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桃花
桃花十七岁了,转过年头,到明年的秋天,桃花就满十八岁了。桃花源的姑娘,到了十七岁就该定亲了,到了十八岁就该出嫁了。
桃花长到十七岁,出落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了。武陵公社那个赶脚猪的杨老倌,在桃花源的田埂上遇到桃花时,忍不住喝停了脚猪,停下来吸了袋旱烟。望着远去的桃花的背影,他忍不住问从他旁边走过的丁牛堂客:“满婶,这是谁家的妹子?”
满婶说:“这是夜郎婆的女儿桃花呀,你以前没见过她?”
杨老倌说:“嗨,我赶着脚猪走遍了武陵公社的大小山冲,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乖的妹子。”
他赶着脚猪重新上路了,走了一段路,满婶听见他大声责骂他的脚猪:“你老回头看什么?这么乖的妹子,难道会轮得上你同她搭脚不成?”
桃花源人在生产队里出工的时候,谈论得最多的就是桃花。
丁红说:“你们说说看,如今的桃花同当年的李兰花哪个乖些?”
丁君说:“论长相、身段,她们两个有得一比,不过,桃花的皮肤比李兰花黑。”
丁牛说:“一个是在常德城里吃白米饭长大的,一个是在桃花源里吃红薯长大的,白米饭和红薯,哪个白?”
高德英说:“也不全怪红薯。丁兵的女儿丁梨花不也是吃红薯长大的吗?她不照样白?”
接下来,桃花源人议论的话题就是:像桃花这么乖的妹子,她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兰花曾经问夜郎婆:“夜郎婆,你的女儿桃花放了人家没有?”
夜郎婆说:“还没呢。”
李兰花说:“夜郎婆,听我一句劝:无论放什么人家都好,一定要放一个成份好的人家,你看我,嫁给一个黑五类,这一辈子都在给刘痒痒揩屁股,永远也揩不干净。”
满婶也曾问夜郎婆:“夜郎婆,你的女儿桃花打算放一个什么样的人家?”
夜郎婆说:“桃花源里的作田人,还能放什么好人家?春荒时有红薯吃的人家,就是好人家。”
桃花源人对夜郎婆的这句话都深表怀疑。
满婶说:“你们等着看吧,像桃花这么乖的妹子,至少也能嫁到公社去吃白米饭,怎么可能嫁到桃花源里吃红薯?”
王娇说:“就是呦。幸福大队的荷花妹子,远没有桃花长得乖,不也嫁给了公社伍书记的侄儿,调到公社当上了广播员?”
在桃花源里,最关心桃花婚事的,莫过于罗肤了。罗肤和桃花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罗肤总是反复追问桃花:“桃花,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最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桃花说:“我娘说了,春荒时能吃饱红薯的人家,就算不错了。”
罗肤啧啧地咂着嘴,无限惋惜地说:“你的眼光怎么跟萤火虫一样,只能看到一米远的地方?你的眼光不要说望到武陵县城,起码也该望到武陵公社吧?”
桃花说:“我娘说了,女人就像树上的桃子;桃子熟了,最后被什么人摘走,那都是听天由命的事,哪里由得了桃子?”
罗肤说:“一个女人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总是要挑一挑的,不然,将来后悔一辈子。唉,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刚跳出狼窝,又跌入虎口,再怎么挣扎,还是落入了桃花源。桃花,你跟我不同,你一定要嫁一个从麻袋里舀米煮白米饭吃的人,千万不能嫁一个吃红薯的男人。”
桃花说:“谁不想吃白米饭?只是,都不嫁作田人,作田人就不讨堂客了?”
罗肤说:“你跟别人不同,你有资本:你山歌唱的好。”
桃花说:“唱山歌也算本事?桃花源里,哪个妹子不会唱山歌?”
罗肤说:“你长得乖。”
桃花说:“我的皮肤黑得像牛屎,哪个男人会喜欢?”
罗肤想了一下,然后说:“其实,桃花源小学那个长沙知青陶慕源就喜欢你。你相信我吧,那个陶慕源迟早会回长沙去的。你要是嫁给他,将来你不但跳出了桃花源,你还跳出了武陵公社,跳出了武陵县,跳出了常德,跳到省城去了......据我看,那个陶慕源对你有那个意思,你看,他到大队当了小学老师,还不是经常来找你?”
桃花说:“我爹说了,鹅卵石虽然看起来同鸡蛋差不多,但鹅卵石就是鹅卵石,鸡蛋就是鸡蛋;鸡蛋只能跟鸡蛋滚在一起,鸡蛋不能跟鹅卵石滚在一起。”
罗肤说:“你长得这么乖,要是嫁个吃红薯的男人,你不觉得太委屈了自己吗?“
桃花没有做声,她想起了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女人哪,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吃苦的。”
母亲在桃花很小的时候就给桃花唱夜郎古歌。夜郎古歌里的女人都长得像仙女,她们都曾苦苦挣扎过、抗争过,但是,她们的结局大都很悲惨。于是,桃花从小就认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命苦的。就拿桃花源来说吧,李兰花不是长得像仙女吗?罗肤不是“千年新娘”吗?可结果又如何呢?
桃花从小对生活就没有太多的奢望,她觉得嫁给一个作田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向媒婆到桃花家里来了。
当时,桃花和母亲正在吃午饭。
向媒婆进门时,对夜郎婆说:“夜郎婆,听说你留的苦瓜种子不错,我来跟你讨几颗苦瓜种子。”
夜郎婆放下手中的碗筷,搬来一把椅子请向媒婆坐。向媒婆手扶着椅背,连连说:“不坐不坐,我这就走,我屋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呢。”
可她并没有走,而是盯住桃花看。
桃花正在吃红薯丝饭,她被向媒婆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向媒婆对夜郎婆说:“夜郎婆,你看看桃花吃饭的样子,你看看桃花拿筷子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桃花源人吃饭的样子,倒像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吃饭的样子。夜郎婆,我说的话错不了:你女儿天生是吃白米饭的命。”
桃花羞涩地笑了笑,继续往嘴里扒着红薯丝饭。
夜郎婆说:“向媒婆,你莫讲天话,像我们这样的作田人,哪有吃白米饭的命?”
向媒婆说:“那可不一定,我看桃花就有吃白米饭的福相。她才十七岁呢,说不定从明年起,她就可以天天吃上白米饭呢。”
夜郎婆说:“要不,你也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一碗我们的红薯丝饭?”
向媒婆说:“我这就走,这就走。我屋里还有一大摊事等着我呢。”
可是她并没有走。
她扶着椅背叹气说:“唉,我们桃花源这个鬼地方,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红薯。每次到庙里烧香,我都会跟菩萨说:菩萨啊,来世你不要让我投胎到桃花源啊,我一生浪迹江湖,想做尼姑都做不成,只能呆在桃花源里做个公社社员。桃花呀,你现在到了一生的关键时期,千万不能出错,一步错,步步错。昨天,我在跃进公社认下的那个干妹妹来看我,她跟我说起跃进公社的刘书记娶儿媳妇的事。啊呀,刘书记娶儿媳,那可不得了,十斤的棉被有五床,东洋的褂子有八件,手上的镯子有半斤重,耳朵上的银耳环叮当响,五里以外都听得见,手锍放得连武陵县城都听得到,迎花轿的队伍有十里长,沅河戏唱了三天,渔鼓唱了两晚,傩戏演了一整天……阿呀,真不知是谁家的妹子能有这么好福气。能嫁到刘书记家,等于嫁给城里人了,一辈子都能吃上白米饭了。”
夜郎婆问:“你那个干妹妹过来看你了?”
“是呀,我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看我。”向媒婆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又继续说——
我在跃进公社认的那个干妹妹叫细花,今天一大清早,细花到桃花源里来看我,她给我说起向阳公社的陈书记嫁女的事。陈书记嫁女那天,把他老家那个生产队的社员全部接到公社食堂吃喜酒,酒席摆了八十多桌,每个桌上都是清一色的白米饭。陈书记的白米饭是用甑蒸的钵子饭,钵子饭一摞一摞地堆在地上,想吃几钵就吃几钵。桌上的菜我就不细说了,鸡鸭鱼肉,哎呀,听细花一说,我就不停地流口水。
社员们都说:“活了一辈子,只有赶上陈书记嫁女,才让我们尝到了共产主义的滋味。要是陈书记天天嫁女就好,那我们就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吃完了送亲席之后,便是送花轿。向阳公社有两个大队的社员都放假了,不用出工了,都来给陈书记的女儿送花轿,每个社员记十个工分。送亲的队伍排了十里路长,社员们一路走,一路唱《哭嫁歌》,一边唱,一边跺脚,歌声传到了沅水河边,跺脚的扬尘飞到了九霄云外,哎呀,真是地动山摇……
向媒婆又从椅子上起身,手足舞蹈地说——
我那个干妹妹细花是向阳公社水口大队龙泉生产队的社员。在参加完陈书记嫁女的喜宴后不久,有一天,龙泉生产队的队长来找细花,他跟细花说:“你到生产队的政治夜校去一趟,我们大队的吴书记在那里等你。”
细花急匆匆赶到政治夜校,看见水口大队的吴书记正坐在凳子上抽烟。
吴书记一见细花,就问:“你在武陵公社的桃花源生产队是不是拜认了一个干姐姐?”
细花说:“是呀,我那个干姐姐叫向媒婆。”
吴书记说:“听说桃花源里有个叫桃花的妹子,人长得乖,山歌也唱得好?”
细花说:“是呀,听我干姐姐向媒婆说,桃花长得像仙女,唱歌比百灵鸟还动听。”
吴书记说:“你赶紧去你干姐姐那里一趟,打听一下,看看桃花放了人家没有。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很紧迫,这两天你不用出工了,专心打探这件事,生产队给你记二十个工分。”
水口大队的吴书记怎么会知道我们桃花源里有个仙女叫桃花?细花后来打听清楚了,原来这事还要从武陵公社那个赶脚猪的杨老倌说起。
有一天,杨老倌把脚猪赶到了石岩生产队。在一条田埂上,迎面走来了石岩生产队的一队妇女。
妇女们见了杨老倌那头高大的架子种猪,都纷纷下到水田里,给种猪让路。其中一个堂客笑着问:“杨老倌,你这个跛子真是威风八面,你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给你让路。我问你:你这头种猪有没有给哪个女人让过路?”
杨老倌说:“我这头种猪天不怕地不怕,就是遇见了母老虎,它也敢扑上去搭脚。它只给一个女人让过路,那就是桃花源里的桃花妹子。”
堂客们听了这话,都惊叫起来:“啊哟,桃花源里的桃花妹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杨老倌说:“桃花妹子人长得乖,山歌唱得好,我这头种猪在田埂上要是遇上桃花,它两条前腿发软,卟嗵一声滚到田里,然后跪在那里等桃花先走。”
听了杨老倌的这番话,堂客们都哈哈大笑。
这群堂客中有一个人叫何姑,何姑的娘家在向阳公社水口大队。几天后,何姑回娘家去参加她一个侄子的婚宴。在婚宴上,何姑便把赶脚猪的杨老倌的话学给客人们听,客人们听了都哈哈大笑。
这些哈哈大笑的客人当中,有一个便是水口大队龙泉生产队的孙队长。
两天以后,这位孙队长去水口大队开会。开完会后,水口大队的吴书记请生产队长们吃猪脚。在猪脚席上,孙队长拿起一只猪蹄,忽然想起了何姑学过的杨老倌的笑话,便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这只猪脚,有没有跪过桃花源里的桃花妹子呢?”。
吴书记就坐在孙队长旁边,他听孙队长说得没头没脑,便叫孙队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个清楚。
座中人都把孙队长的话当笑话听,可是吴书记却把孙队长的话记在了心里。
这是因为,吴书记这段时间碰上了一件烦心事,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把向阳公社的陈书记得罪了,陈书记指着吴书记的鼻子骂他:“你这个傻卵,连官帽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掉的。老子打个喷嚏,就可以把你头上的乌纱帽吹走!“
吴书记很紧张,他想讨好陈书记,同陈书记缓和关系,可是陈书记油盐不进,见了他总是铁青着脸。有人就给吴书记出主意说:“陈书记那里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你何不曲线救国,去讨好陈书记的儿子陈山歌呢?陈书记把他这个儿子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贵,你把陈山歌摆平了,还愁陈书记跟你过不去吗?”
陈山歌是陈书记的独子,在向阳公社武装部当副部长。
这位陈山歌平日里有两大爱好,一个是背着枪四处打猎,另一个是听山歌。陈山歌今年二十四岁了,还没结婚。到陈书记家说媒的人把门槛都快踏平了,可是陈山歌一个也没看上。陈山歌眼界高,他看得上的妹子要符合两个条件:一要长得乖,二要会唱山歌。他曾放言:“整个向阳公社的妹子当中,没有一个入得了我的法眼!”
现在,吴书记打听到了桃花源里有个桃花妹子,人长得乖,又会唱山歌,他就要抓住这个机会,想给陈山歌做这个媒。他派我的干妹妹到桃花源里来打探你们的口风。
夜郎婆,这门亲事虽说是吴书记为了讨好陈山歌才提出来的,但这位陈山歌确实是个不错的好后生,长得蛮客气,跟椿树一样,又高又直,见了社员都是笑嘻嘻的,和和气气,一点架子也没有。他如今当的是武装部副部长,管的却是部长的事,干起工作来,那可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若要说起他将来的前途,当个公社书记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桃花嫁给他,这一辈子白米饭想吃多少有多少,算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人前人后享尊贵。
自从吴书记跟陈山歌提起桃花后,陈山歌欢喜得不得了,当时就恨不得跑到桃花源里来见桃花。
吴书记就对陈山歌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桃花妹子好比山里的白鹭鸶,你追得太急了,她反而飞走了。你要是有诚意,那就要按桃花源的规矩来,一步一步地走,相亲、探家、落定,一步也不能少。”
陈山歌向吴书记保证:桃花若是嫁给他,以后就不用日晒雨淋地在田里劳作了,到小学教书,或是到公社当广播员,两样工作随她挑。
吴书记说:“桃花最喜欢看电影,你就让她当电影放映员好了。”
陈山歌说:“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桃花,你听听,白米饭在等着你吃,电影放映员在等着你当。女人一辈子,还有什么可求的?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我好去给细花回个话,细花好去给吴书记回个话,吴书记好去给个话陈山歌回个话。我的意思是,你和陈山歌先见个面,要是你们双方都满意,你和你娘就到陈山歌家里去探家。探家过后,陈山歌就到你家来落定,然后择定吉日结婚,这桩亲事就算大功告成了。这门亲事要办成了,我向媒婆脸上也有光彩了,让桃花源的妹子嫁到公社书记家里去,这么光彩的姻缘线我还是头一回牵呢。
桃花源人很快就知道陈山歌的事迹了,出工的时候,丁君就说:“我早就看出来了:桃花天生就是吃白米饭的人。像她这么乖的妹子,要是一辈子留在桃花源里吃着红薯,天理不容!”
丁红说:“从秦朝到如今,桃花源里从来就没出过什么人物,就连当兵的,也只出了一个丁兵。丁兵光着两粒卵子去当兵,又光着两粒卵子回到桃花源,在部队里,连个班长都没混上。桃花这回为我们桃花源人争光了。”
满婶说:“桃花嫁给陈山歌,陈山歌将来要是当了公社书记,说不定会调到我们武陵公社来呢。到那时,谁还敢欺负我们桃花源人?”
李兰花说:“陈山歌年轻有为,前程似锦,他将来说不定会当武陵县的县委书记呢,到那时,我就去求桃花,让她给陈山歌吹吹枕头风,让陈山歌想办法把我们两公婆调回常德汉剧团去唱戏。”
罗肤天天往桃花家里跑。她喜形于色地对桃花说:“你看看,我早就说过嘛,会唱山歌是你的资本嘛,这不,你的知音找上门来了。桃花呀,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呀,你可一定要好好把握呀。”
桃花心里有点乱,她还没有给向媒婆回话,她还没有决定要不要跟陈山歌见面。
她对未曾谋面的陈山歌感到好奇:这个陈山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真的这么喜欢听山歌吗?他喜欢听什么样的山歌呢?他听了我的山歌,要是不满意可怎么办呢?现在桃花源里已经传得风风雨雨,好像她已经嫁给了陈山歌,好像她的丈夫陈山歌已经当上武陵公社的书记,或是当上了武陵县的书记似的。
她有点恨那个赶脚猪的杨老倌,恨向媒婆,恨陈山歌,恨他们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让她担心自己收不了场。不过,她一想到陈山歌拍着胸脯保证让她当上电影放映员,她心中又会涌上一阵甜蜜的暖意。
桃花的父母没有逼迫桃花。向媒婆在田埂上遇到夜郎婆,便问:“夜郎婆,上次跟你说过的陈山歌的事,你想好了没有?”
夜郎婆说:“女儿的终身大事,由她自己作主。桃花还没想好呢,陈书记那样的人家,我们怕是高攀不起。”
罗肤也劝桃花说:“你怕什么?不就是同陈山歌见个面,看一场电影嘛。你要不嫌弃,我陪你一起去看电影。你们两个人见了面,要是陈山歌没看上你,我就帮你编许多陈山歌的坏话,这样,你在桃花源人面前也不会丢面子。”
看见桃花不出声,罗肤又说:“你放心,只要陈山歌在放电影的操场上看见你,他一定会迷上你,如果你不喜欢他,就回绝他,这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桃花又想了一会,才说:“如果我们两个都看上了对方,那我就嫁到他家去?”
罗肤说:“是呀,嫁给自己满意的男人,这不是天下女人最盼望的事么?”
桃花说:“我嫁到他家,顿顿都吃白米饭,还经常出去放电影?”
罗肤说:“是呀。以后看电影,我就坐在你的放映机旁边,一边看你放电影,一边听你讲你在陈山歌家里吃白米饭,吃鸡鸭鱼肉的味道,那情景实在太美妙了!”
桃花不出声了。罗肤看见桃花脸上忧愁的神情,不禁扳住桃花的肩膀问:“桃花,你怎么啦?”
桃花若有所思地说:“我害怕。”
罗肤问:“你害怕什么?”
桃花说:“我们桃花源的人,世世代代都吃红薯,世世代代都在田里劳作,突然有一天,我一个人跟你们大家都不一样了,天天吃着白米饭,却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到了晚上才出去放一场电影。你说,这会是真的吗?这会不会是做梦呢?这个好梦做完了,接下来会不会是一场特别可怕的噩梦呢?”
这一回,轮到罗肤不出声了。罗肤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她的一生不正像桃花说的那样吗?
桃花最终还是同意去跟陈山歌见一面,看一场电影,因为在外面搞副业的父亲姜央回家了。姜央对桃花说:“你去同陈山歌见一面也无妨,要是没看上他,回绝他就是了。陈山歌是向阳公社的,他向阳公社的武装部管不到我们武陵公社,你不用怕。”
桃花一向比较敬重她的父亲姜央。既然父亲说了见一面无妨,那就先去见一面再说吧。
桃花要在罗肤的陪同下,去看一场特殊的电影了。她曾经同罗肤在一起看过无数的电影,不过,她们以前看电影,是为了看银幕上的人。而这一次,却是为了看银幕下的人,看那个武装部的副部长陈山歌,也为了让陈山歌看她。
那个武装部的副部长陈山歌是个是什么样的人呢?桃花有点害怕。桃花从小害怕武装部的人,武装部的人是管民兵的,是拿枪杆子的,是抓坏人的。
每次到大队、公社参加批斗大会,桃花发现武装部的人很威风。当大会主持人高声宣布:“把黑五类押到台上来!”的时候,武装部的人就会威风凛凛地带着民兵,把黑五类押到台上去。
桃花源人最怕武陵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只要娄部长到桃花源里来,地主崽子宋春、上中农丁君、右派分子刘痒痒就会很紧张,好像大祸临头一样。桃花源里的贫下中农也怕娄部长,怕他把他们捆起来,送去学习班,关小黑屋。因为害怕娄部长,也就连带着害怕娄部长手下的人,桃花源大队的民兵连长丁兵就是娄部长手下的人,桃花源人也怕丁兵。
幸好有罗肤陪在桃花身边。
为了看这场特别的电影,罗肤特意买了两节新电池,特意穿上了她那件最鲜艳的红衣服。
为了及时赶到向阳公社,罗肤老早邀桃花上路了。桃花和罗肤走在山路上,太阳还没落山,阳光普照,可罗肤仍然打开了手电,照着桃花脚下的路。
山路上的行人看见这一幕,都大为惊讶。一个打着赤膊、汗流浃背的壮汉,正坐在一架堆满麻袋的独轮车旁歇息,他忍不住心疼地对罗肤说:“你这位大姐呀,人倒是长得乖,就是眼睛有点毛病,唉,真是可惜了一张好脸!”
罗肤恨恨地瞪了那位壮汉一眼,骂道:“你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识泰山!你知道我是在给谁照路吗?我是在给桃花源的菩萨照路呢,桃花源里有好多受苦受难的人,都在等着这位菩萨拯救呢,她要是磕坏了碰坏了,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家伙担当得起吗?”
壮汉把目光从衣着艳丽的罗肤身上,转到了桃花身上,他看到身着蓝印花布的桃花气定神闭、慈眉善目的样子,他用土布褂子揩了一把脸,眨巴着眼睛说道:“你还别说,你旁边的这位妹子还真有观音菩萨的样子。”
说完,他推起独轮车,吱吱呀呀地往前走去。
其实,桃花心里很紧张。罗肤知道她紧张,就说:“桃花,唱几首山歌吧。”
桃花没有开口唱山歌。她正在想山歌的事:今晚到了向阳公社中学的操场上,陈山歌见了她,会不会听她唱山歌呢?是当着那些看电影的观众唱,还是单独唱给他一个人听呢?要是她一紧张,唱不出山歌,那该如何是好呢?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翻腾,急得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手掌心都湿了。
罗肤看了桃花一眼,伸出手来,握住了桃花汗津津的手。罗肤说:“男人都一个德行:他要的东西,你不能给得太痛快,他太轻易得到了,就不会珍惜。就说今晚见面吧,如果陈山歌叫你唱山歌,你千万不能唱,他拿枪逼着你,你也不能唱。凭什么他叫你唱山歌你就得唱山歌?他是《洪湖赤卫队》里的彭霸天吗?你是那个卖唱的妹子吗?只要他一声吩咐,你就得唱:‘月儿高高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今天晚上,如果他陈山歌扮演的是张副官,那你扮演的就是韩英;如果他陈山歌扮演的是彭霸天,你扭头就走,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他!”
罗肤的话让桃花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罗肤提到了韩英,韩英给了桃花胆量。小时候,桃花独自一人看完电影回家的时候,她常常唱韩英的那些唱段给自己壮胆,她最常唱的就是那一段“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
桃花忍不住唱起了韩英的唱段,罗肤也跟着唱了起来,她们唱完了韩英又唱吴琼花,唱完吴琼花又唱喜儿,唱完喜儿又唱江姐。山路上风尘仆仆的行人纷纷停下了脚步,朝她们指指点点,回巢的鸟雀们在她们头顶上盘旋,跟着她们前行。
唱累了以后,两人开始讨论,讨论这些电影里哪个男人长得客气,哪个女人长得乖。后来,她们的讨论集中到了这些电影里的女人,哪个女人命最好,如果上天能让她们选择的话,她们最愿意成为电影里的哪个女人。
罗肤问桃花:“桃花,你说说看,你最想成为电影里的哪个女人?韩英、吴琼花、江姐、喜儿,你选哪个?”
这个问题让桃花十分为难,桃花觉得电影里的女人们要么是女英雄,要么是年纪轻轻就死了,要么一生过得很悲惨,桃花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她只想做一个平常的女人,过平常的生活,可是电影里没有这样的女人,没有这样的生活。
桃花在她看过的电影里反复挑选,既挑不出一个她满意的女人,也挑不出她满意的一种生活,于是,她只好把这个难题抛给罗肤,她问罗肤:“你说说看,你想成为电影里的哪个女人呢?”
让桃花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同样把罗肤难住了。罗肤皱起眉头,一路走,一路掰着手指,历数电影里的女人,嘴里念叨着:“这个不行,这个是女革命家,在牢房里受尽酷刑。我当不了女革命家,我受不了酷刑,烧红的烙铁一靠近我,我马上就会投降的……这个也不行。这个是女英雄,可她二十出头就被杀害了,我不想那么年轻就死去……这个也不行,这个人寿命倒是长,可她从二十八岁就守寡,一直守到七十八岁,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最后,罗肤叹了口气,说:“桃花呀,我和你都是痴心的傻瓜,我们两个经常看电影,谈电影,为电影着迷,到今天我才发现,这些电影里的人,电影里的事,跟我们桃花源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说说看,到底我们两个人是假的,还是电影里的人是假的?”
桃花安慰罗肤说:“你别灰心,再仔细想一想,总会找得到一个与你对得上的人的。”
罗肤歪着脑壳,又开始回忆起电影中的人物,嘴里又开始念叨道:“这个不行,这个是穿旗袍的,我罗肤永远没有穿旗袍的命……这个也不行,这个嫁给了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我要是也跑到台湾去,我娘的眼睛都会哭瞎……”
经过千挑万选,最后,罗肤勉强选定了《白毛女》中的喜儿。她跟桃花解释说:“我同喜儿的命运很相似。喜儿受地主的压迫,失了身,我受文书记的压迫,失了身。喜儿后来的命运还不错,大春带着八路军拯救了喜儿,打到了黄世仁,从此,喜儿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希望我也能遇上一个拯救者,为我报仇,打倒文书记,让我后辈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可是,桃花却对罗肤说:“你不要选喜儿,喜儿不好。”
罗肤说:“其他的女人跟我沾不上边,只有喜儿跟我有点像。”
桃花说:“喜儿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有什么好看?”
罗肤说:“喜儿回到村子里,天天能吃上盐了,她的头发会重新变黑的。”
桃花不作声了,低头朝前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罗肤:“你说说看,喜儿最后会嫁给谁?”
罗肤说:“当然是嫁给大春呀。还能嫁给谁?”
桃花问:“要是大春不愿意娶喜儿呢?”
罗肤说:“你真是问得奇怪!大春为什么不愿意娶喜儿?”
桃花说:“我娘经常给我讲夜郎国的故事。在夜郎国,一个姑娘要是失了身,她是嫁不出去的,要么被沉潭,要么被卖身为奴仆。”
罗肤说:“喜儿不是生活在夜郎国呀,她是生活在解放区啊。”
桃花说:“喜儿被黄世仁糟蹋过,这是村子里人人都知道的事,大春还会愿意娶喜儿吗?大春不愿娶,别的男人又会愿意娶她吗?她的后半生会过得好吗?”
罗肤不作声了。
两人继续赶路。不过,气氛突然变得有点沉闷了,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
她们转过两道弯,翻过三座山,向阳公社便近在眼前了。两人不再唱歌,不再讨论电影里的人物,桃花的心情又开始紧张起来了。在经过一片杉树林的时候,桃花对罗肤说:“我想到杉树林里去解个小手,你在路边等我一下。”
没想到罗肤说:“我也想到杉树林去解个小手,我们一起去吧。”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两人从山路上往杉树林里走,走进树林,树林里更加昏暗了。走到一处杂草较多的地方,罗肤停了下来,对桃花说:“你就在这里解手吧。”说完,她用手电照着桃花。
桃花有些难为情地问:“你这样照着我干什么?”
罗肤说:“照着你解手呀。”
桃花问:“那你干什么来了?”
罗肤“哦”了一声,说:“我也是来解手的。我们一起动手脱裤子解手吧。”
两个人蹲下来,相距不到五米远。罗肤手中的手电没有闲着,她用手电照桃花的左边,右边,照桃花头顶上的树枝,照桃花身后的草蓬,照得桃花心里慌慌的。
桃花问:“你四处乱照什么?”
罗肤笑了,说:“你放心,不该照的地方我是不会照的。”
一阵山风吹过来,树林里传来唦唦的响声。
罗肤说:“我只是担心从什么地方窜出一只兔子,或是松鼠,吓到你了。”
桃花问:“那你怎么不照照你的身后?”
罗肤说:“我一个老堂客,怕什么?”
桃花内心猛然涌起一阵感动。她垂下眼,望着地上的草丛。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罗肤,我刚才不该说喜儿嫁不出去,或许,大春不会介意……”
“怎么不会介意?”罗肤打断桃花说,“就算他嘴上说不会介意,心里也会总有一根刺扎在那里。当初,向媒婆把我介绍给丁忍的时候,丁忍嘴里说不介意我过去的事,可那根刺一直扎那里,什么时候碰到那根刺,他就会疼;他一疼,他就会拿我出气……”
一阵更大的山风吹过来了,树林里又响起了飒飒的松涛,松涛一浪一浪地从她们两个人之间呼啸而过。两个人就这样蹲在地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舍不得站起来。
过了好久,罗肤忽然叹了口气说:“如今你也要嫁到向阳公社去了,你一走,从此以后,我在桃花源里,再也找不到一个说知心话的人了。”
桃花的鼻子有些酸,嘴里说:“那还是没影的事呢。”
罗肤说:“这是迟早的事。你不嫁给陈山歌,也会嫁到别的地方去,反正你迟早会离开桃花源的。”
两人就这样蹲着,聊了很久,直到两人的腿发麻,两人才站起来,继续赶路。
两人从树林里走出来,才发现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放眼望去,远处的青山、茅舍在薄暮的雨雾中,变成了隐隐约约的小黑点。
罗肤说:“下雨了,不知道今晚的电影还会不会放映。”
桃花说:“不放正好,我现在就想回桃花源了。”
罗肤说:“你别说傻话了,向媒婆和陈山歌这会儿正在向阳公社中学的操场上等着你呢,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呢?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啊。”
两人爬过一个山坡,来到一条小溪边。小溪并不宽,上面架着一条用两根枞树并列搭成的小桥。桥太窄,罗肤和桃花不能同时过桥。
桃花说:“枞树上滑溜溜的,我不敢走。”
罗肤说:“我在桥边用手电照着你,你慢慢走。”
桃花说:“你先过桥。”
罗肤轻轻松松地从桥上走过去了。
轮到桃花过桥了。
罗肤用手电照着桃花过桥。桃花上桥了,罗肤在桥的那边说:“桃花,不要望桥的下面,只管往前走。”
桃花反而紧张起来,她看着脚下的枞树,从枞树缝里可以看见桥下的溪水在哗哗地流。桃花不想在罗肤面前显出畏畏缩缩的样子,她快步走着,就在快到对岸的时候,她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她掉到溪流中去了。
罗肤发出一声尖叫,她手中的手电不停在溪流中搜寻着桃花。
桃花吃了两口水,站了起来。溪水并不深,只到了桃花的腰际。在罗肤的呼喊声中,桃花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岸。
罗肤拉着桃花的手问:“桃花,你没有摔伤哪里吧?”
桃花却平静地说:“我们回桃花源吧。”
罗肤惊讶地喊道:“那怎么行?向媒婆和陈山歌在等着我们呢,回去我怎么向你娘交待?”
桃花说:“穿着这一身水淋淋的衣服去相亲?”
罗肤皱起了眉头,说:“这倒是个问题。”她的手电四处乱照,嘴里念叨着:“要是能偷一套衣服就好。”
可是,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四周没有人家,上哪里去偷衣服呢?
罗肤最后果断地决定:“桃花,我和你换衣服穿。”
桃花吃了一惊:“这怎么行?”
罗肤说:“如今只有这个办法了。”她不由分说的把桃花拖到一蓬葛藤边,命令道:“快把你的湿衣服全都脱下来!”
桃花还在犹豫,可罗肤已经刷刷地把自己脱个精光,她手里拿着自己的那套还在冒着热气的衣服,像一条白花花的鱼一样,站在桃花面前。
她严肃地说道:“快把你的湿衣服脱下来!”
桃花不再犹豫,她飞快脱下自己的湿衣服,交到罗肤手里,又从罗肤手中接过干衣服,在罗肤的催促下,急急忙忙地穿上。
罗肤却并没有立刻穿上桃花的衣服,她咬牙切齿地拧着桃花的衣服,一件件把它们拧干。然后,她把桃花的衣服举过头顶,像举起一面风帆一样,接着,罗肤举着这面风帆,沿着溪岸狂奔起来。
桃花高喊:“罗肤,你跑什么?”
罗肤气喘吁吁地回答:“跑起来风大,衣服干得快!”
桃花看见浑身赤裸的罗肤越跑越远,她白花花的身子像一只奔跑的小白兔。
罗肤跑够了,跑累了,回到桃花身边,将桃花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在身上。罗肤比桃花矮半个头,桃花的衣服在罗肤身上显得很宽大。罗肤并不在意,她的注意力全在桃花身上。她望着桃花,忍不住哈哈大笑。
桃花莫名其妙地问:“罗肤你笑什么?”
罗肤指着桃花胀鼓鼓的前胸,说:“看来,今晚我们俩换衣服还真是换对了。你看看你这两只奶子,翘翘的,哪个男人见了,都会想扑上去猛咬一口!”
桃花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罗肤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是那么的局促,到处都绷得紧紧的。她今天晚上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两只奶子竟然会这么骇人地高高耸立,这让她感到无比羞愧。她说:“真是难看死了,好像胸脯里面堆了两垛稻草!”她伸手狠狠地挤压这两垛“稻草”,想把它们抹平一点。
罗肤说:“你就别费那个劲了。这又不是两垛豆腐渣,你抹一下就能抹平了?这是两只大白鹅,你怎么藏都藏不住的。你再使劲压它们,它们会哦哦地叫起来的。”
桃花不敢再挤压她的两只“大白鹅”了。她同罗肤又上路了。这最后的一段路程,她走得十分拘谨,罗肤的那一身红衣服紧紧地裹着她的身子,使她像一个小脚老婆婆那样走得磕磕绊绊。
不过,好在向阳公社中学的操场已经近在眼前了。
桃花又有点紧张起来了,她没话找话的同罗肤说话,她说:“这么晚了,等我们到达中学操场时,电影可能都已经演完了。”
罗肤说:“演完了有什么要紧?反正我们本来就不是来看电影的嘛。”
桃花说:“向媒婆和陈山歌肯定会找不到我们的。”
罗肤说:“向媒婆同陈山歌肯定就在操场边上等着我们,哪里会找不到我们?”
当桃花和罗肤走到向阳公社中学操场边的时候,天已经煞黑好久了,可是,电影还没有开演。操场上灯火通明,黑压压的人群把整个操场都挤满了。奇怪的是,操场上并没有电影开演之前常有的那种喧哗,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翘首期盼着什么。
当桃花和罗肤踏入操场时,那些站在操场边的孩子们望了她们一眼,欣喜地喊道:“来了!来了!电影要开演了!电影马上要开演了!”他们一边喊着,一边跑入人群中间,去寻找他们的家人去了。
桃花没有想到,孩子们的叫喊声把操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朝桃花和罗肤望过来,他们的脖子伸得那么长,脚跟踮得那么高,好多人甚至还站在了板登上……
所有人都注视着她们俩,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发出尖叫,整个操场保持一种奇异的安静。
众人这种安静的的注视让桃花既陌生又惶恐。此刻,她以为众人所有的目光,都是为了看她那高耸的奶子,于是,她双臂紧紧地抱住胸部,尽力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最好能用头挡住胸前的那两只“大白鹅”。
她无意中瞥了罗肤一眼。罗肤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样子,她穿着桃花那身宽大的湿衣服,神采飞扬,她挥舞着手电筒,朝黑压压的人群唰唰地照过去,照过来,似乎是为了吸引更多的目光到她这边来。
桃花看过无数的电影,从来没有遇见像今晚这么强烈的灯光,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今晚这么多无声的目光,她又羞愧又惊慌,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此刻,所有的灯光咔嚓一声熄灭了,整个操场顿时一片黑暗。正当桃花暗自在心中感谢这突然熄灭的灯光时,电影开演了,银幕上出现了画面,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银幕,把桃花遗忘在黑暗中了,桃花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在罗肤的提议下,两人决定到银幕的背面去,她们站在银幕背面的一棵柳树下看电影。
电影开演了好半天,桃花的心思还没有完全集中到银幕上来。本来,按照惯例,在放正式影片之前,应该先放一部纪录片,纪录片一般放的都是陈永贵或郭凤莲带领大寨人修梯田的情景。可是,今晚的银幕上没有出现大寨人笑容满面地挑着担子箭步飞奔的画面,今晚一开始放的就是一部正式片子,好像是一部打仗的片子,桃花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是枪炮声。
桃花没有心思看电影,她在想:“向媒婆和陈山歌在哪里呢?陈山歌什么时候露面呢?”
一阵猛烈的轰炸声把她惊醒了,银幕上的飞机俯冲下来,发出尖锐的叫声,好像要向观众压过来了,观众都惊叫起来。桃花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罗肤,罗肤似乎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电影,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回过头来同桃花聊上几句,她脸上的神情十分专注。
桃花想:“罗肤穿着一身湿衣服看电影,她不会冷吗?”想到这里,桃花伸手摸了罗肤的肩膀,她感觉罗肤的肩膀热乎乎的,罗肤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被自己的体热烘干了。
罗肤对桃花的抚摸毫无反应。
罗肤在聚精会神地看电影。
桃花也只好回过头去看电影。
到了中场倒片的时候,操场上灯光又亮了起来,不过,已经没有观众注视桃花了,男人们拿出旱烟来抽,女人们趁机纳几针鞋底,孩子们涌到银幕的背面去,冲着桃花和罗肤毫无顾忌地屙尿。
罗肤对桃花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也要去屙泡尿。”说完,飞快地溜走了。
桃花四处张望,她希望这时候向媒婆能带着陈山歌出现在她面前。这时候灯光强烈,陈山歌能看清她,她也能看清陈山歌。如果陈山歌想听她唱山歌,她可以带他到银幕背后的那个小山包上唱山歌,她甚至都已经暗中准备好了唱什么样的山歌。
可是向媒婆和陈山歌并没有出现,倒是有一个人似乎特别注意她,那就是电影放映员。
电影放映员站在全场最高的位置,她有条件有理由向任何方向眺望,可她似乎只注意桃花,她一次又一次向桃花这边张望。刚开始,桃花并不在意,以为她只是为了休息一下眼睛,随意眺望而已。后来,桃花注意到,放映员似乎是在刻意盯着桃花这个方向看了。
桃花环顾四周,桃花的周围没有别人,只有一株柳树,桃花就想:“莫非,放映员是在看我?可是,她并不认识我啊。”桃花开始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女放映员:这个放映员年轻,长得乖,也跟桃花一样,留着一对长长的辫子,在灯光的照射下,她的皮肤要比桃花白得多……桃花的心中隐隐地涌起一丝妒意。
就在此刻,灯光熄灭了,电影重新开始了。
桃花独自一人站在柳树下看电影,她的心思有点乱,无法完全投入地看电影,她只是模糊地意识到,这好像是一部反映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打美国鬼子的电影。
桃花想到了桃花源里的丁兵。丁兵在朝鲜战场同美国佬面对面地打过仗,在生产队出工的时候,丁兵有时会讲他打仗的经历,他讲得最多的是如何缴获美国兵的牛肉罐头,牛肉罐头是如何好吃,以至于桃花源人一直认为牛肉罐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桃花想不通:牛多宝贵啊!在桃花源里,死一个人是小事,死一头牛绝对是了不起的大事,美国佬怎么会把牛杀了做成牛肉罐头呢?可见美国佬就是坏,就是该打他们……
桃花由丁兵又想到了娄部长。娄部长和丁兵是朝鲜战场的战友,娄部长经常到桃花源里打山鸡,娄部长身上永远佩戴一只小手枪,娄部长用小手枪打山鸡,这让桃花源人羡慕得不得了。
丁君曾说:“武装部跟民兵就是不一样,丁兵背的是步枪,娄部长佩的是手枪。”
有一回,丁一臣曾问娄部长:“你出门佩手枪,我们武陵公社的伍书记出门却不佩枪,你的官是不是比伍书记的官要大些?”
娄部长白了丁一臣一眼,不屑地说:“你真是个傻卵!谁佩枪谁就官大?连长佩枪,军长不佩枪,难道连长比军长大?在桃花源,你卵子最大,丁红卵子最小,为什么丁红有堂客你没有堂客?”
接着,他又叹气说:“佩枪有卵用。党指挥枪。你懂吗?我这个武装部长,不过是伍书记的一根打狗棍。”
桃花又由娄部长想到了向阳公社武装部的副部长陈山歌。陈山歌今天会不会也佩一支小手枪来见她呢?
可是,陈山歌没有来,向媒婆没有来,连罗肤也迟迟不见回来,桃花忽然有了一种被抛弃、被耍弄的感觉,她甚至想一气之下想离开这里,独自返回桃花源去。但一想到为她穿湿衣服的罗肤,她又狠不下心来。
好在罗肤终于回来了。
回来的罗肤递给桃花一包杨梅。
桃花问:“哪里来的杨梅?”
罗肤说:“你只管吃就是了,反正不会毒死你。”
桃花就同罗肤一起吃杨梅,有罗肤在身边,桃花的心安定多了,她一边吃杨梅,一边看电影。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桃花眼角的余光感觉到了她的周围在发生一些变化。先是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身边,站在她旁边看电影。
没多久,妇女的旁边又多了两个穿黑衣服的老人。
桃花继续看电影,她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打量她周围这些莫名其妙地出现的观众。桃花开始感到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些惶恐,她转头去看罗肤。罗肤正专心致志地看电影。
桃花希望电影快点结束,因为她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安静的观众给了她巨大的压力,她已经隐约地感到:这些人似乎都是罗肤招引过来的,都是冲着她来的,他们和向媒婆、陈山歌,甚至还有罗肤,秘密制造了一张大网,把孤立无援的她紧紧地裹进网中。
电影终于演完了,操场上的人四散开去。桃花和罗肤也转身往操场外走去。操场上灯火通明,桃花和罗肤走到操场边时,忽然看见三个身材高大的后生子朝她们走过来。
三个后生子并排走,中间那个穿白衣服,他左右两边的人穿黑衣服。三个人与桃花、罗肤擦肩而过。桃花注意到,中间那个穿白衣服的后生子分明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后来,在谈起向阳公社中学操场的这场电影时,桃花和罗肤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桃花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糟糕的电影!我像一只猴子,被所有看电影的人耍了一通。”
罗肤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精彩的电影!银幕上在演电影,银幕下也在演电影,银幕下的电影就是陈山歌导演的。陈山歌真是个高明的导演,所有的情节都编排得滴水不漏。”
向媒婆对银幕下的这场电影也很满意。看完电影后的第二天,她就跑到桃花家里来了。
这一回,她不说是来向夜郎婆讨苦瓜种子的,她一屁股坐在椅上,开门见山地说:“夜郎婆,陈山歌对桃花是一百个满意,陈山歌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对桃花也是一百个满意,现在只要桃花点个头,陈山歌家里就会邀请你和桃花去探家,探家完了就落定,落定之后就结婚。”
桃花源人对这次相亲也很满意。
丁君说:“我早就说过,桃花的嘴巴小,哪里像吃红薯的人?樱桃小口,天生就是吃白米饭的命。”
丁兵说:“谁说桃花源里不出人物?桃花就是桃花源里的凤。”
刘痒痒说:“其实,像桃花这样的乖妹子,应该嫁武陵县城去。嫁给陈山歌,算是下嫁。”
王娇说:“桃花能嫁到公社书记家,我们家梨花将来长大了,至少也要嫁个公社书记家。”
过了一段日子,满婶在田埂上遇见了夜郎婆,便打听道:“夜郎婆,探家的日子定好了吗?你打算几时到陈书记家里去探家?”
夜郎婆说:“探什么家?我们家桃花还没同意呢。”
几天以后,向媒婆又跑到夜郎婆家里传话:“陈书记说了,只要桃花嫁过去,以后陈家每年送五百斤稻谷给桃花娘家人。”
几天以后,向媒婆又跑到夜郎婆家里传话:“陈书记说了,只要桃花嫁过去,小学老师、公社广播员、电影放映员,这几项工作,任桃花挑选。”
可是桃花依旧没有点头答应。
罗肤很着急,她天天往桃花家里跑,不停地劝桃花:“你还犹豫什么?嫁给陈山歌,不但你自己一下子进入了共产主义,连你家人也一下进入共产主义了!”
桃花说:“他以为是皇上选妃子呀,只要他看上了,我就一定要看上他?”
罗肤问:“你没看上他?那个穿白衣服的?”
桃花说:“他是个大骗子,我看上他什么?”
罗肤问:“他怎么是骗子?”
桃花说:“他不是说找对象要符合两个条件吗?怎么从头到尾,都不见他提唱山歌这回事?“
罗肤笑了:“你还在为唱山歌的事想不开?你呀,你不了解男人的心思,男人就是喜欢乖女人,只要长得乖,其他都好商量。至于唱山歌,那好比豆腐上的葱花,有最好,没有也罢。”
桃花说:“就为了一个相亲,搞这么大的排场,牵扯到这么多人,我看他不像个好人。”
罗肤说:“这恰恰证明他在乎你,喜欢你。他是武装部的副部长,管的是部长的事,经常主持斗争大会,这样的排场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更何况,陈山歌这个人长得很客气,这一点你承认不承认?在桃花源大队,我没有看见过长得像他这么客气的后生子,你见过有谁比他更客气的吗?长得这么客气,又这么在乎你的人,你还能遇到第二个吗?”
桃花不出声了。
桃花最终还是决定去陈山歌家里去探家了。桃花经不住罗肤的反复劝说,再加上父亲姜央也说话了。
父亲姜央对桃花说:“探家不等于落定,你去他家里看一看也无妨。反正回来的时候,你身上也不会少块肉。他陈山歌是向阳公社的副部长,管不到我们武陵公社的人,你要是看不上他,以后不跟他来往就是了。”
既然父亲说了可以去看看,那就去看看吧。
于是,桃花跟着母亲和向媒婆上路了,桃花走在前面,母亲和向媒婆走在后面。
桃花听见向媒婆对母亲说:“哎呀,陈书记嫁女的时候,十斤的棉被有五床,东洋的褂子有八件,手上的镯子有半斤重,银耳环响得比山歌还好听,手锍震得连桃花源都能听到,送花轿的队伍有十里长,沅河戏唱了三天,傩戏演了两天……哎呀,有几个女人能这样风光呢?”
夜郎婆说:“女人哪,风光的日子就好比早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晒干了,想当年,我嫁给姜央的时候……唉,不提了,去年的雪水浇不了今年的菜园。”
向媒婆说:“桃花不同。桃花的命肯定会比你这个当娘的好。你想想,陈书记嫁女都这么风光,娶儿媳妇更不用说了。向阳公社的人都说,陈书记这个人说话是板上钉钉的,他说了让桃花当公社的电影放映员,桃花就肯定能当上电影放映员,他说了让你和姜央两公婆吃上白米饭,你和姜央两公婆就肯定能吃上白米饭。只要桃花嫁过去,你们家以后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夜郎婆说:“男人的承诺,就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卦就变卦。我和姜央吃不吃白米饭无所谓,只要桃花在陈家不受气,那就万福万福了。”
桃花听着她们的谈话,不禁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买手电筒的往事。那时候,她曾以为,只要买上手电筒,以后看电影就会特别开心,特别幸福,可结果呢?手电筒给她带来了幸福吗?
想到这里,桃花的心平静了许多。她抬眼放去,整个桃花源里草木葱茏,山花烂漫,山路两旁的桃树、梨树都开花了,杜鹃花红得像火,映得桃花的眼睛有些迷蒙,桃花就想:再过两个月,桃花源里所有的山花都该凋谢了吧?
三个人一行穿过桃花洞,走出桃花源的时候,桃花忽然想:从秦朝至今,坐着花轿,穿过桃花洞,从桃花源里嫁到桃花源外面去的女人,或是坐着花轿,穿过桃花洞,从桃花源外面嫁到桃花源里来的女人,大概同这漫山遍野的山花一样多吧?她们的好日子能有多久呢?恐怕也像山花一样凋谢得快吧?
这一次,桃花和母亲、向媒婆一行三人到陈书记家探家,经过陈书记和陈山歌的一再挽留,她们在陈书记家一共住了三天两晚才回来。回到桃花源以后,罗肤缠住桃花,事无巨细地向她打听在陈书记家的见闻。
桃花就向罗肤感叹:“唉,桃花源外面的世界同我们桃花源里大不一样。”
接着,桃花就向罗肤说起了陈书记家的后院。
桃花说,她万万没想到,陈书记家的后院竟比桃花源生产队的晒谷坪还要大得多。桃花源生产队的晒谷坪是用牛屎糊平的,可陈书记家的后院是用水泥铺成的。水泥地上晒着花生、黄豆、芝麻。
桃花就问陈山歌:“这些花生、黄豆、芝麻怕是比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一年的收成还要多,这都是你们家的?”
陈山歌说:“这些都是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还有社员们送的。”
桃花问:“怎么没人送稻谷呢?”
陈山歌笑了:“谁会给公社书记送稻谷呢?他们直接送大米,用麻袋装好,搬到我家的米仓里。”
桃花还看到,在水泥晒场的东边搭着许多竹篙,竹篙上晾晒着干鱼,腊肉,猪肠,兔肉、山鸡、鸭肉....水泥晒场的西边还搭了几个鸡窝,一群鸡正在晒场上肆意啄着黄豆、花生。桃花粗略数了一下,至少也有二十多只鸡。
桃花问陈山歌:“我们桃花源里割资本主义尾巴,鸡头、鸭头不许超过住户的人头,你们向阳公社不割资本主义尾巴吗?”
陈山歌指晒谷坪南边的一个水塘说:“谁敢到公社书记家里来割资本主义尾巴?他们敢来,我就把他们扔到水塘里去喂鸭子!”
桃花抬眼望去,果然好大一个水塘,水塘上浮满了嗄嗄戏水的鸭子。
怎么私人家的后院里竟然会有这么大的一个水塘呢?
桃花给罗肤讲的第二件事就是看电影。
桃花看电影的地点在向阳公社的大礼堂。
大礼堂很大,是用几根大柱子支撑起来的。大柱子很大,两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大礼堂的大柱子上、墙壁上写着语录,这些语录让桃花看得心惊肉跳!
本来,桃花对语录并不陌生。住在桃花家里的长沙知青陶慕源就很会写语录,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看了陶慕源写的语录之后,赞叹说:“桃花源里有卧龙啊!”于是,陶慕源被抽调到桃花源小学教书去了。
陶慕源写语录用的是白色的石灰,而且,那些语录都是写在离桃花很遥远的地方,如山坡上,田坎上,墙壁上,桃花远远地望一眼,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是,向阳公社大礼堂里的语录是用朱红的油漆写成的,看起来血淋淋的,这些血淋淋的硕大无比的字就在桃花身边的大柱子上,墙壁上,虎视眈眈地望着她,让她胆战心惊。
桃花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大礼堂看过电影。
桃花以前看电影都是在操场上,山坡上,河滩上,看电影的人熙熙攘攘,大呼小叫,热闹非凡。可是,那天晚上,当陈山歌把她带进大礼堂的时候,大礼堂里空荡荡的。桃花以为只是自己来得太早,等一下就会有别的观众陆续进场。
陈山歌把她带进大礼堂后,去忙别的事情去了。桃花坐在椅子上,开始了等待。整个大礼堂除了她之外,只有一个电影放映员在那里忙碌,做着各种准备工作。桃花等了好久,始终不见别的观众进场。
正当桃花感到纳闷的时候,礼堂里的灯突然全部熄灭了,银幕上出现了画面,音乐声响起来了,原来电影开演了。
桃花只好一个人看电影。她感到有些惶恐,礼堂太大,太空旷,回声太大,音乐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胸口突突跳。桃花觉得太孤单了,她希望能有个人坐在她的旁边,哪怕是个陌生人也好。她扭头望过去,除了电影放映员,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中场倒片的时候,陈山歌进来了,看样子,他喝了不少酒。他喷着酒气对桃花说:“桃花呀,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看电影。唉,没办法呀,武陵县派来的工作组到我们公社来了,我陪他们喝了两杯。工作组的干部在酒席上说,向阳公社要召开批斗大会,大会由我主持。工作组的干部个个都是海量,他们缠住我,说要一醉方休,我是偷偷溜出来的,我溜出来陪你看电影。”
陈山歌带来了葵花籽。他递给桃花一包,桃花收下了,却并没有打开吃,她看电影时不愿弄出响声,也讨厌别人发出响声。可陈山歌一直在她旁边嗑葵花籽,一边嗑,一边唠唠叨叨地说:“我知道你喜欢看唱歌的电影,所以,我特意为你挑选了这部《白毛女》。《白毛女》的唱腔多优美,你听:北风那个吹……”
桃花希望他能闭上嘴,让她安安静静地听“北风那个吹”,可他一直说个不停,他反复唠叨的一句话就是“你好比喜儿,我好比八路军,喜儿要得解放,还是要靠八路军,只有八路军才能拯救喜儿。桃花呀,我陈山歌就是你的拯救者。”
桃花有些厌烦,她觉得今晚看《白毛女》没意思,她想走,但又觉得不妥,只好耐着性子把《白毛女》看完。
《白毛女》终于放完了,桃花长舒了一口气,礼堂的灯亮了,桃花站了起来,急不可耐地准备往外走,陈山歌把她拦住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望着桃花:“你到哪里去?”
桃花说:“电影放完了,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陈山歌笑了:“还有呢,还有片子呢;坐下,坐下慢慢看。”
桃花只好又坐了下来。她以前看电影,从来没有连续看过两部故事片,今晚的安排让她很意外,她坐下来看第二部故事片。
第二部片子是《柳堡的故事》,她以前同罗肤在部队看过这部片子,不过因为不专心,所以对剧情不甚了解,今晚她打算专心看一遍。可是,她没法专心,因为陈山歌一边磕葵花籽,一边在她耳边唠叨:“你就是那个二妹子英莲,我就是新四军的副班长李进,我就是你的拯救者。”
《柳堡的故事》放完了,礼堂里的灯又亮了起来,桃花站起来准备往外走,陈山歌把她拦住了,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望着她:“桃花,你要去干什么?”
桃花说:“电影放完了,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陈山歌笑了:“还有呢,还有片子呢;坐下,坐下慢慢看。”
桃花只好坐下来继续看电影,这一回看的是《红色娘子军》。陈山歌一边磕葵花籽,一边在桃花耳边唠叨:“你就是吴琼花,我就是洪长青,是我引导你走上革命道路,帮助你脱离苦海,我就是你的拯救者。”
《红色娘子军》放完了,礼堂的灯又亮了,桃花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陈山歌站起来,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望着她:“桃花,电影放完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桃花说:“还有呢,还有片子呢;坐下,坐下慢慢看。”
陈山歌笑了:“桃花,你真聪明,比吴琼花聪明多了。吴琼花老是不听洪长青的话,你比吴琼花强多了。确实还有片子,我知道你喜欢看电影,我托人到武陵县电影公司找来了你喜欢看的片子,今晚我要让你看个够。”
桃花继续看电影,这一回看的是《洪湖赤卫队》。陈山歌不磕葵花籽了,也不唠叨说“我是你的拯救者了”。他开始唱歌,跟着电影里的人物一起唱。桃花不得不暗自承认,陈山歌唱得很好听,唱得很准,看来,别人给他取陈山歌这个外号是有道理的。
就在桃花暗暗称奇的时候,陈山歌向她作手势,示意她跟着他一起唱。桃花没有反应,她不想唱,她不习惯在这空旷的大礼堂唱,她只习惯在山路上唱,在田埂上唱,在小溪边唱。让她没想到的是,陈山歌停了下来,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望着她,厉声喝问道:“你为什么不唱?”
桃花被吓了一跳,她小声嘀咕道:“我不想唱。”
陈山歌突然暴跳如雷,他挥舞着拳头向桃花怒吼道:“不想唱?你不是很喜欢唱吗?为什么不想唱?老子叫你唱,你就必须唱!你以为你是武陵县派来的工作组吗?你也想骑在老子头上拉屎吗?唱!快给老子唱!”
桃花抖索着,蜷缩着身子,望着他那因暴怒而狰狞的脸,她担心陈山歌的拳头会落到自己的脸上。
就在此时,有一个人匆匆走了进来,在陈山歌耳边嘀咕了几句。陈山歌恶狠狠地瞪了桃花一眼,转身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大礼堂。
桃花一个人瘫坐在那里,她的心还在咚咚地跳,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不明白一直都是笑嘻嘻的陈山歌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可怕,她呆呆地望着银幕,银幕上的韩英正在唱:
娘啊,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
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今天晚上,桃花忽然觉得韩英的模样很陌生,韩英的歌声很陌生,她想:“这是我最喜欢看的电影吗?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看电影?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正在她独自黯然伤神的时候,她忽然听到隐隐的抽泣声。她吃了一惊,定晴去看银幕,银幕上的韩英并没有哭。她调头四顾,发现抽泣声是从电影放映员那里传过来的,桃花看到,电影放映员正在低声抽泣。
桃花想:电影放映员怎么啦?在为韩英伤心?
放映员似乎越哭越伤心,哭声越来越大。桃花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放映员身边。桃花看得出来,放映员的年纪并不大,脸却显得憔悴,当她抬头看桃花时,额上现出了好几道皱纹。
桃花问放映员:“这位好姐妹,你哭什么?”
放映员只是嘤嘤地哭,并不回答。
桃花安慰道:“你是为韩英伤心吗?韩英只是电影里的人物,你为她哭什么?”
放映员只是哭。
桃花又说:“你是放电影的,要是每放一遍电影,你都要哭一遍,那不是要把眼睛哭瞎吗?”
放映员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桃花脚下,抱住桃花的腿哭喊道:“桃花,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救救我这个可怜的人吧。只要你嫁到陈书记家,我这个放映员就当不成了。桃花,你不知道,为了当上这个放映员,我把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都献出去了,现在我要是重新回到生产队当社员,我哪有脸见人哪,我不甘心啊,桃花,我求求你,求你在陈山歌面前为我求求情,让我去小学当老师吧,当不了老师,就让我到小学食堂去烧火煮饭也行,千万别把我打发回生产队去……”
后来,当桃花向罗肤讲叙放映员向她求情这一段时,罗肤听得两眼泪汪汪。
罗肤一边揩着眼泪,一边哀求桃花:“别说了,桃花,快别说这一段了,说点别的吧。”
好吧,桃花就跟罗肤“说点别的”。
本来,那天晚上看了电影之后,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桃花就坚决要求快点回桃花源。可是陈书记和陈山歌一再挽留,希望她看了向阳公社的文艺表演节目再回去。
陈书记说:“我们向阳公社文宣队是由我亲自抓的,我们文宣队里会唱山歌的高人很多,你到向阳公社来一趟,不听向阳公社的山歌,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听说可以听到山歌,桃花勉强同意再住一晚。
后来,在回忆起那天晚上向阳公社文宣队演唱的山歌时,桃花一点印象也没有,桃花记得的只是文宣队表演节目之前的那场斗争大会。
以后,每当她回想起来那场斗争大会,她都会心惊肉跳的,直冒冷汗。
桃花源里也经常召开斗争大会。如果没有上面来的工作组压阵,桃花源里的斗争大会开得嘻嘻嘻哈哈,斗争大会的主要内容就是听右派分子刘痒痒讲地主的故事,刘痒痒讲地主如何吝啬,小气,愚蠢,桃花源人听得哈哈大笑。
桃花也经常参加桃花源大队和武陵公社的斗争大会。大队和公社的斗争大会则要严肃得多了,黑五类一律五花大绑,由民兵押到台上去。他们有时站在台上,有时跪在台上,台下的社员们举起拳头,高呼口号,不过,桃花从来没有看见黑五类分子在斗争大会上挨过打。
向阳公社在大礼堂召开的那次斗争大会,同武陵公社、同桃花源大队、同桃花源生产队召开的所有斗争大会都完全不同。
首先是口号声不同。桃花源人喊口号喊得有气无力,像蚊子一样嗡嗡响,听不清喊的是什么口号;桃花源人举拳头时,也是斯斯文文的,好像举的是纳鞋底的针。
向阳公社大礼堂的口号声震得桃花耳朵发麻,把桃花的心都快震出来了。每个喊口号的人都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有黄鳝那么粗。他们把拳头捏得咕咕响,好像随时准备朝台上的黑五类砸过去。台上的黑五类都被捆得严严实实,全部跪倒在地上,民兵们站在他们旁边。民兵手里的枪都上了刺刀,刺刀寒光闪闪。
那晚的斗争大会差不多是由陈山歌一个人唱主角。他穿一身军装,手里拿着一个高音喇叭,不停地吆喝着,指挥着,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在声嘶力竭地控诉了黑五类的滔天罪行之后,他解下腰间的皮带,朝桃花望了一眼,然后耀武扬威地走到一个黑五类分子身边,一脚踏在黑五类的肩膀上,厉声喝道:“你这个死不悔改的狗地主,你老实交待:你为什么要害死生产队的耕牛?”
地主筛糠似的抖索着:“我没有害死生产队的耕牛……牛……牛是病死的……”
陈山歌喝问:“你想要变天,是不是?”
地主说:“我不敢……”
陈山歌问:“你把变天帐埋在哪里了?“
地主说:“我没有变天帐………”
陈山歌把脚从地主肩上抽了回来,朝台下的武陵县工作组干部们望了一眼,然后,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皮带,啪地一声抽打在地主的头上。
地主发出了一声惨叫。
陈山歌问:“你想让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是不是?”
地主哭喊道:“我不敢……”
又是啪地一皮带。
一股鲜血从地主的头上飞溅出来,有几滴血溅到了台下第一排的座位上。桃花就坐在第一排座位上,和武陵县工作组的干部们坐在一起。地主头上的鲜血飞溅到了桃花的脸上,手上,桃花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晕倒……
桃花和母亲、向媒婆三人离开陈山歌家的时候,陈山歌把她们送出好远好远。
夜郎婆和向媒婆走在前面,桃花同陈山歌两人走在后面。一路上,陈山歌都在向桃花夸耀他昨晚主持斗争大会是如何成功,得到了武陵县工作组的高度评价,工作组认为陈山歌“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前途无量”……
桃花没有做声,只是在和陈山歌分别的时候,她小声问道:“那个地主……他死了吗?”
陈山歌说:“哪里会这么容易死?桃花,你不知道,这些黑五类分子是经常挨打的,他们特别扛打,受点皮外伤,回去用草药擦一擦,很快就好了。”
桃花说:“我们武陵公社开斗争大会时,从不打黑五类。”
陈山歌说:“听你的意思,我昨晚不该打人?”
桃花说:“黑五类分子也是爹娘生、爹娘养的。”
陈山歌惊讶地望着桃花,高喊道:“姜桃花同志,真想不到你的觉悟这么低!亲不亲,阶级分,打死个把地主算什么?你怎么能同情敌人呢?看来你们桃花源那个地方不行,桃花源人觉悟普遍不高。”
桃花说:“你说对了,我们桃花源人觉悟不高,配不上你们向阳公社这些觉悟高的人。”
这是桃花对陈山歌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后来被不同的人转述过多次。
夜郎婆对向媒婆说:“我们家桃花说了,她这个觉悟低的人,配不上陈山歌那个觉悟高的人。”
向媒婆对她的干妹妹细花说:“桃花说了,她这个觉悟低的人,配不上陈山歌那个觉悟高的人。”
细花对水口大队的吴书记说:“桃花说了,她这个觉悟低的人,配不上陈山歌那个觉悟高的人。”
水口大队的吴书记对陈山歌说:“桃花说了,她这个觉悟低的人,配不上你这个觉悟高的人。”
桃花源人很想知道:在听了吴书记转述桃花的这句话之后,陈山歌是什么反应呢?
不久,桃花源人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桃花源人是从向媒婆那里听来的。
向媒婆是从细花那里听来的。
细花是从水口大队龙泉生产队的孙队长那里听来的。
孙队长是从水口大队的吴书记那里听来的。
吴书记是这样对孙队长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好像挨了一闷棍,直着眼睛瞪着我,半天没有出声,好像喉咙里被鱼刺卡住了。”
孙队长是这样对龙泉生产队的社员们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好像两颗卵子突然被人死死捏住了,他想喊,不过呢,喊只会痛得更厉害;他只好忍住不喊,不过呢,不喊也痛得难受。”
细花是这样对向媒婆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好像一只高昂着头走路的鸭子,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他想吸口气,不过呢,他吸不了气;他想出口气,不过呢,他也出不了气。”
向媒婆是这样对桃花源的人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气得掏出手枪,把子弹推上膛。不过呢,他举枪瞄了半天,他不知道该打谁。”
向媒婆又说:“陈山歌这只趾高气扬的鸭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你们等着看热闹吧,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陈山歌到桃花源里来找桃花了。
陈山歌第一次到桃花源里的时候,桃花正和社员们在平整秧田,个子高高的陈山歌走在桃花源的田埂上,很快就引起了社员们的注意。罗肤朝桃花努了努嘴,悄声说:“桃花,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桃花抬头望了一眼,很快又低下了头。
桃花源人都直起腰来,看着陈山歌一步一步朝桃花走过来,社员们都议论道:“哟嗬,这后生子长得蛮客气!”
看见这么多人注视自己,陈山歌走路有点不自然了,在跨过一个月口的时候,他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到了水田里。他有些腼腆地朝低头忙活的桃花喊道:“桃花,你过来一下,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刘痒痒说:“你有什么话,就当着我们桃花源人的面说。”
丁君说:“又不是大姑娘洗澡,背着人干什么?”
陈山歌犹豫一下,对桃花说:“桃花,我没有嫌你觉悟低。”
向媒婆说:“这事跟觉悟没关系。”
陈山歌又说:“你认为我不该打黑五类分子,我以后再也不打黑五类分子了。上一次,我是打给武陵县工作组看的。”
丁君说:“黑五类分子也是爹娘生爹娘养的,只有畜牲才打黑五类分子。”
刘痒痒说:“像桃花这样的姑娘,桃花源几千年才出了一个,哪能嫁给你这样的畜牲呢?”
李兰花双手从田里挖起一把烂泥,猛地朝陈山歌砸过去。
陈山歌带着一身稀泥,灰溜溜地逃走了。
让桃花源人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陈山歌又到桃花源里来了。这一回,陈山歌是背着枪来的。他刚走进桃花洞,就遇见了满婶。满婶问他:“你背着枪到桃花源里来干什么?”
陈山歌回答道:“听说你们桃花山上的山鸡味道不错,我想打只山鸡尝尝鲜。”
等陈山歌一转身,满婶就迈着小脚急匆匆地往桃花家里赶。
在半路上,她遇上了李兰花。满婶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消息告诉了李兰花。
李兰花大惊失色,她迈着两条长腿,朝桃花家飞奔而去。当她跑到桃花溪边时,看见桃花正在溪边洗衣服,她拖着桃花跑进了丁忍家里。
丁忍把桃花藏进了防空洞里。
陈山歌在桃花源里转了一圈,又到桃花山上放了几枪。
后来,桃花源人看见他刺刀上挑着两只血淋淋的山鸡,离开了桃花源。
陈山歌第三次到桃花源时,是高德英最先发现他的。她远远望见陈山歌穿着军装,背着枪,身后跟着两个民兵,大摇大摆地走进桃花洞。
高德英急忙吩咐她的丈夫丁红去给桃花报信,她自己则跑到丁兵家。
丁兵不在家,他到大队开会去了。王娇忙叫女儿丁梨花去大队报信。
陈山歌带着两个民兵先是在桃花源里转了一圈,然后就到桃花山上打猎去了。
桃花源人伸长脖子朝山上望。桃花山上不断传来枪声。
黄昏时分,陈山歌他们从桃花山上下来了,每个人的刺刀上都挑着血淋淋的山鸡。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还唱了几首歌。
等他们从山上下来,经过桃花水库大坝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丁兵。
丁兵旁边站着娄部长,娄部长旁边站着一队民兵。
丁兵端着步枪。娄部长举着手枪。
丁兵朝陈山歌喝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可疑分子?”
陈山歌愣了一下,然后满脸不屑地说到:“我们是向阳公社武装部的,到你们这里打几只山鸡……”
他的话未说完,娄部长猛冲上前,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你狗日的胆大包天,敢把鸡巴伸到桃花源里来屙尿了!”
陈山歌捂着被打红的脸说:“你怎么打人?”
娄部长说:“老子在朝鲜战场还打美国鬼子呢!老子不但打你,还要捆你呢!”他一挥手,身后的民兵一拥而上,准备把陈山歌捆起来。
丁兵出来打圆场,他对娄部长说:“念他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今天就放他一马吧。”他又转身对陈山歌说:“这里是武陵公社的桃花源,是娄部长的地盘。今后你要是再敢到桃花源里来抖威风,娄部长就要把你捆起来熏腊肉!”
陈山歌带着两个民兵,哭丧着脸离开了桃花源。
据满婶后来告诉桃花源人说,陈山歌在走出桃花洞的时候,泪流满面,嘴里不停的喊道:“桃花呀,桃花呀……”
从此以后,陈山歌再也没有来过桃花源。
桃花回绝了向阳公社陈书记家的亲事,这件事被桃花源人议论了好久好久。
在田里出工的时候,桃花源人皆叹惋:
“其实,陈山歌这个后生子长得蛮客气,他爹又当公社书记,桃花怎么会看不上他呢?”
“放着这么好的人家不嫁,桃花她到底想嫁什么样的人家呢?”
“真是天比心高!”
只有丁兵站出来为桃花说了一句话:“我们桃花源里到底还是出了桃花这么一个有骨气的女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
就在桃花源人纷纷猜测桃花到底会嫁一个什么样人家的时候,另一个人物出现了,吸引了桃花源人的全部注意力。
这个人就是武陵县新调来的县委书记王落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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