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沙坪坝中学实习很伤感。要是有人早点把下面的内容告诉我,我也不会去的。可下面的事,我并不知道。
杨主任走进校长办公室那会儿,尹明华正在收拾桌上的职称评定表,见了他,说:“老杨,有啥事儿?”
杨清玉说:“师大来的实习生还没有来报到,我们是否到县上去看看呢?”
尹明华想了想说:“也好,反正要人到县上去把《英语同步训练册》拉回来,你今下午就跑一趟吧。”
杨主任听他这样说就很委婉地说:“是不是把老陈也叫上?”
尹明华眉头皱了皱,说:“她怕又没有空吧。”
“我一个人去怕不方便。”
尹明华听她这样说,就没再说啥,默默地把桌上的烟拿起来点上,从牙缝里咝咝地吸着。对沙坪坝镇中学这个烂摊子,他当真尝到了味道。在悦来县政府教育局人事股当干事那阵儿,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来这穷山恶水的中学来当校长。直到第二天都发任命通知了,领导才找他谈话,说:“小尹,去吧,原校长因收费问题的确没法再呆在那里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人选。你去了,只要不贪不占,违法的事不干,其它事情我们都支持你。”县教育局局长黄平温和地望着他。看着两鬓斑白、自己昔日高中的班主任,现在自己的上级,他到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最后只说了句:“我怕胜任不了。”“我还不知道你的能力么?就别推了吧,小尹!”黄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了。
尹明华到学校上任时才知道自己摊上了麻烦。
沙坪坝镇中学座落在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山坳里。校内建筑,有一幢四层楼十五间教室的教学用房,教室占了八间,理化实验室各占一间,教师会议室占了一间,老师集体办公用了两间,剩一间作了理化生的保管室,校长和党支部书记合用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办公室,另一个小办公室里安置了教导处正副主任,政教处主任和团支部书记。学校仅有的两个电器设是:两架录音机都放在校长办公室。录音机上都贴有语文组、英语组的纸条标签,不得越权使用。全校教职工三十六人呆在四间教室改成的寝室里。没有结婚的,或是晚上要回县里去住的,都是两三人合用有十多平方米的寝室。双职工的用两间内外间,半边户的视其情况,在镇上有房的就不分房,每晚回农村家的与单身汉们共用,妻子在镇上又没有房的,分单独一个内外间。食堂是请的两个工人在煮饭,每月只给100元,其他是他们自己卖包子镘头及小菜赚点补贴。
这些都很好打发,最让尹明华伤脑筋的事是在这三十六人这么个集体里,人际关系却相当复杂。教导处杨清玉和教师张平禄他们七人是一帮派。党支部书记自己一人是一股筋,青年教师是谁也看不顺眼,杨言曰:“造成今日之中国教育现状,老朽教师之冤业也。”杨清玉却说:“黄水未干,就评三论四,二月的小鸡仔,嫩哩。”而在县城里住的老师们却说:“乡巴佬,困死这里是活该。”尹明华从去年九月份上任来,总想改变这种复杂人际关系,却收效甚微。当然,表面上都和气多了,但骨子里都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偏见,就像埋在地下的火药,只要有条引火线,就会爆炸。弄得他也有点心灰意冷了。想想前任校长,他当真有点佩服,虽说成绩没有做出多少,但是他在校长这把椅子上毕竟坐了十三年。十三年,一个多么可怕多么漫长的岁月啊,想想都让人肉麻。他有点想不通了:他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自己才当了一个秋期校长,就仿佛过了十年似的,十三年,他是怎样过的呢?
尹明华抽着烟,望着窗外梧桐树那青黄青黄的叶子轻柔地颤抖着,仿佛就是那初生婴儿在清凉风中微微地瑟缩。远山朦胧。烟锁雾罩的御河奔涌着江水,一浪高过一浪,春潮没有任何先兆,就这样悄悄地来了。河沿有几点朦胧的身影在轻盈在跳动,那是青春而健美的姑娘在跳绳吧,要不就是她们正在洗衣,浩渺汹涌的江水冲走了她们的花衣服,她们正在焦急地打捞吧。
杨清玉见尹明华没有附和她的建议,站起来走了。她是善于揣摸男人心理的女人。自从尹明华来校当校长,而挤掉了本该她的位置那天起,她就在心里揣摸这个比自己小十来岁,性格倔强,干事干净利落的男人的心理,但有好多好多次,她都失败了。今天,她又失败了。她嘟咙着走出校长办公室,来到二楼自己办公室去收拾东西。见一(2)班谢钢在楼梯上伸头缩脑的,就吼:“不进去上课,站在这里干啥!”谢钢赶紧笔直地站着,右手在额上一碰,行了个在小学的少先队队礼,说:“报告杨主任,张老师对我说,‘听不进就请到楼梯上去透透风’扯着我耳朵,我就出来了。”杨清玉见他调皮地笑,脸一黑,大声说:“站好,再乱动丢下楼去。”“是!站好,站不好杨主任要丢下楼去。”谢钢再次行了个队礼,高喉咙大嗓子地说,惹得整个教学楼凡是坐在窗台边的学生都把头伸到外面来看。正在上课的张平禄老师“啪”地把课本往讲台上一丢,转身就往教室外走,走到门口,又回来了。学生都禁若寒蝉地坐在位子上,把头埋在桌面的书丛中。后排的四个女生两个男生都埋头在偷偷地笑,还相互做着鬼脸。
“啪!”,杨主任一耳光打在谢钢脸上:“我看你嘴硬。”一(2)班教室里后排那几个学生听着打人的声音,心里都一颤,脸上流露出愤怒。男生李宁握紧拳头对朱玉琼扬了扬。朱玉琼没有理他,掏出小圆镜照自己的脸。
正在讲《我的老师》一课的一(3)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余建培轻轻放下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学生脸上都愤愤不平。余建培想了一会儿,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才说:“我们继续上课吧。”
尹明华刚准备把职称评定表送到政教处去,听见杨主任又在打学生,赶忙跑去。谢钢已经被她领到教导处去了。见他进来,也没招呼,只对谢钢说:“俯卧撑,一百个!”谢钢没说一句话,蹲下就做,边做边大声数数:“一,二,三......”尹明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把职称表放在政教主任王军桌上,说:“老王,你再看看这些职称如何?”老王接过时他又说:“尽快早点交来,没时间了。”然后就回办公室去了。
他进办公室时,党支书记李泉飞说:“你看二楼......”尹明华挥了挥手说:“我已经知道了。”
下课后,学生都围在教导处的窗前看谢钢做俯卧撑。谢钢做得很慢,数得也很低声了。李宁和朱玉琼跑来分开众人说:“看什么看,边做俯卧撑也没看过么?”扑到窗台上,见谢钢做得有气无力,样子很狼狈,朱玉琼拳头一扬,说:“雄起,是男人就雄起呀!”谢钢胀得象猪肝的脸向窗外扭了一下,声音猛然大了:“71!72!73......”
几个下了课的青年男教师在办公室里推推搡搡,说:“雄起,是男人就雄起呀!”女教师们都装着没听见,依然东家长西家短地冲壳子,谁也没有理睬谁。
老王见门口走廊里围的人实在太多,走出来大声武气地说:“都走,有啥好看的。”学生都怕他那幅长了络腮胡子的脸,一窝蜂地四散开了。
尹明华走出三楼办公室时,上课铃响了。跳绳的,捉迷藏的,玩玻璃弹子的,躲在教室里看小人书的,都慌慌张张准备上课。有那么十多个学生丢下自己正玩着的东西,用手提着裤脚,急急忙忙往厕所里跑。望着这慌乱忙碌景象,尹明华轻微地叹了口气,径直往一楼找一年级教研组长刘成兵去了。
围在一(3)班窗台和门口的学生见他来了,鸟兽般地四散开去。一(3)班学生把政治书递出教室时,人都全没了影儿。“又不带书,一(2)班学生咋总是不听呢?”他心里这样想。
刘成兵正在整理“普九”资料,见他进来,说:“尹头,初一全省语文竞赛结果出来了,我们得了一个一等奖,三个二等奖,八个三等奖(优秀奖),一个组织奖。”刘成兵边说边去抽屉里拿省上发来的奖状和奖品。一等奖一个555书包,二等奖都是一个铁文具盒,优秀奖只有一张奖状。组织奖一块奖牌外加50元资金。
尹明华将他拿出的这一套大致浏览了一遍,微笑着说:“效果还不错哩,杨主任晓得吗?”刘成兵说:“杨主任前天带回来的哩,还说要给你商量一下,准备学校添点钱,给老师和学生发奖哩。”正说着,张平禄走了进来,见刘成兵桌上有一摞奖状,就走过来看,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翻了一遍,见自己的一(2)班只有一女生得了一个三等奖(优秀奖),一(3)班得了个一等奖,两个二等奖,四个三等奖,心里咯噔了一下,把奖状往桌上一放,说:“歪的,他妈的肯定是歪的。说不定连试卷也没看,是乱点鸳鸯谱呢。”
刘成兵见他这样,脸色很不伸展地说:“这是省教委语文教育委员会评出来的,咋就歪了?听杨主任说,整个县获得一等奖的还只有两个,二等奖也才十一个哩。”刘成兵边把奖状奖品往抽屉里塞,边愤愤地说。他心想,连省上评的奖都成歪的了,那哪里还有静地呢!虽然他一(1)班只有一个二等奖,三个三等奖,但他心里有数,这已经是最好成绩了。现在听张平禄这样说,心里自然不安逸。
尹明华说:“先搁起来,学校商量了再决定怎样发。”他看着刘成兵说,“我主要跟你说一下,老刘,星期四下午你组织老师下到村上去撵一下学生。一年级三个班加在一起还差三十四个学生,这样的话,十一月份‘普九’检查肯定过不了关。”
刘成兵说:“跟镇政府联系一下,让他们也出面,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们正在联系,如果没联系好,那就只有我们去撵了。”尹明华这样说完,见刘成兵没有再说啥,起身走了。
2
我和杨主任一块到校时已是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了。尹明华正在二(2)班上历史课。见了我们俩也没有立即出来,直到上完了课才到办公室里和我见了面。
瓜子脸,皮肤白净,睫毛很长,左眼比右眼小,头发很黄,像是缺什么元素似的我,整个身体器官的搭配,既不是很坏,也不是很好,就那么平平常常。如果在街上走一圈融进人流里去后,就再也找不到了。但据学校老师们说,我整个身体都充满了活力,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一样,到处都是热情。说话频率很快,普通话说得地道而又娴熟,像一个教书的人。
见他进来,我紧紧地望着他,目光没有一点胆怯。等杨主任介绍完后,我立即站起来伸出了小巧而纤细的手,说:“来贵校实习,是我自愿来的。初来乍到,还望你多多关照。”看了一眼杨清玉,又说,“年轻人,许多不周到和不太正确的地方,请多包涵。”说完也不等尹明华说话,就从包里掏出介绍信递了过去。
尹明华接过看了一下,见有师大学校的,也有县教育局的章印,就放进了办公桌的中间抽屉,说:“坐,坐!我们这里条件差,又地处深丘陵,但离县城又不远,是介于城区和丘陵那么一类的夹皮沟;学生也顽皮,工作是不好做的,你们这种新生力量来很好,我们学校会积极配合你的实习的。”尹明华想了一下说:“你只有暂时住在代阿姨(代晔)那里,她每晚都回县城,只是中午住一下。”尹明华回头对杨清玉说:“杨主任,你去叫代晔来一下。”
尹明华和我交换了些各自意见,代晔就进来了。
代晔听尹明华说完,看了我一眼,说:“要是我丈夫来了就不方便了。”
“到时候再说吧。你也晓得,现在只有你一人住一套内外间,再说她来实习,时间也不会太长。”“不,要实习一学期哩,学院说‘六月底七月初结束实习’,不像往届,只实习一个月。”我打断了尹明华的话,连珠炮般说了一长串。
尹明华笑了笑,对代晔说:“就这样定了吧,要是又到镇上去租房,多不方便,这学期,你的房租就免了。”
代晔听说可免房租,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每月10元,全期要少支出40元,就动心了,说:“好吧,要是我固执地不同意,又说我不支持领导工作了。”
杨清玉听说代晔今年这学期房租可免了,心里很生气。她认为,你代晔有啥了不起,不就英语教得好点么,住房享特殊,来人合住免房租,便宜都给你占完了,莫不是和尹明华……她看看尹明华,又看看代晔,却又不像有那回事儿。于是她心里愈发不平衡,愈发嫉恨了。但这一切都没有后悔自己没有叫我住到自己家去这种感觉来得强烈。
代晔领我去看寝室后,尹明华和杨清玉还留在办公室里商量让她具体在哪个班去实习的事。
尹明华想,读书的娃娃,理论多实践少,如果去差班实习,肯定达不到实习目的,再说那样也会把学校不光彩一面看得过多,对今后出生社会当教师埋下本不该有的阴影,这样多不好。左想右想,最后在心里说,还是派她到一(3)班余建培老师班上实习算了。
杨清玉却想,你一出来就占便宜,世上哪有那么多便宜可占。从学校里出来,都是眼睛看着天,见了老教师们躲着走;教上几年就眼睛看着地,见了老教师们绕着走。现在就该降降她的温,以免她认为教书这碗饭是好吃的,再说还可以具体称称她到底有几斤几两。带实习生,学校要给补助不说,履历表还有带没带实习生一栏,而且老师自己的课让实习生上了,人也轻松,当真是好处都占完了。这样的事哪里找得到!思来想去,自己不可能带,与自己作对的又不可能给他们带,唯有给一(2)班张平禄算了。对,给张平禄。杨清玉心里一敲定,马上对尹明华说:“我看给张平禄老师带算了,我心里盘算了一下,确实不好安排。”
尹明华听她这样说,心里一怔,随口说:“怕不合适吧。”
杨清玉见尹明华不答应,心里有点急了,说:“怎么不合适?张老师再有两周又要到县里进行‘三沟通’学习了,她一走,班上语文没人教,班主任也没人代理。罗强会去实习不刚把一切都解决了?再说,那班调皮学生多,要罗老师去有许多好处,一来可以锻炼她,二来也可让她去治治那些调皮蛋,还可不致使一(2)班像去年秋期那样乱得没了谱。如果不派她去,到时谁又去管理那个班呢?”
尹明华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又盘算开了。是啊,张平禄去县教师进修校‘三沟通’学习后,班上又怎么办呢?一想起去年秋天一(2)班出的乱子,他肉就麻了。想前想后,尹明华心里说,也只有这样了,但愿她去后别出乱子才好。
“那得先让她完全了解一下全班情况才叫张老师交手啊。”
杨清玉听他这样说,一块石头落了地,浑身轻松多了,站起来说:“当然,当然。”
尹明华见她出去后,仰躺在椅背上,慢慢地吐着烟圈,那圆圆的、灰白的雾圈,飘不了多远,就自动散了。
窗外,御河的潮声像闷雷一样刷刷地传来,把平静的一切激原得仿佛要跳起来似的。
3
沙坪坝镇中学是我在师大自己选择的学校。安排实习地点时,许多同学都向往着城里,我父母也竭力要求我回到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省城,但我认为,城里的一切我早已习惯了,再到那里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说,毕业后当真我就能够回到城里教书吗?还是到农村中学去看看吧。以免到那时一切都是茫然。
沙坪坝镇中学是一个环境很不错的学校。三面的山郁郁葱葱,放眼望去都是茂密的树林,鸟儿在林中婉转地歌唱,小虫子们都在草丛里活动着。我安放好行李出外散步,白颈项的画眉鸟挡路不让,我进一步,它跳进一步。我小跑上去,它扑楞着肢膀飞起来,在我头顶盘旋一圈,栖息在树枝上喳喳地叫。脑袋偏着,鼓着小黑眼睛看我,仿佛不认识我这野蛮人似的,好玩极了。但最令我感兴趣的却是离校门五百来米远的那条河流。水尤清冽,岸上的沙砾浑圆光滑,很是好玩。我去时,它正欢快地奔涌着,飞溅的浪花晶莹而剔透,让人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我高兴地把脚伸进水里,冰凉刺骨,初潮的水是这样地欺生。但我还是很爱它。要不是杨主任来喊我说“这条河,请你最好别走近它,以免带坏学生”的话,我肯定会玩到天黑的。好可惜啊!
美中不足的是校舍太差。一幢四层教学楼斑驳得像个乞丐。房屋也形形色色,有墩墩实实的,有单薄瘦弱的,有带尖顶的,也有镂空雕花的,但都要比这七十年代的教学楼结实和实用得多。无论站在哪个角度来看教学楼,我都觉得它有种没落贵族的感觉。我总想,人老珠黄的确是件可悲的事,任何事物,哪怕是楼房,也不例外啊。但是,总的来说比我想像中的农村学校是用石头当板凳,泥砌墩子当课桌,黑板是两棵树之间拉根绳索,绳索上挂块木头就算完事的那种景象要好得多了。我想,我是能很好完成实习任务的。
我被分配到一(2)班实习。指导老师是张平禄,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教师。杨主任向他介绍我时,他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大声说:“欢迎欢迎,算不上指导,我们共同进步、共同提高。”握着我的手半天都不放,甩得我膀子痛了半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握手的。本来我只打算和他点个头算了,哪知他把手伸了过来,不接吧,扫他面子,怕他在今后的实习中找小鞋给我穿,接下了,却不知是这样的结果,让人好丧气。
开始一周是让我随堂听课。我是实习语文的,总听张平禄的课。他上课只拿本语文书,没有备课本,没有参考资料,也没有供学生询问的各种假设性或预测性的问题。上课内容也很随便,好像没啥安排,讲到哪里黑哪里歇,只要下课铃一响,他哪怕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也要立即停下来,宣布下课。这些都还没有什么,最令我吃惊的是他上课竟用川汤话(四川话类普通话)。就在1989年4月7日我走进教室第一天,听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饿(我)之(们)来港(讲)《控齐(荠)菜》”。叫我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他说的是啥意思,后来久了,才晓得他说的是“我们来讲《挖荠菜》”。私下里,我曾讨教过他,他说:“普通话我们谁不会说,但蓄(学)生听不懂,你有啷个办法(什么办法)?我们只有用川汤话了。”说完还鼓起眼睛看着我,像看外星人似的,搞得人很尴尬。临走时,我还分明听他轻声哼了一下说:“乳毛未干就鸡蛋里挑骨头,贱!”气得我当时就想找他说个清楚,但又疑心他在说别人,没有说我,再说我是来实习的,又不是来找气受、来吵架的,何苦哩。
我实习的一(2)班看来也不是很好的班。张平禄在讲台上讲,后排四个女生三个男生也在讲。我瞟眼盯他们一下,他们轮起眼睛瞟我两下,照样讲他们的,是在模仿张平禄的语气、腔调说话。张平禄说一句,他们轻声模仿一句,连语气、神态都那么唯妙唯肖,把我都差点儿逗笑了。
随堂听课三天后,我才知道一(2)班是中班,就是学生成绩不好不坏的那个档次。一(1)班是快班,一(3)班是慢班。但据说这是刚进初中时学校按入口成绩定的,现在好像情况变了:一(1)班成了中班,一(2)班成了慢班,一(3)班成了快班。学校原定从慢班转进中班要收800元转班费,从中班转进快班要1000元的转班费,凡是调皮的学生都将调进一(3)班慢班里去读书。可现在,无论是从学风、从纪律还是从成绩来看,一(3)班却成了快班,成了许多学生羡慕的班。若把调皮的学生转到一(3班)去读吧,学生会高兴得不得了。这样,凡是想进一(3)班的都违纪,那学校不乱了套?不调吧,岂不是学校自己扇自己耳光?
据学生们说,今年开学初学校为这事伤透了脑筋。
我当真不明白学校这样做有什么实在意义。这岂不是人为地把学生分成级别等次,加深学生心理负担么?学生们无缘无故地背上这种包袱,值得么?他们过早地承担着来自家长、学校、同学各方面压力,赢弱的肩承受得了吗?我当真搞不懂农村学校的有些做法。
4月15日,星期一,我一个人走进了这个原来的中班,这是我正式实习的第一天。早自习时,我也想像其他老师那样腋下夹本书像干树桩那样立在门枋旁,一个眼睛监视学生,一个眼睛注视走廊。凡是有学生来迟到了,都要叫到面前来骂一顿才放进教室。当时我只带了本语文教材走进教室,想指导学生们阅读一下今天要上的课文。走进教室时,学生相互间的谈话声,在课桌间、过道里捉迷藏的,翻书页号猜输赢的,什么花样都有。第二组第三桌的男生竟还给前面一桌的女生梳头。整个教室跟街上农贸市场没有两样。当我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时,原以为教室里会自然安静下来,不想比我没进教室更热闹了。我脸胀得通红,本想像张平禄老师那样把眼睛一抡,用指字棍在桌子上一拍:“给我站起来!”但想了想,我终于忍住了。我只用黑板刷在讲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教室里倏然安静下来,突然的安静倒使我不知如何是好。当我还没有反映过来该做点什么时,一个胖乎乎、衣服扭扣全掉了、一脸不在乎的小个子男生从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上蹦了出来,边用衣袖擦流出来的鼻涕边朝我走来,咧嘴对我笑了一下,大声地说:“你是来实习的?”
“是的。”我说。
“你叫啥?”他说。
“我姓罗,上面一个四下面一个夕的罗。”我胆怯地说。
他拍了一下手,咧嘴笑着:“好哇,罗老师你好。”他伸出了手,我条件反射地也伸出手。他捏着我的手使劲地摇着,说:“我姓谢,名钢,最调皮的学生。班里哥们姐们都尊我为龙头大哥,你要抓捣蛋鬼,找我,保你没错儿。”小男生把衣袖往鼻子上擦了一把,又说,“最后一排,”他往后一指“都是我的人,张老师特别照顾的,今后也请你多多照顾,在下不甚感激。”最后一句话他是模仿着电视广告语说的。
我顺着谢钢的手指往最后一排看去,那里参差不齐地坐着一排三男四女。他们一边冲着我乐,一边奋力地拍着手掌。
我有些迷茫起来,尤其是谢钢的江湖语言。我预感到我的实习将面临着一种可怕的挑战。我面前坐着的学生,他们的心理年龄远远地超过了他们的生理年龄,他们是一群固执而偏激的学生,是一群根本不想让人读懂自己的学生。
尽管随班听课时我已经知道了他们是群不安份分子,但却没想到情况会成一团糟。
我没有完全按计划上新课,而是轻声地问学生们:“我来会影响你们吗?”
“不会,我们还都盼望你能来呢?”坐在前排一个女生说。
“为什么?”我轻声问她。
“好玩呀,我们都快给闷死了,整天在这水泥笼子里呆着,哪年哪月才能吸点新鲜空气呀?”女生答道。她是标准的农村女孩,结实墩厚,但给人没有过胖的感觉,一头齐耳短发乌黑发亮,睫毛很长,眼睛乌黑,不时透出狡黠的自信。
好玩?!闷死了?!这些词儿好让我吃惊。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难道他们当真就感到世事的不同、生活的无奈么?整整一天,我都不得安宁,心里都像有一块石头堵着似的。
我的整个实习生活应该怎样度过呢?
4
教师们撵了一周学生后终于疲惫地松懈下来。人们站在操场上,目视着整个教学楼都心慌意乱。暖暖的初春阳光照在人们身上都还感觉到有些寒冷,这年的春天来得多么地迟啊。
尹明华从窗内向外望了望,发觉许多老师都无精打彩,自己也就蔫蔫地走到办公桌前去翻那一叠档案。左手里的烟兀自燃着,长长的灰白的烟灰就像眠了三眠的春蚕被手指夹住了似的。
那是一叠学生档案,现在都还没有来的学生的档案。看一阵,他又轻轻合上。
党支部书记李泉飞在飞快地改着自己教的数学作业,对尹明华那无可奈何的叹息像是根本就没看见,整个面部表情,平静而祥和,微笑的嘴角使人想起弥勒像的脸庞。
杨清玉安排完刚请回来上课的学生后,走进校长办公室来和尹明华交换情况,见尹明华地焦急地坐在那里,就轻轻地在韩氏沙发上坐了下来。
“又来家长或学生没有?”尹明华见她进来没说任何话,就问。
“只有一个家长来解释说她女儿十八岁了,咋还能读书,婚都订了,读也没用,就不再来了。”杨主任说完,见他没有说话,就又说:“我想是不是给乡治安办再说一下,让他们出动效果可能会好得多了。”
“治安办已经回话,说‘我们总不可能把他们抓起来吧,吓唬吓唬倒是可以,但现在谁买你这个帐呀’,看来是没法了。”李泉飞书记没有等尹明华说话,就插了进来。
杨清玉弄着手中钢笔,根本没理他的碴。眼睛很平静地看着尹头和书记并在一起的办公桌,谁也不知她心里想的啥。
尹明华说:“我们再想想办法吧,剩下这二十来个学生要把我们套住呢。”说完就往外走。
尹明华到语文组刘成兵那里清一年级还差多少学生没有请回来上课时,见张平禄正拧着李宁耳朵往办公室走。他走得飞快,李宁被扯得踉踉跄跄。一只手使劲抓住张平禄拧着他耳朵的那只手,以减轻疼痛。尹明华本想站住问一下情况,睨眼看见王军正站在二楼办公室门口铁青着脸,又忍住了,径直就往一楼去。
张平禄把谢钢拖进办公室,气呼呼地坐下,也不说话。
谢钢用手揉着耳朵说:“张老师,你说咋处理吧?是俯卧撑、下蹲、倒立、还是马步?”
张平禄来气了:“五分钟倒立。”
“小菜一碟!”谢钢往墙边一站,双手往地上一按,双脚一用力,靠墙倒立上了。还说:“为我记好时,超一分钟都不行。”
我见张平禄把谢钢拧着耳朵拖走了,心里很不安,也急冲冲放下课本赶了过来。在窗口往里一看,见谢钢倒立在墙角边,脸胀得通红,急忙跑过去,急急地说:“张老师,这……”
张平禄挥手打断了我的问话。我搓着手,眼里急得快流泪了,在语文组办公室里打着转,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不是低头改作业、备课,就是看小说。只有刘成兵和尹明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见校长也在,我就想赶过去,刘成兵用无可奈何的眼神制止了她。是呀,他要是要管,自己进来前不是就管了么,哪还轮得到自己插嘴?看看没有任何外援,我又把目光转向张平禄。他正坐在那里,平静地吸烟,嘴角露出嘲讽的神色,连正眼都没有看她和谢钢一眼。
强忍着泪水,我步子急急地走进了教室。
教室出奇地平静,见我进地去,都抬起了头。有的满脸怒色,有的带着丝微喜色,有的行若无事,更有大部分都是满眼的失望,但无论哪种,见她进来了,除后面一排那几个“全班精英”外,都把自己的表情隐藏了起来。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觉得内心非常非常地难过。站在讲台上,我抚摸着教参书和黑板刷半天都没有找到一句合适的话。嗫嚅了半天才说:“我,我对不起大家……”眼泪顺着泪沟流了下来。
全班同学被这种情景给弄愣了,后面那排“精英”脸上的怒气都在慢慢地消逝。
我怕控制不住自己而在教室里失声痛哭,收拾好书,一句话没说,径直跑回寝室去了。
一节本来生动活泼的班会课就给这样夭折了。
离去后,教室里没有一个学生说话,也没有一个学生写字、翻书或搞小动作,大多数都木偶似的、笔直地那么坐坐着,表情都极其古怪。五六分钟前还慷慨派昂、欢乐祥和、充满笑声的教室,现在除了可怕的寂静就是每个学生的心跳和呼吸构成的汹涌波涛,他们怒吼着,咆哮着,撞击着交织在一起的青春潮动。这种潮声,吞蚀着课桌、墙壁、楼层和树林,就连树林中欢快的鸟儿都有了压抑的感觉,激凛凛地打个寒颤,仓惶地飞走了,仿佛再停留一会儿,全身的血管就会破裂,或被冻成冰块。
尹明华从一楼上来,和边哭边跑的我撞个正着。他本想喊住我,但我根本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他只好惆怅地离去。
尹明华快到三楼了又折身回来,朝二楼一(2)班走去。尹明华看看没有一点动静,很奇怪。在门口站了很有一阵,才悻悻地离去。刚进办公室,王军就说:“尹校长,你看这……”
尹明华挥挥手说:“冷静点吧,我都知道了。”
李泉飞说:“他反正要去学习了,等他回来再说也不迟。”
王军见书记这样说,两手在韩氏沙发抚手上一拍,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像和谁赌气似的。
李泉飞望着离去的王军,又看看愁眉苦脸的尹明华,又低头改数学作业。
尹明华走到罗强会临时住的屋子门口时,我正哭得厉害。他本想等会儿再进去,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
见他进来了,我赶紧擦干眼泪。尹明华看了她一会儿,说:“你也许会很奇怪,为什么农村学校的老师都像监狱里的看守长似的那样凶?”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说,“老师又何尚要那样凶巴巴的,难道有虐待狂么?那是他们被现实给逼的呀!”他掏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吸了一阵才又说下去。
“其实,他们在大学或师范学校里都是雄心勃勃,都希望能在三尺讲台上去验一验自已究竟学到了多少真功夫。那时,谁不想成为当代著名教育家?谁不一想起自己将从事的职业的圣洁就心花怒放?谁又不为自己能成为一个真正桃李满天下的合格的教师去奋斗呢?可是现实给予他们的是什么?没有饭吃,没有房住!有的男教师都三十二、三的人了,老婆连人影都还没有见到。他们常在一块开玩笑说,‘我的老婆还在幼儿园里’,听来就叫人心酸。就拿张平禄老师来说吧,思想虽然保守了点,教法虽然呆板了些,脾气也是爆躁,可总的来说心愿是好的呀。打呀、骂啦、发脾气给人脸色啦,都是为了把工作搞好嘛。再说也确实为难他了。三十七岁才找了个女人,可没在一块生活到五年,嫌他穷,又照顾不了家,给跑了。甩下个女儿让他又当爹又当妈,苦不堪言。可是我们学校呢?是癞子的脑袋:没法。工资不能兑现,每月只能借给老师们一百元生活费。我们哪,都三个月没有拿到工资了。”
尹明华说完,站起来摇摇头。
我越听越吃惊,到后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对你说这些,也许并不是理由,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每当想起他们的无可奈何,我就不忍心说他们。”尹明华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地说。
“但学生有什么错?学生是造成这一切灾难、屈辱的罪魁祸首吗?”我几乎是大声吼出来的。
尹明华哑口无言,十分尴尬地走了。
我重重地把手上的书往桌上一甩,伏在桌上,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深层次思考。
王军见了尹明华,问:“还在生气吗?”
尹明华没有说话,没有点头,只缓缓地往办公室走。
王军跟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说话,到二楼分手时才自语般地说:“当真要尊重学生人格才行啦。”
尹明华吃惊地看着他,王军装着没有看见似的,径直往办公室去了。
尹明华双眼迷茫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口,又迷茫地抬起沉重的脚,迷茫地往上走。走进办公室,无力地躺在了破藤椅上,像劳动改造了一天似的浑身无力。
窗外,御河水冲刷着岩石发出咕咕的声音。潮汛带来的欢跳、奔涌和震撼岩石的涛声是那样激越和奔放,仿佛是要穿透人的胸膛,掏个窟窿似的。
我镇静了一会,走出寝室,准备到操场外面的河滩上去散散步,检验检验自己思想深处的种种猥琐,也让外面清新的空气洗掉些校园内那过浓过重的尘垢。因为我始终弄不明白,农村学校当真就有这种尴尬,当真就该这样对待这些苦难的孩子。我想静一静,好好清理一下头绪。
王军见我出来了,快步走上去,说:“我们散散心去吧。”我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自己和指导老师看来已经搞僵了,再和这政教主任搞僵,自己还想现实习么?自己实习成绩能高起来么?再说和他一块散散步,说不定当真能获得许多自己并不知道的事情。于是就装着高兴的样子说:“好啊!”。
尹明华见王军陪着我一块朝河边走去了,轻轻地摇了摇头。正在操场里打篮球的那群男光棍老师们见了,先是一愣,随即都咋嗥嗥地叫起来,吹口哨的,说吊二啷当话的,做淫秽动作的,挤眉弄眼的,把篮球拍得比人高的,用篮球打篮板的,各种各样的表现都有。但也都只坚持了五六分钟,就都没精打彩地各自回寝室去了。
整个下午,教师宿舍那一带异常安静,没有一个人邀约打戴帽或搓麻将。尹明华回寝室时,大家见了他,都低着头往一边走。杨清玉倒是很开朗地迎上来说:“尹校长,你瞧这群野马倒是老实了起来,得多进口点异性动物才行哩。”
尹明华说:“那可就有戏看了。”走进寝室寡寡地坐了几分钟,冷冷清清倒也真有点难受,一种冷漠的孤独总是朝他袭来。“还是回趟家吧。”他心里想,“都快一个月没有和老婆亲热了,也不知她又给闹出点啥来。”他想着就往校外走。还是去赶农用车,能省几个钱。他主意一定,就急慌慌地换衣服往外走,身体的那个部位也异常兴奋起来。
镇上街面比前一个小钟冷清多了。喝茶的,吃酒的,做媒的,谈生意的,搓麻将打长牌的,看录像打台球的,都没了先前的喧哗,偶尔从茶棚里传来的哗哗洗麻将的声音也有气无力。他这时也不去计较这些声音的强弱,只是急急寻找着过路的农用车,进城倒是最大的事情。
王军没有说话,陪我静静地走着。我左看右瞧,不是拣起沙滩上斑斓的卵石抛进河里,就是用脚踢踢那些不规则的石头,像是要把心中怨气全踢出来似的。
“其实这一切看惯了是没有一点意思的。”王军不识趣地说,“倒是无端地制造出些人想都想不到的难题。”
我瞟了他一眼,并没说啥,倒是把手里的石块扔进了河里,荡起的涟漪眨眼间就被波浪吞噬了。
5
我完全没有准备王军会这样对我,他的那种意思是让我根本无法接受的。三十七八的大男人,对我这二十来岁的女人献殷勤,无论从哪种角度上来说,都有一种让人说不清的那么种味道。但我又可不能果断地拒绝他,倒是今后逐渐疏远他才好,要不闹出些不象样的事来可真有点叫人受不了。
现在已经让人够受的了。
张平禄到县城去学习“三沟通”后,整个班就我是主心骨了。在我独立支撑一(2)班的前一天下午,尹明华校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我去时他正在和李泉飞扯着什么,两人的样子都很不自然。见我进来了,尹校长点点头,说:“坐吧。我请你来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想告诉你,现在暂由你管理一(2)班,由数学老师龙光明协助。”他顿了一下又说,“现在的班主任工作主要是做好学额巩固,并且负责把班上还差的书本费收齐。”李泉飞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就说,“还要注意安全,尤其不能让学生到河里去洗澡,这是要特别强调的。”
我默默地出来,快步向二楼的一(2)班走去。
自从发生我上朝会课把谢钢叫起来站着,被张老师扯着耳朵出了教室并在全班作出了处理后,班上的情况好像变了。学生见了我都是绕着走,尤其是谢钢,作业明显比以前马虎多了。后面那一排“精英”们虽然表面上没再调皮,但是那种明显的与我对着干的情绪无论是我的课堂还是我的自习,都清晰地表现了出来。现在全都都丢给我了,我得好好和学生们谈谈,要不出了乱子,当真是没法救了。
教室里出奇地安静,我走进去时,才有小声的叽叽喳喳。
站在讲台上,我环视着四周,准备着我讲话的氛围。可我还没有酝酿好,前排的一个长辫子女生就站了起来:“罗老师,张老师已经走了,你打算怎样揉捏我们呢?”
我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她也毫不胆怯地盯着我,我们对视了两三分钟之久,她才垂下眼睫。
我扫视着整个教室,见没有其他同学再来诘难我,才静静地说:“我没有任何为难大家的意思。我在城里出生,成长,又在省城读书。这一切造就了我思想的开明和激进。我之所以到你们这里来实习,是因为我想真正地了解一下农村中小学现状。”我停顿了一下再说,“说实在的,我对农村的学校感到失望,对农村中生活着的部分老师们那种生活态度、生存状态感到失望,再严重一点说,我对你们这种不健康的心态感到更失望。我们在一起生活,为什么要把师生关系划分得那么死?界限为什么要那么森严?难道我们就不可以越过这个鸿沟,做真诚的朋友吗?难道我们就不可能和睦相处,共同提高?”
整个教室静极了,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像大炮声。这种静约有一分钟后,教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当我用手捋耳边头发时,我才发现自己已泪眼朦胧,再看学生,平时那几个最调皮的学生都流下了眼泪,但他们的整个脸庞都荡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迷人的笑。我知道,我的这些话根本打动不了学生,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把我与学生间的距离拉近一点,于是我说:“同学们,能把你们的心里话全部写出来,让我们相互沟通一下吗?”
我注意观察着学生们的反应。
“没劲,又是老一套。”学生中有一个声音这样说。但大多数都在无精打彩地捣着本子和笔。尽管他们都满脸不情愿,但我相信,只要他们能把自己最想说的话写出来,那就好办了。只要给他们一条发泄心中不满的通道,他们愤世疾俗的心理状态就会得到调整和松驰。哪怕只有丝线那么大一点的松驰,也是可以的啊。我要的就是对学生心理负重能松驰的丸药。
同学们都在急急地写着,不时用手搔着头皮,样子比平时都沉重。
我在过道里巡视了两遍,见有影响学生思路的迹象,就在讲台上的学生凳上坐了下来,考虑着我独挡一面时应该做的种种事情。
外面,几枝梧桐叶子在窗前轻微地摇曳着,就像人头在左右偏转。街上的OK声像电波一样钻进来,往人耳朵深处扎。搅得人心慌意乱。我忽然觉得这个教室是这样的烦躁,这样的没有遮挡,这哪是读书的地方啊。
我踱到窗前,看着街面那间传出OK声的房子,目光怨怨的。但它并没理睬我的忿愤,依然顾我地把高出人承受能力的分贝大量地释放出来。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吼叫,似乎要把心中的郁闷全部发泄出来似的。整个教室里,整个教学楼都浸淫在它肆无惧惮的狂躁声中。
我恨恨地一拍窗棂,转身时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回过头来,见学生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罗老师,唱OK吗?我请客。”一个小个子男生站起来对我说。
我看着小个子男生,目光说不出是哪种味道。
“真的,我二叔就在街那头开OK。”他垂下眼睑,声音明显比先前小多了。
学生们都把目光转向我,内容很复杂。
我平静地抬起手向下招了招,示意他坐下。
他慢腾腾地坐下了。
学生们仿佛都才经过一场劫难似的,埋头又去写自己心里话。
这是一个极为平静的下午,校园里到处都散布着阳光。红褐色的光斑很安静地慢慢移动,就像大街上老妪挪动的步子,样子祥和、平稳,有一种资深的沉重。
我本来想巡视一圈就去办公室把教案拿来,转身看见一个脸色蜡黄的矮个子女生胆怯地举起了左手,就慢慢踱过去,亲切地点了点头:“你有啥事?”我轻声问。
“可以写张老师吗?”声音小得只有我和附近的几个同学才能听见,“而且,你能保证不把我写的东西告诉张老师和学校政教处吗?”她执著地望着我,胆怯的目光中充满着渴求。
没有立刻回答她。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这样的孩子,这样的问题,难道都要征求老师的意见自己才能作出决定吗?也许是这个题目已有人出过,他们把心里话写出来了,但别人欺骗了他们,不仅没有理解他们,反而告了私状,他们的话就成了铁证,他们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吧。也许是他们当真太幼稚,太不懂事了,遇到这样简单的问题,都作出不了决断吧。也许是出于对张老师那种严格有余而宽松不足的那样教育方式的过分担忧吧!也许……我头脑中迅速地作出了许多种猜测,都没有明确的答案。
“没劲,又是老一套!”老一套!老一套!!老一套!!!学生中那无所谓的、略带反感和厌倦的声音在我耳朵连珠炮似地响着,像半夜劈雷一样,惊得我浑身痉挛,抬头看看该女生,我毅然地点了点头。她有点不放心又有点如负重释笑了。
踱在讲台上面时,我看到学生们虽然都埋着头,面前摊着作业本,但真正动笔在本上急速书写的人却并不多。大都咬着笔头,皱着眉头,苦着脸,样子非常非常难受,就像幼儿园里督促着吃药的孩子一样的表情。于是我大声说:“停下,我再在这里说明一个问题。”见学生们都放下了笔抬起头来,才又说,“大家放心去写吧,无论同学们写了些什么话,我都用我的人格担保,不对任何人说,哪怕是和我最最亲密的人。”说完,我快步走出了教室。
我为学生们现有的心理而难过,我也为自己的人格尊严受到了怀疑而难过,但我更悲哀的却是当教师当到了这个不被人理解、不被人尊重、不被人信任的份上。教师,还有什么当头?第一次,我对教师这个行业的纯洁性和它职业本身的神圣性产生了怀疑。也是第一次,我感觉到了“教师”这个字本身所蕴涵的份量。
我坐在办公桌前,梳理着纷乱的头绪。我想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想从学生这些种种反常的迹象中寻找出它本身内在的规律和它背景深处那不可预测的萌动。
“罗老师,一(2)班是你的班吗?”杨清玉满脸不高兴地站在门口喊着我问,剧烈起伏的胸脯证明着她来时速度相当快。
“是呀,我在叫他们写作文哩。”我惊慌地站起来,“莫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写作文也应该老师在教室里把学生守住哇。如果是本校教师,今天又是旷课一节,评职晋级升,又有得说了。”杨主任丝毫没看我脸色,连珠炮地说完了这些。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站在办公桌前的双腿剧烈地颤抖着。要出去吧,她挡在门口。去时势必请她让开,要是那样的话,不又是目无领导,自高自大了?这种苦头我来的第二周已经尝到了。那种滋味,只要人尝过了,是终身都受用不了的。也无怪乎中国人越活越自私,越年长越中庸了。要是我只毕恭毕敬地站在桌前吧,那不又成了连领导来喊了都还不理不睬,没把领导的话往心里搁,没有尊重领导。“目无尊长”那可是天大的罪名呀。哪个教师荣获了它的称号,这一辈子,他注定是完了。
汗滚了出来,我突然觉得这天下午的温度好像升高了10度似的,熏得人心发慌,脑发胀,仿佛什么都没有了似的。
大概是杨清玉看出了我的惊慌失措吧,大概是她也觉得她说的话重了点吧,要不就是她把我看成不懂事的娃娃,不把我看成是沙坪坝镇中学的教师吧,要不都不是,是她自己形成的一种处理事情的风格吧。
“我也不是苛克你。”她口气缓和了许多地说,“农村娃娃,哪敢和城里学生相比?野得很,横得很。样啥都不讲理,胡闹。稍不注意,就要闹出事情来。其实我们在学校里学的那一套什么教育学啦、心理学啦、学生心理状态咨询知识啦,什么老师在教学中要与学生进行情感交流啦等等,在实际教学中,尤其是在农村学校的教学活动中是完全没有用的。现在的农村学生,电视看得多了,成熟得很,他们还有哪样希奇的东西没有见过呀,是很难教的。如果我们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哪里怕我们,又哪里把我们放在眼里哇。”杨清玉摇摇头,用很气愤的口气说,“让他们帮教师提桶水,他们都要吐些口水在水桶里,这样的学生,我们还能教吗?‘孺子不可教也’。”杨清玉老师腋下的几个作业本快要落下来了,她往上推了推,看了我一眼,转身调动着肥硕的屁股,上楼去了。
我终于忍住了没有掉出泪来。有人说才教一年书的教师是黄棒,教了两年的是洋棒,教了三年的是唾液加棍棒,十年八年就是越来越短越来越漫不经心的烧火棒。如果要说教了十年八年后,他们的寿命像烧火棒样越来越短了的话,我倒还是有点相信,但要说他们没有了雄心,在他们生命底层的那股干劲、热情没有了的话,那当真值得商榷了。
我尾随着杨清玉往二楼上走时这样想。
“你现在是要主持一个班的工作了,时时处处得顾及自己老师的身份,太随便了,太和学生没了分别标志,那成啥体统?”杨清玉见我跟在后面,又续上了刚才的话,“如果老师没了身份,没了威信,压不住学生,学生不怕他,尤其是班主任,那工作还能开展吗?”
“难道学生怕了老师,见了都是像耗子见了猫那样躲都来不及,那他工作就好开展了?那他就是一个合格的教师了?就是一个理应受到学生们尊敬和怀念的好老师了?”我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就径直往教室里去了。
跨进教室,见尹校长正背着手在学生课桌的走道上轻轻地走着。见我进来了,赶紧走过来,亲切地微笑着说:“路过这,见教室里没人,就进来看看,学生们作文,写得蛮认真的,没一个人说闲话呢。”
我怒视着他消失在楼梯上的背影,不知怎的心里总像是要往上翻,无论怎样控制,都无法消除那种恶心的感觉。
学生们都低头在作文本上急急地写着。
我呆立在教室门口,背上浸出两三层冷汗。我终于知道了有些老师伏在教室的讲桌上睡觉的原因。我也理解老师布置完作业后并不离去,而是坐在讲台上看小说的举动。我也终于明白了思想开明,教学有方,提倡让学生学会自己管理自己的余建培老师尽管在各方面都比较突出,却并没有被评为优秀教师或优秀班主任的病根之所在。
人啦,内心深处的恶是永远也去不掉的。灵魂深处的劣根难道世世代代都根深蒂固么?
下课铃响了,该放学了。有几个学生抬起头来望着我。
“放学了,写完了的本子交了就可以走,没写完的愿意写好再走也可以,愿意回家去写明天朝会交来也好。”我说。
有学生陆陆续续来交本子了。大部分都没有动,埋头正在疾写。只有谢钢一人没写也没交,背起书包,调皮地向我眨眨眼,走了。
走了,我搂着几十个本子和交来的十多个作文本也走了,脚重得像灌了铅似的。
王军没有来找我,我稍稍轻了口气,今夜我可以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做点事了吧,我心里这样想着。
要说王军,我对他倒也没有啥恶感,要公正地评价他的话,他也确实算一个比较合格的男人,不嫖不赌,不大吃大喝,行为端庄品行中上,责任心事业心还有大多数男人都缺乏的耐烦心,他都有,这样的男人如果不合格的话,我也当真不知道哪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了。如果一个老实本份,想安安生生过一辈子的女人找到了他的话,肯定称心如意。可惜了我和他并不般配,再说,那文还在等着我哩,我们可是十多年的感情啊,每次想到他对我的种种好处,都让人脸红心跳,我又哪能再无愧地接受王军的感情呢?只好叫他失望了。
6
王军从县里开会回来时,尹校长正站在教学楼前的花坛边对杨清玉指指点点。王军见了尹校长,点点头:“我回来了。”
“如何?”
“还不就是强调‘普九’的问题,说软件资料必须弄齐,谁出问题谁负责,人头数必须要五表一致,岁数、性别、数目,任何一个对不上号都不行。算了,等会我再详细给你汇报,内容多着哩。”王军见我从办公室里出来,赶紧刹住话,跑了过来。
“罗老师,你的信。”王军边在环布包里掏边说,“从县教育局转来的。”
我接过,说:“谢谢你了,会开得可好?”
“是男朋友来的?”杨清玉老远地问。
“哪能呢!”说完我见王军如释重负样地轻轻叹了口气,又后悔起来。信明明是男朋友那文来的嘛,咋就信口撒起谎来了?再说这也是拒绝王军的最好时机呀。
我没有一点收到男友信后的甜蜜和喜悦,倒有了满肚的懊悔。走进寝室,重重地跌在床上,连信纸都懒得抽开。
一(2)班班长朱尚权来喊我说尹校长叫去一下时,我几乎都快睡着了。
尹校长见大家都来齐了,说:“我们这么急召开各班班主任工作会,目的是要具体布置一下‘普九’的资料完成工作。”他看了一眼杨清玉说:“杨主任等会说具体工作,我主要强调一下就是各班主任在具体工作上应负的责任,那就是组织好自己所在班的各项资料的完善工作。至于罗老师,有些事情你不知怎样做,下来杨主任会具体交待,希望你能尽快适应各项工作。”见没有人说话,他又说,“各项工作都有人负责,哪项工作出问题,找主要负责人,我们都是一条线上的蚱蜢,没有理由说可以逃脱,俗话说死还要拉几个垫背的呢。莫像你们学校胡校长那样,让人背后捅了刀子还不知是谁哩,我可姓尹,不姓胡。谁不信就试试看吧,我可不是那样糊涂的人。”
尹明华说完就低头急急地抽烟,大家都不说话,头重得像寒冬里的袋鼠。我很平静地坐在那里,脑中转着一个念头:胡校长怎么了呢?
胡校长其实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还是尹明华前任校长的前任校长,县教育局陪省市教委来校检查,事前给胡校长捎了信来的,让他把学校收拾好,校园弄干净点。胡校长回答是保证不给县教育局丢脸。然后也是开教师会布置迎接检查的工作,各项工作展开后,他一刻也没停,组织教导处、政教处、团支部人员四处巡查。从校门到厕所,从厕所到垃圾箱周围,从垃圾箱到教师的寝室,到两个实验室,到六个教室一个会议室,直到每处都一尘不染,每处都极为可人了,才和他的部下一起回到办公室。那时,学校还是四合院的小青瓦房。站在校门口可以把整个校园看完,是没有遮拦的。他走到寝室,又猛然想起各种实验仪器没擦,又叫政教主任去安排人,自己找出纳和会计,对学校的帐去了。把学校帐目弄得有数了,已是深夜两点,但他还是打着手电筒,到实验室去查看了一遍,一切都如他安排的那样,井井有条。他这才放心的躺下了。但检查团来检查时,实验室、教室的背处,门角后面,都有一堆不大不小的垃圾,看那架势,是扫后没有运走。当时他就惊呆了:明明一切都干干净净,门角后都没有垃圾呀!他每个门角后都去看,都是如此。他又跑到两个实验门角后去看,也从地下冒出了垃圾,他终于明白了:有人在背后捅他的刀子。捅就捅吧,自己早就不想当了。他这样想,心就坦然了。检查团人员的脸却越来越阴沉起来,最后走进厨房,却见蒸饭的蒸笼上有用脚掌刮上去的污泥和淡黄色的粪便,当时就把厨房工人训了一顿,也不听工人的解释。临走时,省教委主任没有说一句话,倒是市教委主任对着县教育局长说:“你们县这样的人都还在当校长,当真是找不到人了啵?”县教育局局长没有说话,只是抽烟,检查团离去后的第七天,一纸文件下来,胡校长外调当一般教师,厨房工人待工,察看一学期。学校其他部门首老却一个也没变。
我新来乍到,哪里知道这些典故,只好在心里敲鼓算了。
杨清玉见气氛有点沉闷,就咳了两声,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我们把细点,哪能就出了问题,如果没出问题,‘普九’能顺利过关,学校准备人均每人奖一百元以上,对班主任和活干得多并且干得很好的,在这个基础上再另行奖励。”她说到这里,紧紧地盯着尹明华。大家都盯着尹头,尹明华见大家都盯着自己就点点头说:“‘普九’过了关,县里将奖励三万元,到时我们还会多考虑点。”
这对于已有几个月工资都没有领全的教师们来说,确实是个很大的诱惑,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但要想‘普九’过关,难度还是很大。首先是人头数现在都还有三十一个学生没有到校,三十一个,在城里可就是一个班的学生呀,况且他们正是12至15岁这个年龄段,是普查的重点对象,恐怕大家要多想点办法才行,否则人数就过不了关。”杨清玉瞟大家一眼,又说:“现在我就把各班缺的人数念一下,姓名都请老师记住,到时好做工作。”
“其实各班都是原任班主任,只有罗老师要注意一下。”李泉飞插嘴说。
杨清玉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尹明华。尹明华说:“还是念一下好,引起大家的注意。再者还可堵住有些装聋作哑的教师的口,到时说‘我咋不晓得喃’,念了,不晓得也该晓得,晓得了的就更清楚,这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认真地听着,生怕掉了哪个同学的名字。一(2)班共差五位同学,王玉容,女,14岁。周莉,女,13岁。邓小青,女,14岁。张继红,女,15岁。肖开云,男,16岁。
“每个学生家庭住址,请各位班主任到教导处档案室来查阅,缺的学生各班主任负责,每班主任配两个教师协助。”
我因此知道了协助自己的老师一个是出纳陈秀英,一个是党支部书记李泉飞。大概是认为我人生地不熟,特意给我配两个在学校说话都极有份量的人协助我吧。罗强会心里这样想着,心情就比以前好得多了。
尹头听杨清玉念完协助班主任工作的人员名单后,心里就咕咙开了:咋给罗强会配这么两个人呢,不是说好的他们两人负责后勤吧?看来罗强会只能一个人去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了。尹明华想到这里,不满地盯了杨清玉一眼,目光中明显流露出愤怒。
杨清玉见尹明华不高兴,合上宗卷缓缓地说:“本来是商量不让老李和陈老师两人出动的,但撵学生回校是项苦差事,都得去,要不有些老师又得有话说了。再说撵学生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尹明华本想说一下,见她这样一解释,又给忍住了。
李泉飞坐在那里一口一口抽烟,样子平和,象入禅的老僧,没有一点喜怒哀乐。陈秀英倒是停止了手中的笔记本上乱画的笔,目光盯向尹明华,样子象是想说啥又说不出口那样,脸憋得通红,尹明华没理她,把头转向了杨清玉。
“现在我再重点说下软件资料的完善工作。”杨清玉见尹头盯自己,就拿起右手边一叠成绩册说,“软件资料查阅范围,本学期及前三年的,尤其是现在在册学生的成绩,初三的上学期的要完善,毕了业的上一届的成绩册也要完成。省会考没有结业的,补考科目必须要有补考试卷。试卷上的得分应和成绩册上的得分相吻合。”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试卷没有,现在要重新刻印,找初三的学生帮做好,老师评改。从今年起,初三老师请每年五月份都出一套比较简单的试卷,让全班都做,写上年级,班不写,姓名不写,成绩老师评改后给上,交教导处存档,毕业后有哪些人没有及格,我们在里面抽些试卷出来,写上名字,把成绩册上好就可以了。免得到时学生都走完了,再来补考,撵不拢人,那样是很麻烦的。”
我越听越吃惊,抬头看看其他教师,神色都很平静,都似久经沙场的将军。
“成绩册的具体做法是。”杨清玉喝口茶润润嗓子又说开了。
“先前交上来的成绩册全部作废,重新启用空白成绩册。它分三部分完成,一部分是平时成绩,每学期不得少于6次,及平时的平均成绩并折合为一半进入期末总评成绩。一部分期末考试成绩,折合一半进入全期总评。第三部分是全期总评,就是把平时平均成绩的一半和期末考试成绩的一半相加的成绩。这个成绩册,现在只有老师们亲自去做,不能请学生,自己做成绩是自己编,无论怎样编,期末总评不能出现不及格成绩,如果出现了,又得有被考试卷,分数及成绩册,那多麻烦。所以请各位老师无论怎样,一定要在做的过程中把细一点。”
杨清玉喝了口茶,喘息了一阵,才有力气说下去。
“前几年的备课本,请老师们也找出来。”老师们一听,都说开了。
“都丢了,哪去找?”
“找得到个屁。”
“也许还找得到一本两本吧。”
……
“怕会找到也没有用了吧,要求都不相同,还要得个球。”李泉飞说。
尹明华也点点头,表示赞成李泉飞的观点。
“那怎么办?只有重新备么。”杨清玉为难地说,样子很沮丧。
“肯定只有重新备,以前的哪里要得。”王军说,“县教育局开会还特别强调了这个事情。现在的备课,要严格按照规定的常规去备,每册要有总的教学计划,包括:教学目的要求、教学重点、教学难点、课型、课时、教学用具、教学过程。每个单元又要有教学计划,应包括教学目的、教学重点、教学难点、教学难点的突破方法、单元授课类型。每一篇课文又要有教学目的的要求、教学重点、教学难点、课型、课时、难点的突破方式、教学用具。每一课时就更繁了,要包括教学目的要求、教学重点、教学难点、教学难点的突破方式、课型、教学用具、教学过程中常规的板书设计、课文知识内容的讲解方式等以外,还要有课后分析,课前的或类在课文之中的对学生思想教育爱国主义教育的内容穿插。我在备课本上大略数了一下,如果一篇课文按三课时教完的话,这些内容就要重复三次,大概有一千多字吧。当然,所备的具体内容还在外哩。”王军说完重重叹了口气,不想再说了。
教师们都吃惊的看着他,这个世界真怪,一天变个样,要人简直没有一点办法适应。先前喊减轻学生、老师的负担,现在喊减轻学生负担,老师注意常规训练,要抓教学基本功。
“县教育局还要求各校教导处在查备课时,按项目数,缺一个项目就扣分。”王军象故意给学校领导和老师们施加压力似的,又说,“还责成各区教育办公室到各学校去常规检查,评出等级,等级分优秀级、合格级、不合格级。对不合格的学校限期整改,还是不合格,追查领导和直接责任人的责任呢。”
“完了,这下麻烦大了。”杨清玉两手一摊,苦着脸说。
“麻烦的还在后头哩,”王军不满地看了一眼杨清玉说,“有实验的学科,比如物理、化学、生物、生理卫生几种,还必须具备实验情况记录、实验通知单、实验报告册、实验计划、实验完毕后对实验情况的分析报告、实验室工作员职责、实验室中的实验记录、实验室工作人员的考核及培训情况记录、实验室里的实验设备的登记情况及编号以及损失和添补情况等等。”王军说完看了尹明华一眼,见他样子很难堪,又补充说,“这里面其他都好办,就是实验报告册,学生要每个实验人手一份,并且要有老师批改情况记录,有分数记录,还有就是实验通知单,所记周次和日历上的必须相吻合,这样难度就加大了。”
会议刚开始时的那种喜悦的心情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乌云笼盖着整个头颅。会场上没有一点声音,哪怕是咝咝吸烟的声音,是人们呼哧呼哧出气的声音,都没有。会场像是刚经过了加密集型炮弹轰炸过的阵地一样,静,静,还是静,静得让人毛骨悚然,背上飕飕直窜冷气。
我不安地坐在那里,不安地用眼睛在每个教师的笑上瞟来瞟去。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多像做错了事在老师面前挨训的学生啊。她心里这样想着,不禁“咝”地笑出了声。教师们都齐刷刷地把眼睛穿过来,看着携有各种语言的眼睛,我才发觉自己有点失态,赶紧用手捂住嘴,脸蛋上升起的两朵红云,直往耳根和颈项上浸。
“哼!”杨清玉不满的哼了一声,说:“我看会先散了吧,我们研究一下具体分工再开会的要好一些。现在是事情越来越多了,不理出个头绪来,肯定会成一锅粥,大家都这么坐着,也不能把事情坐完,说不定还会坐出笑话来哩。”杨清玉说最后一句话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迎着她的目光,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教师们听杨清玉这么说,都把眼睛转向尹明华,王军、李泉飞也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尹明华。
尹明华一边用手在裤兜里掏着,一边想着要说的话。直到把烟点燃了,才说:“也好,但大家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每人下去后该准备的东西都该准备了,不要到时还头绪都抓不到。”尹明华说完就散会了。
学校行政会是怎样开的,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仅要负责一(2)班一年半来所有的音乐、美术、地理的成绩册外,还要负责一(2)班所有的语文成绩册加全校的生物实验报告册。报告册经负责刻、印、改、上分,全校包括上届已经毕业了的学生共有573人。换句话说,刻一份蜡纸要印573份,每学期按5个实验计算总共要印2865份,如果一个实验有两张蜡纸的内容要印的话,得印5730份。每份还要做上答案,改出来,把分数上到成绩册上,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了。
听到这个分工进,并没有感到怎么吃惊,直到在教导处领到实验报告册时,我才真正地认识到工作的份量。那时,我简直惊呆了。揉了揉眼睛,再看看,还是那么多。我有点不敢拿,但看看杨清玉那似笑非笑的脸,咬咬牙,终于还是把资料全部领了出来。
工作多了,千头万绪,得好好统筹安排一下工作进程才好。坐在寝室里,我认真地清理着思路。第一,得想办法把还没有到校的学生请来,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把这个很明显的工作做了再说。第二,抽一些时间把班上的情况全部理顺,免得自己忙得不可开交时,班上又出问题。这样既可把班带好,又可免去后顾之忧。第三,把各种成绩册做好。至于做成绩,我已经想好了,做一个抄几份就行了。到了第二学期,又把它们或从中间砍开抄或把他们从后往前抄,再下一学期,从开头往下抄,这样每个学生每学期的分数就不一样了。第四,刻生物实验报告。这是最麻烦的事情,也是工作量大的事情。本来每个学生都该有一本实验报告册,可是不知啥原因,只有教导处有两本一个字未写的,学生中一本都找不到。没办法,只有重新刻。厚厚的15本,超码有600页吧。每页就按1000字照算,每两个页码的16开的实验报告册就按刻一张蜡纸算吧,每张蜡纸再按573份印数算算……算得头都痛了,干脆丢在一边不去管它。只要自己认真做,到时没有做完,心尽到了,也就怪不得人了。我心里这样想。
请学生的工作看来很简单,可具体做起来却相当的麻烦,学生分布很宽。我又不识路,更连学生是个啥模样都不知道,怎么去请?想着这一切,我急忙到教导处去把学生的学籍档案调出来,仔细查阅并把缺的学生的地址,父母姓名,逐一抄了下来。抄好,才去找陈秀英和李泉飞,准备邀上他们俩一块下去跑一跑,要不让他们俩每人负责一个学生,自己负责三个。
等我刚把想法说了一半,陈秀英就说:“哎哟,我咋得空嘛,”把帐本从抽屉里拿出来在桌上一摊,“你看看呗,还有这样多帐没做嘞,过几天要来检查,咋个得了哟。”望着她满脸随着说话节奏颤动的横肉,我本想说点请求的话,说出来的却是“那没有到校的学生咋办?就不请嗦?”
“咋个不请喃?!还是要请的嘛,只是我确实不得空。”陈秀英说完,根本不再理睬我,低头噼噼叭叭拔自己的算盘去了。
从会计出纳室出来,我强忍住眼泪,又去找李泉飞。
李泉飞正在改数学作业,见了我,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李老师,我看抽个时间我们先去把学生撵回来吧!”我说。
“可以,你找个时间吧。”李泉飞爽快地说。
“那明天就开始去如何?”我想趁热打铁。
“明天?”李泉飞说,“明天我要到县教育局开会,不得行嘞。”李泉飞把红头文件拿给我看。
“你是咋安排的?要每个村三个人都去跑么?”李泉飞问我,“我看还是一个人负责一两个的好,那样既节省时间又快。”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不认识路,出校门连方向都搞不清,咋去请?”
“让学生带路不就行了。”
“把名单给我看看。”李泉说着就接过名单。看了一阵说:“明天开会回来我就顺便到王玉容家去请她来吧。”说完抬起头来征意见。
见他自己就主动去请学生,我高兴地说了声:“那王玉容那里就拜托你了。”
教室里很闹,尹明华急冲冲地从一楼往二楼跑。在二楼楼梯上碰见我问:“你们班这节是谁的课?”
“晓得哪个的,我没看课表,不太清楚。”说完我转身往教室走:难道又是一(2)班学生在闹。走到教室门口,见地理老师正在转动地球仪,学生们正伸着颈项看得入神,教室里除了地理老师的声音外,没有一点儿其他的声音。
我松了口气,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
“班主任对班上的课应该是很清楚的,要不对情况怎么掌握得完全?”尹明华边走向其他教室边说。
本想说记课表对掌握班上情况有什么用时,见尹明华已经走远了,我摇摇头,朝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语文科代表收来的作文本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静得向一艘停泊在港湾里的船,没有丁点声响。
7
办公桌上面的作文是我刚完全接手一(2)班班主任时布置下去的,写他们最想说的话,到现在,都快一周半了,今天科代表才给抱来,要说气吧,是有一点。作为一个学生,不按时完成作业,的确是最该受到惩罚的了。自从有了动物以来,哪一种动物不劳动呢?猪?猪没被关进圈里时,不到处奔波,就能弄到吃的么?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些动物能不劳动,就能获得自己想获得的东西了。
翻阅着学生们写的作文,我发现他们无非就写了些某同学骂了我,某同学踩烂了我的钢笔等这些小学老师训练得馊了的东西。看着用贫乏语言表达出的这些平凡内容,我心里非常的难过:他们还没有完全打消对我的怀疑,我和学生之间,还有一堵厚厚的无形的墙,把我们分割着互相独立的两块领地,他们还没有也不敢把自己的心理话写出来。要跨越师生关系中这条深不可测、若有若无的鸿沟,是多么地难啊!我们做教师的,要想营造一种相互间充满关爱和理解的和谐的朋友式的师生关系,又是多么地难呀!尽管我们老师明明知道这些学生们是多么需要老师的尊重和理解,可谁又真心实意地和他们交流过思想?谁又满腔热情想法突破这道无形的墙呢?
我把前面轻轻翻过的作文本重新拿了回来,逐字逐句地修改,哪怕是一个误用的标点,我都不放过。在总结性评语里,我总是把作文中全部的优秀写出来,并写上鼓励性的话,写上些很带感情的话语,把自己完全放在与他们同龄的位置和他们说话。哪怕是只写了八句话的谢钢,我也给他找出了优点,给了他个很好评价。
把作文全部改完时,外面已经黑透了。我没有一点疲劳感,心情反而有了一种实习以来最最愉快的状态。在走向寝室的路上,我真想轻松地哼一曲小调,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寝室里很黑,没有灯。难道代晔还没有回来,以往都是她最先进寝室的呀?我心里这样想,就用钥匙打开了门。拉开灯,整个寝室里一片光明,只见代晔陡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白嫩嫩的胸脯上没有一点东西,在她旁边,同时坐起来的还有个男人。上半身也是赤条条的,黑幽幽的胸毛看起来就像光洁的墙壁上安放了一个燕子窝,很惹眼。
站在门口,我很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整个人都傻了。
代晔拉过一件衣服把胸口捂住,红着脸对我说:“这是我爱人,今天下午才来。”
她的话倒提醒了我,我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并轻轻地把寝室门关上了。
我在校园里游荡着,像个孤魂野鬼,没有一点精神。失落了的惆怅紧紧地包围着我,人有点像心被别人掏空了的味道:慌慌的,跳跳的,麻麻的,痒痒的,让人有一种想哭想笑想吼想闹的情绪。但我什么也没有,我缓缓地游出了校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无心看那若有若无的灯光,无心听那些从录音机里释放出来的轻盈婉转的歌喉,我就那么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更没有精神。这个时候,走,仿佛就成了我最大目的。
“小姐,吃面吧?”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抬头看,我才知道来到了一个面店门口。
“好吧,来一碗。”我轻声说,进去在一张椭圆形的桌旁坐了下来。
“红汤还是清汤?”
“红汤,多放大蒜。”我怕吃了闹肚子,要求多加些红汤和大蒜。
一个胖胖的女人手脚麻利地把面条端到我面前,急急往里屋去了。隔一会,胖女人从里屋出来,倚在碗柜上,左右地打量着我,像是在欣赏一件出土文物。我被盯得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几口将面吃了,就付钱。
“罗老师,钱就算了吧。”胖女人一边在围巾上擦手一边堆笑说,“早不知是你,要不,光弄点面给你吃心里咋过意得去,还收钱,那当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我正惊异为什么小组突然变成了罗老师时,听了她的话才明白:她家里肯定有人在学校里或者我现在教的班上读书,要不她咋就知道了我是老师,而且姓罗?我知道要给钱是完全没门的了,只好放下张五元的面钞,逃也似地走出了面馆。那胖女人在后面如何惊诧诧地喊,我硬是不回头。
沙坪坝镇是没有什么好玩的,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也就是那么一个把钟头。街面上除了录像厅、OK厅和茶馆饭店,就是低矮的房屋里那潮湿的小旅馆了。走到它面前,我很犹豫了一阵,是进去住一宿,还是回去。
“罗老师,您要住店吗?”我正犹豫着,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我,我惊慌地抬起头来,见是一(2)班的一个女生。也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畏怯怯地望着我。我心里一喜,说:“你就住在这里?”她笑着点点头,向着门厅内喊:“爸爸,罗老师来了。”
我正想阻止她,从里面已经跑出个秃顶男人来,四十多岁,样子很精明,完全小商人模样。
“坐!坐!罗老师,您多难得来,小花给你添麻烦够多的了。”秃顶男人热情地招呼着我,伍小花忙着用衣袖去擦凳上的灰,我十分不自然地坐了下来。
“世平,你他妈的在干啥,还不去弄几个菜,小花老师来了。”秃顶男人招呼我坐下后,大声武气地对里面喊。
好半天从里才走出一个瘦精精的女人来,一看,就知道是个化妆过重又没有很好保护的女人。让人有种说不出味道的感觉。
她对我微笑着点点头,抓起桌上有点脏了的围巾,往厨房里去了。
“不用麻烦,我吃了饭。”我急忙阻止着他们。
“过条田埂还要吃碗饭哩,还别说你们这些吃笔杆子饭的,晚饭又那么早,现在还不早就饿了。”小花的母亲世平在厨房里说,声音倒是很好听,有一种磁性。
“罗老师,来了就坐坐嘛,何必急急又要走。”小花哀求地拉住我的肩膀又摇又晃地说。
如果再推辞的话,那就未免太虚伪了。我微笑着坐在那里,让他们去整治那些东西。
饭正在锅里煮着,我静静地坐在登记室里。看着来来往往人群在街面上穿梭着,偶尔有人进来放两元钱或五元钱,领一张洗澡票,勿勿往里面去了。
“洗澡收费这么高?”我心里这样想着,用眼盯着小花。
她咬着嘴唇,两手扯着衣角,垂下的眼睑上的睫毛很长很浓,跟舞台上画了妆的戏子没有多少区别。
“小花,来包梅花王。”门厅内的窗口有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对着里面喊。
小花把梅花王递出去,没见收钱,只在一个本子上打了一个钩,我见那个名字下面有了很多钩。再见那摇曳着去了的女人,背影单薄,很瘦,倒是臀部肥硕,像乡里用手推的磨盘。
“住店的,每半月结一次帐。”小花小声地说。
“就不怕她们中途溜号么?”我怀疑的问。
“往哪里溜呀,她们在这生活得很好呢。”小花眨巴着眼睛说,眸子里有少有的苦涩味道,“哎,忘了告诉你,那就是谢钢的母亲哩。”
我惊讶地走出登记室,那女人已经上了楼,淡黄的头发披在肩上,微风一吹,就像城里麻店里凉晒着的刚剥下的火麻,无力,悴憔,给人一种散散荡荡的感觉。我遗憾小花没有早点告诉我,让我错过了见识谢钢母亲的机会。
回到屋里,我正准备问小花,她母亲却把弄好的菜端了出来,是很普通的那种:凉拌猪耳,凉拌猪心猪肚,还有一碟炒花生米,一盘酱牛肉,一盘芹菜肉丝,青椒肉丝和一大海碗蛋汤。小花爹提着瓶酒出来,连声说:“没啥准备的,怠慢了您,当真有点不好意思。”我也谦虚着,无知无味地吃着。只是倒在左手边酒杯里的烈酒,我是不敢喝一口的,有好几次秃顶男人劝我,都被我婉言谢绝了。最后倒是小花的母亲伸手端了过去,倒在她的酒杯里,说:“人家罗老师不喝酒,硬是要给人家喝,啥意思嘛。”秃顶男人嘿嘿笑着,说:“不喝就不喝呗,唠叨个啥!”
晚饭吃得虽然热热闹闹,但谁都体验得到了,在这热热闹闹中隐含着一股沉重,它压迫着每一个人,窒息着每一个人,都希望把这股无形的沉重排解出来,但又都装得若无其事似的。有好几次,我都准备询问谢刚母亲咋住在这里了,都被小花那哀求的眼光给挡了回来。弄得我心里老是不安逸,总去胡思乱想:为什么她不要我问?她饭桌上的沉默寡言究竟是为什么呢?诸如此类的疑问像毒汁一样盘踞在我的脑中,搞得人很不安逸。
饭间只能谈些小花的情况,谈些在读书时听来的奇闻轶事,东拉西扯,天南海北,总算也应付过去了。
这一顿饭,吃得要多沉闷有多沉闷,东西没吃多少,倒是胃子像压了千钧似的。
“罗老师,您就住这吧。”我从厕所里出来,小花拉着我的手说。
“不,我还要回去改作业啦!”我底气不足地说。
“那您晚上住哪里呀?”小花急声问。我吃惊地看着她,“代老师男人来了,您能和代老师一块睡么?就住我这吧,和我一块住,啊!”小花像哄孩子似地对我说。我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了。这小小的年纪,咋就知道得这么多?
“那就在这住一宿吧。”她母亲从厨房出来说,“您放心,我们虽然是开旅馆的,但也不会收您钱的。”
“对呀,可以和小花挤一块儿,你们还可以谈谈心哩。”秃顶男人笑嘻嘻地说。
“住这里嘛,罗老师!”小花摇晃着我的手说。
想想今晚的尴尬,又看看小花及她父母,我终于点了点头:“真是不好意思了。”
小花高兴了,拉着我就往小屋里去。
“小花!”她爹喊她,见我们都扭过头来,讪讪地笑着说,“把罗老师送到屋里出来拿电扇。”说完就往外走了。
小花的小房间很整洁,四面墙壁上都贴着明星们的画像,仿佛是在开画像专卖店似的。屋子很小,放下一张中式床和一张书桌,就只有过人的地方了。其他的东西,除了挂衣服的那根铁丝,最显眼的就要数墙角里那只大尿桶了。尿桶里已经有了半桶尿,尿面上浮着些白花花的碎纸片,就像是些淡黄色的水面上浮着的鱼漂。从尿桶里散出来的尿臊味儿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很是臊人。
虽然这里并不理想,但我知道,在这小镇,这已经是很不错的房间了。
小花把我领进房间,对我说:“先坐会儿吧,我去拿电扇。”说完就出去了。
我无聊地把桌面上的书翻了一遍,除了小花用的课本,就是些市面上很畅销的杂志。但都很旧,激不起人看的欲望。屋子又臊又闷热,让人实在受不了,我就往外走,打算去透透风再进来。
“要是你胡言乱语,看老子不打死你!”秃顶男人的声音恶狠狠的,带着少有的凶相。
“睡觉就睡觉,多嘴多舌有啥用。”她母亲的声音很柔,但有种让人不寒而粟的音调。
我慢慢地退了回来,坐在床沿上。床沿很硬,像是有啥东西垫在里面似的。我掀开床单,是竹篾席子,掀开席子,下面平平整整地压着些杂志。伸手翻开来,都些赤身裸体,没有任何遮掩的人体画面。再往下翻,是男人女人拥在一块干那种事的画面:标准的黄色画册。我脸红心跳地放回原位,把床单铺好,扭过头来,见小花正惊恐地看着我,那可怜楚楚的模样就像受了惊吓的小鹿。
“电扇拿来了?”我茫然无措地问,有点像做了错事的学生。
她没有说话,放下电扇,转身朝外走。
等秃顶男人把尿桶拎走,她才走过来,和我面对面坐在床上。
夜很静,仿佛一切都该如此,又仿佛一切又不该如此。楼上时不时传来的快乐的呻吟声和弄得东西砰砰乱响的声音很清晰地灌进我的耳朵。电视里的打斗,也你死我活地来往穿梭,我们没有说话,尽管我们都知道对方有许多话要说。
“要不要看看,在里面哩。”小花母亲的声音刚落地,房门就被推开了,代晔的头伸了进来,杨清玉的身子挤了进来。
“原来已经睡了呢,看我们好找。”杨清玉说完挤出门去了,我对代晔笑笑,做了个表示没什么关系的动作,她也出去了。秃顶男人看看我们:“还没有睡?”
“热哩!”我说,样子很慵懒。
“开大点吧。”小花母亲把秃顶男人推出门去,把电扇开大了一些。
我做了个表示感谢的微笑,目送着她关门出去。
伍小花终也没有封住自己的口,向我讲起了谢刚的母亲来。
“您肯定不知道的。”她说,“谢刚爹早就死了,是被石头压死的,死的样子可惨了,整个人就像被压扁了的柿饼。”
从小花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才知道谢刚有父死母娼的悲惨身世。以前,从档案里我只知道她父亲死了,现在同爷爷生活在一起。
“您别看他整天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他心里苦得很哩。”小花瞪着大眼睛望着我说,“我们班上有好多同学都曾碰见过他一人躲在学校后面的芭茅林子里哭。”小花的眼里也有了泪花。
“他带去的那些书班上有哪些看过?”我轻声地问她。
“这……”她迟疑着不说。
我死死盯着她,把自己心中的不满和愤怒都倾注在了目光之中,我知道,自己是在努力地压制着心中的怒火。
“几乎都看过。”她呜咽着说,“他们,尤其是男生,有时给我钱租来看,有时威胁说不给看就到派出所告我家,还有的男生说不给看,等我一个人外出了,照着书上的样子,将我干了。我怕,就给他们看……”
我的手死死地捏着被角。我震惊了。我原来搞不懂班上乱的原因,现在似乎有了点头绪,又似乎什么头绪也没有,心里更乱更乱了。
“谢刚和朱玉琼他们,后排的那三男四女,早就恋上了哩。”一切说开了,小花倒不在意起来,“听同学说,谢刚和朱玉琼他们经常不回家,一块到李宁二叔家开的OK厅、录像厅里混通宵呢。说不定,他们早就干了。”
夜,黑沉沉的夜没有一点生机。我感到自己呼吸比平时多出了两倍。只觉得黑黑的夜里,有双恶魔的手在我身上最敏感的部位来回地摩娑,让人既心跳又恶心,有种说不出味的感觉。我们老师,对学生究竟了解多少呢?一本正经的教师们,究竟又有几个真正地关心了学生们的身心发育呢?我默默地诘问着自己,默默地检视着一个多月来作为教师的所作所为来,想着想着就不住寒颤了起来,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罗老师,您可别说是我说的啊!谢刚他们听了,会拿刀子拥我的。”
我没有回答小花,我认真地思考着自己即将开展的行动。我决定对全班学生重新了解,重新评估。我也决定,重新改变自己的工作方式方法。
这一夜,睡得踏实而又不踏实。
办公室里人稀稀落落,大家都低头做自己的事。尹明华站在办公室门口。见了我,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说完又和一个男老师说了几句有关“普九”资料的话,才跟在我后面往办公室走。
“你昨晚在旅店里住,感觉怎么样?”他平静地问我。
“没啥感觉,头一挨枕头,瞌睡就来了。”我撒着谎,我怕他看出我心中所有的不快来。
“眼窝都有点黑,还说睡得很好!”他点燃烟轻轻吸了一口。
我静静地坐在那儿。我不想多说话,我怕自己控制不了感情,把愤怒的话说出来伤了这位校长大人。再说一个实习生,我唯有的权利只是认真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其他,我就管不了那么多。
要管,我又能管么?
“代晔丈夫很久才回来一次,还要请你原谅才是?”李泉飞说。
“我并没有怪她。”我低声咕哝。
“没有怪她就好。”尹明华说,“但我们总不可能让你每晚都在外面打游击呀。我们决定在伍家的兴隆旅店里给你租一间房,房租费学校出,你只管去住,反正这离那也没多远,只是耽心晚上你一个人的安全。”尹明华说。
我没说话。你们摆弄好了,我一个实习生,能有多大作为,我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就说道,“来贵校实习,添了这么多麻烦,简直有点不好意思,打搅之处,还请原谅。”说完我见他们再没有别的事,就起身打算出去。
“那个学生家我去了,说明天就来上课,你要给她把座位找好。”我走到门口时,李泉飞望着我后背说。
“好嘞。”我边答应边往教室里走去。
教室里学生来得很整齐,有的还坐在那里喘气。有的三五个围成一堆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有的把头放得很低,在看与课堂无关的东西。有五个人捂着耳朵在大声地读英语单词,有几个人伏在桌上写着作业,不管在做什么,见我进了教室,都把头扭向门口,闹哄哄的声音转瞬就没有了。
我走到语文科代表面前,轻声叫他去把作文本抱下来后,才把眼睛投向整个教室。
伍小花还没有到校,她的座位还是空的。昨天下午打扫教室留下的灰尘一点也没动,她的同桌的桌面倒是擦得干干净净的。这一发现使我很吃惊,扫眼一看,见只要是还没来的同学的桌面上,灰尘都没有动。暗自数了一下,我发现一共有八张桌子的桌面就像包公的脸,半边红半边黑。我心里忍不住悲哀地叹了一口气。学生,现在的学生,这个班的学生,咋会是这样的呢?
我正想叫两个同学起来回答一下这到底是为什么时,伍小花来了。她低着头走进教室,用手在桌面胡乱抹了两把,就坐了下来,看也不看我。
她的举动打消了我准备检查学生书包的想法。说实在的,自从昨晚知道至今都还有十来本黄色书刊在学生中间传阅,我就有了这个想法,我甚至想,把从其他渠道借来的加在一起,恐怕是很多哩,但现在见伍小花这模样,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见语文科代表把作文本抱下来了,我就说:“作文我已经批改完了,有许多同学是写得比较认真的,从作文内容反映上来的情况看,有许多同学的感情是比较丰富和细腻的,但就是没有认真写出来。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大胆写出来呢?”我扫了眼全班学生,又说,“这个本子就算作是日记本吧,从现在,我们每天要坚持练笔,练笔的最好办法就是写日记,日记可以写自己想说的话,也可以对自己当天的事情反省,还可以写一天来做的事和自己的感受,总之,一定要达到练笔的目的。”
说完这些,我又布置了一下班上的具体工作,就让学生进行朝读。
从抽屉里把学生花名册拿出来,逐个地检查核对。思考着路线,但由于不太熟悉,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最后只好想,让学生们自己去统计算了,看他们哪些人在一条线上,再让最远的那个人带路,从近到远,一路家访过去,最后住在最远那位同学的家里不就行了。这样一想,我心里就开朗多了。
学生统计上来的情况交到手上时,我发现没有把没来的那几位同学列在名单上。于是只好自己亲自到班上去问,最后发觉还没来校上课的五个学生竟分布在五个线上,全班共有七个线。
看看情况表,我对班上的同学说:“我准备家访一次,请同学们做好准备,家访并不是告状,家访是把学校和家庭有机地结合起来,以便教学。”学生们听了,并没有积极反映。
在我确定具体路线的时候,我首先想到了还没有到校读书的学生。我怕自己的家访,耽误请学生而影响学校工作,于是小张静就成了我的第一个家访对象,因为她家附近就有邓小青。
小张静家是村里农家常见的那种房屋,一幢房子坐西向东,两侧是用乱石与稀泥垒起的僻房,房的前面是用青石板铺成的晒坝。晒坝前是菜园,菜园郁郁葱葱,各色品种的菜都长得茂盛。菜园的四周是竹篾编的篱笆,篱笆上缠络着些叫不出名来的藤蔓植物。藤蔓植物都很嫩,淡黄色的菜尖四处张扬,让人很是激动,仿佛获得了许多生命活力似的。
我去时,小张静的母亲正坐在屋檐下面缠柴,面色淡黄,身体瘦小,衣服很皱,仿佛是经常穿着衣服睡觉似的。一听是小张静的老师来了,赶忙站起来,两手在衣襟上怦怦地拍着柴屑,用手捋捋鬓发,就把板凳端过来,用衣襟来回擦了两遍,显得很不安地说:“坐,坐呀!老师,请坐!”一边不停地问:“孩子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事儿?犯了学校的规矩?逃学了?谈恋爱了?惹老师生气了?……”问题一大串,也不容我解释。又对屋里喊:“静儿,烧点开水来?”
“老人家,谢了!我口不渴?”我急忙阻挡她。
“那哪能呢?农村里,是这个样子呀。”
小张静对着我狡黠地一笑,进厨房忙去了。
我就坐在院子里,和小张静母亲说起事来了。
当我说小张静在学校里什么事也没有出,很乖,我来是家访一下,希望家长能和我们老师配合,共同教育好孩子时,她才松了口气,转而很激动地说:“哎呀,那太谢谢你了,静儿从读小学到现在的初中,还从来没有老师来家访过。有事,就写张纸条,让其他学生给带回来,要我们家长到学校去,事情闹得特别大了,老师才会跑到家里来,叫我们到学校去解决。”她捋了捋鬓发,才又说,“久了,我们也就习惯了,只要老师没来家访,我们就知道孩子在学校里没出事,过得好。要是老师到家里来,我的心可就慌了呀,一想准又是孩子惹老师生气了。”她说到后来就笑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有事又麻烦了!”
我们相互交换了些各自的情况,因此我也知道了,这其实是一个很和睦的家庭,她的大儿子已经长大了,在哈尔滨读大学,小张静是超生的,挨了五千元罚款。“五千元买来的,这个女儿。”她说,“要是也能读出书来,那感情可好,唉!”最后那声叹息让人听了很不好受。
“听说你是来实习的,不是正式调来的?”得到我的肯定答复后,她叹息着说,“要是那些正式老师有你这样耐烦该有多好呀!孩子回来总说起你的,说你心眼好,态度好,人也善良,是她遇到的最好的老师。姑娘,城里人吧。哎,城里人硬是不同,哪像我们乡下人,粗手笨脚,啥也干不好。”
“妈,看你又把话架子摆起了。”小张静出来摇晃着她母亲的肩膀。
“开水烧好了?”
小张静点了点头,她母亲就站起来,说:“走,喝口水去吧。”也不容我说,拉起我就往屋里走。
桌上摆着一碗糖水荷包蛋,大大的四个荷包蛋羽毛般洁白,很诱人地躺在那里。看看她们,都没有,让人怎么吃得下,左抢右拖,终也给他们母子俩一人分了一个出去,才吃下了它。
外面已经有点黑了,远远近近的山峦都显出了峥嵘的面目。当我说完还要走邓小青家去时,小张静的母亲惊讶地说:“她不是没去读书了吗?咋还去?”我讲完现在“普九”,在她那个年龄段的孩子都该读书,否则就是违反了《义务教育法》,那是要受法律制裁的这些道理后,她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似的啊了一声,就走出篱笆,站在有锄叶宽的田埂上扯开喉咙喊开了。喊了几声,也没见有人答应,就让我在堂屋里坐下,进屋去了。
我疑惑地看着她们,不知她们在弄什么东西,小张静也没见了人影,邓小青家我根本就找不到,怎么办呢?我不安起来。
正在我坐立不安的时候,从外面进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实巴交的半老头,脸色幽黑,皱在一块的皮像是猪的后膀皮,他把扛在肩上的锄头放在门角后,对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进了屋。
没有三分钟,他们三人全出来了。小张静的手上提着盏马灯,那是在农村里基本上都淘汰了的东西,半老头手上多了个烟杆,对我的微笑更浓了,就是没说话。
“让老头子带你去吧,罗老师。”小张静的母亲说,“邓小青家离这虽说不远,但天已黑了呢。回时到我家住,老头子去,也好有个伴。”
半老头子已经站在篱笆旁了,他抬头在望天的尽头,天很蓝,有几缕白云在悠闲地游荡。偶尔有一丝风吹来,让人有一种凉爽的感觉。山村的夜,山村的傍晚,就是要比城里的静谧安祥得多。我这样想着,跟在半老头子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半老头子背有些驼,但走起路来却是稳稳当当的,没有半点轻浮,不像我,没走上一里路,就气喘得紧。
“歇会么?”在一个山垭上他停下来问我。我摇摇头,他就又往前走,沉闷地,不说一句话,只晓得往前走。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走了多远的路,他在一座院子前停住了,说:“到了。”然后就对着院子里喊:“邓老二,有人找。”一连喊了两声,都没有人答应,就往屋里走。
“老二出去挑水了,歇会就回来,你们先坐会儿吧。”一个苍老的妇女声音从侧屋里传出来。
“孩子老师来了,叫她去读书哩。”半老头说完就到处去找板凳,想给我弄个坐的地方。
寻了两间屋,她只找到有三寸多宽,尺来长,五寸多高的一长小方凳,放在我脚旁,说:“坐吧,罗老师。”也不管我坐不坐,自己倒是在石门槛上坐了下来。
这屋子在农村里其实是很气派的,青条石砌的地基有半个人那么高,都仔仔细细地修得精光,做工很精细。邓老二家空荡荡,除了一些用得都快烂了的箩篓、撮箕和其他一些农村里不可缺少的用具外,连张吃饭的高桌子都没有,那可是农村里每家都不可缺少的家当哩。我本想问问半老头,见他只顾坐在门槛上抽烟,又忍住了。
“读书?”侧屋里的女人明显地带着哭腔,“你看这屋里还有能力让她读书么?”说完就轻声饮泣了起来。
邓老二岁数大概要比半老头年轻十来岁,样子却比半老头老多了,他听完我的话,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沉默着,沉默着,直到侧屋喊他,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进去了。
邓小青进院时,我简直不敢认,尽管我已经猜到了她就是辍学快一年了,已经14岁了的女孩,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与上中学时的学籍卡上那个胖胖的,露着天真微笑的女孩联在一起。她瘦得两面颊骨高高突起,身材只有城里八九岁孩子那样高。背着有自己身体两个那么大的背篓,篓里装着扎扎实实的一篓猪草。背篓压得她的腰像一只大虾米。脸色苍白。汗,钉子大一颗一颗的汗满脸都是。穿一件在城里只有男孩才穿的灰色背心。放下背篓,我分明看到了她两肩被勒出了拇指粗的两根紫红色的沟。绳索在上面留上的痕迹或粗或细,或凹或凸,很醒目。她放下背篓,就往屋里走。刚跨进门,她父亲从侧屋里出来说:“这是学校老师,”他指指我,“让你去读书呢?”
“读书?!”她一喜,大而清亮的眸子一亮,倏又暗淡下去了,代替的是对命运的无可奈何了。她没说话,径直就往厨房里去了,一会儿又出来,斜倚在门枋上,看着我们,眼睛里的内容很复杂,像是祈求,像是诅咒,又像是无可奈何,在悲伤自己,让人看了,心里很难受。
“就这样,为了给她母亲治病,家里什么东西就都给卖了,还贷了七千多元款,依然没医好,反而连床都起不了。她还咋读书呀!”邓老二说完,浑浊的眼里愈发浑浊了。
看看发育不良的学生,又看看这空空如野的家。还有邓小青那快滚出来了的泪水,我本想再说点什么,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去我咋不想让她去,只是……”邓小青父亲说。
“你先让她来读吧,至于费用,我想去帮说说。”作为一个每月只有80元实习费的实习老师来说,我只能这样说了。
“那就谢谢了,当真谢谢你了,罗老师。”邓小青父亲说,“我以前也找张老师联系过,可……”他没有说出来,后面的话被邓小青一句“爸爸你!”给打脱了。他尴尬地搓着手很猥琐地把我们送走了。
8
杨清玉怒气冲冲地在满校园里寻找,见人就问:“看到罗强会老师没有?”都茫然地摇着头。
她整个校园里找了一圈,没找到我,就站在二楼走廊上大声说:“搬了,给他搬了,不读书就算了,一个箩篓里的芝麻,有它一颗不多,无它一颗不少。”
王军没动,只是紧抿着嘴唇,皱着眉头。
学生们也没动,都愤怒地盯着她。
谢刚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两手插在裤兜里,目光在杨清玉脸上闪烁。
杨清玉见学生们没有动,就自己动手去搬课桌,边往教室里走边说:“流氓,简直是些流氓,都在校园里看起来这些东西来,不处理那还了得!”
“杨主任,尹头叫你接电话。”刘成兵从三楼跑下来说,“说是长途,喊你搞快点。”
杨清玉恨恨地瞪了谢刚一眼,到三楼接电话去了。一(2)班的学生从寂静中又都苏醒了过来,有打闹的,有说笑的,有聚在一块儿叽叽喳喳交换意见的,也有那么几个,站在那里,脸有戚色,李宁、朱玉琼、谢刚的另外六个哥们今天倒没往日调皮,都很安静,像有重重心事。伍小花从事件的一开始,就始终没有说话,躲在角落里,目光死死地盯着窗外。
她整个校园里找了一圈,没见罗强会,就站在二楼走廊上大声说:“搬了,给他搬了,不读书就算了一个箩篓里的芝麻,有它一颗不多,无它一颗不少。”
王军没动,只是紧抿着嘴唇,皱着眉头。
学生们也没动,都愤怒地盯着她。
谢刚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两手插在裤兜里,目光在杨清玉脸上四处闪烁。
杨清玉见学生们没有动,就自己动手去搬课桌,边往教室里走边说:“流氓!简直是些流氓!都在校园里看起来这些东西,不处那还了得。”
“杨主任,尹校长叫你接电话。”刘成兵从三楼跑下来说,“说是长途,喊你搞快点。”
杨清玉恨恨地瞪了谢刚一眼,到三楼接电话去了。一(2)班的学生从寂静中又都苏醒了过来,有打闹的,有说笑的,有聚在一块儿叽叽喳喳交换意见的。也有那么几个,站在那里,脸有戚色,李宁、玉琼、谢刚他们六个哥们今天倒没往日的调皮,都很安静,像有重重心事似的。伍小花从事件的一开始,就始终没有说话,躲在角落里,目光死死地盯着窗外。
“谢刚,你过来。”王军站在走廊上对谢刚说,面色很温和,没有往日那见一切都不顺眼的口气,脸上还带着在学生面前少有的笑。
上课铃响了,教师们都陆陆续续往教室里走。每到二楼,都要看聚在教室门口的一(2)班的学生,眼神都很茫然,像是青光瞎。
李宁抬脚往教室里走,见大家都没有动,又忍住了。邓小青看看众人,独自一人进教室。
“假积极,讨好卖乖的货。”有学生骂。
“挣亮红顶子么,贱货!”有学生咕哝。
“总是想和老师攀近点,好捞点油水哩。”有学生嘲笑。
“你刚才骂的啥?”邓小青把书在桌上一拍,冲到骂她贱货的那个学生面前,怒冲冲地问。
“没听到,还要我重复一遍么?好,我就重复给你听,‘挣亮红顶子么?贱货’……”货字还没说出一半,邓小青的手就伸到了她的脸上,她的腮帮上就有了两个血印。
“你打老子!好,老子陪你。”她跳起来就往邓小青脸递拳头,边打边骂:“把你个卖X的,还有脸在大街市上走。谁不晓得你们家是干那种事的。”
邓小青简直气疯了,顺手操起板凳就往她身上搁,只一下,她就叫了起来,拿起手边的墨水瓶向邓小青扔了过来。
“砰!”墨水瓶正好打在邓小青鼻梁上,殷红的血流了出来,浓黑的墨水流了出来,邓小青的眼泪流了出来,都滴滴嗒嗒往地下落,就像淅淅沥沥下过一阵小雨的屋檐。
她见邓小青哭了,动作明显迟缓了,正想冲上去狠打。
“别打了,你她妈的恶哩。”李宁冲上去,拍拍给她左右两耳光,朱玉琼对着她小肚子就是一脚,她一蹲就下去了。
整个过程,教室里都很安静,只听得砰砰啪啪的打骂声,没有学生站出来阻止,对面的老师也没有出来,学校领导也没有出来,都像乌龟样缩在壳里,有几个老师,从教室门前经过看都没看一眼。
伍小花坐在那里,脸一直红红的,眼里噙着晶莹的泪。
“打,打,打你妈个X!没看见么,老师把我们当什么了,路过都没人喊,我们是什么呀,无人管的东西,还有劲打哩,遭人歧视,没做什么就挨整。还有脸打哩,谢刚做什么了,不就淘米时没看见“鸡婆”(背地里学生都称杨清玉为鸡婆),没让她先淘,伸腰时头撞了一下她硕大的奶奶么,就流氓了,就不该读书了?”李宁说得泪水出来了,激动得伏在桌上半天才又抬起头来,“有谁把我们当人看?罗老师呀!有谁耐心细致地开导我们,罗老师呀!可她一转身,我们就乌七糟八的乱来,还打哩,打吧!打吧,真是这种货色打死了才好哩。”
尹明华从三楼跑下来准备去阻止,王军慢腾腾从办公室里出来准备去阻止,听了李宁大声的训骂,都停下了。等李宁骂完了,全班学生都饮泣起来,他俩就都摇摇头,各回各的办公室去了。
尹明华刚回办公室,板凳还没有坐热,一个农民就气喘吁吁地进来说:“校长,校长,罗老师她正在卫生院哩,快,快去吧。”
尹明华和李泉飞都一惊,同声问道:“啥?”也不等老农说完,就都急急往医院跑。
学生听说我在医院里,都一惊,都像过水的鲫鱼似的,往乡医院里跑。邓小青本打算到水管边去洗脸,听说我在医院里,脸也顾不及洗了,也往乡医院跑。
我静静地躺在乡医院里的床上,紧抿的嘴唇紧紧闭着,脸色蜡黄,左裤管已经高高卷起了。血肉模糊的一截与其他部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医生们正忙碌着为我输液,上药。整个急救室没有声音,一切都那么安静,一切都那么沉寂,仿佛是什么重大事情要发生似的,一种怪怪的,让人无可理喻的东西在人群里穿梭着。
邓小青摸一把脸上的墨汁,往地上一蹲,“汪”的一声就给哭开了。一(2)班凡是到了乡医院的学生们,都哭了起来,压抑的、开放的、嘶哑的、清脆的、无声饮泣的、用手使劲捂住, 脸的,都像心里失落了什么似的,很是伤感。
那个农民蹲在医院门口,自语着说:“都怪我呀,喂那么条瘟狗干啥,没有它,老师会掉到岩石下去么?”他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的“非杀了它瘟神老爷收的不可”几乎是吼出来的。
一(2)班学生们和来医院的老师都扭过头来,惊奇地看着他。
他见人们都把目光射向自己,很慌乱地把烟锅子在鞋帮上磕了磕,垂下了猥琐的头。
尹明华见王军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说:“回去吧,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就行了。”
王军摇摇头,往急救室走去了。
尹明华见他模样,知道即使有几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就转身对一(2)班学生说:“同学们都回去上课去吧,耽误了功课可不好。”
没有一个学生动,相反,有几个学生还用愤怒的眼睛瞪视着尹明华。尹明华见一双双清亮的眼睛突然愤怒起来了,就有点胆怯。“你们在这里不仅不能减少罗老师的痛苦,不上课,反而让她耽心,加重病呀。”尹明华底气不足地说。
学生都停止了哭泣,都用目光在人群里找。尹明华顺着学生的目光看去,才发觉人群里没有平时十次出事九次都有他的谢刚。尹明华正在疑惑,见医院大门口一拐一拐地走来一个人,边走边骂:“日你妈,你把老子关起来,断子绝孙的,老子犯了什么法?”
学生们见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倒成了跛子的谢刚都很奇怪时,杨清玉已经冲上去了,啪!啪!啪啪!就是给谢刚几个耳光。“你刚才骂谁?”
“骂那些狗娘养的,他妈偷人生的,把老子关起来的人。”谢刚并没有后退,反而迎了上去。杨清玉刚扬起脚,准备踢谢刚,一(2)班学生就都吼了起来:“打人犯法,打人犯法,我们一(2)班是你欺侮倒耍的么?”
“要打,就打个够吧,豁出去不读这个遭孽书了,同学们上啊!”李宁站在人群里一声喊,一(2)班学生都像疯了一样往杨清玉身边扑。杨清玉惊恐地看着学生,腋下习惯性夹着的小包啪地跌在了地上,尹明华一步插到杨清玉前面站着,气得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你……你们……太不像样了。”学生根本没有听他的,依然往前扑。
“站住!都给我站住!”王军从急救室里跑出来大声地喊,学生们先是愣,继而都站住了。
“罗老师为请学生读书摔了跤还很危险,你们就闹事,难道就不让她寒心吗,唉?你们这样做,要是罗老师今后知道了,她心里会好受吗,哎?你们也不想想,她当真希望你们这样吗?她希望你们怎样做啊,你们想想吧!想想吧!!”王军一口气说完,转身走进侯诊室了,连看都没有看学生和杨清玉一眼。
学生们都静静地站着,像荒芜的山坡上刚栽上不久的树苗,凄苦,弱不经风,参差不齐。
“回去吧,我们都回去吧。”谢刚狠狠剜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杨清玉,对学生们说。
学生们看看杨清玉,又看看尹明华,愣了一会,都陆陆续续地走了。
站在院子里看热闹的医生们都冷眼地看着这一切,脸色都很复杂,直到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走了,他们才各做各的事去。看病的人,刚才还在呻吟的,现在都没有呻吟了,都很热心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好戏开场。见刚要开始了的戏就这样烟消云散了,都有点惋惜地往回走,刚才停止了呻吟的,现在反倒呻吟得比以前大声了。
“谢刚的腿怎样了?”尹明华问站在身后的杨清玉。
“不知道,我出来他还是好好的哩。”
“你出来他在哪里?”尹明华脸色很不伸展地问。
“怕他跑,我把他关在二楼办公室了。”杨清玉语气很软地说。
尹明华没有说话,只狠狠地盯了杨清玉一眼,往侯诊室去了。
王军正焦急地坐在长条凳上,见尹明华进来,本能地站了起来:“尹校长……”尹明华挥了挥手,止住他要说的话,说:“你在这里候着吧,我先回学校去,如果有什么问题,早点来找我。”说完也不等王军回话,转身就往回走。
尹明华走出候诊室门,见杨清玉正孤单单地往医院外面走。那孤独的背景略显清瘦,像是风吹一下,那身子就会倒在地上似的,他本想喊住她,想了想,又忍住了。就只那么站在候诊室门口,看着那身影,一步,一步,一步地向校园里走去,直到看不见了,才挪动着步子回学校。
校门口陆陆续续有背着书包的学生在往外走,样子都很沮丧。“还没有到放学的时候呀,咋就有学生走了?”尹明华看看表,心里咕哝着,步子明显地加快了。
“还没放学你往哪里走?”尹明华在校门截住一个小个子男生问。
小个子男生见是校长,先是一愣,继而镇定下来说:“回家呗,读书读不成,还不允许回家放牛么?”说完也不管尹明华的表情,径直走了。
尹明华走进校门,见一(2)班学生都在往外走,喊住这个,那个又走了。他徒劳地在那里喊了半天,最后留住的,只有谢刚他们三男四女,平时最讨人烦的几个“精英”。
尹明华看看垂头丧气的他们,努力地镇定了一下自己,才说:“是谁叫他们走的?”
“没人叫他们走。”朱玉琼小声地这么说。
“莫那么怪,没人叫他们走他们会走?他们有那么大的胆子?他们敢走?”尹明华愤怒地诘问着,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对,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尹校长,如果你当真要抓放学生们走,也就是你说的扇动学生们走的话,那就找我吧,那是没有关系的,反正我们一(2)班受够你们老师的气了。书读不成,我们放牛去也不成么?”谢刚一边揉着右脚一边说,殷红的鲜血浸湿了一大遍裤筒。
“走吧,走吧,你们都走了才好哩。”尹明华恼怒地挥挥手说。
“那我们可走了啊。”谢刚说,语气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火药味,“祝你身体健康。”朱玉琼对着尹明华的背说。
夜,渐渐降临了,远处的灯火也次第地亮了起来。蛰伏了一整天的蛐蛐们和小虫子们都活跃起来,他们欢快地在草丛间穿梭着,发出轻快而又婉转的鸣叫。树叶儿也欢快起来,在轻柔的晚风中婀娜多姿地摇曳着,远处,牛背上牧童的短笛也嘹亮地响着,声音由强到弱,由弱消失在远方的山峦后了。只有江水还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奔涌着,像是有无数心事无处发泄似的。
“有点凉了。”朱玉琼说。
没有人接她的话茬,都木偶似的坐在那里,仿佛要把河床看穿似的。
“都已经黑了好久了呢。”朱玉琼说。
李宁瞪了她一眼,挥手将一粒河卵石抛进了河里。“扑通”一声,卵石就被汹涌着的河水吞噬了。
“好像有人在喊我们哩。”朱玉琼说。
河水奔涌着,猛烈袭击岩石的声音听来让人有了寒颤的感觉。山风吹来,打在人的脸上凉颤颤的,给人一种刀子接触皮肤的味道。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向这边移了过来,伴着嘁嘁喳喳的脚步声,还有人的喘息声,那火接近了,是尹明华手里马灯的微光,还有李宁父亲手中电筒的光芒。
“你们……”李宁父亲见到儿子正坐在河滩上,衣服头发都被江水弄得湿漉漉的,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地骂着,还扑上去准备揍他,但终也被尹明华挡住了。
李宁怯生生地站起来,使劲地盯着父亲,像要盯穿了才成事儿似的。
“都回去吧,夜已经很晚了哩。”尹明华用少有的口气说。
朱玉琼站起来,缓缓地向岸边走。李宁转过身去扶谢刚,谢刚满脸是泪,下嘴唇被咬出了几个血印子,可以看出,他是在用劲地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谢刚没有推辞,让他们几个肩靠肩地扶着,越过尹明华他们一伙人,径直地都往前去了。
留在河滩上的大人们,都无声地对望了一眼,各自默默地回去了。
“一(2)班没人来上课。”第二天刘成兵到校长办公室来说,尹明华点点头,没说一句话。
第三天陈秀英对尹明华说:“去上《健康教育》,一(2)班教室里连个鬼都没有。”尹明华点点头,问她:“罗老师好些吗?”陈秀英说:“没听说哩。”“学校买点东西去看看她吧。”尹明华说完,就再也没有理睬她了。
李泉飞说:“怕还是要通知一下呀,要不都这样不来上课,可就麻烦了。”
尹明华听他这么一说,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见余建培在下面喊去乡政府开会,站起来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对李泉飞说:“下午放学别走早了,我们去看看罗老师。”也没等李泉飞答应,就出去了。
陈秀英到外面街上的副食店买了一塑料袋水果罐头,连校门也没有进就提到乡医院里去了。
我正半躺在床上看书,打了石膏的腿用纱布缠着,桌上已经摆了很多营养品,还有一个保温桶。见陈秀英进来,我放下书对她点点头说:“让你破费了,当真不好意思。”
“同事一场呗,说哪里话。”陈秀英把东西放在床头边的桌面上说,“好些了么?”
“谢谢,好多了!”我伸手想去桌上拿水果给她吃。
“不用了,哪来的客气呢。”陈秀英说完就去看保温桶里的东西。
“学生家长送来的,鸡汤,没喝完,搁着晚上喝。”我说,“听说谢刚也住院了是不?”
“没有听说呀!”陈秀英低声说。
我伸手去拿床头的书,没打算再和她说话。陈秀英喧寒了一阵,也就走了。
把书翻了两页,我根本没有心思看下去,把书往桌上一搁,两手枕着头,看天花板去了。
直到中午才有学生陆陆续续地到医院里来。
“谢刚究竟怎样了,你们说呀!”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地对来看我的几个学生说。
“他……他……。”一个女生畏怯地说,“转县医院了。”
“啥?!”我惊得跳了起来,带动了受伤的腿,痛得大声地叫唤。
“杨主任把他关在二楼办公室里,他听说你在医院里,叫门叫不开,从后面窗子上往下跳,腿杆摔断了,又没及时治疗,还着了凉,病弄大了。”女生像是话挑明了反倒不害怕似的,说话流利多了。
听完,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豆大的泪水从我长长的睫毛中一颗颗地滚了出来。
学生们都惊恐地看着,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其他几个男生都责怪地盯着说话的女生,都在怪她不该多嘴。
“一点桔子水果就用了这么多钱么?”尹明华把签好字的发票递到陈秀英手里时说。
“现在哪样东西不是三天一涨价呀。”陈秀英捏着发票愤愤地走了。
“听道说她才买了25块钱的东西敢报40,当真心黑。”李泉飞啪地把一个数学作业本丢到一边去说。
“我们还是去看看吧,要不当真不合情理呢。”尹明华说完就往外走,精神很疲惫,没有一点儿神彩,样子很狼狈。
李泉飞掏出20元买了几瓶饮料放进塑料袋,尹明华又掏出张50元的现钞买了些补品放进去,就由李泉飞提着向医院走。
县教育局派的调查组驻进沙坪坝镇中学的时候,尹明华也接到到县里开会学习三天的通知。
“要来的终于来了,要走的也终于要走了。”他接到通知的那天对李泉飞说。
李泉飞正飞快地改着学生的数学作业,头也没抬地说:“现在兴持证上岗,学了才有证哩。”
“但愿是吧。”尹明华说完就往楼下走,路过一(2)班,教室里桌凳整整齐齐,就像军营里列队等待着检阅的方阵,很有气魄,可就是没人,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地下了楼。
我由两个大个子女生扶着回寝室时,王军提着什物跟在后面。
“出院了,才七天就出院?早点了吧!”尹明华说。
“不早了,回寝室里躺着不也是养?比医院还安逸点哩。”我说。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尹明华说完就往寝室走。我直盯着他走进寝室才回头说:“难哩,当这劳什子校长。”, 脸的,都像心里失落了什么似的,很是伤感。
那个农民蹲在医院门口,自语着说:“都怪我呀,喂那么条瘟狗干啥,没有它,老师会掉到岩石下去么?”他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的“非杀了它瘟神老爷收的不可”几乎是吼出来的。
一(2)班学生们和来医院的老师都扭过头来,惊奇地看着他。
他见人们都把目光射向自己,很慌乱地把烟锅子在鞋帮上磕了磕,垂下了猥琐的头。
尹明华见王军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说:“回去吧,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就行了。”
王军摇摇头,往急救室走去了。
尹明华见他模样,知道即使有几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就转身对一(2)班学生说:“同学们都回去上课去吧,耽误了功课可不好。”
没有一个学生动,相反,有几个学生还用愤怒的眼睛瞪视着尹明华。尹明华见一双双清亮的眼睛突然愤怒起来了,就有点胆怯。“你们在这里不仅不能减少罗老师的痛苦,不上课,反而让她耽心,加重病呀。”尹明华底气不足地说。
学生都停止了哭泣,都用目光在人群里找。尹明华顺着学生的目光看去,才发觉人群里没有平时十次出事九次都有他的谢刚。尹明华正在疑惑,见医院大门口一拐一拐地走来一个人,边走边骂:“日你妈,你把老子关起来,断子绝孙的,老子犯了什么法?”
学生们见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倒成了跛子的谢刚都很奇怪时,杨清玉已经冲上去了,啪!啪!啪啪!就是给谢刚几个耳光。“你刚才骂谁?”
“骂那些狗娘养的,他妈偷人生的,把老子关起来的人。”谢刚并没有后退,反而迎了上去。杨清玉刚扬起脚,准备踢谢刚,一(2)班学生就都吼了起来:“打人犯法,打人犯法,我们一(2)班是你欺侮倒耍的么?”
“要打,就打个够吧,豁出去不读这个遭孽书了,同学们上啊!”李宁站在人群里一声喊,一(2)班学生都像疯了一样往杨清玉身边扑。杨清玉惊恐地看着学生,腋下习惯性夹着的小包啪地跌在了地上,尹明华一步插到杨清玉前面站着,气得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你……你们……太不像样了。”学生根本没有听他的,依然往前扑。
“站住!都给我站住!”王军从急救室里跑出来大声地喊,学生们先是愣,继而都站住了。
“罗老师为请学生读书摔了跤还很危险,你们就闹事,难道就不让她寒心吗,唉?你们这样做,要是罗老师今后知道了,她心里会好受吗,哎?你们也不想想,她当真希望你们这样吗?她希望你们怎样做啊,你们想想吧!想想吧!!”王军一口气说完,转身走进侯诊室了,连看都没有看学生和杨清玉一眼。
学生们都静静地站着,像荒芜的山坡上刚栽上不久的树苗,凄苦,弱不经风,参差不齐。
“回去吧,我们都回去吧。”谢刚狠狠剜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杨清玉,对学生们说。
学生们看看杨清玉,又看看尹明华,愣了一会,都陆陆续续地走了。
站在院子里看热闹的医生们都冷眼地看着这一切,脸色都很复杂,直到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走了,他们才各做各的事去。看病的人,刚才还在呻吟的,现在都没有呻吟了,都很热心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好戏开场。见刚要开始了的戏就这样烟消云散了,都有点惋惜地往回走,刚才停止了呻吟的,现在反倒呻吟得比以前大声了。
“谢刚的腿怎样了?”尹明华问站在身后的杨清玉。
“不知道,我出来他还是好好的哩。”
“你出来他在哪里?”尹明华脸色很不伸展地问。
“怕他跑,我把他关在二楼办公室了。”杨清玉语气很软地说。
尹明华没有说话,只狠狠地盯了杨清玉一眼,往侯诊室去了。
王军正焦急地坐在长条凳上,见尹明华进来,本能地站了起来:“尹校长……”尹明华挥了挥手,止住他要说的话,说:“你在这里候着吧,我先回学校去,如果有什么问题,早点来找我。”说完也不等王军回话,转身就往回走。
尹明华走出候诊室门,见杨清玉正孤单单地往医院外面走。那孤独的背景略显清瘦,像是风吹一下,那身子就会倒在地上似的,他本想喊住她,想了想,又忍住了。就只那么站在候诊室门口,看着那身影,一步,一步,一步地向校园里走去,直到看不见了,才挪动着步子回学校。
校门口陆陆续续有背着书包的学生在往外走,样子都很沮丧。“还没有到放学的时候呀,咋就有学生走了?”尹明华看看表,心里咕哝着,步子明显地加快了。
“还没放学你往哪里走?”尹明华在校门截住一个小个子男生问。
小个子男生见是校长,先是一愣,继而镇定下来说:“回家呗,读书读不成,还不允许回家放牛么?”说完也不管尹明华的表情,径直走了。
尹明华走进校门,见一(2)班学生都在往外走,喊住这个,那个又走了。他徒劳地在那里喊了半天,最后留住的,只有谢刚他们三男四女,平时最讨人烦的几个“精英”。
尹明华看看垂头丧气的他们,努力地镇定了一下自己,才说:“是谁叫他们走的?”
“没人叫他们走。”朱玉琼小声地这么说。
“莫那么怪,没人叫他们走他们会走?他们有那么大的胆子?他们敢走?”尹明华愤怒地诘问着,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对,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尹校长,如果你当真要抓放学生们走,也就是你说的扇动学生们走的话,那就找我吧,那是没有关系的,反正我们一(2)班受够你们老师的气了。书读不成,我们放牛去也不成么?”谢刚一边揉着右脚一边说,殷红的鲜血浸湿了一大遍裤筒。
“走吧,走吧,你们都走了才好哩。”尹明华恼怒地挥挥手说。
“那我们可走了啊。”谢刚说,语气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火药味,“祝你身体健康。”朱玉琼对着尹明华的背说。
夜,渐渐降临了,远处的灯火也次第地亮了起来。蛰伏了一整天的蛐蛐们和小虫子们都活跃起来,他们欢快地在草丛间穿梭着,发出轻快而又婉转的鸣叫。树叶儿也欢快起来,在轻柔的晚风中婀娜多姿地摇曳着,远处,牛背上牧童的短笛也嘹亮地响着,声音由强到弱,由弱消失在远方的山峦后了。只有江水还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奔涌着,像是有无数心事无处发泄似的。
“有点凉了。”朱玉琼说。
没有人接她的话茬,都木偶似的坐在那里,仿佛要把河床看穿似的。
“都已经黑了好久了呢。”朱玉琼说。
李宁瞪了她一眼,挥手将一粒河卵石抛进了河里。“扑通”一声,卵石就被汹涌着的河水吞噬了。
“好像有人在喊我们哩。”朱玉琼说。
河水奔涌着,猛烈袭击岩石的声音听来让人有了寒颤的感觉。山风吹来,打在人的脸上凉颤颤的,给人一种刀子接触皮肤的味道。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向这边移了过来,伴着嘁嘁喳喳的脚步声,还有人的喘息声,那火接近了,是尹明华手里马灯的微光,还有李宁父亲手中电筒的光芒。
“你们……”李宁父亲见到儿子正坐在河滩上,衣服头发都被江水弄得湿漉漉的,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地骂着,还扑上去准备揍他,但终也被尹明华挡住了。
李宁怯生生地站起来,使劲地盯着父亲,像要盯穿了才成事儿似的。
“都回去吧,夜已经很晚了哩。”尹明华用少有的口气说。
朱玉琼站起来,缓缓地向岸边走。李宁转过身去扶谢刚,谢刚满脸是泪,下嘴唇被咬出了几个血印子,可以看出,他是在用劲地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谢刚没有推辞,让他们几个肩靠肩地扶着,越过尹明华他们一伙人,径直地都往前去了。
留在河滩上的大人们,都无声地对望了一眼,各自默默地回去了。
“一(2)班没人来上课。”第二天刘成兵到校长办公室来说,尹明华点点头,没说一句话。
第三天陈秀英对尹明华说:“去上《健康教育》,一(2)班教室里连个鬼都没有。”尹明华点点头,问她:“罗老师好些吗?”陈秀英说:“没听说哩。”“学校买点东西去看看她吧。”尹明华说完,就再也没有理睬她了。
李泉飞说:“怕还是要通知一下呀,要不都这样不来上课,可就麻烦了。”
尹明华听他这么一说,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见余建培在下面喊去乡政府开会,站起来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对李泉飞说:“下午放学别走早了,我们去看看罗老师。”也没等李泉飞答应,就出去了。
陈秀英到外面街上的副食店买了一塑料袋水果罐头,连校门也没有进就提到乡医院里去了。
我正半躺在床上看书,打了石膏的腿用纱布缠着,桌上已经摆了很多营养品,还有一个保温桶。见陈秀英进来,我放下书对她点点头说:“让你破费了,当真不好意思。”
“同事一场呗,说哪里话。”陈秀英把东西放在床头边的桌面上说,“好些了么?”
“谢谢,好多了!”我伸手想去桌上拿水果给她吃。
“不用了,哪来的客气呢。”陈秀英说完就去看保温桶里的东西。
“学生家长送来的,鸡汤,没喝完,搁着晚上喝。”我说,“听说谢刚也住院了是不?”
“没有听说呀!”陈秀英低声说。
我伸手去拿床头的书,没打算再和她说话。陈秀英喧寒了一阵,也就走了。
把书翻了两页,我根本没有心思看下去,把书往桌上一搁,两手枕着头,看天花板去了。
直到中午才有学生陆陆续续地到医院里来。
“谢刚究竟怎样了,你们说呀!”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地对来看我的几个学生说。
“他……他……。”一个女生畏怯地说,“转县医院了。”
“啥?!”我惊得跳了起来,带动了受伤的腿,痛得大声地叫唤。
“杨主任把他关在二楼办公室里,他听说你在医院里,叫门叫不开,从后面窗子上往下跳,腿杆摔断了,又没及时治疗,还着了凉,病弄大了。”女生像是话挑明了反倒不害怕似的,说话流利多了。
听完,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豆大的泪水从我长长的睫毛中一颗颗地滚了出来。
学生们都惊恐地看着,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其他几个男生都责怪地盯着说话的女生,都在怪她不该多嘴。
“一点桔子水果就用了这么多钱么?”尹明华把签好字的发票递到陈秀英手里时说。
“现在哪样东西不是三天一涨价呀。”陈秀英捏着发票愤愤地走了。
“听道说她才买了25块钱的东西敢报40,当真心黑。”李泉飞啪地把一个数学作业本丢到一边去说。
“我们还是去看看吧,要不当真不合情理呢。”尹明华说完就往外走,精神很疲惫,没有一点儿神彩,样子很狼狈。
李泉飞掏出20元买了几瓶饮料放进塑料袋,尹明华又掏出张50元的现钞买了些补品放进去,就由李泉飞提着向医院走。
县教育局派的调查组驻进沙坪坝镇中学的时候,尹明华也接到到县里开会学习三天的通知。
“要来的终于来了,要走的也终于要走了。”他接到通知的那天对李泉飞说。
李泉飞正飞快地改着学生的数学作业,头也没抬地说:“现在兴持证上岗,学了才有证哩。”
“但愿是吧。”尹明华说完就往楼下走,路过一(2)班,教室里桌凳整整齐齐,就像军营里列队等待着检阅的方阵,很有气魄,可就是没人,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地下了楼。
我由两个大个子女生扶着回寝室时,王军提着什物跟在后面。
“出院了,才七天就出院?早点了吧!”尹明华说。
“不早了,回寝室里躺着不也是养?比医院还安逸点哩。”我说。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尹明华说完就往寝室走。我直盯着他走进寝室才回头说:“难哩,当这劳什子校长。”, 脸的,都像心里失落了什么似的,很是伤感。
那个农民蹲在医院门口,自语着说:“都怪我呀,喂那么条瘟狗干啥,没有它,老师会掉到岩石下去么?”他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的“非杀了它瘟神老爷收的不可”几乎是吼出来的。
一(2)班学生们和来医院的老师都扭过头来,惊奇地看着他。
他见人们都把目光射向自己,很慌乱地把烟锅子在鞋帮上磕了磕,垂下了猥琐的头。
尹明华见王军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说:“回去吧,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就行了。”
王军摇摇头,往急救室走去了。
尹明华见他模样,知道即使有几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就转身对一(2)班学生说:“同学们都回去上课去吧,耽误了功课可不好。”
没有一个学生动,相反,有几个学生还用愤怒的眼睛瞪视着尹明华。尹明华见一双双清亮的眼睛突然愤怒起来了,就有点胆怯。“你们在这里不仅不能减少罗老师的痛苦,不上课,反而让她耽心,加重病呀。”尹明华底气不足地说。
学生都停止了哭泣,都用目光在人群里找。尹明华顺着学生的目光看去,才发觉人群里没有平时十次出事九次都有他的谢刚。尹明华正在疑惑,见医院大门口一拐一拐地走来一个人,边走边骂:“日你妈,你把老子关起来,断子绝孙的,老子犯了什么法?”
学生们见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倒成了跛子的谢刚都很奇怪时,杨清玉已经冲上去了,啪!啪!啪啪!就是给谢刚几个耳光。“你刚才骂谁?”
“骂那些狗娘养的,他妈偷人生的,把老子关起来的人。”谢刚并没有后退,反而迎了上去。杨清玉刚扬起脚,准备踢谢刚,一(2)班学生就都吼了起来:“打人犯法,打人犯法,我们一(2)班是你欺侮倒耍的么?”
“要打,就打个够吧,豁出去不读这个遭孽书了,同学们上啊!”李宁站在人群里一声喊,一(2)班学生都像疯了一样往杨清玉身边扑。杨清玉惊恐地看着学生,腋下习惯性夹着的小包啪地跌在了地上,尹明华一步插到杨清玉前面站着,气得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你……你们……太不像样了。”学生根本没有听他的,依然往前扑。
“站住!都给我站住!”王军从急救室里跑出来大声地喊,学生们先是愣,继而都站住了。
“罗老师为请学生读书摔了跤还很危险,你们就闹事,难道就不让她寒心吗,唉?你们这样做,要是罗老师今后知道了,她心里会好受吗,哎?你们也不想想,她当真希望你们这样吗?她希望你们怎样做啊,你们想想吧!想想吧!!”王军一口气说完,转身走进侯诊室了,连看都没有看学生和杨清玉一眼。
学生们都静静地站着,像荒芜的山坡上刚栽上不久的树苗,凄苦,弱不经风,参差不齐。
“回去吧,我们都回去吧。”谢刚狠狠剜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杨清玉,对学生们说。
学生们看看杨清玉,又看看尹明华,愣了一会,都陆陆续续地走了。
站在院子里看热闹的医生们都冷眼地看着这一切,脸色都很复杂,直到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走了,他们才各做各的事去。看病的人,刚才还在呻吟的,现在都没有呻吟了,都很热心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好戏开场。见刚要开始了的戏就这样烟消云散了,都有点惋惜地往回走,刚才停止了呻吟的,现在反倒呻吟得比以前大声了。
“谢刚的腿怎样了?”尹明华问站在身后的杨清玉。
“不知道,我出来他还是好好的哩。”
“你出来他在哪里?”尹明华脸色很不伸展地问。
“怕他跑,我把他关在二楼办公室了。”杨清玉语气很软地说。
尹明华没有说话,只狠狠地盯了杨清玉一眼,往侯诊室去了。
王军正焦急地坐在长条凳上,见尹明华进来,本能地站了起来:“尹校长……”尹明华挥了挥手,止住他要说的话,说:“你在这里候着吧,我先回学校去,如果有什么问题,早点来找我。”说完也不等王军回话,转身就往回走。
尹明华走出候诊室门,见杨清玉正孤单单地往医院外面走。那孤独的背景略显清瘦,像是风吹一下,那身子就会倒在地上似的,他本想喊住她,想了想,又忍住了。就只那么站在候诊室门口,看着那身影,一步,一步,一步地向校园里走去,直到看不见了,才挪动着步子回学校。
校门口陆陆续续有背着书包的学生在往外走,样子都很沮丧。“还没有到放学的时候呀,咋就有学生走了?”尹明华看看表,心里咕哝着,步子明显地加快了。
“还没放学你往哪里走?”尹明华在校门截住一个小个子男生问。
小个子男生见是校长,先是一愣,继而镇定下来说:“回家呗,读书读不成,还不允许回家放牛么?”说完也不管尹明华的表情,径直走了。
尹明华走进校门,见一(2)班学生都在往外走,喊住这个,那个又走了。他徒劳地在那里喊了半天,最后留住的,只有谢刚他们三男四女,平时最讨人烦的几个“精英”。
尹明华看看垂头丧气的他们,努力地镇定了一下自己,才说:“是谁叫他们走的?”
“没人叫他们走。”朱玉琼小声地这么说。
“莫那么怪,没人叫他们走他们会走?他们有那么大的胆子?他们敢走?”尹明华愤怒地诘问着,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对,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尹校长,如果你当真要抓放学生们走,也就是你说的扇动学生们走的话,那就找我吧,那是没有关系的,反正我们一(2)班受够你们老师的气了。书读不成,我们放牛去也不成么?”谢刚一边揉着右脚一边说,殷红的鲜血浸湿了一大遍裤筒。
“走吧,走吧,你们都走了才好哩。”尹明华恼怒地挥挥手说。
“那我们可走了啊。”谢刚说,语气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火药味,“祝你身体健康。”朱玉琼对着尹明华的背说。
夜,渐渐降临了,远处的灯火也次第地亮了起来。蛰伏了一整天的蛐蛐们和小虫子们都活跃起来,他们欢快地在草丛间穿梭着,发出轻快而又婉转的鸣叫。树叶儿也欢快起来,在轻柔的晚风中婀娜多姿地摇曳着,远处,牛背上牧童的短笛也嘹亮地响着,声音由强到弱,由弱消失在远方的山峦后了。只有江水还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奔涌着,像是有无数心事无处发泄似的。
“有点凉了。”朱玉琼说。
没有人接她的话茬,都木偶似的坐在那里,仿佛要把河床看穿似的。
“都已经黑了好久了呢。”朱玉琼说。
李宁瞪了她一眼,挥手将一粒河卵石抛进了河里。“扑通”一声,卵石就被汹涌着的河水吞噬了。
“好像有人在喊我们哩。”朱玉琼说。
河水奔涌着,猛烈袭击岩石的声音听来让人有了寒颤的感觉。山风吹来,打在人的脸上凉颤颤的,给人一种刀子接触皮肤的味道。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向这边移了过来,伴着嘁嘁喳喳的脚步声,还有人的喘息声,那火接近了,是尹明华手里马灯的微光,还有李宁父亲手中电筒的光芒。
“你们……”李宁父亲见到儿子正坐在河滩上,衣服头发都被江水弄得湿漉漉的,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地骂着,还扑上去准备揍他,但终也被尹明华挡住了。
李宁怯生生地站起来,使劲地盯着父亲,像要盯穿了才成事儿似的。
“都回去吧,夜已经很晚了哩。”尹明华用少有的口气说。
朱玉琼站起来,缓缓地向岸边走。李宁转过身去扶谢刚,谢刚满脸是泪,下嘴唇被咬出了几个血印子,可以看出,他是在用劲地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谢刚没有推辞,让他们几个肩靠肩地扶着,越过尹明华他们一伙人,径直地都往前去了。
留在河滩上的大人们,都无声地对望了一眼,各自默默地回去了。
“一(2)班没人来上课。”第二天刘成兵到校长办公室来说,尹明华点点头,没说一句话。
第三天陈秀英对尹明华说:“去上《健康教育》,一(2)班教室里连个鬼都没有。”尹明华点点头,问她:“罗老师好些吗?”陈秀英说:“没听说哩。”“学校买点东西去看看她吧。”尹明华说完,就再也没有理睬她了。
李泉飞说:“怕还是要通知一下呀,要不都这样不来上课,可就麻烦了。”
尹明华听他这么一说,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见余建培在下面喊去乡政府开会,站起来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对李泉飞说:“下午放学别走早了,我们去看看罗老师。”也没等李泉飞答应,就出去了。
陈秀英到外面街上的副食店买了一塑料袋水果罐头,连校门也没有进就提到乡医院里去了。
我正半躺在床上看书,打了石膏的腿用纱布缠着,桌上已经摆了很多营养品,还有一个保温桶。见陈秀英进来,我放下书对她点点头说:“让你破费了,当真不好意思。”
“同事一场呗,说哪里话。”陈秀英把东西放在床头边的桌面上说,“好些了么?”
“谢谢,好多了!”我伸手想去桌上拿水果给她吃。
“不用了,哪来的客气呢。”陈秀英说完就去看保温桶里的东西。
“学生家长送来的,鸡汤,没喝完,搁着晚上喝。”我说,“听说谢刚也住院了是不?”
“没有听说呀!”陈秀英低声说。
我伸手去拿床头的书,没打算再和她说话。陈秀英喧寒了一阵,也就走了。
把书翻了两页,我根本没有心思看下去,把书往桌上一搁,两手枕着头,看天花板去了。
直到中午才有学生陆陆续续地到医院里来。
“谢刚究竟怎样了,你们说呀!”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地对来看我的几个学生说。
“他……他……。”一个女生畏怯地说,“转县医院了。”
“啥?!”我惊得跳了起来,带动了受伤的腿,痛得大声地叫唤。
“杨主任把他关在二楼办公室里,他听说你在医院里,叫门叫不开,从后面窗子上往下跳,腿杆摔断了,又没及时治疗,还着了凉,病弄大了。”女生像是话挑明了反倒不害怕似的,说话流利多了。
听完,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豆大的泪水从我长长的睫毛中一颗颗地滚了出来。
学生们都惊恐地看着,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其他几个男生都责怪地盯着说话的女生,都在怪她不该多嘴。
“一点桔子水果就用了这么多钱么?”尹明华把签好字的发票递到陈秀英手里时说。
“现在哪样东西不是三天一涨价呀。”陈秀英捏着发票愤愤地走了。
“听道说她才买了25块钱的东西敢报40,当真心黑。”李泉飞啪地把一个数学作业本丢到一边去说。
“我们还是去看看吧,要不当真不合情理呢。”尹明华说完就往外走,精神很疲惫,没有一点儿神彩,样子很狼狈。
李泉飞掏出20元买了几瓶饮料放进塑料袋,尹明华又掏出张50元的现钞买了些补品放进去,就由李泉飞提着向医院走。
县教育局派的调查组驻进沙坪坝镇中学的时候,尹明华也接到到县里开会学习三天的通知。
“要来的终于来了,要走的也终于要走了。”他接到通知的那天对李泉飞说。
李泉飞正飞快地改着学生的数学作业,头也没抬地说:“现在兴持证上岗,学了才有证哩。”
“但愿是吧。”尹明华说完就往楼下走,路过一(2)班,教室里桌凳整整齐齐,就像军营里列队等待着检阅的方阵,很有气魄,可就是没人,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地下了楼。
我由两个大个子女生扶着回寝室时,王军提着什物跟在后面。
“出院了,才七天就出院?早点了吧!”尹明华说。
“不早了,回寝室里躺着不也是养?比医院还安逸点哩。”我说。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尹明华说完就往寝室走。我直盯着他走进寝室才回头说:“难哩,当这劳什子校长。”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