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没儿子，只有两个格格。有一天，天上掉馅饼，在路边上捡了个儿子。

　　这事说来话就长了。

　　在丁香路南侧，自来水公司东边，有一个石椅。虽然叫石椅，其实就是三块石头架起来的石凳，上面那块石头是磨光的，前面还刻着“共青团座椅”五个字。过路的人来到这里可以坐下歇歇脚，挺方便的。我每天散步走到这里的时候，也会停下来歇一会。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这座石椅被人掀翻了，于是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重新安装好。第二天，这座石椅又被掀翻了，于是我又重新把它安装好。几天后，当我第三次把石椅安装好了的时候，累得我气喘吁吁，我正坐在石椅上休息，忽然过来一个小伙子，指着我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我打量了他一下，是个十四五岁的毛蛋孩子。我没招谁，也没惹谁，平白无故就挨骂，说明这里面肯定有我不知道的原因，所以我不生气，所以我心平气和地问他：“小伙子，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吃饱了？”

　　“我掀了三次，你就安装了三次，你安装要比我掀费十倍的力气，你说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我说：“你掀了三次害得我也安装了三次，是不是你也是吃饱了撑的？”

　　他忍不住笑了，连连点头道：“嗯，嗯，我也是吃饱了撑的，咱俩都是吃饱了撑的。”这时我也笑了。我又问他：“你为什么总把石椅掀翻，害的人家不能在这里休息？”他说：“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吃饱了撑的呗。”我进一步告诉他：“看来你是一个很有毅力的孩子，如果用在正事上，定能成大事。”

　　他忽然张大了眼睛：“是吗？”

　　“你很坦率，也很幽默，你虽然做的是一件坏事，但是我从你的谈话中发现了你的优点。”

　　“是吗？”

　　“是的。你如果多做好事，好好学习，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是吗？”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我。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我把这事就忘了。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看书，忽然有人敲门，我开了门，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遇到的那个小伙子——专掀石椅的毛蛋孩子。他见了我，就跪在了我的面前。我问他你这是干什么？他说：“大伯，我今天求你一件事。”

　　我说：“快起来，坐下说话。”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还不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事，怎么答应你？”

　　“大伯，你放心，你答应了我这件事，我绝不会拖累你。”

　　我把他扶起来问道：“你到底什么事？”

　　“大伯，我想让你做我的爸爸。”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又问了他一遍。

　　“大伯，就是……我想让你做我的爸爸。”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儿子？”

　　“不，我不知道。因为不管你有没有儿子，我都不会拖累你，我需要有个父亲……”说着说着他就哭了。

　　“你的老爸怎么啦？”我问。

　　“我的爸爸十年前因车祸去世了，从此，就跟着妈妈过。妈妈为了我和妹妹上学，就没白没黑地给人家干活，对我们照顾得不好，常常令我们穿着亲戚家送的破旧衣裳，脏兮兮的。同学们都看不起我，还骂我是没爹的。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打了架，明明是我的理，可老师总是批评我。听说那个同学的爸爸给局长开车，不知为什么老师就袒护着他，从此，那个同学就更加欺负我了。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就把他的头打破了，到医院包扎的。他的妈妈到学校来闹，给学校带来极大的麻烦，于是学校开除了我。从此我变得更加暴力和抑郁，我就成了人们常说的那种玩世不恭、泼皮无赖的小混混。朝阳街上共十盏路灯，我只打毁了五盏。派出所逮住了我，硬说那三盏也是我打毁的，让我赔八盏的钱。妈妈没钱赔，连卖带借凑足了两千块钱才把我赎回来。我回家后索性把那两盏灯也打毁了。我对妈妈说：‘妈妈，从此我再也不连累你了’说完我便离家出走，开始了我的流浪生活。

　　“我经常在快餐店里吃人家剩下的饭菜，晚上就睡在银行的自助取款机房里，因为那里很暖和，并且有摄像头，我有一种安全感；白天无聊的时候就到街上发个坏，觉得挺好玩的。街上的人都用另类的眼光看着我，从来没有人把我当正常人看待。

　　“有一天我被那个石椅碰了一下，一气之下我就把它掀翻了；不料第二天就有人把它安装好了。我想反正我在哪里发坏都一样，干脆又把它掀翻了，我发现第二天又有人把它安装好了。于是我有了好奇心，非要看看是谁这么无聊不可。于是我第三次掀翻了石椅，暗暗地瞅着是谁，反正我有的是功夫，结果我发现是您把石椅安装好的。

　　“本来我以为您见了我会呵斥我一顿，如果是那样，我会狠狠地气你一顿，我心里早打好了谱。没想到你却表扬了我的优点，我是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表扬我的。现在我真想做一个好男孩儿了，我已经超过半月没发坏了。但是我担心坚持不下去，我很需要你的鼓励，求求你大伯，你就做我的爸爸吧，我不会拖累你的，我只是有话给你说说而已。”

　　这时，我的鼻子酸酸的，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转过脸去，擦了一把湿润的眼睛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家的？”

　　“因为你散步的时候总是走那条路。有一天我就偷偷地跟着你，知道了你的家门。但是我没有勇气进你的家，我怕你看不起我，会把我轰出来。后来又一想，轰出来就轰出来呗，反正我也没什么尊严，我除了怕挨打，其他什么我都不用怕。”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金，叫金得宝。”我的心猛一愣，接着就平静下来，慢慢听他的叙述：“是爸爸给我起的名字，意思是金家得到一个宝，可见爸妈把我视若掌上明珠。有些同学就给我取外号叫‘金不换’。有一次老师就指着我的头说：‘人家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头，我看你一辈子也回不了头了。’我听了这话非常沮丧。”

　　这时，我的心里隐隐产生了一丝愧疚感。那天我对他说的那些话，仅是一种本能地习惯性的说教，压根没有想把他教育好的意图；如果早知道他也是有自尊、爱进步的孩子，我会郑重其事地给他讲讲道理、好好地开导启发他一番的。可又一想，这也难怪我，我虽然是个教师，但他又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我的学生，也不是在学校里，我对他也没有丝毫的了解，我有义务给他上课吗？我在灵魂深处努力为自己辩护着。

　　我的思绪在不停地翻腾着。金得宝还在继续说他的话：“大伯，难道我就没有一点优点吗？难道我就没有一丁点好的特长吗？为什么老师从来不表扬我？如果每学期老师能够给我一次哪怕像你这样的鼓励的话，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金得宝同学……”听到我这样称呼他，他忽然抬起头来用异样的眼睛看着我，好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在聆听神父的教诲：“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也为你能够迷途知返而高兴。但是，我不能理解的是，那天，就凭着我那漫不经心的几句话，你竟然认我做父亲。可是你知道吗？你的妈妈含辛茹苦地把你抚养这么大，你说过一句感恩的话吗？你知道你的妈妈每天都在想儿子度日如年吗？你知道你的妈妈现在还在医院里是死是活吗？现在电视上每天都播寻找你的启事，你知道吗？”说到这里他嚎啕大哭起来：“大伯，你说什么？我妈妈住进医院了吗？我要回家，我要看妈妈去。”说完，拔腿就往外跑。

　　“站住！”我呵住他道：“你怎么回家？就凭你两条腿跑着往回赶吗？”我掏出一百元钱来：“喏，带上，买个车票，再顺便给你妈妈买点东西吧。”他接过钱，深请地叫到：“爸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立刻流了出来……

　　说实在的，我并不需要增添这么一个儿子；但是，我们的国家也不需要再增加一个丝毫不产生正能量的小混混。于是我答应了他的要求，扶着他的脑袋说：“好儿子，你亲爸没得早，回家后要好好地孝敬你妈妈。”

　　他紧闭着嘴，眼睛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后来我给他联系了一所中学让他复读，因为他还不到就业的年龄。他的妈妈说什么也不让我垫付学费，看来她常年打工，手里也有点积蓄。她说：“你光操心我就感激不尽了，怎么能让你拿钱？”

　　复读期间，他进步很快，有了疑惑问题总爱和我聊聊；他有了进步或心得体会也喜欢写成博文发表在自己的博客里。有一次我发现了他的一篇博文，题目是《不伟大的爸爸》，其中有这么一段：

　　从前，我总以为我的爸爸很伟大。有一天，我与爸爸聊天，我问：“爸爸，也许我的境界与您比相差甚远，无法理解您。比如说，你把全城的被掀翻的共青团座椅都重新安装好，又没人表扬你，甚至也没人看见你，累得你气喘吁吁的，你到底图个啥呢？”爸爸说：“每天早晨都有很多爬山的人，当他们登上山顶的时候，也是气喘吁吁的，他们图个啥？”我说：“人家图着锻炼身体呀，爬山回来，早上饭就愿意吃了，既锻炼了身体，又多吃了饭，这不是一举两得吗？”爸爸又说：“我安装共青团座椅，既锻炼了身体，又多吃了馒头，还方便了大家，这不是一举三得吗？”从此作为我的偶像的爸爸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原来爸爸一点也不伟大。他安装共青团座椅主要的也是为了他自己呀，他是个极普通、极平凡的人。可是如果我们的社会要求每个人都做到“很伟大”，那是不可能的事；如果要求每个人暂且做到像爸爸这样的“不伟大”，那么我们的社会立刻就会变得更加和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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