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交叠,四周依稀有林木绰约。一阵冷风吹过,浓雾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密密麻麻地扣上我的全身。胸口有什么堵住了,令我无法呼吸,我拼命地甩开双手,睁大眼睛,想看清前方的路径。
在哪里?在哪里?有人在呼叫我的名字:心彤,心彤。谁?我毛骨悚然,大声地询问。
心彤,妈死的好冤啊,你要报仇啊!
忽地,白光掠过,一双苍白僵硬的手直直地冲我而来,冰凉入骨的指甲尖利地抵上我的颈项。
呀——我尖叫着坐起身子,大汗淋漓,双手犹止不住颤抖着摸上脖子:还好,还好,只是噩梦一场。
我气喘吁吁地跑出房门, 星斗漫天,月华如练。苍穹下的这个城市依然霓虹满街,车流不息。
好个不夜城。
一、
我是为什么而来?镜子中我揽眉梳妆,轻声相问:那样的青春灼灼,那样的明眸皓齿,那样的聪慧夺人在众名佳丽中脱颖而出,才取得了这份工作——J城首富金丰集团董事长胡天一的秘书。
可是没人知道,其实我更想做胡董的小蜜。
想当初,我母亲就是这样地成为他的情人,听说他风度翩翩,听说他温柔多情,听说他一掷千金;可母亲你若在天有灵,得知我要步你后尘,把我至真至纯的身体交给一个曾是你的男人,不知你会否追悔?
即使你已辞世,即使你已撒手不关人事,可每一个夜里你的灵魂又为何这般吞噬着我?
我一袭素裙,揣着一叠文件,站在办公室门口,恍惚。
门突兀地被打开,未等我戴上防备的面具,一张睿智的脸映入我的眼帘。可惜,在刹一时的惊慌无助也想必落入对方的眼里。
仅仅是眼神在几秒间的恍然交错,却激起我内心的惊涛骇浪。那是一种怎样的神情:祥净——无欲无求。纵使两鬓已依稀返霜,双眸已蒙上灰色的尘涤,也无减从他身上某一个角度散发出来的魅力。
我倒吸一口凉气,后退数步。我承认第一回合的交锋输的是我。
工作得心应手,这是我放弃深爱的音乐后唯一的收获。还有,每一个饭局里也是如鱼得水。我优雅地点起四面八方递来的烟,在罂粟花一般绽开的雾团里与客商谈笑自若。我妖娆地挽起溢满酒精玻璃杯。脸不红,气不喘地一口见底。在五彩缤纷的舞池里,我风情万种地扭着腰肢,摇晃地性感的臀部。
我已不再是站在棕榈树下,羞答答地等待着初恋情人的小公主。我熟悉身上每一个部分的优点,而且再把它们发挥的淋漓尽致,连一个脚指头都不曾放过:像垂下睫毛时向男人表示适当的害羞;怎样徐徐地别转脸,再意味深长地斜抛眼波,满是欲拒还迎的神态;轻掬浅笑地翩然转身,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婀娜雍容。
如何练就一个妩媚高雅的女人——我足足化了一年的时间,在一所九流的歌舞厅里。
哼,男人不外如此,脱下精致堂皇的包装,露出的都是如出一辙的丑陋。一阵冷风激林林地吹过,胃里顿时翻山倒海。我扶着路栏吐的天昏地暗。
今晚故意多喝了点。无论怎样道貌岸然的男人也不该铁石心肠。我等的已经太久了,再这么在酒局里白天黑夜地颠三倒四,我担心自己会极速地凋零,到那时我该拿什么去当赌注?
一双有力的臂膀静静地扶起了我,没作推委,我顺势倒在他的怀中。我的手指妖娆地缠上他的脖子。我的胡董,我吐着酒气媚眼如丝:你逃不掉的。
该来的终究要来,尽管我的内心犹如蚂蚁爬着般地难受。可我还是温柔似水地任他摆布,任他暧昧地撕裂我的衣裙,任他粗糙的双手放肆地游离我的肌肤,任他索求的热吻落满我欲望的唇。
我全力以赴地配合,我用我的身体与他作第二次的交锋,我只许自己成功。
倏地,他放开了我,目光在黑夜里炯炯,而声音却苍凉如水:你太年轻。……我蛇一般蜿蜒地游过去,扑在他的怀里,用激烈地缠绵封住了他的尾语。
温热的液体无法控制地溢出眼眶——我捧着咖啡,深深地呼吸,却犹是止不住突如其来的伤悲:昨夜里,我是多么无耻地向一个可做我父亲的男人恣意求欢!
推开办公室的大门之时,目光已稳妥。我发誓:终有一天,我要冠冕堂皇地坐在这扇红木雕花的门里面。我浅笑,轻轻地放落手中的咖啡杯,再略略欠身,如往常一般退去。
等等,小童。我暗喜,我这么不动声色就是逼他先表态:昨夜,对不起!
我挺直腰板,故意用十二委屈的声音说:胡董,昨夜是我喝醉了,你,不必如此耿耿于怀。再,翩然转身,优雅地合上大门。轻轻地吁气:第二个回合,我赢的不露痕迹。
像我,聪慧如斯的女子——怎会不知道大凡男人的心态:他们渴望一夜情的愉悦,却憎恨为此担负任何的责任。我按兵不动。
歌舞升平。我已不胜酒力,可高脚杯还在骄傲地来来往往。心生厌烦,忽地再也无法忍耐,我别转头,狠狠地皱起眉头,再用力地咬着下唇,依稀有血性的滋味涌上来。抬头间却看到胡天一正若有所思地打量我,不由地一阵慌乱。
童洁,他叫我的名字。可惜他不知道这并非我本名,为了查明当年母亲猝死的原因,我抛开原有的一切,包括纯真的本性。
你醉了!他的手臂夜魅似地伸过来,搀起棉花团一般的我。
醉了就好,醉了就可以忘掉一切的烦恼!我摇晃着身子,长发如乌云密集地披泻下来,我媚笑地靠在他怀里。可惜我醉不了,否则我就不会这么作态地卖笑!
黑夜中他的叹息如风一样地掠过:童洁,是我委屈了你,你如此精灵般的出众,我何其忍心让这种生活来糟蹋你!
喜悦如狂风激浪的弥漫全身:我千方百计,委曲求全等的就是这句话。我不动声色地侧目:胡天一握着方向盘的指节白晃晃地返着光,仿佛说出这句话是他鼓足了全部的勇气。而他全然不知,当我的葱葱十指拂过他斑白的双鬓时,又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抑制住心中泛滥的哀伤?
次日早会宣布我调任:由秘书改任财务部副理。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的流言蜚语渗透这幢办公楼的每个角落。
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我还嫌飞短流长的不够。双手环胸,站在百叶窗前,看着8楼底下穿梭的车流。事情竟然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从开始到现在只用去三个月的时间。
一步一步……
二
不再去应付夜夜的笙歌,我盘起长发,换上一身棉布长裙,倘徉在黄昏的露台上。我点起迷团一样的檀香,在观音大士的衣下静静地祈祷。是的,我是一个有着漂亮脸袋却前来复仇的天使。我的出现势必在这个小城惹来一场狂风暴雨:或是一如当年的母亲赔上一条小命,或是引发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若果真如此,我也决计不会放弃。愿神灵庇佑宽恕!
温柔如水,我的眼光落在胡天一的脸上。生活真是太优待他了:在他的身上,岁月竟然没有落下丝毫的痕迹,他的每一个手势依旧那么稳健,每一个眼神依旧这般从容。我看着他低眉垂目双手合什地跪在佛像前,心如刀绞:我唯一的亲人同他相仿的年纪,本也可以有他那样坦然安好;可如今,活人如斯,死者已逝——只化作夜夜不息的冤灵撞向我无尽的梦魇!我又安可苟且偷生?
洁。他挨着我轻轻地呼唤。我如梦初醒,赶紧收回过于锐利的眼神低下头去。他可否有所察觉?来不及换上柔顺的面具,我已被他搂进怀里。
他的心脏在我的耳边静静颤动。洁,他迷幻般地低唤:是否我太贪心?年过半百,本不该再奢求去爱。可你的眼,你的脸,你的神情对我无一不是诱惑。十年以前,有那么一个女子,也是如你这般地姣好!
他的大手温和地拂过我光滑如缎的发丝:你知道吗?我有家室,儿女已立、财富名利唾手可得。可是谁都无法想象我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岳父岳母把家产和他们的女儿交到我家中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一生要永久地背负上一个沉重的十字架!
若不是我太重名利,娶了书芬,娶到了一座别人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的金矿,可也等于把自己的幸福送进了火坑。书芬——我的妻,她十年如一日神经质地折磨着我,令我痛不欲生。
一粒粘乎乎的水滴忽地落到我的脸上。我抬头,胡天一紧闭的眼角模糊一片。他的脸即使是沉浸在悲痛之中也是这样地平静,只有嘴角微微地抽搐着。我举手,擦去落在脸上的泪滴,呵在他耳边说:你,不是有了我吗?
是的,我有了你。他叹息着喃呢:可我却怕的更厉害,怕会失去你一如十年之前我失去的那个爱人。童洁,我怕我的自私又会伤害到另外一个无辜的女子。
大颗大颗的泪从他的眼角汹涌地滑落,划过他苍凉的双唇。在一瞬间,我恍然就那样地相信了他——至少此时他是真情流露。否则他算得上是一个高级演员,而我只怕是拍马也未必赶得上。
我相信他与我母亲的死无关,倘若如此,凶手难道另有他人?
又是无眠的一夜。广场那端的时钟空洞地划过12个时针,划破苍穹中寂寥的月影,稀疏地散上我的罗衾。月华里映出我苍白的手指,夹着深深浅浅的烟雾。我一袭漆黑的夜衣,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动也不动。
总是在孤独一人的长夜里,我才能这样赤裸裸地面对自己:面对自己以后要走的每一步台阶,面对无可思量的暴风雨,面对无可颠覆的追寻谜底的欲望。我吞饮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凄迷地在往事中沉沦。
忽然听到有什么声音徘徊在门口?依稀传来的是几个零落的脚步声。我悚然心惊:弓着腰蹑手蹑脚地躲到门后,透过猫眼镜,看到几个黑影在门边鬼鬼祟祟。
哼——我在心里乐开了花:来了不是吗?这场暴风雨的序幕也该是拉开了不是吗?我从容地按下报警电话后,翩然转身,爬上阳台,顺着水泥管一溜烟地着了地。伫立在撕裂了的夜风中,静静地等着警车的到来。
公寓的二楼顷刻在刺耳的警笛声里乱成一团。
我哭的楚楚可怜,偎在胡天一宽厚的怀里。说我不要再一个人住着,说我需要我的屋子有人长相守,我语无伦次地装作害怕的簌簌发抖。
于是,才隔了两天,我就拎着行李袋站到了胡宅的大门口。
粉色的大理石铺成一条美丽的小路,在落英缤纷的水晶掉灯下,我呻吟着叹息出声:一入豪门深似海!我怕,我怕流言蜚语会将淹没在这森森的大院内,我怕冷嘲热讽的眼神从各个角落里躲躲闪闪地透过来,我更怕寒意深深的胡夫人用野猫般的眼光尖锐地盯着我——
会否鹊占鸠巢?我看的出犀利眼神后她朽木般地空洞。
我轻轻地放下行李,浅浅地向她点头示意说打扰了。气氛在前一刻里还犹如北极僵硬的寒流,忽地有我这么简单的一句问候而温暖起来。胡夫人双眸弯成一条弧线,热情地招呼佣人为我倒茶递水。
这女人原来也并不简单,原来她亦拥有一流的演技。我眼珠子一转,故意挺直背脊,左手微扬,瀑布般的黑发由松动的发钗飞速地倾泻下来,落了我满身。玲珑的曲线从剪裁时宜的套裙里明朗地凹凸出来,微风适时地穿帘而入,荡起我明媚的笑容在五月的空气里流光异彩!
胡夫人的眼神在刹那间转成诅咒似的幽怨,双颊蓦地下陷,下巴尖尖地垂落出来,整个面部表情说不上来的狰狞。我含笑走向沙发,故意扭动着小巧的臀部,无视于背后蔓延过来的熊熊怒火,对着胡天一巧笑软语:我累了!
青春是我最大的本钱,可想到胡夫人刻骨仇恨似的眼光,我却不禁汗流浃背。
看来,可疑之处她也有占份。我握着一盏香茗,恍然立于落地玻璃前。前院里有大片大片紫色的勿忘我正浓烈地开放着,忙坏了一大群闻香而来的蜜蜂和彩蝶。
会否当初因爱成恨,而借车祸杀死我母亲?一念而过,我的冷汗漫随到手心里,茶杯也咣当坠地——若果真如此,我岂非自投罗网?
我开始不安,整日整夜地不安。
决定以身涉险,若我猜测的不错,胡夫人一样会对我起杀机。只是我对于自己能否安然脱身却无一把握。
不禁仰天凄叹:我真的不甘心用大好的青春作赌注,可是想起自己未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时的辛酸,想到在异乡摸索打滚的艰辛,想起在大学4年生活的奋发图强,还有在三流舞厅里的委曲求全;这一切的一切为的又是什么?
只是不忍心在夜夜梦里听到母亲悲戚戚的呐喊!
无数的液体自眼眶里滂沱涌出,又很快地被蒸发在干燥的空气里。我没有别的选择,自一开始回到这座城市里,我已随着命运的落定而成为泱泱人潮里的一颗棋子。
胜:由我摆弄棋盘;败,命运由他人任意转换。
三
至入住胡宅后,胡天一从未和我过夜,21点准时,他和胡夫人一前一后回到卧房。我则半喜半忧;一则总算可以解脱了道德伦理的煎熬;二则担心是否胡天一对我失去兴趣?我总能在某一瞬间的眼神交错中,看到他向我投射的目光,一如往日般的宠溺,可是却夹杂着说不出的绝望和悲哀,仿佛对着我就会让他联想到一件不可饶恕的罪孽。虽然表面上一切无异于常日。
半夜又从恶梦中惊醒,我睡眼稀忪,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走到窗前,月光和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夜风拼命地想穿透朦胧的窗帘。一个呵欠未收回,我的手停在半空,一个消瘦的黑影若有若无地打在窗帘上。
睡意顿时全消,我蹲下身子,蹭到窗下,屏住呼吸,慢慢地挑起窗帘的一角。明朗的月色里,夜风吹起胡夫人花白的发丝,鬼魅一样地荡漾在我的视线里,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眼神呆滞,睡意迷离,木头般地杵在窗前。
我拼命地捂住嘴巴,困难地吞下已滚到喉边的尖叫。敢情她正梦游,敢情她日思夜想窥探我的一举一动,所以她在梦里也不忘记盯住我。瞧见她这么呆呆傻傻的摸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倏地站起,哗啦一下扯开窗帘,以打雷不及掩耳之速打开玻璃窗,再对着那张不知所措的脸,提起12分贝的高音尖声大叫起来……
啊——瞬间整个宅院里沸腾起来,在衣冠不整的佣人和胡天一匆匆赶来之前,我如愿地看到女人呆滞的眼神霎时转为惊恐,嘴边立时涌出一串泡沫,“幺呵”一声向后栽去,而我也装出受惊过度的样子及时倒在胡天一的怀里。
胡夫人吓得不轻,病人在梦游时被极端地惊醒引发的后果可想而之。可是却没有人会怀疑我的别有用心,因为谁也看不出病恹恹躺在床上的我是假装的。
摸着我如缎的发丝,胡天一哀哀长叹。
银色桑塔那驶过宽阔的山道后转入弯弯的小路,经过小山坳后豁然开朗,一片浅浅的海湾出现在眼前。山坡猛地陡了起来,已不容许有汽车行驶,我打开车门,暗暗深呼吸:我太清楚这条路径的目的地——那是通向母亲的墓地。
我轻笑浅行,脚步迈的轻快,偶尔对上胡天一的眼神,笑的更是灿烂。
母亲的墓地清洁崭新,看来常有人不时地进行修饰,放下一大束黄菊之后,胡天一的表情忽地凝重起来,我站在他身后,一声不吭。
过来,小童。他招手唤我:给先者上香。我默默地点上三柱清香,低着头,依然不露声色。
你知道吗?这里躺着的是谁?小童?他似自言自语地说着。我不敢抬头,怕头顶金色的阳光刺的我双眼刺痛。只好顺从地听他讲下去:
是我最深爱的一个女子,她叫段芊芊,可惜最后我还是没能娶她过门。那时我们都太穷了,我曾立誓不闯出一番作为就不娶妻生子,我告别我的女人,只身来到这个城市,一个人苦苦地挣扎,直到遇见了书芬的父亲,我的情况才有些转机。
说到这里,声音已有哽咽。他蹲下身子,手指哆哆嗦嗦地划过石碑上母亲苍凉的微笑。而这时我的舌头竟不听大脑指挥,很快地接过后面的话:于是,你就背弃了昔日的诺言,你抛弃了孤苦无依的女子,娶了富贵人家的千金。等后来发觉你的妻子不仅患有梦游,还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史,那歇斯底里的发作常常使你恐惧万分……
是的,是的,胡天一的头捣药般地点着,银灰的头发无助地靠在墓碑上。我的心口突兀地一阵紧揪:什么时候他又添了白霜?
而后你又找到初恋情人,这时你已有地位,有钱有名,可你没有爱情,所以你找来那女子填补这一空缺。
不,不!胡天一梦地转过脸。我吓的不由退后一步,强按下“别别”乱跳的心口,装做不在意地忘向那束明艳的黄花。
不是这样的,他的声音明显地嘶哑:我并不是为了寄托什么。那时她已嫁作他人妇,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可是男人对她并不好,而且家境也很糟糕,生下女儿后更是如雪上加霜。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如这般纤细玲珑的女子,怎舍得让她受这样的苦?
抬起头,狠狠地把眼泪倒回去。半空,偶尔有云层呼啸着掠过,黑压压地聚集在某处,引起四周围冷竣的山风战栗地盘旋而过,阴森森地,让人不寒而栗。
尽量稳住颤抖的音量:可她是怎么去世的?胡天一如老僧入定,与墓碑一起化作了沉默的山脉。良久才从喉底里挤出2个字:车祸。
这么简单。我不太甘心地又追问。胡天一霍地转过身子,一步一步地挨过来;两眼通红地瞪着我,双唇不可思议地抽搐着:那么你想知道什么?你认为还有什么?
无数晶莹的液体断了线似地从那张脸上丰富地滴落下来,我愕然地看着,不禁张口结舌,思绪一片茫然。他忽地垂下双肩,一下子又露出无限的疲惫,沙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望着眼前显出老态的男人悲痛地扑在墓碑上,悲从中来。
胡宅的日子死水一样地平静,我尽量回避与老女人的触面,偶尔从房内看到佣人搀着她在花园里散步。虽是深秋时刻,枫叶燃烧成满院的焰火,流动的空气中并没有多少的寒意。可胡夫人却过早地裹上了棉衣,黑色的围巾密密麻麻地扣住了大半个脸,乍一看像是一个古模怪样的女巫。
每一个月底,银色桑塔那准时载着我和胡天一驶向母亲的墓地。我总是冷眼旁观胡天一沉默地跪在墓前,口中喃喃地不知念叨着什么?最后又是痛哭涕零。
我无法想象出一个男人超载着对一个女人怎样的执爱?我竟侧目不忍,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或是我本不该苦苦对他相逼?若是黄泉底下的母亲有知,她是否也会一如此时的胡天一哭的肝肠寸断?
许是我真的不该,可事已至此,没有退路。
四
冬季蒙蒙胧胧地到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了灰色的一切。空气凛冽,白雪皑皑,草木忧郁地耷拉在一片惨白之中。胡天一扛着一把铁锹和我悄悄地走向车库。
车子发动的一刻,我不经意地向旁瞥了一眼:赫然看到反光镜里泛着一个漆黑的影子,仿若怪物般地伫立在光秃秃的树枝下,似在远远地朝这边挥手。
这女人,可见已是病入膏药。
车开的并不快,在积雪堆砌的路上,胡天一的神情愈发地凝重。素知母亲最怕冷,她定会不喜碑上压满沉甸甸的雪块,那么胡天一可谓是做到了体贴入微。
只可惜生时不知珍惜,人死后又何须惺惺作态?
银装素裹飞快地往后退去,不多时汽车已拐入山坳。忽听胡天一发出一声粗重的惊叫:刹车怎么不灵了?顿时我的脑子里轰地炸开了——想起了那个向我招手的黑影,想起了母亲莫名其妙的车祸,我无法抑制地尖叫起来。
天啊!方向盘也松了!胡天一的眼神完全地慌乱起来。我狠狠地扑上前去,方向盘徒劳无力地打着转,汽车依旧笔直地向前冲去。极端的恐惧让我忘记了害怕,我咬牙切齿地抓着胡天一的衣领咆哮起来:你看,你看,原来我们的下场也是与当年的段芊芊一个摸样!
我试图去打开车门,可惜发动的汽车自控了一切。转头瞥向放在后座的铁锹,没命地扑过去抓在手里。
忽然,铁锹被胡天一一把夺了过去,他放弃了方向盘,挥动着铁锹拼命地砸向玻璃窗,一下、两下……玻璃呼啦地碎了个窟窿。车内忽然明亮起来,前方高坡护栏下驿动的海水刺拉拉地投射过来!
完了!我闭上双眼,语无伦次地哭出声来:是我,一手制造了这一结果,是我一手将自己推到了死亡的边缘。我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那妻子会狠心到连丈夫也一起毁灭!
突地,我被人一把抓住后衣领,整个身体跟着向前栽去。睁眼时发现上半个身子已吊在车窗外,长发漫天飞舞里,飞速滚动的车轮在离我脸部仅几厘米的地方嘶嘶地怪叫着。
有猩红的液体一点一滴地淌下来,顺着银白色的车门,洒落在洁白无暇的雪地里,悠然地一路开满绮丽的花朵。求生的意念使我拼命地支起双手,抓住了反光镜。我听到背部有玻璃刮过衣物的声音,撕心裂肺的痛楚中看见眼前湍湍的海水正缓缓地冲我微笑。在撞向护栏的一刹那,从车里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把我抛到冰冷的雪地上!
抬头,用全身的意念,控制天旋地转。银白的桑塔纳优美地划出一道曲线,胡天一欣慰的笑容挂在血迹斑斑的车窗内,他也在挥手向我作别。他的手掌已然血肉模糊,而手势依然是如此优雅,眼神依然是如此从容,仅那么一秒钟的间距,倏地一下消失在天地间。
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全世界在轰地一声巨响后又恢复了死亡一般的寂静。
深夜里,我幽灵一样地溜进胡宅的大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攀上了胡夫人卧室的露台。我披散着头发,满身血污地扑向正安然躺在床上的女人。
我们又见面了!胡夫人阴森森地开口,未等我的手指触及她的脖子:没想到在黄泉路上我还要再次见你!
有一条丑陋的血迹蜈蚣形状地爬出她的嘴角,继而又从眼角鼻端蜿蜒地淌落。她咯咯地笑出了声,你们母女还不是一个样,都死在我的手里,我得不到的东西任谁也无法抢走,就算要毁了他,也不放手!
人影晃动,她笔直地挺起上身,五彩斑斓的脸对着我的眼珠子,她的双手死死地卡住我的肩膀:就是死,我也不会放过你!
血大片大片地涌出来,自她扭曲的五官,空气里弥漫起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我咬着牙齿艰难地忍受着: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可怜的女人。这女人,这一辈子都活在病魔的折磨中,一辈子都挣扎在畸形心理的阴影中,而在临死前痛苦哀号时竟想不到最后输的那个人惟有她自己!
万事皆休!
厚厚的一封信轻轻地滑入火炉,纸上胡天一龙飞凤舞的笔迹默默地被吞没在火舌里:
……心彤,我早应该猜出你就是芊芊的女儿,你们的长相,气质无一不是美奂美伦。可是我老了,糊涂了,竟被你玩的晕头转向,掉进了你精心设计的美人计里!
其实我也知道你母亲的死不是那么简单,可我是如此害怕去揣测那个结果。而你却化作一个复仇天使来到我的面前,赤裸裸地掀起我埋伏在心底里最内疚的哀伤!所以,心彤,我只有想尽办法去补偿,即使有朝一日赔上我这条老命也心甘情愿!
只是,心彤,你何须如此?你何其残忍?竟走出这样的一着棋步?你让我死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芊芊?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此也难以磨灭我对你所作的罪孽!心彤啊心彤……
在老人支离破碎的遗体前,我长跪不起——今生今世,恐怕我都要背负着这么一个十字架而活。是我的一念之差,引来这场灭绝般的浩劫!是胡天一用的生命唤醒了沉迷的我,可是,这辈子,我又如何安心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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