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红掌兰主干都长了十个节,看去像小棕树,陪伴他入住这套三室两厅的经济适用房,整五年了。年年二十几朵花,不断地争相展绽。又有15朵爭俏抢艳,还有一支预备队埋伏在叶下,要不了几天,就会像一支支红箭向上冲。他加了液肥后,把瓶盖拧紧,倒着瓶子晃了几下,不见渗漏,又拿起一块湿绒布,轻轻地擦拭花叶,不容花叶上蒙一星星灰尘……
大门开,花枝招展的女儿回来了,进门就急:“老爸,快!救救你女婿!”
她没带他的可爱的外孙,也不换拖鞋,穿过宽大的客厅,直奔红掌兰前,加重了紧迫感,“您那可怜女婿摊大事儿了,原告找了法院院长的上级,黑的就成了白的。这官司一输,他至少要丢100万!”
他审视她一眼,觉得她急眼时也可爱,更像她妈妈。三十老几的人,上过大学的,遇点小事儿就如火烧眉毛。他把湿布翻个面,一手轻轻地托着花叶,一手轻轻地擦拭叶面,那鲜红的叶面像打了蜡一样闪亮。
“爸!您听了没有?他几年的血汗钱呀,都要被黑了!”
他又瞟了女儿一眼,目光立即回到花上。这—支开了三个多月,从来不看窗外雨雪风霜,比他更淡定、从容。那长长的叶柄变黄,开始枯萎,可它高擎着的花依旧灿烂。那像黄金棒一样的园柱形花蕊,金粉四溢,顽强地显示她的高雅华贵。她没有抛头露脸的机会,只在他这里忍受寂寞,坚守常开不败的本色,让他享受满堂生辉的雅趣……
女儿绷紧了脸,伸手夺他的抹布,却立即缩回来。
她丈夫和几个朋友合伙做房产,却当了二道贩子,购进了几十套高档房,有价无市,多半砸在手里,打死也不想少赚一点儿。月供要断了,银行催得紧,出手无望。大难来临各自飞,第二大股东闹着散伙。这明显违反合伙章程,不能退股。可对方有邪路,恶人先告状。丈夫要输了,退掉100万,他还能有什么?
她只求老爸跟法院王院长打个招呼,撒娇,施压,痛哭流涕,不管她怎么悲催,他始终似听非听,淡漠以对。她抱住他右臂大哭,眼泪当液肥,洒给红掌兰。
他抽出右臂,拿起小喷壶,转身去洗手间了。
系着围腰的妈妈从厨房走出来,把女儿拉进主卧室,关上门。
他在卫生间接了—壶水出来,并未直接给花上洒水,只在植株周围“喷灌”,看看基部退化的一根叶柄,托叶变干,他用剪刀细心地剪除。有支花梗发黄,他在离基部保护桩处剪断。一边精心料理,一边倾听卧室里母女对话。
“你们也赶得不巧。明天他要出远门,去看一个老战友。”
“呀,那今天就得办!”
“你还不了解你爸爸那臭脾气吗?他一辈子万事不求人,到退休前也没去掉副字。现在,我更摸不透他。我看,他不敢往枪口上撞。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下来了,哪里都人走茶凉。再叫他去求人,他低不下头,丢不起面子!”
“他跟王叔那么好,王叔那次来家里,还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老爸打个电话就行,低什么头?丢什么面子?”
他微露笑容,又埋头察看另一支园柱花蕊,仍竖耳倾听。
“他到底顾虑什么?我慢慢问他,问清了才好劝他。”
“妈,一定要爸爸出门前办好。要快!案子判了,就更被动了。”
门开,女儿出来。他深深低下头,忙中碰了一下花,眉头皱起来。
女儿走到门口甩下话:“爸,您不管,我就带着儿子陪他,出门要饭去!”
他望一眼关闭的大门,把椅子拖一下,面对窗户,欣赏着红掌兰。觉得花朝阳一面久了,起身上前,连花盆转动,换红掌兰另—面接受光照。
老伴站在他身后,要说话,却启动不了嘴,转身进厨房去了。
次日,女儿又早来。她老爸,前刘副局长走了。蹲过同一条战壕的老战友病重,他只怕不能话别,急得坐卧不安,老妈也没来得及劝他。他只留下—句:让女儿女婿自己想去。也许,他真心想逼你们自己救自己!
女儿气得人工睫毛摇动,—脚踢出去,一个花盆倒地,碎了,几株红掌兰倒了。母亲挡住她,红掌兰才没进一步被作践,其他三盆也幸免于难。
老爸一去无音讯。女儿一天几次打老爸的手机,不是关机,就是不接电话。好在丈夫的官司推迟开庭,还有一点缓冲余地。老爸—直失联,她决不敢以老爸名议擅自去求王院长叔叔,只能听天由命了。
“也许你爸跟王院长打过电话了。”母亲打电话安抚女儿。
“只要他打了电话,成与不成,他回来,我就赔他十盆红掌兰!”
母女俩如煎似熬地等了几天,前刘副局长到底回家了。他一脸轻松,因为老战友还能活下去。他捧着两盆红掌兰,一进门,旁若无人,直奔窗前。看到—盆红掌兰受了伤,盆也换了。这好像在他预料中,没有难过,没有追责,把两位“新兵”安置好,接着照顾伤员。他也不打听官司蠃了,还是输了?这个世界,除了他的红掌兰,没有其他存在。他随手把一盆红掌兰推到女儿脚边,终于开了金口。
“这玩艺儿能吸收空气中对人体有害的苯、三氯乙烯,有利健康。开花时,花有轻微的毒性。修剪枝叶后要洗手。”
母女毫无兴趣听养花,只想抓紧催他落雨前送伞,快给王院长打电话。
他金口一开,闭不住了:“这是世界名贵花卉。你们没看见吧?在一些重要场合,讨论大政,欢迎贵宾,都摆设大批红掌兰。看看,看看,花红如火,花蕊金黄。金黄色的花长在上头,叫鸿运当头。这一根金黄色的花穗棒,代表手中有金条。鸿运当头,黄金在手,哪个不喜欢?”
女儿正急,手机响了,转身走开接电话。听了一下,忽转身叫道:“爸,妈,没事了!”笑着走近双亲,“法院调解,双方继续合伙,风雨同舟,共渡时艰。”
“你打电话了?”老伴问。
“打电话管什么用?我当高院院长了!”
他掻掻白发,看看女儿,拿起小喷壶,进卫生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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