,国家也发救济粮,返销粮,一户也不过发几十斤稻谷;今天发的是大米,而且还给我们送到家门口!几千年没有过这样的事!”
“以前发救济粮,返销粮,黑五类是没有份的;这一回人人有份!”
“春荒时节能吃上白米饭,桃花源的先人们做梦都不敢想!”
在一阵叹惋之后,桃花源人开始了总结。
丁君说:“关键是要有人。几千年了,桃花源人吃过几顿白米饭?”
丁红说:“枫树湾生产队出了个人物,在公社当副书记。结果,枫树湾生产队每年分到的返销粮、救济粮都比别的生产队多。”
丁君说:“关键是要有人。前年,我们桃花源生产队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了。交完公粮后,大队丁支书跑到桃花源来作报告,他一口气讲了三个钟头,要我们再交爱国粮。我们交完爱国粮之后,丁支书又跑到我们桃花源来作报告,他一口气讲了四个钟头,要我们再交忠字粮。我们交完忠字粮后,丁支书又跑到我们桃花源作报告,一口气讲了五个钟头,说国家是我们农民的衣食父母,农民多交一粒粮,国家就多一份安全,叫我们再交奉献粮。结果,还没到春荒,家家户户就断了粮,家家户户只能靠红薯丝度日。去年,桃花源里遭了旱灾和虫灾,粮食大减产。那时,我就想:明年春荒只能靠吃草度日了。谁能想到,今天桃花源人竟然吃上了白米饭!为什么?因为桃花源里来了个王书记!”
丁君的总结得到了桃花源人的一致认同,大家纷纷夸赞王落桃:“王书记批了个条子,就让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王书记比孙
悟空还厉害!”
“你们看王书记,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是不是有点像观音菩萨?几千年了,桃花源里还没有来过菩萨,这一回来了个真神!”
“要是王书记这尊菩萨永远留在桃花源里就好了,那我们桃花源人就可以世世代代吃上白米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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