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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福爷

时间:2017/10/31 作者: 古钧台 热度: 101759
  第一次见到德福爷,是在我八岁那一年。

  我放学刚进家,就听奶奶说,前街的德福转业回来了。看看,部队上就是出息人。德福在部队上三年,人长高了,也胖了,说起话一套一套的,腔调也变了!

  德福在村里辈分高,虽然年龄只有二十一岁,我应该叫他爷。

  放下书包,我便来到了德福爷家里。德福爷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面向着众人,正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在部队的生活。德福爷都说了部队什么事,我没有听懂,可我看清了他本人。德福爷中等个子,国字脸,大眼睛,浓眉毛,穿着黄色军装,戴着旧军帽,人显得满精神。

  德福爷的确变了,不但人变了,话音也变了。早晨,他在街上闲逛,村里人碰到他,问:“德福,弄啥去?”他会回答说:“我们去西边溜达溜达!”上午,他溜达到场院里,问正在压红薯母的社员说:“你们在闹什东东?”那时,全村一个大食堂,定量吃饭。一天,他去打饭,有人偷偷对他说:“德福,你刚从部队回来,饭量小,你分的馍吃不完均给你叔吃点,你叔老吃不饱!”他却大声回答:“操他妈的,南京北京人都一样,我为啥给他吃呢!?”劝他的人一听这话,撇撇嘴走开了……

  对德福爷的变化,村里人都十分反感,甚者有人认为他当了三年兵得了神经病。有人问他:“德福,别人当兵转业都安排个工作,你还咋回来种地?是不是犯错误了!”

  德福爷一听,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赶紧说,“没、没有,我是服役期满自己要求回来的!”

  有人又问:“你入党了吗?”

  “入了!我是预备党员,一年就转正了。”

  “啊,才是预备党员,一年才转正呢。”

  问他的人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不怀好意地朝他笑笑走开了。

  德福爷虽然遭到了村里人的轻蔑和嘲笑,但是,他到底是退伍军人,又是预备党员,不久大队对他便委以重任。

  吃大食堂饭那些年,因为粮食奇缺,食堂饭清汤寡水,人们经常吃不饱。于是,饿肚子的人便把眼睛盯在了成熟的庄稼上。麦子熟了偷麦子,玉米能吃了偷玉米,红薯起堆了偷红薯。大队虽然派民兵看护庄稼,可是,人们还是照偷不误。于是,党支部经过研究,就推荐德福爷当了看护庄稼的民兵队长。谁知,德福爷上任不到一周,便捉住了一个偷红薯的“贼”。

  村里有一个外号叫“顾大炮”的人,生得膀大腰圆,饭量特大。自吃食堂饭以来,他就没吃过一顿饱饭,经常饿得前心贴着后心。秋天的一个夜晚,“顾大炮”肚里咕咕叫着,饿的实在难受,便怀揣一把砍刀,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来到了南岭上的一块红薯地里,不顾一切地剜起了红薯。“顾大炮”先剜出一根细长的红薯,顾不得擦掉红薯上的泥土就啃了起来。生吃了一根红薯,“顾大炮”有了气力,一会儿就剜了一堆。他正要装进一个灰布口袋背走的时候,被巡夜看秋的德福爷发现了。德福爷便愤怒地大声呵斥:“你…你,好大胆,竟敢偷队里红薯。走,跟我到大队去!”

  “顾大炮”平时虽然胆量过人,可是,此时毕竟是做了贼,偷了队里的红薯,做了亏心事。于是他站起来,祈求着说:“德福,你看,你看,我饿得实在…实在是——”

  “走,少啰嗦!跟我去大队。”德福爷斩钉截铁地说。

  “顾大炮”本来想说我饿得实在受不了,才来偷红薯,可话没说完就被德福爷打断了。

  “顾大炮”站了起来,“顾大炮”的瘦脸黑丧着,手里紧紧攥着砍刀,怒目横眉对着德福爷。因为他知道如果去了大队,遭干部们训斥不说,说不定还得五花大绑去游街。这叫他这个脸朝外的人咋受得了! “真得去大队?”他又加重语气问。

  “没有商量余地!”德福爷再一次重申。

  说时迟,那时快,“顾大炮”挥舞着砍刀向德福爷冲了过来。德福爷到底是当过兵,受过特种训练。他看到“顾大炮”挥舞着砍刀冲了过来,随机应变一闪身,“顾大炮”扑了个空。“顾大炮”一是理亏,二是肚里空着,三是也不是真心实意要砍,只听得“扑通”一下,栽倒在红薯地上。德福爷趁机夺过砍刀,把他押到了大队部。事情发展的结果,“顾大炮”押到大队食堂挨批斗,而德福爷却成了护秋英雄,受到人民公社通令嘉奖和表彰。

  成了英雄的德福爷名字传播十里八乡。就在此时,一位崇尚英雄的十八岁姑娘托人求亲嫁给了他。姑娘叫王彩风,是铺沟村的一枝花。姑娘上小学时从课本上读过董存瑞、刘胡兰、黄继光和刘文学的故事。少年英雄刘文学就是与偷队里辣椒的地主分子做斗争牺牲的。那是一个崇尚英雄的年代。少女王彩风特别崇拜少年英雄刘文学。德福爷与偷队里红薯的“顾大炮”搏斗的事迹传播后,在姑娘纯净的心灵上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自己虽然不能当英雄,何不嫁给英雄呢!于是,王彩风没要任何彩礼就嫁给了德福爷。

  德福爷有了媳妇,整天心里乐滋滋的,看护庄稼更积极和卖力了。这时“三年自然”已过,村里大食堂散了,农业经过调整连年丰收,生活问题解决了,也没人再偷庄稼了。大队党支部对德福爷的工作进行了重新安排,让他当了公社供销社代销点的代销员。德福爷当代销员时间不长,就和媳妇王彩风打了一架。打架的事由是因为一个价值八角钱的花色塑料卡子。那一天,德福爷进货不在家,媳妇看货架上有一个花色塑料卡子很好看,就拿一个别在了自己的头上。德福爷进货回来,看到花色塑料卡子缺一个,就问谁拿卡子了。王彩风说我拿了,在头上戴着呢!德福爷当时就让采风把卡子取下来,王彩风不取,于是先是争吵,然后就发生了打架。

  街坊邻居听到争吵和打架声,都涌进了德福爷家里。劝着,问着,看到底是为了啥事。王彩风双手捂着脸坐在床上只哭不说话,德福爷用手指着她,气得嘴哆嗦着说:“你、你妈的不像话,戴卡子不给钱,压着供销社的资金不让周转……”

  王彩风听了这句话,站起身从头上把卡子取下来放到货架上,哭着跑出了德福爷的家门。王彩风一走杳无音信,后来村里有人在神垕镇街上见到她,此时她和一个叫魏子的老光棍同居三年,生有一个小女孩,住在镇北边大坡上一条土洞里,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唉,这个铺沟村的一枝花啊,因为一时的政治冲动竟落得如此下场,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红颜薄命吧!

  妻子王彩风出走后不久,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文革”开始不久,就掀起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高潮。除家家户户发有一套《毛主席著作》以外,红皮的《毛主席语录》是人手一本。学习毛主席著作要立竿见影,联系实际见行动,于是乎许多人做好事不留名,甘当无名英雄。德福爷便加入了做好事不留名、甘当无名英雄的行列。他走到那里,把好事做到那里。除做好事不留名外,他还经常背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的黄色挎包,挎包里装有《毛主席著作》、《毛主席语录》和当时出版的红色报纸,不管是在大街上,还是田间地头;不论是赶集上会,还是进城办事,只要是有人群的地方,德福爷或是拿出《毛主席著作》、或是拿出红色《毛主席语录》、或是拿出当时出版的报纸,广泛地进行宣传和讲解。特别是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的时候,也是德福爷最欢欣鼓舞的时候。不论是白天黑夜,不论是下雨下雪,他都会走村串户进行宣传。当时有一个口号,叫做“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不过夜”。德福爷正是这句口号的忠实执行者。一九六八年冬天的一天夜晚,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德福爷在去禹山北坡村子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的时候,天黑路滑,不慎跌进了一条深沟,顿时昏死了过去。当人们发现把他背回家的时候,他已经在雪地里躺了六个小时。德福爷只因为没有被摔伤和冻伤,得感谢沟里深深的积雪和那身脏兮兮的棉大衣。这次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的逢凶化吉,使德福爷跨上了他人生荣誉的顶峰。他先后被评为公社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县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一九七O年秋季还被推荐参加了许昌地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成为了当地一个响当当的名人。

  然而,正在德福爷倾注全部精力和身心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时候,却得了胃出血和肺气肿等多种疾病,经常气喘吁吁,干咳不止。村里有人曾劝他去医院看看,他却说,毛主席谆谆教导我们:“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只要我们为人民的利益去死,就比泰山还要重。”有人劝他休息休息,他却说,毛主席还谆谆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听了这些话,劝他的人摇摇头说:“德福这人是脑子坏了,坏的还不轻哩,人怕是不中了!”

  德福爷因病去世时只有三十五岁。他虽然生前做过很多好事,还参加过许昌地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可在村里很少有人敬重他,人们除了轻视、嘲笑和挖苦外,还公认他神经有问题。

  只有村里“五保户”九奶奶时常念叨说:“德福这孩子好啊。他活着时没少给俺家挑水,磨面。俺一天夜里得了急病,还是他把俺背进公社医院治好的。好人不长寿,好人不长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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