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籍江湖中的人是没有姓名的,极惧寒冷,每个人都是戴一副面具披一件黑袍行色匆匆。熙熙攘攘,为利来往。黑籍江湖是没有历史的,这一刻发生的事在上一刻和下一刻不停地重复和延续。那里没有公平和道义,唯一的衡量标准就是金钱。据说想进入黑籍江湖很容易,想要离开却要历千难万险,而最终走出黑籍江湖的人将会获得无限的财富。于是黑籍江湖中人只能在盐一样的生活中把自己往昔的背影腌咸了,风干了,在孤愁寂寞中点一盏清冽白亮的小灯下酒独酌了。
我是鹤大侠,草莽狂士,爱说话、爱喝酒。曾为迎接朋友在寒风雪地里走一宿的夜路而仅穿一件单衣。坐过牢,为一个被恶霸欺侮的歌女大打出手。我的朋友遍布天下,有谁自称是我的朋友就会无端受到店家的款待。可我还未去过黑籍江湖。发小阿概为了挣大钱,去年秋天进了黑籍江湖,从此再未归来。一年过去了,我甚至还记得阿概临走时托人买那副温润的白粉粉笑脸的面具和黑绒厚袍的样式,他戴上面具前弯着嘴角狐狐妖妖笑着对我讲,“老鹤啊,我去挣大钱了,回来给你买最好的酒喝,别太想我哟!”阿概的脸上绒毛细嫩,在阳光下幽幽微微地透着红润。
打更的老头劝我不要去找阿概,“鹤大侠,进黑籍江湖愈久,人就愈会失去辨识度,你只记得概大侠刚进去时的面具,却不知面具会随着人性情的变化而变化,别说一年,多数人半年面具就会变成青白色毫无表情的半人半兽脸孔,面具后的人脸也成了没有情义、道德的丑陋模样。他们极惧寒冷,为了取暖往往要喝刚到黑籍江湖不久的人的血。鹤大侠,你一旦进去,要么会看到一具干瘪的概大侠的尸首,要么会看到一个死寂的概大侠向你扑来。”“不,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我会制灯,我要点亮一盏橘红色的灯,唤醒所有黑籍江湖的人内心的情意结,相信我吧阿爷,我会带回阿概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千千万万困在里面想要回家的人。 ”
打更老人眼里闪着泪花,“好孩子,好,那么阿爷告诉你如何进入那里,……最后阿爷再托你件事,好不好?”“是不是…您的孙子小城?“”是,是他。小城三年前进去,他有些憨,做事笨拙,恐怕早被人所害。……就算是找到尸首让我看上一眼,我便死也瞑目了。”“阿爷放心,我会带小城回来的。”
我披上他为我做的火红色袍子,迎风大步朝前走去。风将战袍猎猎吹动,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激动与壮烈,如尖历的笑声中乍响一阵闷雷,黑漆里绽开一丛焰火,冷雨里斜刺着冲出匹油光水滑的奔马,马蹄声响,铜铃过处,激起四溅的水花。我提着个小小的旧箱,里面装着火刀、纸煤、灯油,可偏偏没有一张面具。我是鹤大侠,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只穿红袍,我是要到黑籍江湖里点灯的人,我不用面具来掩藏自己。我要从太阳的照耀下走到黑暗里去,但因为我心中有火,所以我不惧寒冷。
按照打更老头的指示,我找到了一座废弃的木屋。拉动那扇旧木门前的风铃,风铃发出嘶哑的声音,门很快开了 ,一个戴着幽蓝色面具的少年走出来伸出双手,轻柔地说道:“把偷的抢的骗的物件放在这儿,然后戴上自己的面具穿上黑袍进入黑籍江湖。“我手掌一翻,劈空一夺,摘下那少年的面具,却惊异地发现那少年脸上还有面具,而且好像还有无穷无尽的面具堆叠着,但他调整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原状。“请您戴上面具,穿上黑袍方可进入。”少年耐心地重复着。我大笑着向他指了指身上的红袍,“这难道不是黑色吗?“又点了点自己的脸,”我戴了一张透明面具,你看不到而已。”少年一愣,我提着箱子纵身跃入屋内。进入屋内后,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迅速变小,并且不断地向下坠落,我紧紧抱住箱子预备着抵抗一个沉重撞击,但却轻悠悠地着陆了。
我所站之处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天气浓雾,浓得化不开,只听得有人大声叫喊,声音颤悠,颤悠,倒像是唱戏的在吊嗓子。我便在这涌满了雾的街道上小心翼翼地向发声处移动。走着走着发现在这雾里还有许多人戴着戒备模样的半人半兽面具。有人挑着货郎担儿,担上加了黑铁盖,还上着铜锁,那只竹担被硬生生弄弯,挑担人的汗浸湿了黑袍,身后有人鬼鬼祟祟地死盯着他。走着走着雾渐渐散了,看见前面有个饭店,门口飘曳着灰色的幌子。饭店里面没有饭香飘飘、反而一片死寂。每个桌上有若干小盒,需得将铜币投入指定的盒才能买上吃的。而那吃的多是灰糕一类冰冷难以下咽的东西。每个食客都亮着一盏清冽白亮没有热气的小灯,为怕别人抢都用袍袖护着,并且吃得极快。灯幽幽冥冥地亮着像一颗将走未走,将离未离的心。我不禁加快了脚步。走了许久,终于见到那发声之人。那人顶冠束发,戴金黄色面具,身上多处挂彩,因寒冷而发抖,兀自撑持没有倒下。我不禁有些敬佩。在他身边两人戴一样的青白色惨兮兮的面具,其中一个阴恻恻说:“杀了你,有五千金币,你不怕吗?” 另一个跪在地上用舌头添着青石板上残存的血滴,每添一口身体就会狠狠地颤栗,发出一声舒畅的“哦哦”声 。周围有人经过,对于这惨景看也不稀罕看,径直走过了。我气得浑身发抖,打更老头在临行前赠我一坛酒, 到现在酒劲还未过去,于是鼻里喷出一团浊气,大踏步上前,一拍那位顶冠束发者的肩膀,大喝道:“好英雄,不必怕,代我打发了这两个浑人,与你举樽共贺!”话一说完身边的气氛就有些怪异,周围经过的人竟三三两两停了下来。为了怕徒增事端,我便率先向阴郁口气的那人攻去,没成想那人武功极高,三两式并不能占得上风。这般缠斗下来,我渐渐体力不支,那舔食血滴的人也拎了剑向我身上刺,很快我的左肩和右膝被刺中,一口气没提上来跌坐在地上。心道;吾命休矣!却不想耳边风声划过,先前那人挺剑上前,剑招愈发奇特,逼得那二人相继逃走。他走上前一拱手:“多谢壮士相救。”声音嘶哑,像是许久没说过话。本以为周围人会离开,却不想人越聚越多,把我们围在中间。那位兄弟再次拔剑神情戒备地望着人群。僵持了许久,有人道:“你没戴面具,坏了规矩,快逃罢。“我大笑:“我来这里是救人助人的,为何要掩饰自己?我不畏寒,红袍对我而言没什么用,不如送给你罢。”我指了指人群中一位 戴青白僵尸面具的白发老者,把红袍递给他,他喉咙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手哆哆嗦嗦向外推,不收红袍。但他的手触到红袍的那一瞬间,似乎并不感到寒冷了,面具正在斑驳脱落,黑袍正在随风消逝。老者的脸皱皱地笑起来。那盏一直亮着的小灯变成一朵白色的七瓣花,旋转着向上升,向上升,像一首溢着香气的歌,像一串放浪形骸的笑。他把红袍递给下一个人,由此依次传送着,于是一朵一朵白色的七瓣花升到空中,愈汇愈多。我坐下来,拿起工具开始制灯。有人拿来自家的油,有人合力搬来街道尽头的石台,有人将黑袍解下铺出了一条平平软软的路供人行走,那个挑货郎担儿的小哥掀开了铁盖,饭店老板重开了灶火,先前的两个杀手携手进去点餐。
灯苗噗噗的向上升腾,先是一穗一穗,而后是一丛丛一簇簇,橘红的火焰映红了半边天际,如春风里第一支带露淋淋的花朵蓦然绽放,如一颗跳动心脏里的血液汩汩流淌,如行军途中雨雪洗刷过的红旗逆风飘扬。
“我是鹤大侠,草莽狂士,不拘泥礼节,快坐快坐。小二,上酒!唉,谈起那些往事,只觉恍如隔世啊。”
“那后来呢?”“后来,黑籍江湖仍是世人费尽心力找寻的地方。在那里,不留名姓,不问出处,任何人都是你的亲人和朋友,那盏巨大的灯,像每个真实故事的结局那样永远的亮下去。那里丰盈了理智、良知与爱,在那里,永远都感觉不到寒冷。”
”只不过是个荒谬的童话罢了。不过是要真有黑籍江湖,我还蛮想去闯一闯的。师父说我天生是武学奇才,正缺个机会练手。”
“那么恐怕你会失望的,任何一种情感,缺少了理智、良知和爱,都不得长久。建立于这种短暂情感的人或事物,永远也入不了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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