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八月十五。阿丘跪在庄济殿破旧的蒲团上,双手虔诚合十,在自己的眉间上下抖动,每一次来这里他都是带着自己的“求”,他求自己能多拉几趟生意,求家庭和睦,那时候还求阿军能学有所成,求自己还有机会光宗耀祖,甚至还求国家能够太平,他从不怀疑三港殿的神都能听到。现在他跪在这里,他的内心充满恐惧,他的裤子里插着一本《寿世保元》,这是在方医师家看病的时候借来的。书上说:“父母之年上下举,生胎之月为中主。乾坎艮震定是男,巽离坤兑绝是女。算男却生女,三五九岁死,算女却生男,终久鬼来缠。”阿丘看不懂前两句,但是后两句却看得明白,他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还联想到了宋先生家莫名消失的女娃娃,他越想越害怕,心如席虫缠身搔痒难耐。
他怕自己受灾。他珍惜自己的命,与活下去的希望相比,其他一切皆空,什么忠孝两义,光宗耀祖,都比不上失去生命的恐惧,他父亲死的时候他就在床头,他亲眼目睹了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细若游丝的呼吸里透出的是对生的渴望,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希望生命的继续,他的父亲微张着嘴,呼吸粗重,好像要说话,张开的嘴巴透露了他沟通的强烈欲望,他又好像是与自己沟通,回忆起父亲死亡的前一刻,阿丘才发觉人活一世,谁都帮不了谁。阎王爷要你走的时候,力气再大也拉不回来。跪在床头的自己甚至不敢上前去摸父亲的面容、手与脚,他害怕碰触,他怕带着阴间的晦气把自己一同卷走,他只能通过眼泪来自我救赎,来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
他看了一眼大殿内带着微笑的神灵,低着头面容纠结地诉说着昨晚不可思议的梦。梦里方医师家门口围了一群人,他凑了上去,坐在台阶上的是一个号称自己算得极准的算命先生,绝不像那些带着墨镜招摇撞骗的假瞎子,有人让他赶紧搬走,免得搞封建迷信被居委会抓住,先生摇摇头,反问算得出自己会被抓住又怎么会出来?阿丘被这先生不紧不慢从容淡定的气场所惑,开口请先生算一卦,先生毫不吝啬:“生辰八字。”阿丘报后,先生眉心微皱,掐指一算,抬头看了看阿丘的面相,说了六个字:“晦而未明,不利。”阿丘追问何意,先生只是摇头说:“多去寺庙积德纳福,方可化解。”便不再多说。阿丘今日来,就是求各路神灵指点迷津。
粽子出生以来,他的惴惴不安就开始了。但是阿丘的迷惘和多愁善感好像都是他的独角戏,自从粽子有了着落,阿丘嫂的日子就是和几个老娘客凑在一起闲话家常,她从八卦中心知道了宋太太在城关镇的小黑屋里装疯卖傻誓死不交代老大的媳妇儿藏在哪里的事情,春燕娘说得有声有色,眉飞色舞,好像她就是那个看守小黑屋的妇女干部,生动到阿丘嫂警惕地怀疑她是不是藏在身边的卧底。她的生活看似轻松惬意,可是在她的内心,对与己有关的一切无孔不入地攫取,对每一个窥探她内心的人都竖起了坚实的心墙。她也在惶惑中偷生。
阿平走后,阿丘成了姑姑的半个儿子。没有半点关系的女婿也已经离开了南门,走之前他特意找阿丘喝酒,和姑姑住久了连说话语气也如出一辙,他省去寒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直言不讳道:“你偷生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你大可以放心。但我有一件事情求你。”听到他保证不会说出偷生这件事的安慰立马变成了忐忑,阿丘极力控制着不停颤抖的双手,生怕一个不留意就落了谈判的下风。阿平老公继续说:“你姑姑以后有什么事情不要来找我。我和阿平没有娃娃,你姑姑没了阿平,也就成了独自人,年纪大了以后,也得是你这个侄子来养老。话虽难听,就是如此。”阿丘实在不喜欢他不容商量的语气和锐利的眼光,但是粽子这个大把柄在他嘴里藏着,能有什么办法?他使上全力控制脸上的表情,隐藏起对粽子之事泄露的恐慌和对他趁人之危的厌恶,表现出对姑姑理所应当的照顾和责任,大方地说:“侄子照顾姑姑是应该的,你说得是哪儿的话,粽子的事情你也帮了大忙,大家都是自己人。”阿丘觉得现在嘴里的酒和屎无异。“我也是羡慕你啊,还有个儿子。”阿平老公又灌了一杯酒道。今晚他就这句话说到了阿丘的心里,阿丘转念高兴起来,是啊,他还有个儿子!他好歹还有个带把的儿子!这个儿子生得好,女儿和女婿能顶什么用?在起伏的思绪中,他竟同情怜悯起姑姑不幸的遭遇来。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一个月以后的一个傍晚时分,太阳已经下去,月亮也悄悄爬了上来,阿丘提着自己熬的中药去看她。自阿平死后,姑姑像是得了神经衰弱一样全身乏力,整日抱着粽子坐在院子里,和懵懵懂懂的粽子说着阿平小时候的事情。阿丘关心她,时常焦急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总是拍着自己平坦的胸脯摇头,用舌头上的唾液滋润因叙述而变得干涸的嘴唇,默不作答。姑姑喜欢在粽子玩拨浪鼓的时候专注地看着他那双大而灵动的眼睛,她习惯于他澄澈的瞳孔中找寻自己。他俩形影不离,相互依偎,日夜厮守的日子在那个傍晚有了结局。姑姑的死是有预兆的,她在阿平出事以后就日渐消瘦,越来越小,越来越瘦,瘦到眼窝凹陷,颧骨凸显,整个人脱了形,最后吐血而死。就这样阿丘家最难以启齿的女人终结了自己的一生。年纪不大走的总有七七八八的传闻:有邻居说夜半都听见她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咳到隔墙都能想象到喉咙发红肿胀的模样,还有说思念成疾跟着女儿去了,做法唤她兴许能回来,还有说是被逃走的女婿给气死的。连着死了两个人,阿丘怕了,他越来越相信粽子命硬的可能性,更可怕的是几乎所有不期而至的记忆都在佐证它:阿丘嫂怀身子还不满三个月的时候肚子还不明显,爱梅要她穿上阿丘的衣服,一大早去河边照一下自己的影子,然后回家。这样就能生个胖小子,但是这一去一回不能让阿丘看见,看见了就不灵验了,但是阿丘却在阿丘嫂回来的时候和她撞了个满怀。惹得爱梅连说不吉利,后来搭了脉照了肚子才不提这件事。现在回想,本就不是个儿子的命。
过完年,阿丘到底还是绷不住了。
他沉浸在万劫不复的思虑之中,惴惴不安的危机感使他上瘾。接二连三的厄运无异于大雨前的声声雷鸣,把三港殿仅存的平静消耗殆尽。他带着哭腔说:“细凤,粽子这孩子,我们受不住。”阿丘嫂一脸不可置信:“疯了吧你,说什么胡话!”阿丘双手掩面,闷声道:“细凤,你想过没有,阿平和姑姑就是粽子克死的。有些事情你不提,我也不说,但这不是说就可以当没有,粽子对对遇上阿平的事情,就是小鬼不让你过,小鬼在给我们暗示。还有,姑姑走的也是蹊跷,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你记不记得,你妈说有身子的人要戴着萱草开的花,这样能生男娃娃,可是你闻到觉得恶心反胃要吐,就再没有戴了。你再想想粽子的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阿丘嫂的惶惑被戳破,孩子是她生的,她拒绝自己的孩子被诋毁,连阿丘也不例外,这一刻她找到了反驳的力量,她擦了擦冷硬发红的鼻子,像俯视被自己抓住偷吃的老鼠一样看着阿丘,直起腰板冷傲地说:“我的孩子当然不一样。”她顿了顿,似在寻找语言:“我在乡下躲着的时候,有一次工作小组的来隔壁家抓人,我穿着裤衩逃到后院,我妈在前屋搬凳子堵门,那个时候我尿都吓滩出来湿了裤头,我以为肯定是血,孩子一定被吓到了,但是他没有,他踢了我几下就安静了,我那个时候就知道,我的孩子不会是一般的孩子。”她的话让她达到了反驳的目的却丝毫未给她带来据理力争的胜利快感,在阿丘打断前她又抢着开口:“粽子会做大官,我家老小右手也是这样的。我妈从小就知道他会做官。”
“当官比命还重要?还能指望当官的儿子让你不死?”阿丘用男人的浑厚声响回击阿丘嫂倨傲的目光,他挣扎在痛苦的深渊得不到救赎,此刻的他迫切需要阿丘嫂伸手拉他一把或者与他一同坠入万丈悬崖。“你现在考虑这些作什么?这些有的没的都是你自己在自说自话,都是你自己在吓唬自己,真要有本事就把裤脚挽起来下地干活去,去考虑考虑户口怎么落实,考虑万一被举报了要从哪里弄钱了结了这件事。你有这个闲工夫多去学学宋家老大的本事。整天想这些没有影的事情能顶个屁用!”对阿丘而言,现在的阿丘嫂就像一只藏于阴暗的癞蛤蟆,浑身长满了恶心的疙瘩,却仍要呱呱地叫嚣着。
阿丘可悲地发现自己连一个敌人都没有,空有一股无处发泄的杀气腾腾,他轻叹一口气,选择了忍气吞声:“我的意思是,要不就放你妈那里,现在你妈也没有带孩子,等粽子大了再接回来,你同你妈讲讲去?”裹了被子准备躺下闭目养神的阿丘嫂窜了起来:“你去死!我算是听明白了,你怕死,我妈的命就贱?我嫁给你被你糟蹋还不够,还要赔上我妈的命?没良心的狗东西!”她的眼睛泛起红晕,两条胳膊在空中乱舞,两条腿上的肌肉做好了马上战斗的准备蓄势待发。阿丘还是投降了,摸黑下了楼,点了根烟,倒了碗酒,坐在黑暗中。
他打了两个嗝,一股酒气冲了上来,空寂的夜里传来卖馄饨的梆子声伴着沉重的叫卖:“卖馄饨咯,卖馄饨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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