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上唯一一棵也是最大的那棵橡树依然在那里伫立着,农场的约翰说,它会被砍掉,因为它挡住了所有人的视野。记得吗,我们还商量着去保护它。虽然没有我们,它依然伫立到了现在。你曾经指着那棵树说:总有一天,我们要在树冠上点上两根蜡烛,这样它们就离星星又近了一点。那时候,那棵橡树那么近,我们以为随便走走就到了。现在当我看到那棵橡树的时候,我仍然以为自己能够在树冠上看到两颗星星。
第一次见面我对你确实不是很友好。
“兰扎尼是个可笑的名字。”当我得知你父母是把你送回祖父农场锻炼的时候,我对眼前瘦弱无趣的你下了这个结论。
你祖父没说什么,他从来不多说什么,自从你祖母去世以后他就是一个寡言的人。但是转身之后他加一句:“拉德,不是兰扎尼,这是一个意大利名字。”
你点点头。
你的服饰和吃穿用度让我感到嫉妒,你不应该到这里来,你像是一个旅行者,来寻找你的体验,而我,要住在你的体验里,度过一生。但是你不开心,为什么。你和你祖父形成了一道风景线,你们都趴在楼上的窗口看日落,有时候旁边会点一根蜡烛。
我想念那些日子,我们安静的生活,安静的看着对方,安静的忧虑自己的事情。
亲爱的拉德,那个你曾经住过的农场被一个陌生人管理,他每天带着狗无精打采的走几圈,到了中午,安好机器就大腹便便的走回去。他不点蜡烛,没有唐吉坷德,他在自己的人生里自鸣得意。
看着谷仓,那些话语还会回荡在我耳边。
“冲啊骑士,不惧风险,无私奉献。有人做上帝,有人做教皇,但是谁做什么都不要紧,我们都要归于坟墓。”
在说这些的时候,你不像你,你像一个骑士,站在尘土里,哪怕拿着可笑的矛和盾,你还是决定做自己。我以为,所有人都在看喜剧,没有人看悲鸣。不过跟陌生人就说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你会闷闷不乐了。我只好无奈的看着你,想着,留你一个人玩耍也不好。
隔着栅栏,我伸出手:“你好,我叫简妮。”
“你好,我叫拉德。”
那以后我得以走进你的生活。
你摸着栅栏上刻下的模糊不清的两个名字对我说:“这个是珊莎,这个是杰弗逊,我祖父每天都会来摸一遍,他总是想起他们刻下名字的时候。”
在你没来之前,他会在摇椅上坐一个下午,我父亲说,老杰弗逊是一个汉子。这时候母亲会走到父亲旁边,他们握紧双手,看着那个摇椅上的身影。你祖父每周三下午会拿一根蜡烛去你祖母墓前,一直等到晚上才回来。在你祖母的葬礼上,他一直站着不愿离去,等所有人都走,我转身时听到他哭了一声。那天天上没有星星。
“他给祖母的第一件礼物是蜡烛”你点燃一根蜡烛对我说“他们一起看着那根蜡烛烧尽,没有说一句话。”
那天下午我们点完了一支蜡烛,没有说一句话。
我的桌子正好对着你家农场的谷仓,你经常会蹑手蹑脚的爬上谷仓顶上,在星空下,像是一个夜行者一样。“下次带我一起上谷仓,否则我告诉你祖父。”当我也上了那个谷仓的时候,我庆幸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你的包裹里小心翼翼装着的望远镜能够看到很远很远,架在谷仓上面,感觉星空就在眼前。
“看它们看得久了,你以为它们都在为你闪烁,但是星星是不为任何人闪烁的,它们一直在找对方。但是它们害怕被伤害,所以只敢断断续续的发出亮光。只有北极星是一直亮着的,看到没有,因为它在等待再也找不到的那颗星星。那颗再也不会回来的星星。”
“你骗人,父亲说星星闪烁是因为我们被一层气包住。”我狡辩到。
“你父亲是不用相信这些的,他找到了自己的星星。”
我从那个小望远镜再次看出去,北极星依然静静释放着自己的光芒,它还在等待那颗失落的星星。
“可是,它找不到自己的星星怎么办,它就这样一直亮下去吗?”
你仿佛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得很远,手揣在裤兜里:“是的,一直亮下去,因为它有一个承诺,它只能为一颗星星闪烁。无论那颗星星在哪,它都要亮着照它回来。”
我不明白星星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心里默默记下。
你说你是为了逃避城市,才来了农场。那些房子,那些车,那些人,听着你的描述的时候,拉德,我真的觉得我也害怕你那个世界了。钢筋和泥土铸造成了人们居住的场所,一代又一代人在里面老去,他们不用感受青草的气息吗。人们在一个好几千万人的城市里相遇相知相爱,可是为什么没有找到自己的星星。
好几百人在你父亲的公司里工作,你父亲说有一天你也会成就自己的事业。你是用望远镜看星星的人,你真的会成为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吗,父亲穿上西装的时候会特别别扭,我觉得你也会。你早晚会离开的,母亲说,回到你的世界里去。但是我觉得你现在更快乐,更加富有活力。在稻草的气息和金黄的颜色中间,你是一个闪闪发光的人,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你才十六岁,你会有二十六岁,三十六岁,四十六岁,还有很多日子,是的,你还有很多日子,我们还有很多日子。
远处的那棵橡树让你心痒难耐,你说过很多次想爬到那棵树上。它正好在北极星下,你说也许在那里可以帮助北极星找回它失落的星星。那只是一棵普通的橡树,我忍不住想说,那是棵有普通树干普通叶子普通树枝的普通橡树。但是你在朝阳下看着它的样子让我觉得你在坚信一件事情,那么我也坚信这棵橡树能够帮助北极星找到失落的星星。
你画了一幅画,树冠上坐着一个人,拿着一根点燃的蜡烛。
“这不像你。”我手戳着那个人像说。
你随笔画出另外一个影子:“这才是我,那个是你。”
我在远处画了一个太阳,你用橡皮擦掉一半,描上地平线。是的,落日才更美。
涂上颜色以后,那幅画被挂在了谷仓里,你在空白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让我写上自己的名字。“这样我们就有一个承诺了,等到在上面点燃蜡烛的那一天,我们再补上日期。”你漂亮的花体字十分映衬那幅画,我想象着等到那一天,我亲手补上日期。
不过你很快就要离开。
关于那天我的记忆只有车轮,阴暗,散落一地的蜡烛,一顶陈旧的帽子。那顶帽子是你祖母买给你祖父的,在十周年婚礼纪念日那天。那顶帽子戴在了他的墓碑上。他走上那条走过很多遍的路,再也没回来。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看着站在谷仓前的你。你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憔悴,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你,是一个飘荡的幽灵。
那天是你十七岁生日,我用蜡烛滴了一个星星准备送给你。这颗星星永远亮不起来了。
你父亲走到你面前,给你一个男人的拥抱,在他眼里,你的锻炼一定是完成了。
也许,我谷仓上的星星要熄灭了,接着我要像北极星一样,长久的亮着,寻找自己的星星。
载着你的小汽车离开的时候,我呆呆的拿着那幅已经卷起来的画,你说你会给我写信的。但是北极星也能给那颗失落的星星写信吗,它们能感觉到对方吗。亲爱的拉德,我决定要做些什么,我要去追寻你。
那以后,很久很久。
亲爱的拉德,当我终于到达那个叫做伦敦的城市的时候,我打开了你让我永远不要打开的最后一封信。在你起飞的希思罗机场,我看到一架架飞机转来转去。我二十岁了,当我满以为能找到自己的北极星的时候,它又飞走了。
当你提着行李箱,前往那个叫做中国的古老国家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你是否看到了农场的星空,滴着水的水龙头,明晃晃照在窗台上的蜡烛呢。到了晚上,机场蒙上一层难以言说的辉煌的灯光,我却想念那个下午的那根蜡烛。我们一起点燃的第一根蜡烛。
城市里看不到星空,连北极星都快找不到踪影了,所有的星星在这里都失落了。我为了寻找我的北极星,失落过,但是我决定不再失落。我回来了,回到农场,我不属于城市,我是自己。
那棵橡树,没有被谁砍掉,它还立在那里。
1988年6月16日
迷失的,北极星
亲爱的拉德,这封信本来会永远保存在我的抽屉里,再也不寄出去的。但是当我在二十八岁生日时打开那幅画的时候,在画的背面我发现了一句被添上去的话,那是你祖父写的:第三根栅栏柱下埋着两根蜡烛,珊莎及杰弗逊献上。
我挖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两根蜡烛和他们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上,他们笑得那么幸福,那么阳光,好像永远不会分开一样。是的,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曾经我以为我们有很多岁月,可以哭泣,可以笑,可以相拥而眠,到头来终归虚妄。
我们的人生太短了,我已经二十八岁,我很快会三十八岁,四十八岁,五十八岁,会死去。但是我知道我们还有一个承诺没有完成。
我擅自在那幅画上加上了日期,1996年5月24日,很多年前的5月24日我们在谷仓上见证了北极星的爱情。连同上一封信,一起寄给你,带着我的虔诚,希望和星光。
那颗橡树,没有被谁砍掉,它还立在那里。
1996年2月3日
等待的,橡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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