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陈猫猫,是今年的清明小长假。
她在街上笑着冲我招手,我却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陈猫猫?!是你?!”
陈猫猫的变化很大,她化了淡妆,烫了头发,穿着以前从来不会在她身上出现的时髦衣裳。她的身后,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看样子,应该是他丈夫——陈猫猫结婚了,就在前年。
这些年,我一直在外上学,村里的很多事,都是听说来的,陈猫猫嫁人的事儿,也是如此。
那天,我和陈猫猫站在街边聊了很久,小学毕业后就不常见面的我们,彼此有很多记忆的空白需要填补。在我和陈猫猫聊天的过程中,我好几次偷偷看向她丈夫,怕他等得着急了,会生气。结果,是我“庸人自扰”了——
他始终看着陈猫猫,脸上有浅浅的笑意。虽然没有加入聊天,但听陈猫猫讲到有趣的事时,他也会忍不住大笑,很认真的听众,在我和陈猫猫的“对白”中,一点儿都不显得多余。
我为陈猫猫感到高兴,这个当年被亲生父母弃养的女孩儿,如今过得这般幸福。
*小 猫 苗 苗
陈猫猫是村南瘸老陈家养女这件事儿,从来不是村里的秘密,陈猫猫自己也知道,她甚至玩笑似的给我讲过她家的这些事儿。
瘸老陈是村里出了名的贫困户,和老姑娘张婶儿结婚十几年才生下一个儿子——陈壮。陈壮三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傻了,说话不流利,反应也比别人慢些,脸上有些“呆相”。村里嘴碎的女人孩子,背地里聊家常都叫他“陈傻”。
就这么一户爹瘸儿傻、父母高龄的人家,在某个冬日的清晨打开院门时,发现台阶上多了个嘴唇冻得发紫的小女婴。那时,陈壮已经十五岁了,村里人就劝老陈把孩子留下养着,等他二老西去后,还能“照顾照顾” 他的傻儿子。
瘸老陈心里明白,村里人的意思是让他收了这襁褓里的女娃儿当“童养媳”。他和张婶儿商量了一宿,最终收养了陈猫猫。当不当童养媳瘸老陈没想过,他是个老实巴交的穷人,不愿做这“老地主”的霸道事儿,但他确实也考虑到了傻儿子的将来——多个妹妹,也是可以多份儿照拂的。
就这样,陈猫猫在我们木村落了脚。瘸老陈一家把她当个宝儿,那傻哥哥一天到晚“妹妹”长“妹妹”短,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得了个好妹妹。他还亲自给陈猫猫取了名字——“陈苗苗”,说“我不是独苗,妹妹才是我们家的独苗苗”。真是个“傻”哥哥。
*野 猫 不 野
小时候,我问过父亲,为什么陈猫猫的亲生父母要把陈猫猫“扔掉”,陈猫猫长得那么好看,头脑还聪明,我真的,特别特别羡慕她。父亲的回答和村里许多大婶儿的聊天儿一样:可能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吧。
我那时虽小,但也知道些“女孩儿”和“男孩儿”的不一样。哪儿不一样?谁家媳妇儿生了男娃儿,还没“送红蛋”就人尽皆知了;谁家媳妇儿生了女娃儿,“送红蛋”时才有人反应过来:“生了?啥时候的事儿?”我还常常听大人们聊天时说到“躲养”这个词,好像也和男孩儿女孩儿有些关系。
但我从来不敢把听到的这些关于“男孩儿”、“女孩儿”的事儿当着陈猫猫的面说起,也不会像村里那些“无赖”一样,问陈猫猫想不想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我知道,陈猫猫虽然面上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其实心里还是很在意的……
陈猫猫小学毕业时,向傻哥哥讨了份儿毕业礼物,她不想叫“苗苗”,想把名改了,叫“猫猫”,说“猫猫”比“苗苗”好听。
这话,傻哥哥信,瘸老陈信,张婶儿也信,但我不信。陈猫猫拒绝与亲生父母相认的那天,抱着我哭了很久。第一次看到这么蔫吧的陈猫猫,我有些不知所措。她抽抽泣泣向我埋怨她的亲生父母,这是我第一次从陈猫猫口中听到抱怨的词汇——以往,她总是一副阳光灿烂的模样。
陈猫猫说,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流浪猫,一只被人嫌弃、没人要的野猫。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为什么陈猫猫总说她爱猫,还一再强调,她不爱名贵的猫,只爱木村流浪的野猫。
我问过陈猫猫,为什么讨厌别人叫它们野猫。陈猫猫说,那是因为她知道,它们原本不是野猫。它们有母亲,有兄妹。它们的母亲,本都是家养的猫。因为被残忍的主人遗弃,才成了别人口中的野猫。
陈猫猫觉得,野猫不野,那些遗弃的它们的人,才是野人。
原来,陈猫猫也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原来,大大咧咧的陈猫猫,也曾有过忧伤、怨念,也曾心疼过自己。
*野 人 寻 猫
陈猫猫改名的事儿没能引起多少人的关注,但她十岁那年,亲生父母来村里与她相认被拒的事,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村民们闲聊时的热门话题。直到今天,陈猫猫已嫁为人妇,还常常会听到有人为她遗憾、惋惜。
没记错的话,该是发生在夏天的事儿。那日,我拿了娃娃和旧布头,想找陈猫猫一起给她做裙子,一路上,看到不少人从陈猫猫家方向往回走,听他们聊天儿才知道:陈猫猫的亲生父母来了。
我忍不住好奇,调回头,跟着人群,一路走,一路竖着耳朵听他们唠嗑儿,了解了许多关于陈猫猫父母的情况。原来,陈猫猫那傻哥哥就在妹妹亲生父母开的米厂里干活儿,这巧合!而陈猫猫的亲生父母,当年也确实是为了生男孩儿遗弃陈猫猫的——他们那时还不是什么米厂老板,穷夫妻一对,实在交不起罚款,也养活不了两个孩子,便将才出生几天的陈猫猫连夜送到了我们村。
当年,他们送得匆忙,也没打听好人家,趁天黑放到瘸老陈家台阶儿上就走了。没想到,送了这么一户爹瘸儿傻、父母高龄的人家。如今,开了米厂,当了老板,手头富裕了,又打听到陈猫猫生活在这么个贫困户家里,便想把孩子找回来,认祖归宗。
听他们说到这儿,我兴奋又失落。为陈猫猫终于可以告别这糟糕的生活兴奋,又为一位朋友的即将离开而感到难过。那时的我,是认定了陈猫猫会离开的,会穿着漂亮衣服、坐着她亲生父亲的小汽车离开。瘸老陈、傻哥哥,还有每天蓬头乱衣的张婶儿,她都会丢到脑后,还会把我这个穷木匠的女儿也忘了。长得好看,头脑又好的陈猫猫,如今连父母都是让人羡慕的。
但最后,还是我错了。
陈猫猫抱着我哭时,我的失落、难过终于烟消云散:她不会忘记瘸老陈,忘记傻哥哥,忘记每天蓬头乱衣的张婶儿,也不会忘了我。最后,是我们在一起了。生养之情,败给了遗弃之过,败给了十年朝夕相处。
那天,陈猫猫擦着眼泪对我说,她觉得我这个朋友都比那有钱的爹娘亲些。她说,她怨他们,也感谢他们。是他们,让自己遇到了这么好的瘸老爹、傻哥哥,还有自己邋遢却总帮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张妈妈。
陈猫猫的那段话,在我心里徘徊了很久很久。也是这段话,让我从来不会为她当初的决定感到遗憾,惋惜。这是陈猫猫选择的幸福,我们无需感慨。
*小 猫 别 哭
小学毕业后,我去了市里一所不错的初中,陈猫猫还在小镇念书。我知道,她是为了瘸老爹,为了傻哥哥,以陈猫猫的成绩,读市里最好的初中绝对没有问题,但是她没有。
初二那年,我在和父亲的通话中得知,瘸老陈去世了,食道癌晚期。那时,我与陈猫猫的联系已经很少了。我不像陈猫猫,是个聪明型的好学生,老师说我后劲不足,想考好的高中,得下狠功夫。所以即使周末我也很少回家,借住在市里姑姑家,“定时定点”地乖乖去老师家补课。
瘸老陈的去世,我并不意外,他毕竟年纪大了,又常年辛苦劳作,这岁数离开,已经算是长寿了。但我依然觉得难过,为了这位老人的善良,更为了早已将他视为生父的陈猫猫。那个十岁时拒绝了有钱生父留下的陈猫猫,此刻,该有多伤心难过,她又会趴在谁的肩头,哭泣流泪多久?张婶儿还好吗?傻哥哥会不会因为受刺激变得更傻?我坐不住了,翘了两节补习课,赶车回了趟木村。
陈猫猫更瘦了。
我悄悄走进陈家小院时,陈猫猫正坐在井边洗衣服。单薄的秋衣裹着瘦弱的身子,一弯腰便露出一条高高凸起的脊骨。我努力藏了藏眼泪——
“喵——”
“你个大忙人、怎么舍得回来了!”
陈猫猫也不管手上湿不湿,转身就抱着我哭了起来。我是个低情商的、木纳的人,也说不出多少安慰的话,只能拍拍她排骨似的后背,帮她顺顺气。
陈猫猫又抱着我哭了很久。上次,是为生父,这次是为养父。上次是埋怨,这次又是什么?原谅我,这逝去至亲的情感实在太难描述。
陈猫猫太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了,那天,她和我聊了许多——
张婶儿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耳朵、眼睛都大不如从前了,如今自理困难。瘸老陈死后,陈壮哥倒是比以前神智清醒些了,说话也流利些了,模样上也没有那么明显的“呆相”了。村里老人说,是瘸老陈托了祖上在照拂他,怕苦了猫猫。
那天下午,陈猫猫送我去车站。临上车前,她突然趴在我耳边说:琴子,我嫁给我哥好吗?人家嫌他傻,我不嫌,他对我好,我就嫁给他怎么样?他老了,我还年轻,我照顾他。
陈猫猫口中的热气吹得我耳边痒痒,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一时竟想不出要说些什么。
“好啦!开玩笑的,我还要上学呢!回学校好好读书,不然考不过我的!”
我长舒一口气,装作轻松的样子,冲她笑笑,转身上了车,心里却明镜似的:这不是玩笑,这怎么可能是玩笑?陈猫猫在说出这些话前,一定在心里想了很久很久了吧?她究竟走过了多深的绝望,才会说出要守着傻哥哥过一辈子这样的话?
*离 家 小 猫
陈猫猫的那段话,真不是玩笑。
中考前一个月,张婶儿去世了,自杀,喝农药。村里人都说,她是不愿拖累孩子。
陈猫猫的亲生父母得知消息后,再次来到木村,想把她接走。十六七岁的女孩儿,每天和一个三十多岁还未成家的傻哥哥待在一起,他们实在放心不下。
陈猫猫再次拒绝了他们。她说,她要嫁给傻哥哥,照顾他一辈子。亲生父母急了,说什么也要把陈猫猫带回去,绑也要绑回去;傻哥哥也急了,急得话又说不利索了:“猫…猫猫…哥不要媳妇儿,你、你还是走吧…别忘了、忘了哥就好……”
“我不走、我是陈猫猫,我就赖这儿,就赖你们陈家,我死也不走!”
那天,陈家小院儿内哭声一片。
最后,陈猫猫还是走了。她和生父各退一步,生父不逼她离开陈家,她也再不说嫁给哥哥的傻话。陈猫猫,去了离家很远的城市读书。学费,是生父借的。
从那以后,我和陈猫猫的联系也断了。最近一次听到她消息,还是前年冬天。听村里在陈猫猫生父米厂打工的人说,陈猫猫嫁给了她的高中老师,定居在外地了。没过多久,傻哥哥也被接走了。
*再 见 小 猫
没想到,那天在街上又遇到了陈猫猫,还和她像从前那样聊了很久。我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我以为,她大学还未毕业就结婚是为了撇清和生父的关系;我以为,她过得很不幸福。
现在看来,我又全都错了。陈猫猫回来了,她和亲生父母的关系也渐渐缓和,她的丈夫对她很好,她的傻哥哥如今也过得很好。陈猫猫,总算不再是孤独流浪的小野猫,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家。
我问陈猫猫,现在还会不会怨亲生父母当年弃养自己的事儿。陈猫猫叹了口气说,怎么会不怨。但,她还得感谢他们,要不是他们安排自己去外地读书,她不会遇到这么爱她的丈夫。说到这儿,她又和我聊起独自在外上学的那些年,聊她和丈夫是如何从师生发展为恋人,最后走到一起。
陈猫猫说,她的命运太戏剧了:早年的不幸是亲生父母给的,如今的幸福亦是亲生父母一手“撮合”的。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该怨还是该感激了。
其实,埋怨也好,感激也罢,总算,陈猫猫也是只幸福的小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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