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先生不相见已二十年之余。
我是大牛村而先生是羊舍村,大概是物以稀为贵,两个村子中只有他一个先生,因此他在村里很受人尊敬。我的家千疮百孔,难避风日,原来还是有些许老底,可是都被我那败家子的哥哥拿去赌了,他从小偷东西,见着什么卖什么,可钱到手就光,一个冬季的晚上,他被父亲挥棒出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我上不起私塾,二伢子常借他的课本给我看。一个农闲日,父亲带我拜访先生,我在父亲诧异的眼中背诵了一首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你这娃是个苗苗,这样吧老王,往后每周六让孩子至此……”先生摸着我的头,笑着。
先生亦为王氏,本名王八鼎,家里排行第五,是为家小,他的四个兄长去了湖南经营调度,只留他一个人在羊舍村。亲朋好友便呼他:“王老五”。他常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该有个女人为他洗衣做饭,学习之余,他常对我说:“好好学习,长大娶个好媳妇也孝敬老子……哎兔崽子,别抠桌子!”他也真的做了我的“老子”,父母被逼死后,他叹了口气,收留了我,那年,我十二岁。
他不教我那些时事政治的文章,而是会教我一些古典作品。后来先生因向学生传播“孔孟之道”,被一些“时代进步人士”告发,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我目送先生被一辆绿色吉普拉走,经过多方打听,我得知先生被送到槐树庄劳改监狱。一周后,我准备好被辱及个人生活用品直奔槐树庄劳改监狱探望先生,经过允许我见到了先生,一周没见的先生被剃成了光头,人也苍老了许多,晴阳晃了他的眼,他用脏手背揉了揉那双不被俗尘所染的双眼,有叶子落在他的肩上。
两年后。
先生改造成功的那天是秋季,乌鸦落地,遗落在地上的颗粒。我已长大,征兵时我报了名,早想去远方翱翔,青海像一个磁场诱惑着我即将张开的翅膀。
临行前,先生来送我:“好小子,当了兵,咱当兵要当个有文化的兵。”他从布袋中取出一个漂亮的黑笔记本,“给,拿着记笔记,记着多翻书。”暮色,吞噬了先生。
火车呼啸着驶过寂寞或繁华,经过兰州时,我打开笔记本,扑入眼帘的是先生的留言:“几载苦旅磨尔魂,屡念金经常比沦。”先生的两句诗,至今激励着我多读书。
我与先生不相见已二十年了,自从踏上那辆绿皮车,我再未得知他的消息,估计,他是去了湖南找他的兄弟们。
若有再与先生相见的那一天,我希望是个秋天,我还要告诉他:“谢谢你,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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