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梦见在湛蓝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麦田,微风拂过,麦浪滚滚。走进麦田,金色的麦穗带着密如睫毛的麦芒在灿烂的阳光下欢乐地摇摆,好像在和光线舞蹈,而我逝去的亲人们就分散在这广袤的麦田里恬然地微笑着,好像一棵一棵的向日葵。有旋律随风弥散在天空,好像无数的小精灵,我心里知道这就是天堂了!
父亲温暖的手心(一)
小时候,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在西北的老家务农。父亲则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工作。每年,一家人只有在父亲过年休探亲假的时候才能团聚,然后又匆匆分开。直到我上小学二年级,我们一家人才真正在鄂西北的一个小县城里团聚。
在老家的时候,每到冬天来临,尤其开始下雪,吃过午饭,我都会趴在门前的小矮墙上,不停地朝着远处进村子的小路张望,怀揣着一份祈盼和不为人知的小秘密。那时候,村子里还没有通公路,父亲每次到了县城后都要徒步走上大半天才能到家。
不知道哪一天,似乎是延伸到天际的小路就出现了小黑点,小黑点慢慢地移动,越来越近,往往等看清楚人形的时候,发现是过路的人或者是进了别人家的门,沮丧得恨不得眨巴一下眼睛就把这一天翻过去算了。等到看清一根棍子两端各挑着一个旅行袋的人出现,呼出的热气白了眉毛和棉帽上的绒毛,而且是真真的朝着通往我们院子的斜坡上来,我会转身就往院子里跑,按捺不住狂喜,象一只小麻雀一样先飞到爷爷住的窑洞,再到母亲忙碌的厨房,一路喊着: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
等到这个被我盼了一年的人正真落座到家里,在窑洞的火炕上围着火盆和烧得咕嘟咕嘟作响的茶壶、左邻右舍的嘘寒问暖、分享着糖果和饼干的嚷嚷成一团的孩子,而我却怯生生地远远地张望着,好像那么一窑洞的热闹都和我无关,但又有欣喜在心底里泛起,觉得这热闹就是我捂了一年的秘密和祈望所开出的花。
我一遍遍地在窑洞门口和热气腾腾的厨房间来回跑着,好像陌生的壳就能被我一点点磨蚀,而我也能快点飞进那个热闹的气球里去。
等和父亲正真亲近起来,我和妹妹便把他的头发当成了玩具,两双小手不停地在他黑亮的短发间揪来揪去,扯他的耳朵,父女三人在炕上滚成一团,笑作一团。
“闺女,走!”然后,我们的小手就被爸爸一左一右地握在他的大手里,揣在他那温暖的裤兜里,走亲串友。
这双大手的温暖就像煨在心上的一个小炭炉,一直暖进血液里。
爷爷是个西北老汉(二)
爷爷是个典型的西北老汉,山羊胡子,不离手的旱烟袋,一年四季戴帽子(除了冬天带棉帽,其它时候都是带个瓜皮小帽)。他说帽子摘了就会头疼。爷爷说话的时候少,大多数的时候都吧嗒吧嗒地吸着他的旱烟杆,好像总在琢磨着什么事儿。他最喜欢边抽烟边看自己的一张照片:在北京天安门的布景下,头戴棉帽、身穿大衣、手里一把烟杆,坐姿。看够了就收起照片,在鞋底上磕掉烟锅里的烟灰,把烟袋缠在烟杆上,再把烟杆别在腰带里,心满意足地捋捋胡子。
爷爷说话从来不高声,也不训斥人,语调平和而缓慢。但爸爸他们兄弟姊妹从来不违背爷爷的意思。他病了坚决不吃药打针(尽管我三叔就是医生,也拿他没有办法),就静静地躺在炕上,或者要人给他在耳朵上割个口子放放血。
奶奶生了十个孩子,夭折了四个,并且很早就过世了,爷爷拖儿带女地独自养大了六个孩子。爷爷曾被抓壮丁,半夜偷偷逃了回来,只为牵挂着还没有成年的儿女。在土匪半夜闯进村子的时候,一家人慌慌张张地逃走,偏偏落下了熟睡的父亲。等天亮了父亲醒过来,发现院子里到处是忙着杀鸡宰羊的兵,唯独不见自己的家人,当他懵懵懂懂地站在院子里,掉在身上的土坷垃让他抬头看见了躲在窑顶上的酸枣丛里慌张的爷爷,招手示意他赶紧跑。经历了战乱、匪患、饥饿,的爷爷变得越发谨小慎微,谨言慎行。他觉得一家人能够活下来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他觉得心满意足。
后来妈妈生了弟弟,他不顾年迈不出远门的顾忌,来看孙子。他坐了火车,看见了轮船,也听父亲给他讲了许多的新鲜事。他在啧啧称奇的时候总要说:咦,你看现在人能的!
我们还给他看小人书,讲里面的故事。头一次听到他笑出来声来是源于一本小人书里的童话故事。大意是说动物学校里有乌龟、天鹅等等的小动物们,有一天动物的妈妈们给自己的孩子们送饭,天鹅妈妈因为有事情,就托乌龟妈妈给自己的孩子带饭去,乌龟妈妈说它不认识小天鹅,天鹅妈妈说:这个太简单了,你到学校里,看见的那个最漂亮的孩子就是。结果晚上,小天鹅还是饿着肚子回家了,天鹅妈妈问乌龟妈妈怎么回事,乌龟妈妈说我是把饭带给了学校最漂亮的孩子了,找来找去发现还是小乌龟最漂亮,所有饭都给小乌龟吃了!他自己翻看的时候也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爷爷回老家的时候带走了这本小人书。
姥姥是个盲人(三)
姥姥是结婚后成为盲人的,原因大家都讳莫如深,我曾经问过母亲,她也说不太清楚,反正从她记事起,姥姥就看不见了。
在我的印象里,姥姥古铜色的面孔上永远都是笑容。摸索着在灶台上烧火做饭、摸索着喂猪喂鸡、摸索着从木柜里翻出核桃和大枣待客、手搭在别人的肩上爬高摸低地去田里劳作,所有农妇能做的事情她似乎一样不落。她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一圈一圈的,但就是不出声,可我能感觉到她的高兴。晚上在煤油灯下,妈妈边做针线活边和她说话,灯光或明或暗地闪着,映着她的面孔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她也会叹口气、也会流眼泪,但笑容不变,好像是已经刻在脸上的。
她高声喊我和妹妹乳名的时候,感觉是恨不能把我们紧紧揣进心窝里。七十年代农村生活困顿,只有过年才能吃得上一顿白面,在面粉和油都极为金贵的年代,她常常把积攒下来的面粉做成一张张的小油饼,藏在一个小缸里,然后要舅舅接来我和妹妹,一天一个,她和舅舅都不吃,直到吃完这缸油饼她才要舅舅送我们回去。
后来父亲出差顺路回老家看望舅舅,那时候姥姥已经去世多年。晚上,父亲和舅舅坐在月明的院子里说话,似乎是看见了姥姥拄着根拐杖站在舅舅的身后望着父亲许久许久,然后就返回身慢慢地走了。母亲说这是父亲回来后告诉她的,也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真的。
邻家的姐姐(四)
老家的邻家姐姐总带我玩,给我逮个蝈蝈编个小草笼子放在里面,从山上带把野果子回来,讲狐仙鬼怪的故事,带我看戏……我现在甚至都忘了她的名字,也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只有两根粗粗的麻花辫、额头上一排自己用火钳夹弯的刘海、兰花花的棉袄,冬天里一方大红的头巾。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在骨子里把她当成有血脉的亲人。
她带我看戏是最为欢乐的时光。我们老家的村子里有个古色古香的戏台子,冬日农闲的时候,村子里会在晚上演出自排的样板戏。我吃过晚饭,早早就到邻家的厨房等姐姐。她麻利地洗锅洗碗收拾妥当,就开始炒玉米粒,等玉米粒在锅里劈劈啪啪作响的时候,香味就开始弥散开来,她先撤了灶里的火,再跑回房里换好衣服,然后在我和她的衣服兜里揣满炒好的玉米粒,我们就挎着胳膊去看戏,手插在兜里的玉米里暖暖的。我看戏是看热闹,并不怎么看得懂情节,等看扮杨子荣的演员从用来比作高山的桌子上空翻落地,掌声雷动,我也跟着拍手蹦高。每次都等不到戏的结局我就会睡着在邻家姐姐的怀里,等她背着我回家交给母亲的时候才醒一下又熟睡过去。
邻家因为兄弟多,她被换亲到和我们村隔河相望的一个村子里做了新娘。出嫁的时候被兄弟扶上马的姐姐,红盖头遮到了膝盖,只露出了一双绣花鞋。我远远地看着总觉得姐姐象是被人强抱走的一只柔弱的猫。
后来过了好久才见面。我去看她时,她正在和自己的母亲说着话,抬头看见我笑了,但好多东西不一样了,她的麻花辫没有了,她的眼睛再也没有亮亮的光彩了,我拉着她的手的时候她怯怯地本能地缩了一下,我顿时感觉到了一种隔阂,难过却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回想那是艰难生活里的沉重和苦涩。她回去后不长的时间,大概临近过年的一个晚上,我被邻家婶婶的哭声惊动了,跑出院子看见婶婶对着河对岸哭得呼天抢地。河对岸黑魆魆的山脊上几束火光隐隐地在移动。从母亲她们劝慰邻家婶婶的话里才知道,邻家姐姐在田里劳动时被滑下山坡的冻土块砸中了头,没能救过来,今晚出殡。
我好像被人点了穴一样不知道是哪里又痛又麻。我知道那个疼爱我的邻家姐姐再也回不来了!
未曾见过面的婆婆(五)
婆婆是在我们中专毕业的时候突遇车祸去世的。之前和丈夫也并不熟识,尽管是同学,似乎也没有单独说过话。听说这样的消息,心里真是同情万分,觉得没有妈妈的孩子太可怜。父亲甚至后来还说,你这叫同情,哪里是爱情啊!
婆婆除了一幅黑白遗照,再也找不出一张照片。她和妈妈一样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在乡下,劳苦自不必说。丈夫说高中住校,有一日晚上突然回家,看见婆婆一个人在灯下落寞地抽着烟,于是后来尽量多回家陪母亲。
儿子小的时候哭夜,闹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妈妈要了丈夫家乡往来书信的信封,半夜里边烧边叮嘱,要婆婆不要惊扰孙子,他们会替她好好疼爱的。
我有一日梦见婆婆在乡下的厨房里,我往灶台里续柴,她揭开锅盖,热气腾起来,罩住了她的身形,屋顶的漏光处透下来的光束又正好在她的头顶,于是整个人都裹在光和蒸汽里了,我始终没能看清她的面孔。
过小年,和儿子两个人吃过饺子后闲聊,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助兴,于是就着桌边的松子小酌起来,谈论着一首歌、一个梦境,说可以画成一幅印象派或者抽象派的画,谈论着那双温暖的手,突然就哽咽不能语,儿子揉搓着我的头发说:妈妈,别激动!别激动!
心里忽然就暖烘烘的,感觉一棵小树长成了大树,生命的传承和轮回让我们在此生有了如此的母子情缘,感觉真好!
我说:天堂里的收成不错,他们都过得很好。
于是,我们干了杯中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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