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种人最讨厌。譬如赵明,半夜做梦,抱个金元宝,凭空拣了个便宜,坐上了教育局长宝座。清晨起来,还一脸被人蹂躏了的疲惫,瞳仁里充满了哀鸣,一幅世界末日来临的小资模样。不拣到骂来挨,才怪呢。
因为赵明绝对不应该绝望,他有高兴的理由。归纳起来具体有以下几条:
一、你一个农村娃娃,断断续续读完初中,在全村老少爷们,七姑八姨资助下,读完中师,终于端上了铁饭碗,让大婶大嫂们把你当成了孩子的活教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二、读完书,还没为父老乡亲们服够三年务,县政府一纸调令,拔腿就到政府办为县长提包,代笔,走进了让人生畏的政府大院,弄得你爸你妈到处炫耀,就边你同班同学,都张着一对死鱼眼睛,没把你看透。在县政府里才干三年半,便捞个副主任,到处耀武扬威,谁见了你不怕三分?埋头写讲话稿就写你的讲话稿吧,没事总爱往县长办公室钻,让县长把你了解了个透。当大家为争县教育局长碰得头破血流,两个副局级还因为相互攻击,把都没擦干净屎的光腚翘得高高的,双双进了小屋子。这下好了吧,没人敢争了。县长脑袋一拍,人选?这不是现成的?于是,那天晚上,你从女人身上寻找完快感出来,便有收不完的短信,接不完的电话,把你搞得头如簸箕大。一周后,你就上任教育局长了。这一年,你还不到三十岁,出校门还不到十年。三年河东,四年河西,十年左右,你娃连蹦三级。这不是出门踏到狗屎,尽行好运么?
三、如果这些都不谈,就说你娃那媳妇,不说万里挑一,最少也是百里挑一的俊俏吧?粉嫩的脸用指甲轻轻一弹,就能弹出水来;魔鬼般的身材,让男人的哈喇子流一下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跟你娃一样,来自农村,是一个棵红苕藤上结出的瓜。但龙配龙,凤配凤,你娃又算老几,也够挑肥拣瘦的够?房子呢,你娃也三室两厅,还有比你娃在包谷地边搭的窝棚还大的阳台。想想吧,该有的你娃都有了,现在,还当上了教育局长,还有什么还高兴的?如果放在十年前,还是宝珠乡中学当教师那会儿,现在还不是在X+Y=Z。最多,也就是要长满杂草的操场,抱着一个补丁重补丁的皮球,疯狗一样,形单影只地一趟冲过去,一趟跑过来。荡起的尘埃,足可以把人埋葬。一路跑下来,筋疲力尽。脑子里空荡荡的,如寒冬十月被撂荒的菜地。尽管每一次完后,你娃都会狠狠地把补丁猛地往地上一摔,让补丁在自由落体中作用下,来回地敲击着地面。可那嘭嘭之声充满着悲愤与绝望,听着时断时续的哀鸣。听着这声音,你娃有了一种快感。一种从女人身上也无法找到的快感,弥漫整个操场,每一个毛孔,都变成了盛开的牡丹,贪婪地吸吮着的山雾里的清香,直到把每根汗毛,都喂养肥壮,握紧的拳头,刺猬似地,你娃才一头闯进厕所,拧开水龙头,对毛耸耸的头,使劲地冲。可这又能如果,能改变山里的贫穷?能免去生活得极其拮据的乡亲们的娃儿来读书的学杂费?也还算你娃有良心,每年都要垫几百块钱。这比起父老乡亲对你娃的帮助,又算得了什么呢?
四、五、六、七……还能举出的例子多多了,还是给你娃留点面子,仅举这些,足矣。
这些,都是另一个头颅所想的事情。赵明一脸苦相,清晨起来就黄着脸,不是对这一切不满意,不是不知足。一肚子火气,是因为担心,担心坐在这火山口上自己,不知哪一天,会被地下的熔液埋葬。
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完全有必要。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而且还有前车之鉴摆在那里,稍微有一点常识的人,都会为自己的后半生担忧,这不是假话。
五年前才走马上任的老杨,不是已经在铁窗中过了三年,那可经验老道,阅历丰富,工作勤勉,为人谨小慎微,堪称机关人员典范的人啦。可才几年,还不是因为经济问题,走进了他做梦恐怕也没想到的地方去了。他去了,婆娘娃儿丢在家里,进进出出,遭人唾骂。他守寡守了三十年的老母亲,也一口痰堵在喉咙上,气没缓过来,死了。临死的时候好惨啊,手里捏着丈夫临死时交给她的红毛线,扯都扯不脱,最后,还是把五根手指全部掰断,才拿出来的。
可他究竟贪污了好多钱?收受了好多贿赂?说出来都让人不相信:30821元。三万多钱块,买去了他的后半生,值吗?他真的想收贿赂吗?如果想,全县33个乡镇,2所直属高中,3所直属初中,6所直属小学,就是每年例行的每个学校1000元,不算多吧,你算算,44×1000=4.4万元啦。这仅是一年,他在任上整整三年,该是多少,可是他没这么做,却差阳错地被查出贪污局机关三万元多元公款。因为那些钱,是白条子,且无法说明钱到哪儿去了。
钱到哪儿去了?
搁下他不说吧,赵明的前任,一个才三十八岁的年轻干部,一年前才上任,上任时春风得意,可时间还不到两年。却因强奸娱乐城的小姐,被抓个现行。小妹说,自己不想干,是他强行脱了自己裤子要来的,这不算强奸算什么,小姐打电话报警,5分钟不到,警察来了,又是拍照,又是摄影,而且与警察同来的来都是些晚报的记者。面对镜头,小姐举着只有二指宽的蕾丝三角裤,就像伏尔加河上纤夫群里的领纤人在挥舞着手里的信号旗,动作娴熟,神态老道,对警察的述说口齿清楚。你说你没强奸,只是正规的洗了个脚,而且还是同朋友一起来的,可你拿证据来呀!朋友哪里,玫瑰娱乐城里的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刚才还在酒桌上称兄道弟的,兔子一样,一眨眼,人花花都没有了。那就检查小姐吧,如果干了那X事,小姐阴道里总有残留物吧。把你美的,你没听小姐说,现在,像你们这样的人,还有还穿衣的?穿着鞋子洗脚,你说安逸不安逸?这是你说的,鬼相信。再说,没鱼可抓,警察还养鱼呢,何况你这条大鱼进了网,一死也得脱身皮。一切都先别说,先接受调查。人还没到派出所,县长打电话来了,县长书记打电话来了,纪委书记打电话来了……来者都只有一句话,你怎么搞的,都什么年代来,还干这种事?还没解释几句,一般都是对方很不耐烦,丢下一句: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绝不放走一个坏人,你认真接受调查吧,事情总会搞清楚的。完了,电话挂了。派出所的椅子还没坐热,老婆来了。饿狼扑食般冲上来,又啃又咬。对了吧,脸上留下了手指甲划过的伤痕。这时,有好心人把你儿子也从学校接来了,一进门,那小子用狼一样异样的眼睛看着你,一句话不说,转身走了。把你娃凉在那里,东南西北都找不着。这边调查你,那边调查小姐,你还没说完,小姐已经说完了,而且办好了手续,走了。走了就走了呗,按规矩,随传随到总可以吧。可小姐找不到了,身份证是假的,名字是假的,举着的三角裤刚好把脸挡住了。记者抓到新闻,也很兴奋,兴奋得手都发抖,连焦也没调准,照下来的人影,全部都是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但的你脸,去异常清晰。
如此一来,你还能当局长,不开除你娃公职,算你祖坟埋得好,年三十晚上烧了高香。还想要任上春风得意,做梦吧你!
这些,你能怪谁?要怪,怪你娃自己不会操,谁让不平时目中无人,人家求到你,你铁豌豆一颗?人家也没什么大事呀,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分数不够,想读个高中,不就想少交点钱吗?你电话金贵,不打。人家两地分居,每天要跑一里半路到学校教书,多累呀,想挪挪窝,到城中来教书,你顶着不给办,其实,哪里教书都一样,你何必那么死脑筋?人家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放火四没逼良为娼,碍着你哪里了,你跟人家过不去?死吧,你!
昏昏沉沉的赵明拧开水龙头,胡乱对着头冲。老婆饿狗抢屎般扑上来,砰地一声把洗脸帕丢进脸盘,日子不想过了早说呀,想这些办法来害人,安的什么心呀?
赵明赖得理她。烦归烦,组织纪律还得服从,尽管心里不愿意,班还得去上吧。昨天刚宣布了,今天就不到办公室,传不别人眼里,还不说自己把尾巴翘上天了。
2
赵明对教育局是比较熟悉的,但自己到教育局任局长,却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更不想来,只想在政府办平平安安走过自己平凡的人生。政府办虽说事务性工作较多,但宰相家奴正三品,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权力比局长甚至副县长都要大得多,还风风光光,实惠多多。家里有个红白喜事,不用自己掏钱,随便签单。自然有人去给算。七姑八姨有个芝麻小事,一个电话,基本可以搞定。这些不是最好的,最好是因为自己做这一切,风险都不大,因为自己不是一把手,没在风口浪尖上,不会提心吊胆,天塌下来,有高屋顶着,高屋倒了,还有椽子檩子,大不了,自己被几块碎瓦片将头砸个乌包掉起,绝不至于被掩埋。
教育局不同。全县4832名在职教师,1236退休教师。891340多名学生,还不算其他院校在本县办的各类速成学校。局长相当于半个县长,责任之大,可想而知。其他不说,仅安全一项,都会把人脑壳弄大。8万多名学生,涉及到近10万个家庭,扯到藤藤瓜瓜动,稍有不慎,一人一口唾液,就会把自己淹死。人上一百,五颜六色,更不要说知识分子成堆的教师七拱八翘的情绪了。若他们哪一天不高兴,阴阴地给你弄出点响动来,或是一天用8角钱买张邮票,把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梳理出来,寄给纪委。这时,事情够你娃做的。
这个火口,想去的,不是利欲熏心之人,定然是脑壳出了毛病,聪明人,躲都来不及,不去争。赵明是聪明人,他没去争,也从来没想过去那里过过官瘾。要过官瘾,有的是去处,税务局,财政局,水利局,哪个不是好单位,要说实惠,都实惠,风险,却没在教育局大。但领导具有权威性,领导的话就是圣旨,文件下了,去不去由不得你,还不给你推诿的机会。你也不敢推诿,你去,那么你娃不识抬举,给你脸你不要,对不起,按党纪办,把你现在的职务也给撸了。能力不行还当领导,一边凉快去吧。这么一来,你娃死定了。
赵明聪明,他只能个人服从集体,服从组织的安排。党员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你娃是党员,现在党需要你去把教育局管起来,而且要管好,让全县教育事业健康发展。
局长办公室跟他副主任办公室相比,气派多了,内外三间。进门第一间是小型会客室,真皮沙发,楠木书橱,落地式窗玻璃,四壁都是县里书法名家手笔。气派而显儒雅之气,富丽堂皇之中又隐含着宁静恬淡之风。是一个好去处。第二间是办公室,楠木雕花的老板桌占去了屋子三分之一多,四壁全是书橱,里面塞落了各种各样的书。老板桌上,超薄型电脑小巧精致,放在左角;金狮镇石放在右角,中间是楠木做的雕花笔筒,时面插着五颜六色各种款式的笔。最里一间,是休息室,同样是楠木雕花的架子床在川西坝子上已经很少见了,超薄型的液晶电视一声不响地放在角柜上。休息里有浴室,厕所等日常生活应该有的一切。
赵明这对一切是熟悉的,在政府办那会儿,他没少来找过这个内外三间套的主任,有公事,也有私事。严格说来,公事多于私事。私事只有一件,那是就帮助老同学调动,因为两分居,老同学的母亲,那们曾经无数次为自己煮红苕稀饭的农村妇女,已经晚期癌症,需要人照顾,老同学在乡里,离县城138公里,不方便,找到他,他无耐,只好照办。但就是这一次,他前五年的那位局长也没买账,还是他找了县长马良德,那位局长才极不情愿地签发了调令。一年后,同学母亲去逝时,还一个劲地感激她帮助她儿子的忙,说要是没有他,水娃(同学小名)怕是这一辈子也进不了城。这个家,会散了。
赵明看着这一切,回想这些往事,苦笑着摇摇头。想起这些,完全是触景生情,不是记恨,因为他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有很多事情,由不得他。矛盾的焦点,都会是一把手来承担,哪怕是机关或学校里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做下的坏事,最后的板子,都会打到他的屁股上。
这不,茶还没泡,办公室主任就走了进来。他点点头,示意他坐。
办公室主任是年近五旬,已经秃顶的老头。干练,稳重,成熟,语速较快,一气能喝一斤白酒,脸不红,心不跳。吹拉弹唱,样样在行。过去,就是他政府办副主任要见局长,都得通过他,尤其是每年的五六月份,局长的另一个手机号码,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对于他的利害,赵明早就领教过。
事情很简单,只有五件事。
一是今天已经是腊月十八,宣传部每年安排的例会团年晚宴,今年该教育局做东,宣传促要教育局订个时间,他们好通知口内其他单位的领导。我初步已经考虑,在腊月二十一,那天周末,大家有时间。
赵明翻翻日历,见那天自己并没有什么安排,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定了吧。
二是政府办安排的贫困教师慰问,要报名单。这我已经初拟了一个,要你拍板。经费还是按的贯例,每名贫困教师500元现多,一床羽绒被。钱教育局自己出。这个,赵明知道,原来政府办这种是,是他在安排。属全县大事,没商量余地。
从马主任手里接过名单,他问,其他副局长知道这事吗?
已经通过气了,名单他们也看过,都没什么意见。
赵明对教育系统哪些是贫困教师,知之甚少,于是说,既然他们没什么意见,就这么办吧。但有一点,钢一定要用在刀刃,我们只能雪中送炭,不能锦上添花。这样会把事情办砸。
马主任并没接他的话。直接说第三件事。
三是教育系统年终总结会要尽快定下来,现在学校都已经放假了,各校校长们都在等,要不,都回去了,再不定,恐怕没时间了。
准备得怎么样?
资料,总结,开会地点,就餐餐厅,评选出的优秀,奖励资金,都已经准备好,开会通知已经拟好,只等时间。
你说什么时间合适?
最好明天,各学校,可以电话通知。
这也是比较急的事,再不办,没时间了。赵明点点头,找梁局商量一下,就发通知罢。他说。
行。这是你的讲话稿,会议议程。请你审定。
看看程序,赵明不禁问,王书记,安部长,李区长,他们明天有空吗?他们不来,会怎么开。
他们早就派人问过了,我回答说,定下来就通知他们。马主任掏出一支烟,递给赵明,赵明并没接他打燃的火,他不习惯,自抽起来。那马上落实,只要他们有空,就明天开了算了。赵明说。
马主任掏出电话,准备让办公室通知。赵明挥挥手,说,这几个人,你亲自通知他们本人,不要委托别人。这是赵明的经验,因为这样显得尊重领导。
四是请市局领导的时间要定下来,还有今年各位领导的红包数也要尽快定下来,过去,这些事到这时都已经办妥了,今年,还没个影子。市局尹局长已经过问了,说,换了人,情不能断。赵明想了想,问,现在还兴这个?
年年都是这样。如不,明年工作根本没法开展。市上不仅不把一些项目放在泉水县,一些经费也到不了位,这样,我们很被动。
赵明马上反应过来。那天的总结会,参会的领导也都有?
是的,但不是明天给,是会后一天,因为那天人多,不好办事。
给多少?
马主任不认识似地看着赵明。半天没说话。赵明用眼睛看着他,眼珠子一动不动。这是他从县长那里学到的经验,这样可以听到实话,让汇报之人不敢玩虚的。
果然,马主任开口了,说,一般都是3000元,只有书记县长是5000元。
这么多!赵明心里一惊,心想,风声这么紧,这些人也敢这样,但他没表露出来,几年的政府办副主任,锻炼他任何事情都可以不露声色。
钱从哪里出?怎么走账?赵明问,这些事,他从来没经过,虽然在政府办,这些绝密事,也只有主任知道,他插不上手,现在,自己是一把手,这些,不得不问清。
由校办企业总公司出。局里没有这一本账。也不给他们任何手续。账怎么走,校办企业总公司自己想办法。我们只管分配。
赵明想了想,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只要这边没账,火就不会烧到自己头上。他不禁为几任领导的英明有些佩服起来。
其他两位副局知道吗?
不知道,每年并不告诉他们,只有我和局长。马主任语气果断。
那按老惯例吧。但不能太过火,面不能过大,可考虑可不考虑的,坚决不考虑,必须考虑的,千万不能遗漏。不要好心办坏事,最后弄个老鹰抓簑衣,脱不了爪爪。
五是局机关职工团年的时间也要定下来,四十多号人,都等着。还有局机关里那十个公务员身份的年度考核等次,也要定下来,组织部已经催过好多次了。我们一共有两个优秀公务员名额。每年矛盾都比较尖锐,今年也不例外,已经评了两年的,想再评一年,可涨一级工资,没评上的,想挤上来。问题不好处。
这倒是个麻烦事,还在政府办那会儿,为争一个优秀,使绊子,挖陷阱的人就大有人在,更别说知识分子成堆的教育局了。
已经评了两年的有几个?
两个。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前面的人已经做了好事,要他来当恶人。赵明很反感这种方式,优秀是奖励业绩突出的人,什么时候变成福利了。但他不好说,自己刚上任,不能把什么矛盾都集中到自己这里来,那样,工作根本做不走。
谁在分管人事?
梁局长。
他的意见呢?
还没征求过。
让他定吧,但一定要有利于开展工作,调动大家积极性。赵明没有办法,不想当恶人,只能把这皮球踢给老梁了。
团年的时间,定在总结会和请了市局以后。由办公室订下就行了。赵明说。这是件小事,也就是大家吃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哪个单位不吃顿饭。
职工家属请不请,家属慰问金如何准备?马主任说。
按惯例吧。赵明已经有点烦了,哪里来的这么多事。才上任,这些都交到他的头上,而且都与钱有关。官场上,只要与钱有关,就有风险。数额越大,风险系数也越大。
恐怕不行。别的单位都请家属,教育局从没请过,大家今年都有意见。
原来过去没请家属!赵明为自己的草率后悔,但表面很平静。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问,那你说怎么办?
请家属,每个200元。今年再像过去,恐怕不行。
赵明想了想,答应了。因为政府办也请家属,而且慰问金都在500元以上,他想想,不随大流,看来是不行了。再说,自己以后的工作,还得这些家属支持。
事情说完,马主任站起来,把一个信封放在赵明办公桌上,说,这是一个新手机号,一部新手机。号码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里面有2000元充值卡。你小心保管着。
赵明看着那个大信封,就像看着颗定时炸弹似的,表情很复杂。过良久,他才拿起来,放在中间抽屉里。马主任的背影,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时,已经十二点一刻。一个上午,他屁股都没抬一下,时间眨眼就过去了。掏出手机,他想告诉老婆一声,不回家吃饭了,想自己在外面苍蝇馆对付一顿了事。这时,他才发现,手机竟然还没有开,他解嘲似地笑笑:难怪这么安静。打开手机,里面有37个未接电话。
看着那些蚂蚁似的数字,赵明头都大了。想了想,一个都没回全删了。晕头晕脑中,赵明关掉灯,往办公室外走,想去找个苍蝇馆子,填饱肚子。从早上到这时,他滴水未进,实在有点饿了。临出门,和一个正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忙说,对不起,赵局。
什么事,下午再说吧,已经下班了。赵明真的有点累了,再不想说什么。也没理那人,径直出门,关门。锁好门,走廊上竟然还站着三个人,正在吹牛。见他出来,都停下来,点头赵他赵局长。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所以也象征性点点头。
局长办公室在五楼,除了图书室,就只有局长室,其他副局都在三楼,办公室在二楼。其他各科室分布了其他几楼。
走到二楼,马主任正站在楼梯边,见他下来,说,中午已经在教育大厦准备好了,工作餐。
在走廊上吹牛的那几个人,见了马主任,一脸媚笑,看似同他很熟悉。赵明明白了,这几个人,肯定是乡中学的校长。但他实在太累了,只想静静地填饱肚子。所以也没往心里去。第一天上班,一切还不熟悉,没办法的事,只好与马主任一起,去教育大厦吃工作餐。
工作餐很简单,一个青椒炒肉,一个熊掌豆腐,一个豌豆尖素汤,一碗米饭。吃饭的也只有他和马主任。本来还很担心的赵明,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有说有笑地同马主任吃起来。
3
岁末年尾,学校全部放假,教育局其实没有什么工作可干。要做的事,就是马主任说的那几件事情。赵明坐在办公室里,静静地思考着明年开春的事。在政府办那会儿,他根本不用去考虑这些事情,因为政府工作都是常规性的,再说,他也只是一个副主任,上面还是主任,一个副主任。更多的时候,他是应付主任或县长吩咐的事情,他们吩咐的事,也大多是写写讲话稿,部署一下会场,或是受县长、主任之托,到其他机关落实一些本该落实,却要人去催才能完成的事。政府安排的工作,要政府办的人去催才完成,这在赵明眼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他一贯的为人是,各人的娃娃各人抱,各家扫好门前雪,事情就平平静静了。但一些实权部门并不这么看,总是以事情多,忙还过来为由,推三阻四,政府办不催三五次,事情总是半拉子,这种工作作风,很让人看不起。不仅对别人不负责任,其实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作风,只要他出面,一提事情开头,那些办事效率低的单位,都会在三五天内办妥,因为大家知道他与县长马良德走得很近,怕他去下蛆,最终误了自己前途。
也在那时候,赵明曾暗自下决心:如果有一天,自己主政一方,绝不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每件事情,按轻重缓急,一定办得巴巴实实,绝不会一推二百五。
所以,他在从教育大厦回来的路上,又详细地问了问马主任现在还有些什么工作要做,尽快抓紧办完。得知只有今天上午汇报的那些事时,他很轻松,觉得尽管累,但把这些事做好,也就过年了,其他的事,过年假期时再细细思量也不迟。
回来的路上,马主任把他与几位领导联系的情况作了汇报。大家都有空,只有安部长,要参加另一个会,但也答应,那边会一完,就赶过来,让他们别等。
开会通知,已经用电话通知了各位校长,现在还没有请假的。马主任说。赵明认真地听着,没发表任何意见。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是吃了亏后他得出的结论。尽管在同一个县,他也对教育上的事,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但毕竟这是大单位,大单位就有大事情,大单位就有大的暗流,大单位就有大矛盾,这些事情,暗流,矛盾,会形成无数漩涡,汇集到他这里,俏有不慎,就会将他席卷而去。所以,他比较慎口,轻易不发表意见。从教育大厦到教育局,有五百米距离,五百米路上,他一共没有说过三句话。回到机关,也径直走进办公室。他要好好看看明天的发言材料,认真斟酌一下明天,哪些话应该说,哪些还不宜说,要留在明年开春后开学会上说。
局机关里静悄悄的,连空气都寂寞。马主任并没向他道别,一上二楼,直接进自己办公室。赵明也没理他,缓步走上五楼,坐进了宽大的老板椅上。伸手拿起了马主任给他准备好的讲话稿。心里别有一番滋味。三天前,还是他给别人写讲话稿,别人念;三天后,自却要念别人写的讲话稿,滑稽不滑稽,想想都觉得可笑。
一个年终总结会,还用得作办公室写讲话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暗自骂自己,但转念一想,自己刚来,教育系统这一年究竟做了些什么工作,他毕竟还不是很清楚,还但借助天办公室收集到的材料,所以先看一看办公室写的讲话稿,很有必要。可惜他错了,他没想,这是年关,是一个大家都在为明年的命运或前程奔波的关口,别人绝不允许他有丝毫闲暇。
他还没看到两页稿纸,门便被三长声两短声,像地下党接头暗号似的敲门声打断了。
进来的是县直属一小的校长马昌喜,一个年纪约模三十八九的年轻人。这个人,赵明认识,在政府办时,他们曾打过交道,主要是协调他们学校的学生公寓修建问题。
赵局长,我们学校,你也知道,这几年,没你关照,不可能办到今天这个规模,尤其是学生公寓,没你上下协调,不可能那么快竣工,学生能住进宽敞明亮的公寓,完全是你的功劳。今天来,其实也没别的,主要是给你汇报汇报工作。
接下来,马校长滔滔不绝地数说着这一年,其实是秋季的工作,无非是如何抓教师,抓内部管理,如何注意安全,如何提高学生素质等一些老生常谈。即使老生常谈,赵明还是得礼貌地听着,不时问一些他想了解的东西,但马校长好像目的并不在这些方面,往往里答非所问,言不由衷,也好像并没有想久留的意思。自顾自说了一会儿话,递给赵明一份年终总结,便告辞走了。
送走马昌明,赵明接了一个电话,是分管副县长李启俊打来的,让他晚上六点,到满江红酒楼等他,说有事找他商量。他答应着。很有礼貌地挂了电话。同样的敲门声又来了。
敲门人并没等他回答,大列列进来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坐下来,一包极品印象雲烟丢了过来。赵明并没生气,因为来者是县中校长,县中是省级示范学校,校长属正县级,比他大两级。有时,县长马良德的账,他都可以不买,更不要说一个小小的教育局长了。但赵明并不怕他,因为他们曾经是大学同学,尽管是函授,但在一起滚了三年,那时大家都还光棍一个,属那种打烂仗的朋友。
尹总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赵明一边拿过印象雲烟打开,一边开玩笑说。
还记得嗦,我怕搞忘了呢。尹建平不阴不阳,还是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派头。还记得就好,也没别的事,就是想聊了聊。怎么样,今晚局长大人没安排吧,由我做东如何?
赵明不好明说李启俊要他去满江红,只能含糊地说,已经有安排,还是哪天我请尹总,免得同学见面,说我老赵一阔就变脸,况且我还没阔呢。赵明边说边笑,可笑到半途,电话响了,他本想不接,一看,是安部长的,只得打开。向尹泉示意原谅,走进里间去了。
县委宣传部安部长要他晚上到县委招待所,陪市委分管教育的副市长,并要他带一两个酒量好的点的去。并一再叮嘱,不能缺席。赵明把李启俊要他去的地方说了,安部长很干脆地说,他也要赶这边,不会去的。赵明听他如此一说,只好应下来。并不失礼貌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李启俊副县长。李永远语气冷得吓人,简单说一句,我已经知道了,便挂了电话。弄得赵明惴惴不安。
教育局长,说是个官,其实就是个账房先生,对这一点,先有思想准备,因为在政府办里,他经历过这些事,一点也不奇怪。
尹建平等他重新走出来,便嘻嘻哈哈,更加没了正经。尽是些酸不溜慦话。赵明没理他,任他说个痛快,他知,老尹这人,就是这张嘴臭,其他都还过得去,再说,赵明这明真希望他快点走。因为自己还得为明天的会议作准备。
好在老尹没坐多久,就出去了,临出门时,还一个劲地要赵明请客,把难兄难弟拉到县委招待所大嚼一顿。只要他能快走,赵明什么都可以答应。
尹建平前脚出门,后脚便有人进来。这个人赵明并不认识。
来人好像也知道赵明不认识自己,自我介绍说,我是昌平中学校长,杨洪光。没什么事,只想找赵局长谈谈,汇报汇报工作。
又是汇报工作。赵明猛然意识到,这个下午,已经完了,后面肯定还有好多人等着来汇报工作。于是他说,长话短说,我还有其他事的。
赵明一边听一边记,因为他这时已经平静下来,既然今天下午不可能再做事,干脆听听下面一些情况也好,所以赵明态度特别好。只可惜电话不断,大多是县领导打来的,问自己什么时候有空,有事要商量。赵明一五一十说了局里情况,大家好像都通情达理,没在纠缠。
杨洪光不擅长说话,语气结巴,但大体意思赵明还是听清了,那就是希望赵明帮他协调昌平乡政府,要放假了,教师还有两个月没拿到工资。
赵明听后,很吃惊,因为乡财县管,教师工资由县财政局直接拨到乡里,每月都是按时,足额。县委、县政府在这方面,倒是全力保证了的,因为教师队伍实在太大,影响很广,弄不好会出问题。但县上如此,乡里并没如此,这就有点怪了,钱到哪儿去了?
赵明走进里间,翻到昌平乡那一页,把电话打到乡党委书记手机上,说了这事。曾一块在政府办秘书科工作过的王宁听到他听声音,很高兴,说你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明天一定到学校账上,让他放心。落实后,赵明出来,把情况说给老杨听,老杨听后,将信将疑。但终还是很感激,眼泪花花地告辞出去。
这个下午,赵明没做成任何事情,来访者不断,前后接待了十个人,抽了足足有一包烟,各种牌子的都有,最贵的50多元一包,最差的是川西坝子常见的国松,三块五一包,他当教师时常抽的那种。接待中途,他让马主任找两个人,陪晚上的应酬。直到安部长打电话来催,马主任上来找过他喊过了两次,赵明才抽出身,往县委招待所赶。
安部长赵明很熟,属于那种实干家,一口浓重的本地口音,让人印象深刻。
赵明到时,除市上客人外,其余基本都到齐了,王书记,安部长,李永远,都围坐在一桌,见赵明进来,都只象征性点点头,架子大得吓了。但在政府办干的赵明知道,这些可以不管,关键是酒桌上要雄起。马主任和教育局人事科长自觉地在外面其他领导带来的人坐在外间,赵明坐在里间作陪。市上客人陆续都到齐了,简短的寒喧之后,开始喝酒。分管文教育体卫的王副书记敬完,是安部长,李永远,然后才是赵明,其实也夹杂市上客人的回敬。一轮后,大家都起哄,要新官上任的赵明轮单挑一圈。赵明下不了台,只好硬着头皮,走一圈。一圈下来,赵明已经有了醉意,表示不能再喝,好像大家也并没要硬灌他酒的意思,这让他心理负担少了许多。因为这时,该外间人表演了。先是市上带来的陪客进来敬县长的,然后才是县上带来的人敬市上的。人走马灯似地换,黄段子一个比一个说得顺口,但都比较文明,譬如,结婚前,男人问女人,结婚可以,馒头蒸好没有。女人说,早就熟了。结婚那晚后,男的跑到院子里大声喊,天啊,原来是旺仔小馒头之类。
大家说说笑笑,团年直到晚上八点四十才结束。临送客人出门时,王书记用眼睛看着安部长,安部长拿眼睛看着李永远,李永远转头去赵明。赵明莫名其妙。
李永远实在忍不住了,借口上厕所,把电话打到赵明手机上,要他出来。赵明出来后,见李永远脸色铁青,可又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一时不知所措。李永远实在没法,只好直问,东西准备好了?
什么东西?赵明更加糊涂了。
准备好好。马主任这时走过,说,赵局长早就吩咐我准备,我早就准备好了。全在这包里。李永远狠狠剜了赵明一眼,接过包,看也没看李明,便走进了里间。
赵明看一眼马主任,心里恨恨的,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把手里拿着的毛巾,狠狠丢在马主任头上。跟了进去。马主任一把撸下头上盖头似的毛巾,一脚踢翻垃圾桶也跟了进去。
市上客人见李永远进来,一个个都起身告辞,但很有顺序,从分管副书记开始,间隔都在五分钟左右。赵明没有去送,因为县里三位领导不要他送的意思极其明显,即使是瓜的也看得出来,何况赵明还很聪明。
客人走后,县里三位领导才分别告辞离去,把赵明留在哪里。赵明临出门时,被小姐拦住,问谁签单。大厅里只有教育局几个人,赵明左右看看,马主任知道赵明已经生气,不敢轻易表态。
赵明拿眼睛看他。他只好畏怯地说,过去都是教育埋单。
那你去签吧。赵明心里很窝火,他真的有点不知道这个世道怎么了。政府办也有请客吃饭,但极少让其他单位买单,至少他过手的,没有过这种事。
马主任要安排司机送赵明,赵明挥挥手,说,我想走走,你们座车先走吧。他们两人迟疑一下,终于高等教育答应了。
赵明走出县委招待所,缓缓地往家里走。
夜晚的县城黄发出银灰色的光芒。人流匆匆。临街的门面闪烁着萤火虫似的冷光,油腻腻的空气携裹热气和辣味到处乱钻,路面上到处是从小饭馆里泼出的脏水和残烫盛菜。几只野狗正为一块硕大的猪肘子互相嘶咬。风驰电擎的出租车箭一般从行人身边激射过去,疾驰的轮胎将路面上的脏水溅起半米高,也溅了赵明一衣裤。但表情浇寞的赵明一点也没发觉,仍满怀心事地往家的方向走。
天已经黑透了,像一口锅似地扣在赵明头上。风大了,狂怒的寒风趁着黑暗肆虐,横扫着落叶,街道,路人和垃圾。一些店铺的牌子和PVC材料做成的雨阳篷被吹得啪啪嗒嗒乱响。川西坝子的风,冷硬,割脸。今天已经是小寒,该冷了。历来不怕冷的赵明,还是明显地感到寒意,因为昏昏沉沉中,上任第一天的事,电影特写镜头般在他脑海里闪过,尤其是晚上李永远那目光,那铁青色的脸,还有马主任那欲言又止的吞吞吐吐,都让他百思不解。
唧……一声轮胎与水泥地面摩擦产生出特有的怪叫在右耳边响起,随着声音,他的身体被风流旋转了180度。还没等他回过神,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便冲了上来。你妈那个X,吊颈嘛你去找大树子,老子这棵树小得可怜,吊不死你龟儿子。
赵明抬起头来,寻找目标,却见那个大汉把嘴上叨着的烟往地上一丢,啐一口痰,骂骂咧咧地钻进汽车,眨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这时,赵明才发觉右脚火烧火燎地痛,低头一看,裤筒被挂出了一个大口,殷红的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流。杂种,撞了老子还那么凶,有本事下来跟老子较量较量。赵明嘴里嘀咕着,眼睛却四处寻找着诊所。好处不远处就有一家,赵明一腐一拐走过去。医生是个很瘦的女子,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竟然有一张鲜艳欲滴的红唇,像盛开的牡丹,给人一种特有的性感。
女子下手很重,哗一声把他的右裤筒撕开,像家庭主妇在菜市场看猪肘子似的细细详端一阵,也不管赵明难看的表情,拿起沾了酒精的药棉,来回地擦,钻心的痛让赵明清醒过来,回到现实之中。
幸好只擦破了点皮,上点药,就行了。女子边说边动手,一会儿,赵明的脚就无端地大了一圈。
清醒过来的赵明更回害怕,因为今天几件事情联系起来一想,他的脑门上便沁出了毛绒绒的细汗:难道今天所来的校长们,也是来送钱的?
赵明害怕,似乎那锃亮的手铐已经伸过来,在对他狰笑。可自己并没有接到过呀。赵明细细回忆着今天所来的校长们,似乎并没有收过别人的东西,当然,尹建平那包烟除外。可那包烟,今天已经全部报销了,也不是他一个抽掉的。
赵明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些校长们绝不会仅仅是来汇报工作的,他们肯定还有其他目的。年底了,其他目的是什么,这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难道他们已经给办公室马主任了,来自己办公室,只是报个道,让他知道今年,他们已经来看望过他了?赵明想,有这种可能。但为什么马主任没告诉自己?他黑吃黑吃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己?赵明给出了若干假设,又都被自己否定。无数种猜测,无数次被否定,最后弄得他都不相信自己还活着呢。向来以聪明自居的赵明,第一次感到了被人蒙在鼓里的可怕,第一次感到信息不畅的难受。这时,他真正理解了马良德为什么经常在办公室里转圈,为什么他经常被马县长派出到各县级部门,各乡镇收集一些情况,原来,县委书记,县长只有一个脑袋,而下面有无数的脑袋在对付这一个脑袋。各部门一把手也只有一个,而一个机关里至少有十个脑袋在算计这一个脑袋。三个臭皮匠就能当一个诸葛亮,这么多人加起来,那还不反天了!
赵明真的感到寒潮来了,川西坝子上的寒潮,其实没有春潮冷,流传最广的就是“穷人穷人你莫夸,三月桐子花”,三月份冻桐子花的时候,也就是起春潮的时候,才是一年里最冷的。可这年小寒,赵明觉得特别冷,冷得让人瑟瑟发抖。直到回到家里,赵明都还是上牙嗑下牙,浑身打颤。直到老婆把他的脚,按进滚烫的水里,他才觉得好受一点。
4
如果不当教育局长,还在政府办当副主任,赵明一年能过一个平安年,可临近年关,马县长偏偏乱点鸳鸯谱,把他推上了教育局长这个人人眼馋的位置,注定不让他过一个太平年了。尽管马县长在考虑人选时,并没其他想法,可现实却不随人意志左右,人往往会被现实牵着鼻子走,这是没办法的事。
赵明正在洗脚,门铃就响了。老婆看着他,征求他的意见。今天晚上,门铃已经响了无数次,都是不认识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了。弄得人一晚上提心吊胆。老婆说,儿子因为害怕,早早就睡了,还是我陪了好一阵呢,这个日子,看来不会安生了。老婆语气里充满了怨恨。
去吧,看看是随。赵明有个想法,如果没事,人家肯定不会晚上十点过了,还来敲你家的门,不接待,有失礼貌。
请问赵局长在家吗?来人轻声问。
赵明,找你,老婆站在门口,并没让来人进来的意思。来人他不认识,当然不能让他进来。
赵明擦干脚,走出来,问,你找我?
我是西山中学的陈玉秋,这么晚来打扰,很抱歉,可没办法,明天,我无能如何得回去了。来人说。
进来吧。赵明只得这样说,为听陈玉秋口气,好像他已经来县城几天了,一直没找到他,今天就是找遍整个县城,也要找到他才行。
陈玉秋是个直肠子,坐下就直来直去。我今天到局里找你,看到那么多人,没轮上我,晚上又见你陪领导,肯定没时间,一直呆在你家小区对面茶馆里,等你。
看来,今天晚上的一切,都入了这个陈玉秋的眼。赵明心里想。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认识认识你,新上任的局长,其实我早就认识你,那年你陪马县长来检查排危,还是我接待的呢,只是你不认识我。我也没啥说的,我们学校一切都,教师们很安心,学生也很好,尤其是排危后,大家都高兴,除奖金少了点(但乡镇上都一样,除了死工资,没其他收入),其他都很满意。陈校长左右看看,见客厅里只有赵明一人,赵明老婆已经到寝室去了,她有个习惯,从不听赵明谈工作。陈玉秋便说,主要来看看赵局长,给你拜年。老陈边说,一边从公文包里拿出个信封,塞进面前茶几的抽屉里。
赵明没有阻拦,他想听听他还想说什么,别人说,送礼之人,肯定有所图,他想听听他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可接下来,陈玉秋只天南海北瞎扯,并没有提要求,直到走,也没提。赵明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说,你自己把它拿走,这样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陈玉秋很难为,呆呆地看着赵明,满脸通红。说,我没别的意思,真的,这是我们真心感谢你,没别的意思。请你别误会。
不拿走也可以,明天你先别走,到纪委把它拿到再走出不迟。赵明没有一点情情,语气冷得吓人。
陈玉秋,有点怕了,迟迟疑疑,终于还是走到茶几边,把信封拿出来,重新放进提包,悻悻地走了。
赵明并没有送他,轻轻关门上。回到客厅,这一刻,一路上不能想明白的事,他终于想通了,今天一天来办公室的人,肯定都是干这个的,他可以肯定下来。一旦事情得到确认,他反倒轻松起来,知道来意,便好办公,怕就怕在根本不知道别人来干什么。
老婆从寝室出来,看着赵明,说,我可不稀罕任何东西,我只希望大家平平安安,这个家,我们什么都缺。你可别让我们娘儿俩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人活着就好,多活一年,我们可以多拿好多钱呢,你一年工资奖金加起来,两万多元,我一年工资奖金加一块,两万元左右,我们还缺什么,多拿十年,二十年是多少,做生意要会算账,别几杯烂酒一喝,姓啥都不晓得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老婆没说完,门铃又响了。老婆一扭身,气冲冲地进了寝室。赵明很尴尬,只好拖着病腿去开门。
来人讪讪的,似乎有点为难,但态度却很坚决,看样子,不让进门,他不会走。
这人赵明认识,是县直属二小校长白建国,赵明那个同学,就是安在他们学校,县里几所小学都不接收,他倒很干脆,一口答应下来,对此,赵明一直心怀感激,所以,赵明不可能不让他进来。
白校长轻言细语,似乎怕打扰了别人的休息,但目的很明确,赵明知道,肯定是来送那个东西的,所以没等他开口,赵明就说,公事办公室谈,私事直说,明天还要开会。
我知道,也就耽误你三五分钟,就是来看看年轻的老领导。随便向嫂子和侄儿问好。白建国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茶几的抽屉里。站起来就准备走。
怎么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动作几乎一样,赵明很生气,看来他们已经做顺手了,一点也不忌讳。他伸手把拿那个东西,塞进白建国衣服口袋里,说,你拿走吧,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再这样,我不客气了。这不是对我好,这是在害我。说完,他发觉自己话有点重,于是缓和了口气,说,老白,我们是老朋友了,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绝不含糊,这你知道,如果你这样,就有点见外了,让我们今后怎么处?你别担心,该做什么做什么,只要把学校管理好,就帮了我老赵的忙,说这些,真的不好。有些事情,今后我们慢慢说,行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老白只好为难地收起东西,站起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想看看你,表达一点心意。
心意我领了,其他的别说。赵明有送客的意思。白建国也很识趣,说了许多好话,便告辞。
送走白建国,赵明关掉了所有的灯,他怕还有人来,如果这样,今天晚上,别想睡觉了。关了灯,赵明并没有想睡意,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黑暗中,他的影子瘦小,孤独,无助。屋里有家具,模模糊糊,一点也看不清,门铃果然又警笛似地响起来,响就响吧,赵明再也不想去开门了,他已经累了,再也不想同他们纠缠了。门铃响一阵,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然后,又是门铃声。如此反复了很多次,老婆实在忍不住了,从寝室里冲出来,把电池扒下,顺手丢在博物架上,看也没看坐在黑暗里的赵明,走进了寝室,砰地把门关上。
赵明坐在一阵,觉得有点冷,让走进寝室,老婆用被子捂住头,像是睡了,其实根本没睡,赵明知道。拉开被角,赵明做了亏心事似地在床边躺下。
红唇女人虽然手很重,医术却很好。尽管赵明一夜没睡好,清晨起来,脚却好多了。他拿出电话,准备叫司机来接自己,想了想,又放下了,看着熟睡中的妻子和儿子,有一种内疚感,自己职务的调整,不仅没给他们带来快乐,反而让他们提心吊胆,这对一个责任感极强的男人来说,心里自然不好受。不好受也得受,人活着就是受罪,这有什么办法。走出小区,他打个的,直接到局里。
时间还早,上班的人还没有来,正在打扫卫生的老大爷见他,喊一声赵局,这么早呀,又低头去扫他的地。
赵明早早赶到办公室,还有其他目的,他想证明一件事,昨天那些人是不是都给他送了东西,只是他没注意罢了。
办公室没有动过,茶几上的烟灰缸堆满了烟头,昨天还没来得打扫的茶几上摆着一次性纸杯,他数了数,九个。带上门,他快步走到茶几边,低头去找抽屉拉手,一拉开,果然,里面躺着几个胀鼓鼓的信封,一数,八个。看看一次性纸杯,他一切都明白了,除了马主任,其他人来,都捎带着东西。小寒天季节,他脑门上却出了汗:原来,传言不是传言,如果按这种计算,肯定每个学校都会来,而且都会捎带东西。他捏了捏信封,里面硬硬的,是什么东西,太明显了。
他全部拿出来,一个个摊在茶几上,看复查看。其实也没什么好看,信封都是公用的,上面清楚地写着学校的名称、地址和电话。他看那些信封,其实是在紧张地思索。他想找不一个处理这些东西的办法。
赵明不想当廉政典型,也不是一清到底的人,原来在政府办,逢年过节,下属给打麻将铺三五百块钱的底,他也不会拒绝。但他现在,他怕了,因为按传言计算,4万元多块,这正常,可现在的人怎么都疯了,全部涨了水,硬是儿子花老子的钱,不心痛。今年送来的,看这模样,最少的也在2000元以上。如果全县33个乡镇,2所直属高中,3所直属初中,6所直属小学,都来,这将是怎样一个数字?够枪毙他两次!
原来,他还想,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也好办,交办公室,让他给开收条,但绝不能交纪委。他娘说得好,一杯清水,滴一滴墨汁进去,太明显了,如果入一杯墨汁里滴一滴清水,永远也看不到水是清的,但有一点,水始终还是水,是晶莹剔透,无色无味的,本质永远纯洁。尽管它的外衣,被各种灰尘玷污,被各种颜色感染,内心,仍然纯洁。这跟做人是一个道理,尽管生活会被诸多传统势力或外在因素所左右,但永远抱着一种感恩的心,良心,永远也不会丢失。一旦这个底线突破,他将人神共诛,万劫不复。
不想当廉政典型的赵明,心里永远记住了这一段话,这么多年来,他总是按着这个标准为人处事。也正正是这种处事哲学,让他避过了无数风险,让他平安地走到了今天。但现在这样看来,想四平八稳走下去,有点难。
交给纪委吧,他们将追不舍,挖根问底,这将让教育系统全线崩溃;不交,不仅法理上过不去,也与他处事哲学相悖。
退回去?对,这是最好的办法。他将目光从信封上移开,拿起桌上电话,让马主任来办公室一趟。
马主任来了,看也没看茶几,目光落在赵明脸上。
你让这几个人会后留一下,我有话说。赵明说,
这样不好。马主任直截了当,明年工作将不好开展。
赵明没说话,目光一直停留在茶几上。
要不,全交给我,我以办公室名义,给你开张收条,今后,这些钱,都用得着。教育局看是肥缺,其实很虚,有好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但都没办法做账,因为审计上过不了关。唐局,杨局都是这么处理的,这样,问题不会太大。大不了,说是小金库,可这些钱,只有我知道,别人都不晓得。唐局,杨局被人陷害,也没说到有这些事。如果不这样处理,恐怕问题不会那么简单。
马主任胆子真大,说话一点也不避讳。但他说的是实情,赵明前两任,虽然说也出了问题,可收受贿赂这方面,数额的确很小,没多大问题。
我去拿个东西来,你看看就明白了。马主任并没等赵明同意,转身走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赵明接过一看,是收据存根,还有这些钱的支出账。最少的是赵明的前任,唐明贵28.3万元。最多的是唐明贵的前任37万元。钱的去处,有送市上分管领导,县上分管领导的,名字都历历在目。看得赵明心惊肉跳。
你烧了吧,留着这些没有。赵明轻轻说,他为这两位前任的谨小慎微感到悲哀,更为这两位前任感到惋惜。
马主任说,按你的办,烧就烧了吧,但还节余5万多元,我得让你明白。
赵明很难受,看来,自己只好背着受贿罪名,为别人捞钱了。人啊,活着为什么这样难。
先开会吧,回头再说这事。赵明说,这些,你看怎么办?
你先收着,回着我再来清点。马主任说,来已经来得差不多了,你要先到会场,别上领导等你。
这些,秘书出身的赵明懂得起。再说,昨天看到今天早上都还没看完的讲话稿,他还想抽这一丁点空隙,看一遍,别在会上闹笑话,那真是太丢人了。
于是,他拿起桌上讲话稿,径直下了楼。
会场很嘈杂,烟雾缭绕,十个校长,九个都是老烟枪,剩下一个平抽烟的,十有八九是女同志。
大家见赵明进来,都点头问候,会也瞬间安静下来。因为赵明是新来的局长,尽管有许多校长都认识他,但真正接触还是很少,直接打交道也没有个。对一个不摸底细的人不敬,那犯了官场大忌。校长们也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去触无所谓的霉头。
赵明径直走了主席台,坐下,认真看起了讲话稿,眼睛一下也没看下面坐着的校长们,尽管有些人级别比他高。但县官不如现管,他现在是直接领导,他是教育系统的最高首长,有这个资格,更有这个权力。
讲话稿写得很到位,除个别地方,刚上任的赵明不好说外,几乎挑不出漏眼儿。可以看出,教育系统确实卧虎藏龙。
赵明坐在台上,其他两个副局长也赶紧坐在主席台上,或看文件,或整理放在桌上的文件。不一会儿,王副书记来了,李永远也来了,只有安部长没有来。主持会议的老梁宣布开会。于是会场安静下来。大家都全神贯注,认真做笔记。特别是赵明讲的时候,他看每一个人都在认真写,样子恨不得要录下来。这多少让赵明有点成就感,因为会前,他还怕年纪轻轻的自己镇不住台,怕校长们发难,哪知大家都很尊敬他,都把他的话当那么一回事。心里有点得意,这也很正常。赵明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是七情六欲,就是虚荣心。校长们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的部分虚荣心,他心里当然得意。
会议很顺利,所有议程进行完毕后,是吃团年饭,其实也是会议伙食,只是比平时高了一点标准而已。
赵明,梁满瑞,邱平江,还有两所直属高中的正副校长们陪县上来的领导在雅座,其余都在大厅。中午饭一直吃到下午两零三分才结束。
赵明喝得有点多,每桌至少喝一杯,这是他的习惯,他不想让校长们说他架子大,不与民同乐,再说,这些校长们,官不大,实权大,责任也很大,教育系统的很多工作,还得靠他们做,他们做好了,赵明日子就好过,他们没做好,赵明休想过上安生的日子。
送走领导们,赵明没有回办公室,昨天晚上被车撞了的脚还很痛,他到红唇女人那里去了换了药早早回去了,他想睡觉,实在太困了,昨天折腾了一夜。
老天好像并没想让他停下来,他到家不到三十分钟,被扒了电池的门被敲响了,打开门,来人手里提高四瓶五粮液,说局长病了,我来看看。正在辅导儿子做寒假生活的老婆看看赵明,放那人进来了,那人进来,有一答没一答地瞎扯,最后,才报出家门,原来又是一个校长。赵明没有办法,只得陪着瞎聊。看来这个下午,又泡烫了。老老婆很生气。因为来人声音宏亮,几间屋都能听清楚,儿子根本无法做作业。赵明几次示意自己要休息了,来人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最后,赵明只好直说,那人才离去。临走时,赵明要他把东西拿起走,他说,年边上,没有空手来的道理。
年边上,也没有空手走的道理,僵持一阵,各让一步,留下两瓶,来人提起两瓶。那人一走,赵明决定,无论哪个人来敲门,都不开。
儿子做完作业,过来同他说话,要他讲故事,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最爱听他讲故事了。赵明很困,可看看儿子,不好拒绝,便编了一个说吃的故事。
一个人,总是写错别字,把“吃”字的右边的“乞”字写成“气”,老师纠正了无数次,都不见效,老师想了一个笨办法,把米炒熟,磨成粉,让他吃,他吃得很香,想再吃,老师就抓一把米粉,用扇子扇,边扇边让他吃,他怎么也吃不着。老师说,怎么样,如果吃的变成了气,还能吃吗?笨学生说,可以,吃空气呀。把老师气得瞪胡子,骂他,吃都变成了气,还吃个铲铲呀,吃。学生想了想,说,对,吃铲子,那是铁打的,永远变不成气体。赵明还没说完,儿子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这时,敲门声响了,赵明赶紧一把捂住儿子的嘴,不让他笑出声来。本来还一脸笑容的老婆,硬生生地停住了笑,那样子,比哭还难受。
来人敲一阵门,见没响动,走了。一家人松了一口气,可刚才的热闹,快乐,再也找不到了,大家都很扫兴。赵明心里也很窝火,这个局长,真他妈当得窝囊。他心里骂,可脸上还得装出笑,来哄老婆,儿子。
看来,家里是呆不下去了。我们出去走走吧。赵明说,既锻练了身体,还落得清静。晚饭也在外面随便吃一点算了。
他老婆伍亚平想了想,点头同意了。儿了跳起来,我要去吃啃德鸡。伍亚平一把拉过儿子,示意他小声点。儿子说,我们要搞地下工作?哇,好刺激啊!儿子的话,让赵明两口子哭笑不得。
赵明让老婆、儿子先走,自己随后出门,这样目标小一点。老婆很生气,说,这成什么日子了!气冲冲地扯着儿子出了门。
在外面闲逛了两个多小时,老婆、儿子都累得不行,于是,赵明带儿子去吃啃德鸡。刚走进去,就发现有几个校长也带着家长坐在里面,见了他们,都围上来,争着给钱。大众广庭之下,赵明不好扫人家面子,便没管。让他们去胡闹。但他们给儿子的压岁钱,赵明都如数补给了校长们的子女,对方面孩子已经长大的,他坚决不收。
这天晚上,最高兴的是儿子,因为平时他的父母根本不让他来这里,一是赵明两口虽然一年有近四万元的收入,但要供房款,赵明的父母也在农村,一年里,多少总得接济一些,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二是他们认为这是垃圾食品,不利于儿子发育,根本就不带他来。
就这样,他们一家人回到小区,差不多十点了。守门的程大爷说,你们才回来呀,已经来了好多人找你们了,我没让他们等,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赵明很感激,递过一支烟,说声谢谢,回了家。
看来,电视没法看了,还是早点睡吧,婆说。儿子要看儿童频道,见大人不开电视,把嘴翘得能挂一把茶壶,赵明没理他,三两下洗漱完,便把他抱到床上,让老婆给儿子讲故事,哄他入睡。自己独自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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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我要把坦克带去,我都这么大了,还玩积木,小瞧人呀。儿子带着哭腔的声音惊醒了赵明。他爬起来,见老婆正在收拾东西,很吃惊,来不及洗脸,走过去问,你们这是干啥?
妈要带我到外公家里去,说这个家,日子没有过了。儿子学着他妈的口气,我不想去,外公不准看电视,只晓得下象棋,一点也不好玩。
老婆正眼都没看赵明一下,埋头收拾着东西。
赵明围着他们娘儿俩转了一圈,便没再说什么。这个家,看来是不会安静下来了,过去住几天其实也挺好的。他想。
那我呢,我怎么办?赵明问老婆。
你是局长大人,还少得了人陪吗?老婆没好气地说,说完,似乎又后悔,温柔地看着赵明,要不,忙完事的时候,你也过来吧,那样好些。
赵明想想,也只好如此了,便没说什么,走过卫生间,洗漱去了。
其实,昨天晚上,赵明已经想明白了,如果不让这些校长们来看看自己,肯定搁不平,与其这样,不如,自己就在办公室等,这样既显得是公对公,又免得小区里的人误会,如果他们都跑到家里来,那这个年还过不过了?这个家还要不要了?
送走娘儿俩,赵明来到办公室。办公室已经打扫过了,昨天那些东西,都拣起来,放在他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他知道,这间办公室,只有他有马主任有钥匙,这些,肯定是马主任干的。其实,马主任什么都知道,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所以他也很放心。
刚把茶泡好,校办企业总公司经理就来了。他大咧咧坐下,直截了当地说,赵局,今年你看多少够了?
赵明给这位原来是学校一位教师,现在是校办企业总公司的经理的老总打过交道。他很刻薄,是个刺头。老杨当局长的时候,不知道有什么尾巴被他踏到了,很多事情,他可以擅自作主决定,与老杨连气都不通一个,下面的教师,有好多要办事,不是先找老杨,而是先找这个校办企业的经理田晓开。为这事,赵明曾经过找老杨,转达过马县长的话:告诉他,屁股擦干净点,别上吃屎的把屙屎的诂(方言,欺辱之意)到了。自那以后,这位田经理才收敛了一些,老杨的工作都得以开展。
赵明不想趟这滩浑水,早就想好办法。于是,想都没想就说,老规矩,一切按过去的办,但具体事宜,请你找马主任商量。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但有一点,别没有事情,找些事情做。
对这位长期霸占着校办企业公司经理位置,一年只有过年时才拿十来万元钱出来,平时一分钱管理费都不交的自己干吃净落的家伙,赵明心里有气,根本就没想给他过好态度。因为他对田经理太了解了,这是个期软怕恶的家伙,第一次工作接触,不表明态度,还不知道哪天他会爬到自己头上屙屎呢。至于钱的问题,赵明已经想好,今年,如果他田晓开敢不拿出来,或是拿了钱到处乱说,明年,肯定把他撸下来。最好他不拿,那么,赵明就可以让马主任把校长们送上来的,全部用掉,免得夜长梦多,出事。
话不投机半句多,田经理见平进斯斯文文的赵明语气生、冷、硬,便知道这是个骨子里充血的家伙,还是少惹为妙,于是很爽快地说,这一点你放心,赵局,我一定弄巴适。这么多年了,你看,我是那种嘴巴上没长毛的人吗?随时,我嘴上都有个把门的,给你添了乱子,不也给我添了乱子!你赵局过不好年,我的年就能过好?行,我马上找马主任商量去,一切按老规矩,办巴适,这一点问题都没有。说完,径直走了,缺乏教养的田经理出门时,门也不晓得带上,害得赵明要起身。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因为马主就进来人了。
来人都千篇一律,根本没必要细说,再加赵明铁了心,想弄清楚究竟有多少人要来,究竟能多少金额,而且这些钱的去向,他基本都想好的,心里 极其坦然。校长们进来,他也能做到笑脸相迎,有时,还要开开玩笑,他知道,这些人,常年在基层,来一次县城也很不容易,要准备好多天,才能动身。无论自己对他们这种做法,有什么意见,但礼节上千万不能怠慢,你可以骂他们,可以训他们,但千万不能不理他们,不能在接待他们的礼节上出差错。如果这样,他们会记恨你一辈子。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是读书人,读书人,最爱的是面子。面子,有时比生命还重要。
铁了心的赵明很冷静,静静地听他们说,认真地在工作笔记本上记录他们的一些情况,不时还提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十有八九得不到圆满回答,因为他们都没打算坐多久,最多的也就十来分钟。最少的更直接,把东西拿出来,放进抽屉,说,赵局长,你时间紧,给你拜个年,想买点什么,可看一圈,没东西可买,这样方便些。赵明拒绝,他们几乎众口一词:下不为例,便逃也似地出了门。
就是这样,赵明这天上午,还是只见了四个校长,就被李永远喊走了,说是有事情商量,让他去,那天没说成,今天无论如何,要商量下来。
赵明告诉马主任一声,匆匆赶到李永远说的那个茶楼。
小雅间里坐着三个人,除了李永远,赵明一个也不认识。见他来了,其他两个人都站起来,李永远只象征性地抬抬屁股。算打了招呼。
赵明知道李永远的德性,在政府办那会儿,他没少受过李永远的挤压,如果不是马县长和万书记看生他的才华,十个赵明也不够死。所以没有往心里去。倒是他说的事,让赵明很为难。另外两个人中,他都说是他亲戚,想到城里来,要赵明帮想想办法。其实,他们能力,水平都已经够了,只是这几年,一直卡得紧,没机会,再说,他们也没早说,原来还说想就在那个地方,现在想通了,想进城,这点事,可能还要麻烦赵大局长。李永远话很轻,语气却很硬。
赵明知道,这哪些他的亲戚,他的那些七姑八姨,哪一个不早就安排到重要位置了,这两个人,说不定认识超不过三天呢。李永远爱做这些事,在全县出了名的。当然,这中间,肯定还有其他目的,可谁又好问。
赵明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有打哈哈,说,时间还早,动人,一般都是五六月份,如果有机会,李永远的事,就是我赵明的事,这么多年,李永远对我的关照少吗?这么点事,我一定尽力。
不是尽力,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李永远说。
那是,那是,赵明一边说,一边掏电话。原来,是万书记找他,让他无论什么事情,都放下,十分钟内,赶到他办公室。
赵明的电话声音很大,李永远也听了个一清二楚。所以,当赵明为难地看着他时,他说,看来,这酒今天又喝不成了,你先去吧,只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喝什么时候喝都可以。他们和简历,我会让小马给你送来的。
小马就上马笑天,李永远的秘书,一个刚出校门的优大生。这赵明知道。
万成昆的办公室在政府大楼四楼,只有内外间,装修也很简朴,跟赵明现在的办公室比,简直着远了,就是跟县长马良德的相比,也要差很多。
赵明去时,他正在看文件,见赵明进来,也没让他坐,也没招呼他,仍然批他的文件。
万成昆赵明还是熟悉的,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一个相当正派的人。大家都有点怕他,连县长马良德,有时也不敢顶嘴。
赵明见他这样,知道有得骂挨了。因为万书记平时待人很谦和,从不摆架子,除非他相当生气,才不理你。
赵明站在屋子中央,手脚无措。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左右,万成昆才抬起头来,也没示意赵明坐,只用眼紧紧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看透。
时间似乎过了好久好久,万成昆才说,你有能耐呀,才上任几天,胆子那么大?!谁给你的胆子?你眼里还有没有其他的,还有没有王法?
赵明不清楚万书记意图,根本不敢接茬。
说吧,已经收了多少?
赵明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清楚了,他便轻松下来,因为压根儿他就没想要这笔钱,这笔钱,他早已经想好了去处。他之所以这么做,是怕不好开展工作。
你听我解释。赵明辩解着。
我不想听你解释!你解释得清吗?钱你没拿,可明明钱在有桌上,明明校长们在给你送钱。这些能解释得走吗?老唐,老杨他们,不也都是这样解释的吗?可最后呢,现不都挨起了。身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单位的一把手,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当个什么局长!你认为我们把你安排到那个位置上,是让你大捞一把的,是让你带头搞腐败的,是让你去出钱请客送礼的?我们安排你到那里去,是看重你这几年的表现,是认为你有能力,有魄力,有勇气把那里搞好!这么多年来,教育系统出的事还少吗?病根儿在哪里,就在一把手,就在局机关里。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给下面人什么印象,下面的校长们,会背着你做些什么?那些钱,都是他们口袋里的吗?那都是公款,羊毛都出在羊身上。这还不算,你局长都收,他们能不收。他们就没有收的机会?你错了,一个学校,涉及到教师的吃喝拉撒睡,哪一样都得校长点头才做得了。你晓得他们不会利用这些机会,捞一把?上梁不正下梁歪,房梁不正倒下来。你这样做,看似一个人,其实带动了一大片。他们这样,如果用的是公款,肯定要经过校务会,其他领导都知道每年要给局里送礼,那他们会不会想,我们给不给校长送,教师们会不会给我们送?这样一带,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吗?亏你还在政府办搞了这么久,连一点常识性都不晓得,怎么当一把手!老唐,老杨他们,都在这方面栽了跟头,上任时,马县长也找他们谈过,他们怎么样,阳奉阴违,结果,事情没做好,把自己也套起来了。要说什么事,他们有什么事,还不是有些教师,看别人都在送礼,自己没钱送或不屑于送,最后,学校有一点事情没放平,他们就怀疑这里面有猫腻,把本来很简单的事,闹得天大!
万成昆掏出烟,并没给赵明,自己点燃,说,我不管你怎么想,也不想你怎么做,有一点,你必须尽快解决,那就是,把所有收了的东西和钱,全部退还?有压力,有压力就交纪委,让纪委去查,看谁敢不拿走。明年工作不好做,我不信。那只能说你能力不行,不配在这个位置当局长。如果按你这个逻辑,那我每年不也收了别人的钱物?你一个教育局长,就可以收个三五十万,那我这个县委书记,一年下来,还不几百万,马县长一年下来,不也是几百万元。因为我们工作都搞走了,工作搞走了,是靠不正当手段,我们也是靠的不正当手段?我看你的指导思想都不对。理论先行,指导思想都出了错误,怎么会不把经念歪了?限你两天内纠正过来,如果两天内这股风气还在教育系统漫延,我不仅撒你的职,还把你交纪委,让你到纪委去说。
赵明不明用手背去擦额头上的汗,事态的严重性他一点也估计不足。啊,如果他这样明目张胆,那下面的人不也明目张胆地收受红包,自己虽然说早已想好了怎么处理这笔钱,并没想落入腰包,可影响呢?在校长,教师当中的影响却是相当恶劣的。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以类推,恐怕不到除夕夜,所有人都知道。都会认为自己是个贪官,一个贪官,自然没有威信,没有威信的领导,又怎么开展工作,不能开展工作,自己就是在局长位置上,又能发挥什么作用?
赵明站在那里,就像读小学时站在教师身边,听老师讲大灰狼的故事。
万成昆一支烟抽完的时候,马良德县长也来了。
万成昆见了老马,站起来,说,我已经教育过了,限他两天内整改,整改不好交纪委,长此以往,还怎么管人。
马良德在万成昆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赵明,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如果我们都这样做,那这个社会还不乱了套,这个社会岂不是无药可救?往大里说,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往小里说,难道你也想让你老婆、儿子在别人的白眼中过完人生?难道也想你的父母为你感到羞愧?今天,我们不妨敞开了说,当时为什么选择到教育局任局长,我跟万书记考虑了两个通宵。你以为我们是乱点鸳鸯谱?我们让你去,一是因为你对教育比较熟悉,二是你年轻,还有上升的空间,三是这么多年来,你在政府办也学了些东西,在这染缸里染了这么久,都没变色,这是难能可贵的,四是因为我们相信你有能力把那个地方管理好,能经受住各种诱惑,彻底清洗那个系统一些坏的毛病。你以为我们是急病乱投医,方子抓到你这一张了。告诉你,其实人选多的是,可我们认为是应该给你锻炼的机会了,大树底下,永远长不出栋梁。你倒好,一去,就弄出这么大乱子来。当然,这也怪我们,自你上任以来,由于年底到了,事情多,还没来得及找你谈话,这本来就不正常,那么今天,就算我们两个一把手正式找你谈话,也算给你提个醒。
老马声色俱厉,语速又快,好像是在给人吵架。这是他的习惯,一急,往往会出现这种情况,而且这种情况,也只能出现在他比较信任的人面前。
当然,我们有些同志,确实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们每个人的上司,也还有很多不合理的现象存在,这不否认,但关键一点,是我们如何应对,如何巧妙地化解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如何处理这种利益格局。尤其是在年头,如何做到既不拖累自己,又不造成恶劣的影响,更不能损公肥私。万成昆说。教育局是个大单位,在职的多,退休的也多,我们的财政,有三分之一多投入到了教育上,可情况怎么样?我想你是从人下面中学调上来的,下面的情况你比我还清楚。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还不冷静,还不想办法开拓创新,还不思变,还想着怎么保自己的位置,怎么来捞钱,我说他倒台是正常的,不倒台才怪。对上面一些不良现象怎么办?硬来?不行。那么随大流?更不行,那不是同流合污了吗?要办法,动脑筋,不要只是停留在表面现象上,在透过现象去看本质。这些,怎么处理,恐怕不要我和老马来教你吧。如果连这点教师处理不好,还当什么局长,我看,趁早卷起铺盖回去教你的书,政府办也不回了,因为笨嘛。
还有,你们那校办企业,问题已经成堆,县里早就想整顿了,不是没找到突破口,而是因为一些复杂的关系,迟迟没有动手术。现在没有动手术,并不是说不动手术,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是因为想让你把一些事情理顺了,腾出手来的时候,再动手。马良德说,你这样,还依赖他,让我们怎么办?
你知道不知,那是个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爆炸,到时你我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万成昆打断老马的话说。你不要看有些人,现在得意,可到了那一天,哭都哭不出来,这样的例子还少吗?既然有那么多例子,为什么不吸取教训?我今天说得够多了,有什么事,马县长会给你交待,但一点,整顿不好,你别来见我。万成昆一屁股坐进椅子里,示意赵明离去。
赵明看看马良德,见他也有要自己走的意思。他只好把想解释的话咽进肚里,向他们俩人各自深深鞠一躬,转身走了。这两个躬,赵明完全出自真心,这几天的提心吊胆,总算可以解脱了。有了这两位领导的这一番话,他完全可以轻松下来,好好干一点事情了,原来那些顾虑,原来那些疑神疑鬼,看来都是多余的。两位领导的话,也让他清醒过来,原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原来他们两个早就晓得了,看来,俗话说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真是这么回事。
走到二楼,接替自己的位置的高万勇已经等在那里了。见了赵明,迎上来,说,年轻的老领导,我已经恭候你多时了。
新年来,你小子过得滋润呢,流光满面,春风得意。刚刚挨了训的赵明故作轻松地开玩笑。心情复杂的赵明,只能用开玩笑来掩饰自己。
还不是你哥子的关心。高万勇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拉住赵明,用只有赵明听得清的声音说,马县长让我等你,一会儿,他找你有事。
又有什么事呢?赵明心里猜测着,跟高万勇打着哈哈。
板凳还没坐热,马良德就下来了。高万勇见马县长进了办公室,示意赵明进去。赵明径直跟了进去。
你坐吧。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过去那种运作方式,要不得了,你不见八条禁止性规定,你这是顶风作案呢。这是你送给市上几位领导的东西,你带回去吧。这段时间,千万别再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段时间来做这件事呢,这不是自己挖个坑自己往里跳吗?政府部门是难,可也要讲时机啊,这一点都不懂?还让办公室人准备这些东西,这不是顶风作案是什么?抓你的典型,一点都不冤枉,好在人家没这么做,主要是因为你是新领导,认为你不懂事。回去好好整改吧。该退的退,该教育的教育,类似的事不能再发生了。另外,我让办公室打个十万块钱的报告上来,我特批给你。这样做,是不让你再到校办企业总公司去想办法,那里,井已经够深,水已经够浑了,你千万别再去趟。但有一点,这钱,你现在别用,工作期间,再想办法。唉,大家都难啦,如果不融洽关系,明年的资金,项目,肯定落不到我们头上,那时,我们怎么工作,但这些,只能你心里有数就行,别什么事都挂在嘴上,什么不满都露在脸上,一个男人,城府不深不行啦。
马良德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赵明本想问问他,万书记是不是同意了,但想了想,又没敢问,只是解释说,其实,我早就想好这些钱的去处,根本没想落入腰包……
马良德挥手打断了赵明,这些,没必要解释,信不过你,就不会派你去,先去把事情处理好再说。
赵明只好走了。
6
有了两位领导解套,赵明的日子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过。
回到局机关,他把马主任叫来,问也没问,就把从马良德那里拿回的所有信封丢在桌上。马主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怔怔地看着赵明,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这些钱是怎么回事?赵明说。
马主任拿起来,点了点,说,这是给市上那几位领导的,怎么给退回来了。是我那天给李永远,由他送出去的。赵明终于想起来,他想起了李永远的眼神,当是他也想到了肯定李永远问的是这个事情,但他没想到是这么多,因为他粗粗估计了一下,这几个信封里的钞票,不会少于两万元。
这些钱都是校办企业公司出的?赵明问。
这事经给你汇报过,原来都是这样处理的,局里根本没办法处理,因为审计上过不了关。马主任似乎很委屈。
赵明看马主任,心想,他又有什么错,他还不是为了自己,为了明年的工作?他又得到了多少呢?于是,他缓和了语气,说,这并没怪你,只是今年不能按惯例行事了,现在风声这么紧,八条禁止性规定出台后,正愁没抓住典型呢,我们可不能撞这个枪口。这些钱,包括我办公室茶几抽屉里的,你全部拿走,在今天之类,该谁的全部还给谁。还上今天马上再发一个文件,口气要硬,不准备请客送礼,谁要顶风作案,担任有职务的,免职,一般教师,不能晋职晋级,在企业上的立即回学校上班。
马主任摸不着头脑,但又不敢反驳,只好答应着,临走时,还迟疑,似乎想说什么。
什么也别说,今年就这么办,凡是有人找我的,先到你那里,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一律不要让他们来见我,就说我不在,在外面开会,还没回来。特别重要的事,你先电话告诉我,这样比较好一些。从明天开始,我用新号码,你知道的。
但县上主要领导的电话你要存在进去,如果他们找不到你,我又要挨骂了。
赵明点点头,其实根本不用马主任交待,在政府办干了那么多年,这一点起码的常识性问题,他还是知道的。
最迟明天上午,这件事要办妥当,不能有丝毫闪失。赵明看着茶几上的信封说,找校长本人,不能转,什么也不说,直接给他们就是,谁要不来拿回去,你说,我将找他单独谈话。至于那几个比较远的,一时半会赶不到县城的,你告诉他们,这一两天,必须来办了。
还有,今年宣传口团年,县里领导的也不再给。可以洗洗脚,唱唱歌,打打牌,其他的先不管。但伙食还是要准备丰盛一些。马主任临出门时,赵明又叮嘱一句。
马主任一出门,似乎就在和人说话,声音隐隐约约,但赵明还是能听清。来人说,如果我有什么做到不对的地点,马主任,你一定大小不记小人过。鞋子烂了后补,赵局长,我一定是要见的。
你去了只有找骂挨,还是到办公室坐一会儿,顺便把文件领回去。马主任语气很硬,马主任的做法,让赵明很感欣慰。
不一会儿,马主任把草拟好的文件拿给赵明签字,其实这些文件都是现成的,也不知发了多少次,马主任只需要调出来,稍作改动,变一下日期,另外再加上赵明强调的那几点即可。
赵明认真看了一遍,没什么地方可改动的,只是有些语气软了一些,他改过来了。城里的,让他们来领,乡镇上的,传真发出。一定要喊明,必须给到校长们手上。赵明说。
做完这一切,赵明松了口气,心想,这个年,该过得踏实了吧。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宣传口团年后第二天,李永远电话就打来了,说,赵局长,新年好,我给你拜年啦,祝你新年快乐。然后就是天气,手气怎么了,最后,说,今年晚上,我几个老朋友聚会,看能不能赏脸啦。
一个副县长,说这样的话,赵明已经听出了不清,可他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哼哼哈哈,晚上的饭,他还得去吃,李永远还是不能得罪的,毕竟人家分管教育,明年的经费,大笔一挥,可能就会少去一大截,他一个小小的局长,怎么敢硬来。
另外的事情也很微妙,请市局领导团年那天,酒桌上,气氛很好,大家吃吃喝喝,说着些不痛不痒的话,大家亲如兄弟。可晚饭后,赵明请他们洗脚,他们不答应,请他唱歌,他们推诿,最后马主任提议搓麻将,他们看看也只能如此,便答应了,可牌桌上气氛很不好,计财处处长,牢骚满腹,不是骂上手弹子他的牌就是下手合得太饿,要不就是对家出牌太慢。弄得赵明脸上讪讪的,只一个劲地陪笑,散烟。牌没打到半个钟头,马主任叫他出去,说有事找他,让老梁陪着。
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一个程序,市局办公室主任说。
赵明不好回答他,赶紧用散烟来打断他的话。
那打牌也不铺底?
赵明看着马主任。马主任说,我们正准备呢。赵明心里很窝火,可又不好发作,还得陪着笑脸。都说局和风光,可谁知道局长心里也很苦啊。
见马主任这样说,赵明只好就坡下驴,说,那就这样吧,老马,你立即办。我们那一桌,你就别管了。因为三位局长来了两位,一把手在省城,还没回来。赵明心想,算了,失财消灾,就当自己被贼偷了,拿自己的钱吧。赵明走进厕所,从自己皮夹子里拿出3000元,分成三分,重新走进棋牌室。等老梁出去后,赵明,分别把钱放进他们的抽屉,说,不好意思,大家随便玩玩。
大家嘴上推,却一个也没真正把钱从抽屉里拿出来。
那天晚上,赵明连送带输,5000元没在了,心痛得泪水都快出来了。5000元,几乎够赵明交六个月的房款了,更相当于他的半年的奖金。这搁在谁私人身上,都心痛。
如果说,舍财能消灾,倒还没什么,最难的事还在后头呢。
老婆、儿子到岳父那里去后,赵明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们。老婆已经生气了。说,你可别是新世纪的陈世美啊,把我娘儿俩给忘了。赵明能说什么,他不是不想去看看他们,可他敢去看他们吗?他不想让老人们为自己提心吊胆。
自那天安排马主任去办了那些事后,他就没清静过。李永远说是几个朋友聚会,赵明去了,却全部是手握大权的人。喝酒没什么,大不了一醉,醉了去输液。叫他去吃饭的是李永远,吃了饭,大家都不动身,李永远拿眼看赵明,赵明聪明,赶紧去结了账。这也没什么,关键是时间他陪不起呀,天天从这个饭桌上下来,又走到另一个饭桌上去。都是县里领导或市里或大或小的领导,结账也不总是赵明。可他烦啊。
更难的事,现在,他可以说,已经是无家可归了。因为一到家里,就有人来说事,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套近乎,想把手里的东西送掉。
万成昆的话,赵明不敢不听,再说那天马良德已经暗示过他了,这些,你要看着办,不能在风尖浪口为所欲为,更不能不理那些大小婆婆,尽管他们部门不大,可实权大,县里许多事情都在别人手里捏着,只要有那么一点不高兴,只要别人稍稍动一下歪脑筋,就够咱县级机关喝一壶的。可脑筋动大了,会出乱子,会造成恶劣影响。社会风气会被带坏,更是我党所不允许的。
赵明在回教育局的路上,已经把书记、县长的话想过无数遍,看来,书记、县长说的没错,他们是在爱护自己,培养自己,是希望自己能健康成长,能平步青云。这样的领导,除了感激,还能做什么?能做,那就是按照他们的话去做,他们定然不会害自己。
吩咐下去后,他又怕马主任把经念歪了,暗地里还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原来,马主任一点都没有贪污自己的话,完全按他吩咐的在做事。这从那天以后,自己电话比平时多了一倍,来家里的人也比平时多一倍这些现象就可以看出来。因为大家心里雾一团,想搞清楚这是怎么回来,今年的风会不会吹错了,前几天送去时都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让拿回去,而且还特别下一份文件,文件里的措词也特严厉。
已经当了官的想保住官位,可能当官的都要积极争取,没有可能的也想弄到可能。于是,赵明的办公室可就热闹了。这些有想法的人,都有一份心思,给领导汇报汇报工作,混个脸熟,没好处,至少也没坏处吧。到时有人提起,他心里一定有数,啊,这个人,我有印象。有印象,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这些,都还是大众想法,是一些本质不太坏的人的想法,还有那些本来自己就不干净的,就列着急了,譬如田晓开,多年来坐在校办企业公司经理的位置上,每年除了那么十来万,其他费用少得可怜,但教育系统的生意,全是他做的。他的肚子有多肥,傻子都知道。马主任把从他那里拿去的钱,又当着他的会计,出纳,一分不少地还给他了,而且什么话也没说。这意味着什么?是自己在垮台了?是上面已经放出话了收拾自己了?是自己一不小心得罪了哪路神仙?他迷糊了。迷糊了不行,那在死得更快,非得弄明白不可。谁能告诉自己,王书记?安部长?李永远?可能都不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钱是马主任拿去了的,钱又是他退回来的。其中的奥妙,他肯定知道一二。找马主任,他一问三不知,气得田经理吐血。找李永远,这个人的德性,他了如指掌,有好处,你找他,他跑得比什么都快,有难事,如果没有子弹,一切都免谈,即使有子弹,如果没达到他的满意,保证好事会变成坏事,但肯定坏事变不成好事。完全是一个吃鱼都不吐骨头的人。田晓开细细想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决定找李永远。他一打电话,李永远就拿起了电话。见面后,他听了田晓开的担心,说,我已经听说了,但具体怎么回事,等我回话吧。然后就是东扯葫芦西瓜,瞎聊。
等就等吧,一等两天,李永远都没回话,老田再找电话,他一听是田晓开,就说自己有事,等会儿再说。这一等就没了下文。越是这样,田晓开越是怀疑,越是害怕。见一直等不出个结果,田晓开只好走最后一步棋:找赵明,无论也要找到赵明。
赵明不是那么好找,电话倒是开机的,也接听了电话。但电话里怎么好说这些,只能约见面,说有重要事情相商。赵明好像知道他找自己有什么事似的,总是说忙。赵明没说假话,他确实很忙,忙着喝酒,忙着陪领导喝歌,忙着应付来往见面的人。赵明没时间,田晓开却有的是时间。
田晓开放开一切事,天天守在赵明住家的小区门前,看见赵明回来,就跑过去。赵明见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他本想说有事明天再说,可看那样子,田晓开不说了是不会走的,于是只好让他到家里谈。
田晓开很直接,几句话客套话一说,就进入主题。
赵局长,如果我哪些方面做得不好,你宰相肚里能撑船,还真别跟我一般见识。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做事做不到点子上,做起事来也毛手毛脚,但有一点,这么多年来,我们局领导也换了很多茬,他们对得起我,我也对得起他们,从来没坏过他们的事。这你肯定也很清楚。现在你来了,你放心,永远都是哥们儿,我绝不会整人害人。如果一个人对哥们儿都不好,还怎么在社会上混?女人如衣服,朋友似手脚,衣服可以喜新厌旧,手脚能缺一点儿吗?
赵局,我就直接说了吧,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也不影响你休息。田晓开见赵明一直不说话,而且还呵欠连天,眼皮打架,只好直说了。
今年,我按惯例,让马主任把那事情办了。可他又给退回来了。我真的不是为什么,难道我老田不够朋友?难道我老田哪里做错了?这明显是不相信我嘛。我怎么了,我也是教育系统里的一员,理应为教育出点力,我并没有什么目的呀!我只不过想尽自己一点微薄之力罢了。
田晓开真是直肠子,把话说得很露骨。说完,他就等着赵明。
田晓开在说的时候,赵明不仅在认真听,而且还在仔细琢磨书记、县长的话。从书记、县长的话来判断,这个田晓开肯定不是省油的灯,这个田晓明肯定存在问题,而且可能还是大问题。但组织原行话则告诉他,这些一点口风都露不得。但今天晚上,看来不给田晓开一个明确的答复,肯定不会磨下去。有什么办法呀,只能拿话来搪塞了。
老田,不是不相信你,这话你说重了。在县里,谁不知道田三哥够哥们儿讲义气,谁不知道你田经理这几年来为教育系统办了不少实事,好事。天寒酷热,跑乡镇督促建房的是你?不辞辛劳到省城拉资料运教学仪器的是你?今年,局里之所以没按惯例办,还不是这么多年来,你已经够辛苦的了?还不是考虑到你们那里的钱也来得不容易!再说,今年县里抓得紧,看得年,而且所有领导干部拒收红包。既然这些钱是用来融洽关系的,今年,县里不准这样做,当然这钱就没去处了。这钱没去处了,我不叫马主任给你送回来,又送到哪里去?全县都讲廉政建设,教育系统当然不能例外。我让马主任把你们放在抽屉的东西退还给你,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当时根本没发现你把东西放在那个地方,如果当时发现了,我肯定要让你拿走。这怎么行,大家都这样,对人对己都不好,还会增加很多经济负担,让大家年都过得不伸展。老田,别想那么多,好好把校办企业管理就帮了我老赵大忙,你工作做好了,我事情少了,皆大欢喜。就当我们收下了那东西,如果你工作没干好,还不是对不起我老赵,不还是在帮我的倒忙。真正的哥们儿是工作上相互扎起,一个好汉三个帮,如果没几个人帮我把事情做好,我还怎么工作,那才是真正害我呢。
赵局长,工作我肯定做好,就是没有这过程,工作,我能拉稀摆带。我能把那个摊摊搞得稀烂,搞烂了对我田某人有什么好处?
赵明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说,老田,你真的没东想西想,吃饭不长,你眼光应放长远一点,考虑问题应全局一点。我之所以要马主任退给你那是不想害你,是爱护你,其他真的没有什么意思。
赵明不再说话,他实在累了,真的想把自己摆平。
田晓开想想,今晚看来是捞不到什么了,而且确实已经这么晚,只好告辞。临走时,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条软中华,说,赵局长,这是我用私人钱买的,真正的烟,不是特别的烟,算我是这样晚了还来打扰你的道歉。一边说一边撒烟,并从里面拿出一包打开,取出两支,递给赵明一支,自己也点起来抽。
赵明想了阻拦,看烟已经撤开了,看来是非收下不可,想了想,他站起来,走到电视机柜前,从里面拿出准备送给老丈人的茶叶,塞进田晓开的包,说,来而无往非礼也,我可不想人说我不近人情,再说,正月头,腊月尾,哪里有空手回家的道理,这也是我一点心意,你了领,如果你不领,烟我也会不要的。
田晓开先是怔怔地看着赵明,然后很爽快地收下了告辞。
送走老田,赵明看时间,已经快四点了,看来,今晚又泡汤了。于是脚也没洗,便钻进了被窝。明天是大年三十,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妻儿,还有老丈人。要不,这个年,真的没时间过了。
7
赵明并没如愿以偿。大年三十一大早,李县长的车就停在他的楼下。赵迷迷糊糊起来,草草地洗了脸,飞腾着下楼。钻进汽车,他见李县长的脸色并不太好,便知道,肯定有什么地方把他得罪了。但他管不了这些,依然平静地道一声,李县长,新年好。
李县长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轻轻说,赵局长,你是大忙人,现在我们要找你,都难啦。
最擅长打太极的赵明若无其事地笑笑,递过一支烟。把话题岔开了。他不敢得罪任何人,更何况还是分管教育的县长。
司机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径直启动车,一溜烟窜了出去。赵明不知道李县长的有什么事,心想,这大过年的,肯定不会有什么大事,大不了,也就是吃吃喝喝,要他去买单。于是也没问,静静地坐在车里。但是,李县长的车并没有直接开进政府大院,而是出北门,向田野里开去了。
这是到哪里去?赵明很惊讶,禁不住说出声来。
去看一个人。其实也肯定也听说了,这个人,家里很困难,这大过年的,我想去看看他。李县长轻轻说,话语里没一点感情色彩。
汽车沿着蜿蜒的小路,缓缓地穿行。大家坐在车里,都想着各自的心事。气氛有点儿沉闷。有好多次,赵明都想找点话来说,可李县长没兴趣,不接茬,赵明只好闭上自己那张臭嘴。他知道,这时沉默比说话要保险得多。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车在一个院落中央停住了。
赵明走下车来。这是一个小山村,村子不大,十来户人家,一条白玉带似的小河绕村而过,河岸是绿油油的麦苗和长得肥头大耳的油菜。村子里收拾得很干净,看来是有准备的,院子里,家家户户的门枋上都贴着由移动公司赠送的春联和门神(因为春联和门神的上面都印有移动公司的字样)。
李县长没看赵明,跟在秘书,快步向院落深处走去。赵明马上跟上去,因为他不知李县长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只想跟上去看个究竟。
有生人走动,院子里的狗终于逮着了表现的机会,争先恐后地叫起来,一狗带头,群狗发威,村子里的狗都汪汪地狂叫,搅动着空气,引得鸡群咯咯乱叫。刚才还平静的村子,顿时生动起来,鸡犬想闻,引来无数勃子伸长了观看。还有调皮的小孩子们,把手里的电光炮扔过来,看见它们在赵明一行的脚边开肠破肚,然后欢笑着,躲过各门洞里去了。
从小在农村长大的赵明,对这一切太熟悉了。小时候,他岂止是把鞭炮扔去大人的脚下,更淘气的还有的把鞭炮扔到邻家锅里,盖上锅盖,试一试鞭炮的威力。也正因如此,8岁那年三十晚上,他父亲把他按在矮板凳上,扒光他的裤子,在他那又白又嫩的小屁股上,留下无数条线路清晰的手指印。那一年正月初一的早上,他也有了活干:到街上去被人挤掉了的鞋底,用破鞋换钱,用换来的钱买锅。可由于钱少,买的锅小,而原来家里那口用了十多年的锅很大,一放上去,锅就掉到灶膛里去了,根本没法用。父亲看着几个孩子,想了想,出去搬回三块石头,把锅放上去,才煮熟了汤圆。所以,后来读书读到三块石头支口锅的句子时,赵明特别感动,特别伤心。现在,回到村里,看见孩子们把鞭炮丢到自己脚下,赵明不仅不生气,而且很感动,觉得无比亲切。心里说,这才像个过年的样子嘛。
可时李县长总是很残酷,正当赵明高兴的时候,他总是不失时机地把话递过来。这是我们教育局的新局长赵明,过年了,本来打算很早就来看你老人家,可他一直没时间,今天才来,你老可别见怪啊。你的事情,我已经给赵局长说了,他也已经答应了,会很快办理的。你老人家放心吧。
李县长并没告诉赵明什么事,赵明被弄得一头雾水,可又不好反驳,只好含含糊糊地应着。
这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妇人,七十多岁的样子。那样冷的天,她端端地坐在门口,长长的衣服下面,放着在川西一带常见的那烘笼,烘笼里放着些木炭,一边听李县长说话,一边把手伸到里面,沿着四周,往下按灰,直到一圈按完,她才提着黄荆条做的手柄摇一摇,上面的冷灰全部落到四周,中间是红红的木炭。先前还冷冰冰的烘笼,立即暖和起来,似乎还有点烫手。她把烘笼重新放在两腿间,才来看人。
李县长这时已经满脸堆笑,有一句没一句地同老大娘说话,可她并不说话,只静静地听,默默地看。李县长见没什么响动,样子很尴尬,转过身,从秘书手里接过信封,递到老大娘手里,说,这是我们一点心意,希望你老人家收下。
我不缺那个东西。我要我儿子。说完,把一口浓浓的痰吐在李县长的脚边。
这时,中心校的王校长已经来了,见状,忙走上去,说,王大娘,这是李县长,专程来看你的。
李县长?!她猛地站起来,我这瞎眼老太婆要到县长去也不行,就盼着你来呢?你来得正好,还我儿子来。她一把抓住李县长的衣领,又哭又闹。李县长一动没动,静静地站着。倒是王校长吓坏了,赶紧掰下她的手。围观的人群众越集越多,大人,小孩,老太太老大爷,都围了过了,有的手里还端着吃早饭的碗,边吃边看热闹。
王大娘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起来。
赵明想了想,走上去,说,大娘,你起来,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行不?
脸是哪个?你算老几,你不动,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一个黑壳壳虫呢?
王大娘,你再不起来,我喊公安来了!这声音很粗暴,却很管用。大娘一扭身爬了起来。
赵明扭过头,见是李乡长。刚想伸出手,李乡长却把手递给了李县长,直到把李县长的秘书手都握了,才像刚看见赵明似的,说,啊,赵主任,啊不,赵局长也在呀,失敬失敬!
王大娘,你的事情,我们已经反应上去了,你的生活问题,我们也正在想办法解决。前天我们送来的米、肉、油,还有被盖,你收到了吗?这是党委、政府关心老百姓生活的具体体现,你可要领情啊!今天,李县长是代表县委、县政府来看望你的,是希望你生活过得好一点。有困难,有问题,你找乡党委、政府嘛,咋能这样呢?
李乡长语气很硬,没一点亲和力。赵明很反感,尤其是要老大娘领情。难道关心老百姓疾苦不是党委、政府应做的工作?难道节日里记着了就送点东西来,没记着就算了就体现在关怀?平时我们的政府部门干什么去了?
赵明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表露出来。李乡长拣起王大娘丢在一边的贴了红纸的信封,递到王大娘手里,说,这是李县长送来的,要好好珍惜。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也请你收下。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500元递过去。
算了,你的我可不敢要,这个,李县长的你也拿回去吧。王大娘说。
一直站在一边的王校长这时走过来,轻轻附在她的耳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王大娘才拿着钱。
见王大娘拿着钱,不再闹了,李县长拿眼睛看赵明,赵明知道,这是要自己出血,于是赶紧掏口袋,拿出仅有的1000元,塞进王大娘手里。说些不关痛痒的话。
这一折腾,已经中午11:20。大家从院子里出来,鱼贯地钻进了汽车。这时,李乡长已经坐进了李县长的车,同李县长闲聊了两句,他轻轻告诉赵明,说,这就是田安顺的母亲。
田安顺?赵明一惊,一个因为救学生,落水而死,最后连个见义勇为也没评上的那个民办教师?赵明隐隐约约有点印象,好像还是他刚毕来的那年秋天。可那次,不被评见义勇为是李县长建议的呀,说他是民办教师,不是正式的。赵明糊涂了。怎么也不明白李县长今天的目的。是忏悔?不像。是安慰王大娘?也不像。是作秀?更不是,因为最爱带记者的李县长今天并没通知县电视台。是什么目的呢?车开进了气派的乡政府办公大楼,赵明都还没想明白。
他想不明白,有人自然会给他说明白,这个人就是李永远。
果然,李永远还没得赵明明白过来,就扭过头说:“如果不一个部门领导,不关心下属,那他永远不都不会称职。尤其是新到一个部门任一把手,更应该关心自己的职工。”
李永远当不到一把手,也就是这个原因:水平只有这个样子。哪有领导批评下属如此直白的,更不要说是对一个大局的局长了。管大一级压死人,赵明只有听的分,哪有还嘴的道理。
那天,赵明活得很憋气,不仅李永远不给他好脸色,就是李乡长,也对他爱理不理的,但当着大家的面,他只好装糊涂,在机关,装糊涂是最聪明的举措。
这些不说,闷闷不乐一天下来,更让赵明感到难堪的事是,回到家里,小区门口竟然围着一大堆人,大家都装着不认识似的,把头埋在烟雾里,直到看见赵明,才都站起来,争抢着给他递烟。这些人,都空着两手,但他们的荷包肯定都不会空着。
俗话说,大年三十到家里来的,不是讨债,就是还情,可这些人来干什么呢?赵明心里清楚得很:给自己拜年!赵明心里很恼火,不仅是因为这些人自己不认识,就是其中有两个自己很面熟的,他都感到厌恶。
他没接烟,也没招呼他们,径直往小区里走。那些人,都跟了过来。
我困了,大家都回去吧,这大年三十的,一家人正等着你们呢!赵明很生气。可那些人,却没事一样,跟在他后面。
难道你们不想让我过一个安生年吗?回去,都统统回去!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们只想给他汇报汇报工作,其他没什么别的意思。
汇报工作到办公室里去,上班在说。都回去!
可那些人却一点都不领情,仍然跟着。赵明想了想,转身走出了小区,说,那我们找个茶馆,说说吧,你们都来,不要一个一个地来,那样,我可没时间。
坐定,大家都不说话,赵明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沉默着,屋子里只有袅袅升起的烟雾。赵明想气气他们,故意不说话,等他们开口。可那么多人,谁都不开口说话。赵明闭着眼,任时间一点一点地溜过去,他知道,今天晚上,是哪里都不能去了,这个年,肯定只有在茶馆里度过,这个年,肯定是自己有生以来,最窝囊的一个年,但窝囊就窝囊吧,总比在监狱里一个人过无数个年要好得多。如果想来,他的心平静了许多。透过窗户,他发现,外面天空明朗多了,偶尔还有三两颗星星在眨呀眨的,调皮而活泼,就像自己儿子那清澈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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