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花
五十多年以来,长沙知青陶慕源总会时常回想起他在桃花源插队的日子,那些鲜活的人物时常会在他的梦中浮现。
那么,最令他魂牵梦萦的人是谁呢?
当然是桃花。
只能是桃花。
跟所有的桃花源人一样,桃花从小就很喜欢看电影。
那一天晚上,听说明天电影放映队要来了,桃花源人欣喜万分。从头天晚上知道有电影看,桃花就开始睡不着觉了,盼望着第二天晚上快快降临。第二天早上出去放牛的时候,桃花听到人们打招呼说:
“今天晚上大队小学操场要放电影呢。”
“是呀,听说是放《地道战》和《地雷战》呢。”
桃花听了心里甜蜜蜜的。《地道战》、《地雷战》她看过了好几遍了,可她还是喜欢看。她看看旁边吃草的牛,牛好像一边吃草,一边在偷偷地笑。她想看看牛的眼睛,可是牛偏不让她看,她走到左边,牛就把头扭到右边,她走到右边,牛就把头扭到左边。桃花想:“牛害羞呢,它不肯让我看见她笑呢。”
太阳从桃花山的东边升起来了,光芒万丈,桃花就想起了电影里的那首歌,于是她就对着太阳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照四方,
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
刚唱两句,她就看见桃花源的五保户丁根背着篓筐从对面的山坡上走过来,他朝桃花笑了笑,意思是说她唱得好。
桃花不好意思再唱了,她扭头去看她的牛,她发现牛的尾巴摆得很悠扬,很自在,她就知道其实牛也喜欢听这支歌,牛知道桃花今天很高兴,桃花一高兴,牛也跟着高兴。
牛吃饱了,桃花把牛赶回生产队的牛栏里。她回到家,匆匆喝下一碗红薯汤,然后就赶往桃花源小学。桃花源小学的学生们没心思上课,一直在议论今晚的电影,他们谈论准备带什么好吃的东西去看电影时吃,是煨红薯还是萝卜干……
放学以后,在田埂上打猪草的时候,桃花又听到桃花源人在互相打招呼:
“今天晚上大队小学操场放电影呢。”
“是呢,是放《地道战》、《地雷战》呢。”
桃花就觉得今天打猪草特别有劲,她把割下的猪草放到嘴边嗅了嗅,觉得今天的猪草特别香;她摘下一片猪草叶子放到嘴里嚼了嚼,她觉得今天的猪草格外甜。
终于熬到了晚上,大队小学的操场上拉起了一块白色幕布,操场中间摆放着一张桌子,一位漂亮的女放映员正在不慌不忙地调式着镜头和灯光。孩子们好奇地挤在周围,有个调皮的男孩,把手放在镜头打出来的光束上乱晃,银幕上时而出现一只灰狼,时而出现一只兔子,还有的孩子做鬼脸,伸舌头,惹得场上的人哈哈大笑。
电影放映前,大队书记照例要“讲几句”,但是,他的“几句”常常变成了十几句,几十句,几百句,可桃花一点也不觉得她啰嗦,她想:反正好戏在后头呢。
桃花注意到,电影开演以后,还不断有人从外面涌进来。这些人打着手电,讲着长沙话或常德话。桃花知道,这些人是从城里下放的知青。这些知青是从比较远的地方赶来的,他们看电影时喜欢大喊大叫,等到银幕上出现鬼子进村的紧张音乐时,知青们不约而同地哼起了鬼子进村进行曲。
桃花源生产队是桃花源大队最偏远的一个生产队。每次大队小学放电影,桃花匆匆忙完家里的活后,就急急忙忙往大队小学赶。可是,等她到达操场时,好位置常常已被人占光了,她只能站在靠近银幕的位置。可是,就连这样的位置,孩子们也来驱赶她了:“喂!滚开!滚开!你挡住我们了。”他们上来推搡她。
桃花只好躲开,她躲到银幕的背面去。电影开演了,桃花孤零零地坐在银幕的背面看电影。虽然看的是背面,其实也很好,银幕上的画面跟从正面看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只是声音。银幕背面的声音好像是从山洞里发出来的,又好像是从悠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其实这样也很好,悠远的声音配上孤单的桃花,桃花喜欢这种既安静又有点寂寞的感觉。只是,到了中场换片子的时候,这种安宁才会被孩子们打破。那时,男孩们会一窝蜂地冲到银幕的背面,毫不害羞地从裤裆里掏出他们的小鸡鸡,冲着桃花来射尿。桃花扭过脸去,躲得远远的。她站在远处,和其他的观众一样,去望电影放映员。电影放映员成了全场瞩目的人物,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放映员。桃花心想:“当个电影放映员真好,经常有电影看,而且每次都占据最中心的位置,哪怕是大队书记,也不敢占她的位置。”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电影马上又开演了。
桃花喜欢看电影,看电影让她对自己的生活特别满足。看《地道战》、《地雷战》的时候,她会想:“日本鬼子真是可恶。”第二天上山砍柴的时候,她一边砍柴,一边想:现在的日子真好,不用担心会遇到日本鬼子。看《洪湖赤卫队》的时候,她很佩服韩英,韩英在牢房里还在唱歌。第二天放牛的时候,桃花在山坡上学唱韩英唱的那句“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桃花就觉得自己比韩英自由多了,幸福多了。看《白毛女》时,桃花不断为喜儿惋惜:喜儿在山上吃不到盐,年纪轻轻的,头发就全白了。桃花就觉得还是桃花源好,桃花源里的人顿顿都有盐吃。桃花摸摸自己的黑幽幽的头发,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和桃花源生产队的其他社员不同,桃花不仅在自己所在的桃花源大队看电影,她还跑到别的大队去看电影,有时来回要走十多里山路。有一回,看完电影回家,桃花独自一人走在漆黑的山路上,一不小心,她摔倒田坎下去了,扭伤了脚。等她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时,天都快亮了。第二天,桃花没有能够按时起床去给生产队放牛。桃花的母亲夜郎婆责怪女儿说:“叫你不要走远路去看电影,你就是不听,这一回好了,成了个跛子。”桃花的父亲姜央一边给桃花敷草药,一边说:“我给你做个小火把,以后遇上天黑,你就把火把点燃,用火把照路。”
父亲给桃花制作了一个小巧的枞膏火把,桃花就带着这个火把去看电影。有时候,她到达放映场后,天色还早,那些在操场上嬉戏的孩子们发现了桃花手里的小火把,他们都围过来看稀奇:
“咦,这么小的火把!它的光亮还不如一只萤火虫吧?”
“一口唾沫就能把它浇灭!”
桃花把小火把放在胸前,孩子们就围在她身前指指点点,桃花把小火把放到身后,他们就拥到她身后动手动脚。他们都喊:“点燃你的火把试试看,看看有多大的光。”
桃花不愿意试给他们看,她怕把枞膏试没了,更怕孩子们嘲笑她的火把光亮太小。于是,她把火把夹在腋下,开始一阵猛跑,跑到远处躲起来,直到电影开演才悄悄地走回来。
等到电影散场时,那些孩子们早忘了桃花的枞膏火把。桃花小心地点燃了她的小火把。这一回,那些打着手电的大人们反倒被吸引过来,他们用手电照着桃花手里的火把,议论道:
“哟,这么小的火把!”
“比手电还亮呢。”
“这是谁家的孩子?”
“肯定是桃花源的。那里的人穷,买不起手电,夜里出门都是打火把。”
桃花举着火把独自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心中既骄傲又自卑。骄傲的是父亲做的火把得到了人们的称赞,自卑的是自己是桃花源人。
有一回,桃花看完电影回家,她举着小火把独自走在山路上。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她手里的小火把被雨淋得滋滋响,桃花的心悬了起来。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吹过来,小火把噗地一声被吹灭了,桃花只好摸黑前行。当她路过一片黑漆漆的树林时,一道闪电划过,桃花猛一抬头,瞥见一棵树上有一张鬼脸向她狰狞地笑着。桃花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的心咚咚直跳。她想用以前常用的方法来消除恐惧,那就是唱歌。于是,她唱起了电影里韩英的唱段:“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可是不行,山风把树林刮得唦唦响,山风把她的歌声淹没了,她感到那张鬼脸正向她的后背扑来。她只好停止唱歌,咬紧牙关在黑暗中一路狂奔。回到家时,她脚上的草鞋只剩一只了。
那天晚上桃花没有睡好,老是做恶梦,梦见那张鬼脸在冲着她笑。第二天早上醒来,桃花决定去昨晚那个有鬼脸的地方看看,顺便把她跑丢的草鞋捡回来。她来到那个山坳,找到那片树林,发现那个鬼脸不过一棵树上结了个马蜂窝,在闪电的一晃之间,看起来变成了鬼脸。
桃花虚惊一场。她想:火把不行。遇上刮风下雨火把就不行了。她又想:要是有一只手电筒就好了。有了手电筒,她就可以一边唱歌,一边用手电筒四处乱晃,就算真有鬼怪,也被她的手电光吓跑了。
从此,买手电筒的念头在桃花的心中扎下了根。她到公社的供销社去问过了,一只手电筒要两块四毛钱。这对桃花来说是个大数目,到哪里去弄两块四毛钱呢?
她从公社的供销社往回走的时候,路过桃花源大队的油榨坊。看到油榨坊里热汽腾腾,桃花想:油榨坊里不是需要油茶果吗?何不上山捡些油茶果来卖呢?
桃花说干就干。在放牛的时候,桃花提着一个小竹篮,看到油茶树,她都要爬上油茶树,仔细搜查一番,把油茶树上剩下的每一颗油茶果都摘进竹篮里。有一天,桃花在山上发现了一棵很大的茶油树,树上的油茶果又大又多,桃花心中一阵狂喜。不过,她很快发现,这棵油茶树上有一个很大的马蜂窝。摘还是不摘?桃花犹豫了一阵,最后,她还是决定冒险上树。她轻手轻脚,不让自己对马蜂窝产生一点扰动。树上的油茶果真多,她摘下油茶果,把它们扔到地上。不久,有两只马蜂从外面飞来了,在桃花头上嗡嗡地盘旋了好几圈,但它们并没有蛰她,而是飞进马蜂窝里去了。桃花的胆子大了许多,她摘得有些忘情。树上的油茶果差不多被她摘完了,只剩下马蜂窝附近的那棵树枝上还有几颗硕大的油茶果。
“算了吧,”桃花想,“就让那几颗油茶果留在那里守住蜂窝吧。”她从树上爬下来,眼睛却依依不舍地望着那几颗油茶果,没想到,一不留神,她的脚踏空了,身子跘到了一棵树枝,她从油茶树上跌落到了地上。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感到自己的前额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只马蜂从她眼前飞走了。
她开始捡地上的油茶果,把它们扔进竹篮里。她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头有些发胀。她觉得没什么,大概是太累了,脸上出汗了。捡完了油茶果,她挎着竹篮开始往回走,感觉自己的步子有些轻飘飘的,她想自己刚才大概是被马蜂蛰了,不过并不疼呀,并不是很难受呀。她感到高兴,因为今天捡的油茶果真多,连同攒在家里的,凑在一起,大概有十斤了,她可以背到大队的油榨坊去卖了。十斤大概可以卖两块四毛钱。拿到钱,她就可以去买手电筒了。
回到家里,桃花把竹篮里的茶果同家里的茶果都倒进了背篓里,她背起背篓就出发了。一路上,她没遇到什么人,只碰到背着喷雾器的宋春。宋春看到桃花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但没有说一句话就走过去了。宋春是桃花源生产队里唯一的一个地主崽子,他平时总是闷头做事,很少说话,所有他没有跟桃花打招呼,桃花并不觉得奇怪。不过,从宋春刚才的眼神里,桃花猜想自己的样子可能有点异样,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的脸胀鼓鼓的,但她并没有感觉到有多难受,只是看东西时眼睛有些模糊。以前被马蜂蜇过的人也是这样:眼睛周围都肿起来,眼睛只剩下一条细缝。
桃花来到了桃花源大队的油榨坊。油榨坊里油香扑鼻,一片忙碌。油榨房的屋梁上垂下来一根比拳头还粗的棕绳,棕绳上悬着一根巨大的方形木冲,木冲的两侧各站四个男人。这八个男人都打着赤膊,穿着短裤,膀大腰圆,他们合力推着木冲,狠狠地朝油榨里的木楦撞去,发出一声声巨响,他们一边撞击木楦,一边还唱油榨歌。领唱的那个人是丁忍,桃花认识他,他是桃花源生产队有名的大力士,因为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桃花源人常常叫他丁癞子。桃花听见丁忍在唱,其他七个人附和:
棉花熟了摘棉花呀
哎哟嗬嗬
摘了棉花砍棉树呀
哎呦嗬嗬
烧了棉树榨棉油呀
哎呦嗬嗬
社员就是棉树命呀
哎呦嗬嗬
一丝一滴榨干净呀
哎呦嗬嗬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油从木楦中间渗下来,汩汩地流到了木楦下面的木盆里。桃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油香,这股香气把她迷住了,她一时都忘了她是到这里来卖油茶果的。等到男人们上新的木楦时,他们才发现了门口站着的桃花。一个男人走上前来,问桃花:“你找谁?”
桃花就说:“我找丁忍叔叔。”
那个男人就高喊:“丁癞子,这里有人找你。”
丁忍跑了过来,看见桃花,他大吃一惊地喊道:“桃花,你的脸怎么啦?”
桃花就说:“摘油茶果时让马蜂蛰了。”
丁忍这才注意到桃花背篓里的油茶果,他问:“你把油茶果背到这里来干什么?”
桃花说:“我把油茶果卖给你们,换了钱去买手电筒。”
其他的男人也都围了过来,他们问:“你买手电筒干什么?”
桃花说:“有了手电筒,看电影就不用摸黑走夜路了。”
男人们都笑了起来:“我们现在榨的是棉籽油,要你的油茶果干什么?”
桃花这才意识到,他们刚才的忙碌其实跟她的油茶果一点关系都没有。她那张肿得像南瓜一样的脸唰地羞红了。
一个男人说:“你还想买手电筒,我们还想进入共产主义呢,到那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男人们又都笑了起来,桃花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丁忍拍拍桃花的头,安慰她说:“你到我们这里,我们也不让你白跑一趟。你在这里等一会,等这一榨棉枯出来了,用你的油茶果换两个棉枯回去吧。”
男人们又都转而一起安慰桃花说:“是呀是呀,换两个棉枯回去,用它洗衣服能用大半年呢,比手电筒强多了。山里人要手电筒干什么,出门打个火把多方便。”
经过男人们的安慰,桃花的心情好多了,她便站在那里继续看他们榨油。似乎是因多了桃花的观看,男人们唱榨油歌的声音更洪亮了,他们撞击木楦的力量更大了。随着的砰砰的巨响,一根根木楦被完全撞进了油榨里,喷香清澈的棉油潺潺地流到了油榨下面的木盆里。
一榨棉籽被完全榨干之后,男人们把木楦一根一根地撬出来,再取出一个又一个的棉枯。丁忍拿着两个棉枯递到桃花手里。桃花把棉枯放到背篓里,然后感激地冲男人们笑了笑,走出了大队的油榨坊。走了好远之后,她忍不住停下脚步,从背篓里取出的两个棉枯,放在手里仔细摩挲一番。棉枯还是热烘烘的,透出了一股清香。她把它们放到嘴边轻轻地咬了咬,好像还有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她的沮丧心情也随之一扫而光。
就在这时,远处的油榨坊里又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这次捡油茶果没能换来手电筒,但桃花买手电筒的心并没有死。她想到了桃花源里的丁待字。桃花经常看到丁待字在田埂上、山坡上采摘野菊花,桃花曾经好奇地问过她:“待字姐姐,你采这些野菊花干什么?”
丁待字没好气地回答:“采了拿到公社的收购站去卖,卖了钱好给我家里的皇帝买高粱酒喝呀。”
桃花听得没头没脑,但有一点她听懂了,那就是采摘野菊花可以卖钱。于是桃花也去采野菊花。
桃花源的田埂上,山坡上,到处都有野菊花。桃花系着一个大围裙出发了。秋天的清晨,空气十分凛冽,桃花的脚指头从草鞋里伸了出来,冻得红红的,桃花的手也冻得红红的。每当她把野菊花放进围裙兜里时,她就会想到夜里打着手电从山路上往回走的样子,她觉得那一定美极了,再也不会有野狗从黑暗中突然蹿出来吓她一跳了,再也不会把树上的马蜂窝当作鬼脸了,再也不会跌倒山坎下去了……
有时候,桃花会遇上丁待字,她就迎上去热情地打招呼:“待字姐姐,你也来摘野菊花呀。”
可是,丁待字并不搭理桃花,只是气鼓鼓地望了桃花一眼,就转到另一个山坡上去了。
桃花觉得丁待字真是个奇怪的人。在桃花源里,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都嫁出去了。可是,丁待字都快三十岁了,还天天待在家里采野菊花。
桃花把野菊花采回家后,把它们放到禾场的晒簟上晒干。对桃花采野菊花换钱买手电筒的壮举,父亲从来不发一言,而母亲则总会对路过禾场的桃花源人说:“你们看哪,我们家桃花要挣钱买手电筒呢。”
桃花用家里的围裙把晒干的野菊花包好,她背着包,走了十多里山路,来到公社的收购站。收购野菊花的是一个黑脸老倌,脸上满是横肉,他一看到桃花,立刻满脸微笑。他笑起来时,脸上好像有无数条蚂蝗在蠕动,让桃花看了心里砰砰直跳。当桃花把她的围裙包放到磅秤上去时,“蚂蟥”就会笑嘻嘻问她:“你是从哪里来的?”
桃花说:“从桃花源生产队来的。”
“蚂蟥”的手越过柜台,在桃花的脸上轻轻捏了捏,嘴里问道:“你采的野菊花干透了没有?”
桃花一边挡开“蚂蟥”的手,一边说:“放在竹晒簟上晒了好几天呢。”
“蚂蟥”给桃花的野菊花称重之后,把野菊花倒进了一个竹篓里,然后,他举起桃花的围裙,对站在桃花后面的人说:“你们看哪,这是从桃花源生产队来的,穷得连个布袋都没有,只好用围裙来包野菊花。”
桃花拿着挣来的五分钱往回走,心里恨恨地想:“用围裙怎么啦?你收购的是野菊花,还是包野菊花的布袋了呀?桃花源怎么啦?桃花源人不会像你们公社的人这么死要面子。”桃花走在山路上,除了生气,还有伤心。这么大一包野菊花才卖了五分钱,要攒够两块四毛钱,那要攒到什么时候啊?
桃花还得去卖野菊花。“蚂蟥”见了她仍旧是笑嘻嘻的,当他嘴里问“你的野菊花干透了没有啊?”的时候,他的手又会伸过柜台,在桃花的脸上捏一把。结账过后,当他把钱递到桃花手里的时候,他还想顺势在桃花的脸上再捏一把,这一回,桃花灵巧地躲开了他的手。桃花拿着钱快步离开收购站的时候,她听到“蚂蟥”恶狠狠地对下一个卖野菊花的老婆婆吼道:“你的菊花没干透,晒两天后再拿过来!”
桃花还得去卖野菊花。这一回,排在桃花前面的是一个打着赤脚的男孩,当他把装有野菊花的布袋放到磅秤上时,磅秤发出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响声。“蚂蟥”马上警觉起来,他打开布袋,伸手在里面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一块小石头。他把石头举到男孩面前,厉声问道:“这是什么?”
男孩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着身子。
“蚂蟥”喝问:“你是哪里来的?”
男孩抖抖索索地说:“桃花……源大队……。”
“蚂蟥”狞笑道:“啊哈!穷山恶水出刁民。老实交代:你这是第几回?”
男孩说:“第一回……”
“蚂蟥”挥着拳头对男孩吼道:“你的菊花被没收了。滚吧,滚远点,下次你胆敢再来卖菊花,老子就把你送进派出所,对你实施无产阶级专政!”
男孩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收购站,“蚂蟥”在他的身后狠狠地碎了一口。
轮到桃花了。桃花把围裙包放到了磅秤上,“蚂蟥”的脸上又浮现了笑容,他说:“刚走了一个桃花源的,又来了个桃花源的。你的菊花里掺石头了吗?”
桃花说:“没有。”
“蚂蟥”站了起来:“真的没有?”
桃花说:“真的没有。”
“蚂蟥”笑着说:“我知道,桃花源的黑玫瑰是不会掺石头的。”他的手又朝桃花伸了过来。桃花早有防备,躲开了“蚂蟥”的手。这一回,“蚂蟥”没能摸到桃花的脸,他的手僵在空中,有些尴尬,但它很快伸进了桃花的围裙包里。“蚂蟥”冷冷地对桃花说:“你的菊花没干透,晒三天以后再拿过来。”
桃花背着围裙包往回走。她不想再卖菊花了。可是买手电的钱还差得很远。怎么办呢?回到桃花源,桃花开始了留心观察,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卖钱的。不久,她看到丁待字的弟弟丁一臣搭着梯子在一棵棕树上割棕皮,桃花就问:“一臣叔叔,你割棕皮干什么?”
丁一臣翻着多白的眼睛看了桃花一眼,说道:“拿到收购站去卖,换了钱给我家里的那位皇帝买高粱酒喝。”
丁一臣的话让桃花听得没头没脑,但有一个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棕皮可以卖钱。桃花决定割棕皮去卖钱。她家的自留山有十多棵棕树。她把柴刀磨得飞快。父亲看到她磨刀霍霍,就问:“桃花,你磨刀干什么?”
桃花说:“我要割棕皮卖钱买手电筒呢。”
父亲问:“你会割棕皮吗?”
桃花不会割。父亲就手把手地教她:先在棕皮的下端“嗞嗞”地划一道口子,一匹棕皮就带着棕骨剥落下来。割棕皮应先从树桩割起,一级一级往上割,到了够不着的地方,就要搭椅子,到了站在椅子上也够不着的地方,就要搭梯子。
桃花把棕皮晒干后,拿到公社收购站去卖。收棕皮的柜台后面坐着的不再是那个“蚂蟥”,而是一个中年堂客。这个中年堂客的脸奇白,白得好像敷了一层石灰。她的屁股也大得出奇,把那张藤椅挤满了,压得藤椅吱吱地响。桃花第一次去卖棕皮的时候,“石灰”盯着桃花,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然后问:“你是哪个大队的?”
桃花说:“桃花源大队。”
她又问:“哪个生产队?”
桃花说:“桃花源生产队。”
“哟,是桃花源生产队。”她的嘴角浮起一层讥诮的笑容,“我在你们那里搞过‘三同’。那可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这棕皮是从哪里割来的?”
桃花说:“从桃花山上割来的。”
“哟,桃花山可是禁山。”她咂咂厚厚的嘴唇道,“你这棕皮可是从禁山上偷来的哟。”
桃花没有做声,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草鞋。
“石灰”又问:“你用棕皮换钱干什么?买盐?”
桃花摇了摇头。
“石灰”又问:“买煤油?”
桃花又摇了摇头。
“石灰”感到奇怪:“不买盐不买煤油,还买什么?桃花源生产队,那可是个穷得连盐都吃不起的地方。”
桃花只好小声说:“买手电筒。”
“石灰”问:“买手电筒干什么?”
桃花说:“看电影。”
“哟!买手电筒看电影?!”“石灰”好像眼睛里进了石灰一样惊叫起来,“这可真是天下奇闻!”
桃花不出声。她真想往“石灰”的嘴里撒一把石灰。
“石灰”笑道:“桃花源人也想用手电啦?我真佩服你的胆量。不过,你买得起手电筒,你供得起电池吗?”
桃花领了卖棕皮的钱,低着头往回走,好像生怕别人知道她是那妄想用手电的桃花源人。当她一个人走在山路上时,她才感觉自在些。公社收购站的人总是让她难受,收野菊花的“蚂蟥”让她难受,收棕皮的“石灰”也让她难受。可是她必须得忍着,谁让她想买手电筒呢?每次她去卖棕皮时,那个“石灰”都会惊叫道:“哟!想买手电筒的桃花源人又来啦!买电池的钱筹够了吗?”
那一声该死的“哟”!桃花想。
棕树的皮一年只能割一次,每个晒干的棕皮只能卖八分钱。桃花源的棕皮让桃花割完了,桃花源周围的棕皮也让桃花割完了,可是桃花还是没有凑够买手电筒的钱,更别说买电池的钱了。看到桃花垂头丧气,父亲姜央教桃花去采鱼腥草。鱼腥草卖到公社卫生站也可以换钱。
桃花就开始去采鱼腥草。桃花源的荒地里,田埂上,山坡上到处都长有鱼腥草,高的一两尺,一蓬蓬,一丛丛,密密匝匝。桃花把它们连根拔起,去除杂草,背回家,铺在禾场上晒干之后,桃花再把它们背到公社的卫生院去卖。每斤干透的鱼腥草可以卖一毛钱。
有一次,桃花到一个山坡上去采鱼腥草,她在那里遇到了桃花源的五保户丁根。丁根背对着桃花,正弯腰在地上拔着什么。听到桃花的脚步声,他站起来,发现了桃花。桃花发现丁根手里拿着的正是鱼腥草,桃花就跟他打招呼:“丁根爷爷,你也采鱼腥草?”
丁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到这坡上拾狗屎,看到这里有一蓬鱼腥草长得不错。”他把鱼腥草递给桃花,背起粪筐,拿着粪叉走了。
桃花觉得丁根没讲真话。后来她到公社去卖鱼腥草的时候,在卫生院门口遇到过丁根。丁根背着粪筐,筐里分明放的是鱼腥草。当他看到桃花时,他慌忙拿着粪叉,在卫生院干净的三合土地面上装着拾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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