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黄村在一条河的尽头，一排排古石青瓦的房子组成了静谧的小村落。沿着一排石阶往里走，有一个小庭院，院子里是一幢两层结构的石头房子，这里就是阿丘嫂的娘家。阿丘嫂在娘家养胎的事情，只有在家种地的老大启明知道，当时小的在部队，老二在湖州做工。阿秀还处在懵懂期，阿丘嫂对女儿说：“外婆家外面有人的时候，你不能上楼进妈妈的屋子，不然妈妈就会被抓走，你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阿秀听了哇哇大哭，惊恐地保证绝不说妈妈在屋子里。

　　阿丘嫂在黄村的石头房子里干呕，阿丘在三港殿的老房子里，和他的车子在一起。他喜欢拉车，不喜欢改变，他总和阿罗说脚步踏在地上走过，心里才会踏实，阿罗也总嘲笑他胆子小。阿丘不敢往乡下去，怕被人发现了，他就自己心里想象着阿丘嫂的肚子，他的念想和渴望从不流露给外人，只消磨得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瘦。白日里得闲，他就去找宋先生，有时候趁宋夫人不忙的时候还和她搭上几句话，他恨不得能上前去像报纸上登的照片那样，和她握个手，沾点生娃娃的喜气来，就算舔宋夫人的脚能生出个男娃娃来，现在的阿丘也肯这样做。宋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已经搬出去住了，家里还剩下三个儿子，“老大老二可有回来？”阿丘随口问。宋先生抬眼看了一下他，道：“都忙，自己都有家庭了，哪里顾得上我们。”“孙女们可有回来看看？”宋先生觉得阿丘近来有些奇怪，他鲜少谈及报纸上的国家大事，尽是说一些家长里短，“也没。”他答。“春燕娘啊，真是有福气的人，她家那个‘上海佬’不知今年回来不？不晓得赶不赶得上今年清明做节。”阿丘试探道。“这是人家家里的事情，我们怎么知道。”宋先生笑答。自女人走后，阿丘就见着春燕娘几次，一次问起阿丘嫂，阿丘便说年底厂里赶工提早走了，春燕娘不疑有他，她说大城市就是变得快。她没有提起过阿丘胆战心惊的“上海佬”来。

　　阿丘嫂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爱梅让启明去隔壁村请了一个土医师。土医师提着一个土黄的布袋子站在阿丘嫂面前的时候，她直直盯着他茂密胡子上的白色粉末，在心里头琢磨着那些到底是什么。她嫌他脏，不情愿地伸出手。土医师手指上的老茧摩挲着她的手腕，从左到右，阿丘嫂斜着眼，用力努着的嘴显露了她的不满。“左脉比右脉有力，寸脉跳动异常强烈，是男娃娃没错。”说完就开始收拾脉枕放入布袋。阿丘嫂一听，心中大喜，长长吁了一口气，连声道谢：“谢谢医师，谢谢医师。”爱梅也很高兴，笑道：“值了值了。”给医生提了一篮子的鸡蛋。

　　从二楼的窗户里望出去，启明送土医师出了院子，阿丘嫂转身拉住爱梅将信将疑地问：“这准吗？”“准准准，怎么不准！你不要泄了口气。启明说了，这人早年跟前村的那个刘半仙身边学开方子的，很有一套，很多人都找他把脉，一把一个准。”爱梅急忙揽住女儿的话头。“启明还信这个？苦头还没有吃够吗。”阿丘嫂不屑道。“急什么，我听大队鸡场的人说，现在六个月的时候去县城的医院里照一下，就都知道了。”爱梅说。“当真？”阿丘嫂一脸不相信。“怎么不真，说看得清清楚楚的，就是不要被知道了。”爱梅一脸笃定。“我有弟弟咯，我有弟弟咯！”在一旁的阿秀高兴地叫唤起来，可以有人和她一起玩了。爱梅急忙捂住外孙女的嘴巴，沉下脸来：“不可以说，知道吗？不然你妈妈就要被抓走了。还有，外婆和你说，乡里如果有戴眼镜，骑着车子的人，你就远远躲开，他如果给你吃的，你千万不要拿，赶紧回家，他说什么，你就摇头，知道吗？”“骑着车子的那不是宋爷爷吗？”阿秀一脸迷茫，眨着眼睛看着爱梅。“那个不是宋爷爷，那个是坏人，但是和宋爷爷一样，也骑着车子，铃铃铃的。”阿秀点点头，骑车子的是坏人，会把妈妈和肚子里的弟弟抓走，她记住了。

　　阿丘今天接了一个活儿，把老李家的小孙子送回到东门去。上车前，老李千叮咛万嘱咐阿丘要慢一点，小孩子嫩经不起颠簸，阿丘在心中暗笑这一颠簸难道颠成了断子绝孙，如此小题大做，嘴上只得连连答应。这孩子被调教得挺好，一路管阿丘叫伯伯，阿丘笑道：“我比你爸还小几个月嘞。”孩子狐疑地望着他，阿丘又笑道：“你多大了？”男孩子回答：“八岁。”“家里有没有弟弟妹妹？”阿丘问。“才没有。”男孩瘪了瘪嘴，使劲摇着爷爷给他的拨浪鼓。“想不想要一个？”阿丘饶有兴趣地问。“才不要，有了弟弟妹妹，我就不是最小的了。豆子也有人抢着吃，白糖也有人抢着吃。”男孩子声音当中带了点委屈的哽咽。阿丘听了哈哈大笑。

　　经过城关镇门口的时候，阿丘停了下来靠边休息，这里到东门还有一半的路程。老李家的孙子已经靠在车上睡着了，阿丘抽着烟抬头眯起眼睛看公告栏，他想，近期要去乡下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