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坐在这个位置,从来都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这个角落,就像他们也不会看窗外,而是低头看手机一样,她感到很安全,很放松。
她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因为世界上这样的女孩太多了,所以要描述她很容易,不费笔墨。整齐的刘海,头发很自然地散开,没有任何特点;皮肤很柔和,有一对很难见到的精致的眉毛。善良的眼睛。这张脸上没有任何能引起人关注的东西,除了那双很眼睛,流露出少见的期望,很善良,但很不和谐地透露出一丝隐约的轻蔑。这个孩子少有什么表情,所有的情绪,都在这双眼睛里了。
她默默地走下公交车,脚步匆忙地往校门口走去。今天她戴了一条颜色很鲜的围巾,耀眼的蓝色,衬得人很有生气。似乎没有什么事急着要做,她的脚步放慢了些,开始看看四周的情形。冬天很冷,特别是上海的郊区,有风的日子更是难以忍受。路边的灌木丛也变得枯黄,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颜色。只要春天再来,它们还会有美丽的时候,她这样想着,而我呢,好像永远都会是这样了。她很自怜,不对,是很自卑,特别在看到生活里这些不好的、消极的一面时,总爱和自己对比。她踢了一脚旁边的碎石子,脚步又变快了。
傍晚,总让她想起家乡小镇的灯光。这里没有那么柔和的、稀疏的灯光,每隔几米就有一个大大的路灯,白色,或者橙色,只照亮道路,树丛后面一片漆黑。她不喜欢这样的地方,总感觉这样的灯很危险,只要有黑色的地方就会出现一只小猫,吓得人半天缓不过神来。小时候就有一次放学后,看见从黑暗的角落里突然跑出来一只猫,黑色,就像爱伦坡故事里的黑猫,惊得她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多想念故乡的灯光啊,那写高高地照在半空中的路灯,照的地面上的一切都那么清楚,总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很喜庆的感觉。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竟然会想念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仔细地看着这些路灯背后黑漆漆的地方,准备着突如其来的动静。
老远就听见室友们吵闹的声音,她突然感到放松,好像回到一个极其温暖的地方一样。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甚至是一个享受孤僻的人。她也知道,现在安静的人已经不是社会接纳和喜欢的了,只有大方开朗的人才更能融入群体和社会。所以她会伪装,好像她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别人会大声说话,她也会;别人能开的玩笑,她也可以起哄。只是当别人在真的笑的时候,她的眼睛从来都没有发出过笑意,而是不自觉地收回了声音,甚至微皱了一下眉头。
她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她很清楚,快乐的人、大笑的人才是生活的智者,他们不同忧虑像她这样的不切实际的事,比如梦想。她很少去想自己的生活好不好,想学一学那些总是肆无忌惮地大笑的人,努力用好一天的24小时,看看生活里有什么可以改善的地方,可以找到更多欢笑的地方。然而这些努力注定是没用的,生活塑造的快乐的人里没有她,无论她多么努力去追求单纯的想法。她的生活似乎早已经把她分到快乐的另一边,她无法体会到快乐的精髓,笑能给她带来的只是别人的认同和亲切,而没有发自肺腑的快乐。每当她和室友聊天有笑得前俯后仰的时候,她都是最先停下来的那一个,然后一个人不知如何是好,是应该继续装作在笑,还是尴尬地等着她们停下来。这个对生活还一无所知的孩子,总在每一个角落里寻找奇迹一样的东西,兴许有一天,她的生活真的能出现转机,给她一个魔法一样的世界,这样,像她这样独特的、和大多数没有太多相同点的女孩,也能有正常人一样的“没心没肺”。
室友们又在聊八卦,这也是她唯一有点兴趣参与的话题。班上的一个男生喜欢她的一个室友,另外两个室友正在极力怼那个女孩,弄个那个女孩又羞又恼。有时候她有一种难以抗拒的直觉,但是这种直觉的结果却对谁都没有好处。这次她的直觉就是,那个男生根本没有半点喜欢她的室友。但她还是会和其他两个室友一起怼一下,算是一种礼貌。在女生群体里,说有人喜欢你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相反是一件非常值得一提甚至是一个值得夸赞的大事。她的这个室友是一个非常友好的女孩,至少比她自己友善,她很有自知之明,开一点善意的玩笑她们一点也不会介意。她也尤其疑惑,为什么篮球队的那个学长偏偏喜欢一个长得很普通的学姐呢?她觉得她这个极其希望有一个男朋友的室友丝毫不比那个学姐差,为什么却一年了也没有男生发现呢?她有时候很欣赏地看着她的这个室友,觉得她真的很不错,脾气没有比她更好的了,在各方面都很努力,为什么男生发现这个女生呢?男生们都在干什么?
她觉得自己也应该想想这方面的问题了。大二了,她听见有人说过,如果大二了还没有谈恋爱,那你的大学就没有机会了。这什么逻辑?她对这种没头脑的说法虽然一向不在乎,但逻辑和现实并不总是要一起的。即使这个说法本身没有逻辑,但在现实中却有可能是真的。
当她躺在床上,在一片漆黑和呼吸声中睁开眼时,她发现这可能是她一生的问题。我的一生会和什么样的人度过?她知道很多人都把这样的问题看得挺重要的,但她也很清楚她们觉得重要的是那个方面。她的室友们毫无疑问地都很正常的关心家庭背景问题,好像她们都是欧洲中世纪的贵族一样。她这样想没有恶意,只是对于人们这些世俗的想法总有一种情不自禁的轻蔑。
我要和一个真正知道什么是爱的人一起生活,爱他,帮助他,养育他的孩子,照顾他的家庭,和他谈论别人不感兴趣的话题,可以和他谈论严肃的话题,生和死,爱和恨,疼痛和愉悦,一切存在于生活里的东西,我要和他分享,他将是我的一切。她会为此而流泪,没有人知道她的想法,这样的想法她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它对别的任何人都没有意义,除了她自己。她的泪水不为别人发现她而流,而是为这样的想法而流。万一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爱,或者世界上根本没有她等待的那个人。如果一切都只能在她的想象里,生活和期望就不只是没有快乐和希望,而是无尽的失落和痛苦。
这样的黑夜将充斥她的一生吗?一个拥有这样期望的女孩应该在她未来的一生中都等待和失落着吗?人不能为此责怪任何人,不能责怪那个人没有找到你,因为可能每一个人都这样期待,都在寻找,但世界太大了,人太不一样了,这样的两个人相遇太难了。似乎我们必定要经历这样的失落和损失,所以对于那些从不思考这些问题的人,我们才说他们是智慧的,可能会幸福的,因为他们没有过这样的期望,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痛苦。
睡着的时候,她的额头很平整,没有任何忧虑的痕迹,没有伤心的痕迹,就像刚出生的孩子,未来有什么,生活将有什么,都不是他们能想到的问题。她从来没有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伤心到突然流着泪从梦中醒过来。希望她永远不要那样,因为生活还有无尽的烦恼和忧虑等待着她,如果在最美好的年纪需要流泪,那就注定她的人生会少有微笑和安宁。即使这些不安是她自己的期望,她也不该因此有一个和别人太不相称的结局。
对面的阳光又出现了,今天。
她很喜欢她的校园,非常宁静,非常美,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季节,依然有一种清冷的靓丽。早晨的阳光很奇特,从来不会到她的阳台,但这样更好,她总能一睁开眼就察觉到晴天。玻璃窗上有一点水汽,脆脆的,想见外面温度是有多低了。她趴在玻璃门上,闭着眼睛听下面树丛中的鸟叫声。可是今天没有,今天的声音都是从远处的树丛里传来的。隐约地,到处都有一种轰隆隆的响声,从蓝得耀眼的太空到远远的塔尖,好像电影里的旷野,只是风声没有那么猛烈。
她小心翼翼地穿衣服,拿好毛巾和脸盆去外面洗漱间洗漱。室友们还在睡觉,她不想打扰到她们。洗漱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经不住想,可能整个校园和她一样生物钟正常的人没有多少了,所有的人几乎都成了夜猫子。即使晚上没有急需要做的事情,大多数人也会很晚才睡觉,好像这是一个规定或习俗一样。拿她自己的寝室来说,她觉得这个莫名其妙的社会习惯像魔法一样控制着她的三个室友,如果让她们早点休息简直就像是在侵犯她们的自由一样,而她早睡也让她们觉得很反常,虽然这么久她们已经习惯了,但她的行为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榜样,而是她们的一个很大的不便。她习惯性地看了看洗漱台上都放了些什么东西,还是和往常一样,各种各样的肥皂,白色的,黄色的,还有绿色的;洗衣液,牙刷,还有倒在一边的牙膏;洗面奶。在水槽的一个角落里堆放了很多脏毛巾,垃圾桶总是满的,地上也从来没有干过。在这方面她对学校很不满意,一切都又旧又脏。卫生间里简直令人难以忍受,门后总贴着各种各样的小广告,洗衣粉的,卖二手书的,送早餐的。她一直在为那份送早餐的网上平台担忧,广告上写着每天早上七点以前送到楼下,但其实同学们七点大多都已经从楼里出去上课了,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服务。这些广告商和研发的人都是怎么想的,做这么多无用功,她有时候会直接把她看到的所有的小广告都撕掉。她才不要在乎这些无聊又耽误人的精力的东西,撕掉一点也没有负罪感。
等她回到房间,室友们还是没有醒来。反正今天是周六,她们肯定会睡到十点左右,她很庆幸有一点单独的时间。她安静地梳头发,涂乳液,每天的这些日常活动没有让她厌烦过,只是偶尔想到这些事不为任何人而做,只是为了她自己,就觉得没有特殊的意义,只是又一次提醒她,生活总是一个人而已。她会在等乳液风干的时候装好书包,把要复习和预习以及最近在看的书都装进去。书架上有一个书脊总是让她分心,让她想到暂时尽量不想考虑的东西,那是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今天天气很好,她想要有一个正常的心情,不愿想这些不现实的东西。看来得把你还回去了,她一把抓住书,塞进书包里。乳液干了,她很细致地在脸上稍微抹了一点cc霜。从衣柜里拿出一双袜子套在脚上,床上那双因为踢毽球侧面已经变黑的白鞋,拿上书包,她轻轻地带上门,走出了这个房间。
她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比高中晚了一点,但比大多数大学生早了一点,走在校园不宽阔也不狭窄的道路上,很合适,这样的温度,这样的时间。阳光从这个林荫道的各个方向穿过,有一道光线从桥上过来,直射到她眼里。橘红色,她最喜欢的,就是因为这道橘红色的光,每个晴朗的早晨她才从这里走过,骑着自行车,光线平稳地、隐隐约约地从眼睛里穿过,到大脑里,像在荧幕的世界里,而不是现实里。她很惊异现实里真的会出现这样美的光线,让她感到很安慰,既然现实中有我没有想到过的东西,那么它一定也还会有我想到过的东西。她每天都在这样的细微之处寻找着,如果她发现了别人都没有发现过的东西,那么她就和现实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她就会有筹码,去交换她向往的东西。
周六,这个校园里没有人潮涌动的景象。如果是周一或周二,那她骑着自行车是绝对不会如此畅通的。即使是在大学校园里,人头涌动的景象也令人震撼,甚至比她高中的时候更壮观。只是如今这些在早晨赶往教室的学生们,已经不再为同一个目标而去,他们的着装和面貌已经很分明地显示了他们的不同。他们更成熟,有了独立的选择和未来,从他们不再成群结队就能看出来;然而他们也似乎更幼稚,因为他们斗志昂扬,匆匆忙忙,以为未来在自己的手里,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控制他们一样,像一个个孩子。还有另外一个类型的人,那就是在校园的道路两边站岗的保安和打扫的清洁大叔。她还记得那个站在桥头的小保安,有一天她在一块体育场后面无人的草坪上看书的时候和他聊过天,他很腼腆,但很热心,问她在那里冷不冷,为什么不去图书馆。而他和她只相差一个月,他们是同龄人。她很认真地看他的脸,很清秀,还很天真,但已经有了一点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呢?她也说不出来,但她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她很欣赏他,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交流。她希望以后在校园里看见他可以和他打个招呼,问候一下,似乎在某一方面,他们是多么相像。
她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梦想家,看到这些混在一起的人,尤其觉得自己可怜。其实她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梦想,反正她觉得他们应该都有。这就让她恐惧,世界上这么多人,大概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想。只是这个学校里的一部分人汇集在一起就让她害怕,当所有人都在追求梦想时,她的梦想有多少机会呢?记得高中时她的英语老师为了鼓励他们讲过一个笑话,但此时她多希望那不是一个笑话。不要担心追求梦想的路上人太多,其中他们很多人都停在半路上了。
这是个极其美丽、优雅的校园,有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太幸运,甚至不知所措。一切都是她的,当清晨校园的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真的有一切都是她的感觉。枯黄的草坪上是又白又脆的霜,低矮的光秃秃的小桃树,还有花瓣被霜冻住的黄色的小菊花。它们都这样静静地呆在原地,在渐渐强烈起来的阳光下,甚至有一种神秘的氛围。那些从前总是在附近晃荡的流浪小狗,今天不在了。夏日里又圆又小的桃子,毛绒绒地挤在一起,可爱地让人想笑。她总在这个地方徘徊,好像这个地方是她的伊甸园,她好希望这就是她的伊甸园,一个属于她的地方,一个让她认为安宁而神秘的地方。
她走进草丛里,把书包扔在那个一贯的地方,这里有一个灌木丛,阻挡了过往人们的视线,给她创造了一个隐秘的世界。草尖上的冰珠开始消失,周围开始变得干燥、温暖,冬天还留在这里的小鸟也出来了,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走动。在人们苏醒之前,她还有几十分钟的时间,想一想,体会一下,这些很快又会消逝的感觉。为什么人的感觉如此奇妙,好像和世界有共鸣,可是一会又恢复到平常,给人莫大的失落和迷惘。
我想,她是一个不一般的女孩。她的一切思想和视角不应该没有意义,她的追寻不应该没有任何结果和价值。但这些价值和意义在哪里呢?她有在追寻什么吗?她似乎自己也不太清楚那些是什么。她应该和平常人一样,在该醒来的时候醒来,和正常的人一样想同样的事,遇到和正常人一样的事,而不是总比人们早起了两个小时,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体会到不同的感情,投入更多的思考和悲伤。可是她又是一个多么普通的女孩,多么平常,甚至比平常的女孩还要平常。她不化妆,也不穿时尚的、华丽的衣服,当她站在人群中,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一个。她有一颗金子般的梦想和心灵,但那又怎么样呢?只要她不能像别人那样学会如何将深深埋在里面的才华和思想表达出来,她永远都是一块被石头包裹着的金子。没有人会费力去打量她,去塑造她。她塑造着自己,而这将是她要一生做的事情。
这一天,将是她的每一天。即使未来环境变了,人群变了,她身边的事务将像宇宙一样围绕着世界,转得越来越快,但她还是这个样子。可是,我们将永远不知道她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才维持着她现在的样子,更不知道她将要用多大的力气在未来维持她现在的样子。她必须这么做,没有什么重要的理由,而只因为她知道,等她老去的那一天,她会知道,她这一生要完成的,也无非就是回忆这份初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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