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等你十四岁了,我就带你去看萤火。”
“看最美、最震撼的萤火。”
那曾是骑士对公主最忠诚的誓言。
如今,却只是骑士遗留的谎言。
幼时所筑的城堡在一夕之间轰然倒塌成一片废墟,曾经盛开一时的白色蔷薇与红玫瑰瞬间凋零枯萎,一切,都只是公主做过的最美丽的一场偌大的梦。
顷刻,化作无尽的泡沫。
有葬歌。
2
入目,是刺眼的白。
了无生机。
平生第一次对白色恨之入骨。
空荡荡的走廊尽头,是一扇未合上的冰冷的金属门。母亲靠在颓然的父亲肩头,满脸的疲惫,眼角还有未干涸的泪痕。她睡着了仍然不安稳,紧皱着眉头,眼底是浓重的黑眼圈,仿佛在一瞬间苍老。父亲抬起满是鲜红血丝的眼,头发乱蓬蓬的,涩然道:“七七,你来了。”
我想要出声回答,却发现滚烫的泪水先话语一步,顺着脸颊汩汩地流淌。我喉中堵塞,张着嘴翕动着双唇,却只能发出声声类似哑女的叫唤。
父亲显然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起身,他颤着手,在空中轻微地动了动,指向那扇金属门后。
我拖着身子,迈着沉重的步子,用袖子使劲擦拭掉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将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逼回去:苏吉吉最不喜欢我哭了,我不能让他看到我在哭,他说我笑的样子最好看了,没错,我要笑着进去。
我拼命想要勾起嘴角,可是都是在做无用功,只能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进去。金属门反射出我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心中涩然,只得褪去笑意。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我缓缓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床上蒙着白布的身影。我以为我能控制住的泪水瞬间决堤,滚烫的泪珠沿着脖颈滑入衣襟,**了一大片,传来冰凉的冷意。我的精神已然崩溃,只觉双腿一软,我跪倒在白床前,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我的心间骤然升腾起一股巨大的悲哀。
我缓缓掀开白布,尽量不让我的双手颤抖,白布慢慢被掀起,露出苏吉吉灰白色的脸庞,他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双唇,睫毛垂下,晕出一片阴影。他脸上没有半分痛苦,只有安详。
熟悉的眉眼依旧俊朗,可是我再也看不到那撒满了星辰、如日如月般的眸子了。
我捂着嘴痛哭出声,发出声声悲鸣,深深的痛楚仿佛要将我撕碎,心口处是翻腾的痛意仿佛要呼啸而出,我的心如被千刀万剐般阵阵绞痛。我抬起朦胧的泪眼,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苏吉吉,颤抖的指尖沿着他英俊而青涩的轮廓西西勾勒,我多想再感受到来自他肌肤的暖意,可是,沿着指尖的神经末梢传入身体的,只有无尽的冷意,仿佛要将我活活冻死,如置冰窟。
记忆的碎片刺痛着我,我惶然地拾掇着,却发现拾起再多,眼前之人都不会再睁开那紧紧阖住的双眼,再对我笑。
死亡,本是如此冰冷刺骨的字眼。
五岁那年,他用小小的拳头护在我的身前,被训时他扯着嘴角,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替我顺着气,另一只手拭去我眼角的泪,傻乎乎地笑着说:
“七七,没关系的,我一点都不疼。”
十岁那年的暑假,他背着受伤的我,行走在如水的月华间,柔声说:
“等你十四岁了,我就带你去看萤火。去看最美、最震撼的萤火。”
“拉钩,你可不准骗我,骗我的话就再也不理你了。”
“好,拉钩。”
十三岁这年,高台之下的他笑得如春风拂面,俊朗的眉眼瞬间变得柔和,他张开双臂,用那已经度过变声期、带着少年青涩的干净声音说:
“七七,你跳下来吧,我接住你。”
“好,那你可要接稳我了。”
“好。”
“我又长高了,摔了医药费你负责啊。”
“好。”
这是曾陪我走过十三年的少年,他始终如一位尽职尽责的骑士般,挥着剑护着身后的我,在他的荫蔽下,我过得无比恣意。十三年的喜与忧,他用温暖的手牵着我的手一一数过:
我犯了错事,他替我挡着,即便被打得痛苦得皱眉也要笑着安慰我说不疼;我任性过,他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到最后自己心软地拥着我泣不成声;我在他面前始终像个孩子,他却毫无怨言地包容着我的小脾气……他也有悲伤的时候,那时他抱着我轻轻地颤抖;他也有想要的东西,那时我晃着他的小手一语道出他的内心所欲;他也有害怕的时候,那时我张开手傻乎乎地笑着说,苏吉吉,你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那个在记忆中风华正茂的少年,如今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再也说不出一句温暖人心的话。
我记得那日榕树下他弹奏吉他的模样,他低着头,白皙的脸庞被整齐的斜刘海晕出一片阴影,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吉他弦,双唇微启,轻柔干净的嗓音自他喉间溢出:
“旧忆就像一扇窗,推开了就再难合上。谁踩过枯枝轻响,萤火绘着画屏香……”
在燥热的夏风中,在无数细碎的光斑中,他敛着俊朗好看的眉眼,眸子如星如月,歌声悠悠。那是我的少年,他仍未褪去青涩,却足以让我心安。
我攥着白色的布,任由泪水滴落,一点一点打湿他的枕边。
我始终看着他的脸庞。
“苏吉吉……你个骗子,我们不是拉过勾的吗,你说好要带我看最美、最震撼的萤火……你个大骗子!啊——”我痛苦地吼出声,尖锐的声音回荡在白色冰冷的房间里。
“苏吉吉,你回答我啊……你为什么突然就说话不算话呢?苏吉吉……哥……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我再也不任性了……你回来好不好……”
我被巨大而滚烫的痛楚压迫着神经,母亲猛地抱住了痛哭的我,她也哭着嘶喊:“七七……七七……你冷静点儿……七七……你哥他……已经死了……死了啊……”
我试图挣脱开母亲的桎梏,她却颤抖着将双臂逐渐收紧,让我无法动弹。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走进来,将白布盖上,抬出了房间。我瞬间瞪大了双眼,哭着喊着竭尽全力伸直了手:“不……不……你们把苏吉吉还给我……还给我……”
我被痛苦冲昏了头脑,蓦地眼前一黑,逐渐失去了知觉。
梦中,是湛蓝澄澈的天空和一片白色蔷薇海。苏吉吉穿着白衬衫,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如星如月的眸子含着笑意,柔声道:“七七,我走了可不准哭鼻子了哦……”
我伸出手奔跑着想要追上他,却发现只抱住了一捧红玫瑰。偌大的白色蔷薇海中,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抱着那一束红玫瑰,蜷缩着,在白色蔷薇中静静地阖上眼眸。
3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一片黑暗中蜷缩了多久。
只知道在这寂静无声的黑暗中,所有的痛苦都随着心的麻木而逐渐消失不见了。我的双眼已经干涩得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自从医院回来后,我就将自己锁在苏吉吉的房间里,拉上窗帘,缩在床上,用他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仿佛这样做我就能汲取到一丝暖意。
“旧忆就像一扇窗,推开了就再难合上。谁踩过枯枝轻响,萤火绘着画屏香……”我阖上眼眸,轻声哼唱着不着调的歌谣,仿佛一曲悲哀的葬歌。
苏吉吉生前所为我一个人唱的歌,只余一首《故梦》。他曾在一个夜晚,弹奏着吉他为我柔声哼唱。父母大抵是操心着苏吉吉葬礼的缘故,只偶尔问我一句送趟饭确认我安好无恙就不再过问。
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待的时间越长,回忆就越清晰,滚烫的痛楚一点一点地灼伤我,我绞痛着的胸口逐渐麻木。有时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苏吉吉笑着的脸庞,他笑得那么恣意,那么快乐。
十二岁那年,我曾问过他:“苏吉吉,市里那么多中学,你为何偏偏选择了崇高中学啊?我觉得不仅仅是因为这所中学最好这个原因吧?”
那时候他是怎样回答的?他擦拭着自己的吉他,眼中落满了星辰:“嗯呐,我也想要完成自己的理想啊,我想要在那里闯出一番天地……”
我抱着被子的手逐渐收紧,呆滞地凝视着黑暗。倦意席卷了我,我沉沉地睡去。
梦中,我躺在那片广袤的白色蔷薇海中,睁眼可见是湛蓝的天空,如一滩蓝色颜料缓缓晕开在白色的画布中。我恍恍惚惚地起身,发现自己怀中是一束鲜红的玫瑰。我穿着层层叠叠的白色长裙,散着一头及腰的长发。白色蔷薇海中忽地开辟出一条道路,尽头是抱着吉他的苏吉吉。
他勾着嘴角,眼角眉梢都是盈盈的笑意。我跑向他,跃入他的怀中,泣不成声。苏吉吉抚摸着我颤抖的背脊,就像是每一次我哭泣时那样。他附在我耳边轻声道:“七七,我快离开了,你现在可是父母唯一的精神寄托了,答应我,不要再消沉下去了……你这样,爸妈怎么办……”我却仍然抱着他不出声,却渐渐发现,怀中之人在上升。
我惊诧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他拭去我满脸的泪水,逐渐消散成白光。
“七七,该醒了……记住我所说的话,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缓缓睁眼,入目是黑黝黝的一片。我这才发现,梦中的我又哭了,泪痕尚未干掉。我擦去泪痕,起身,撩开厚重的窗帘,有些刺眼的阳光落满了一地。我覆盖着双眼,直到渐渐能够适应光明才移开。
晨光熹微。我推开窗户,清晨的风裹挟着露水,悄然过隙,轻柔得仿佛是苏吉吉落在我耳边的呢喃。
拧开门锁,父母颓然地依偎在一起,看到推门而出的我,他们十分惊讶,我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爸。妈。早上好。”
母亲捂着嘴流泪,在父亲的搀扶下抱紧了我,我抚摸着她颤抖的背脊,轻声安慰。等到母亲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了,我才缓缓说道:“爸,妈,我想要在下葬前去看苏吉吉最后一面。”
他们有些惊讶,最终点了点头。父亲领着我进了一个房间,房间正中央摆着冰棺,我让父亲将棺盖移开,父亲微微迟疑,但在我持久的注视下,他最终妥协了。
棺盖缓缓下移,我凝视着雾气中苏吉吉灰白色的脸庞,手指眷恋地触摸他俊朗的眉眼,指尖传来阵阵动人的冷意。我低下头,在苏吉吉的额头落下轻轻一吻,随之下落的,还有一滴永恒的泪水。
“苏吉吉,如果有下辈子,就做我弟弟吧。不要再当我哥哥了,太累了。”我轻声道。下辈子,换我来保护你,我一定会是个称职的姐姐。
“七七……”旁边传来父亲震惊而苦涩的声音。我偏首笑了笑,告诉他我没事。
苏吉吉雪白的脖颈间静静地躺着那枚银边的海蓝色戒指,戒身是镂空设计的缠藤花,边缘泛着银色的光。
“七七,要是哪一天我不小心先你一步走了,这枚尾戒你可千万别给我随葬啊,忒暴殄天物了!”
耳边是当初苏吉吉开玩笑的话语,当初他笑得多肆意,没想到一语成谶。
既然你不愿,我就答应你。
我解下手腕间的白色手链,为苏吉吉仔细地戴上,然后将他颈间的项链取下,为我自己戴上。整个过程如某种神圣的仪式,虔诚无比。
“爸,合棺吧。”
话音刚落,我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泪水再一次决堤,我却捂着嘴泪流也不让自己出声。
我摩挲着胸前的海蓝色戒指,有着冰冷的触感。
从今往后,那个有关萤火的誓言不复存在了。
幼时所筑的城堡坍塌了,我的骑士消失了。
如今一片废墟之上,找不到任何白色蔷薇和红玫瑰的影子了。
我再也不是公主了。
4
父亲后来告诉我,苏吉吉被车祸所重伤,是一个少年叫的救护车。肇事司机仍然在逃。当我看到那张脸时,我明白,有些东西我必须舍去了。
返校期间,曾经有两个高大的男生,他们自称是苏吉吉的室友,来返还苏吉吉的遗物。
在那一大箱子的遗物中,大多数是奥赛书与习题集,鲜少有苏吉吉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个上了锁的金属盒。我收下并道谢之后,仔细地将其分好类,金属盒找不到钥匙,我便将其搁置一旁,而在一本厚厚的《复活》中,掉出一枚淡蓝色的信封。我本已经如死水的心瞬间泛起阵阵涟漪,颤抖着抽出了其中折叠好的信纸。
信上的字端正而遒劲。
我捏着信纸的手忍不住震颤。
亲爱的七七:
你刚出生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肉团,没想到一眨眼你就长这么大了,真让人措手不及!
五月份末,我想起了那个有关萤火的约定,今年是你的十四岁生日吧,为此,我特地花了两三个小时去搜寻有关的信息。我想了想,除了萤火,我还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呢?于是提笔写下了这封信。
首先,七七,你已经十四岁了,马上就要成为一名高中生了,也要改改你的坏脾气了,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我与父母那样包容你的不足,坏脾气会在无形之中伤害到很多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学着忍让。总有一天,你会离开父母、离开我进入社会,到时候你就会发现好脾气是多么重要,它能为你带来好的人缘与更多的机遇。但是,如果有人因此而欺负你或者你遭遇碰壁、感到委屈了,实在扛不过去了,不要一个人憋着,就告诉我和爸妈吧,我们永远是你忠实的听众,到那时,我会亲自下厨的,做你最喜欢的苦瓜炒蛋。
其次,我希望你做一个温暖的人。这个世界很大很五彩缤纷,你会遇到很多的人,他们性格迥异、或热情或温和,你会发现,给予你温暖的不仅仅是家人与亲友,也可以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希望你也能从中学到什么,将自己变成一个温暖的人,这样,即使我们不在你的身边,你也能够被来自各方的温暖与善意所包围。要想遇到温暖的人,就必须把自己变成一个温暖的人。
还有,七七,我希望你能够学会看轻名誉,那些对于一个人而言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你要学会注重过程。你总是把荣光看做你的骄傲,但其实在高台上站久了也会累对不对?你要试着放下,拿得起,放得下,以后才不会太累。七七,你总是很累,我们希望你能够抱着平常心去看待每一件事,包括考试,包括比赛。七七,学会心静如水。
然后,我希望你能学会珍惜当前。人生漫长也短暂,你会经历很多美好的事,这些珍贵的回忆都值得你好好收藏,同时,不论你身处何方,我们都希望你能把握当下、珍惜当下,这样即使之后并没有令人满意的结果,最起码,你无愧于自己。这是我和爸妈希望你学会的,毕竟,你一直生活在家庭与朋友的真情中,这方面还是有所欠缺。七七,记住,我们惯着你,只是希望你不收到伤害,并不是希望你一味沉溺其中,你得成长为一个为他人着想的人。
最后,我希望你永远快乐,只要始终保持微笑,总会遇见好事的。我们永远是你最坚强的依靠。我会永远守护你。你是我永远的公主。(比心)
苏吉吉
2016年5月27日
(ps:好吧,写这封信纯粹是一时兴起,你别笑我。这封信写于一个深夜,本来打算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你,但是回头来看实在是太矫情了,就尘封吧)
笨蛋。
我捏着这纸信封,终是没忍住地仰头大哭。
苏吉吉下葬那天,是六月的尾巴。彼时生地会考的成绩已经出来了,考得算不上十分理想。不过,我都无心这些。
我凝视着镜前有些消瘦的自己,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后脑勺,发间簪一朵白色的蔷薇。我从衣柜里翻找出一件纯白的百褶长裙,有着淡淡的樟脑苦味。熨平皱巴巴的上半部分,我穿上了它。
这是苏吉吉十二岁时送给我的礼物,但因为买大了一码,加之我剪短了头发,就将它封入了衣柜底部。如今穿上它,只觉得物是人非,岁月蹉跎。父母先我一步去了葬礼现场,家中只有我一个人。我穿着长裙走出房间,换上一双黑色的皮鞋,从鞋柜里拿出一把伞,推开了门。
大雨滂沱。
乌云聚集,雷声阵阵。豆大的雨珠落在伞上,击打着伞“哒哒”作响。地面一片坑坑洼洼,升腾起白色的水汽。
走出出租车,我拿出伞,撑起雨帘,向葬礼现场走去。偌大肃穆的葬礼现场,有着许多我叫不上名号的亲戚,他们的神情无一例外地十分严肃沉重。我捧着白花,缓步走到苏吉吉的灵位前,将花放到了他的照片旁。
照片是苏吉吉去年暑假在上海照的,照片上的他笑得灿烂,眉眼间是仍未褪去的青涩,却有遮挡不住的英气。我静静地看着,嘴角逐渐晕开浅浅的笑意:你看,苏吉吉,我是笑着参加你的葬礼的,这一次,我没有哭。
葬歌中,一众人红了眼眶,我默默退离现场。转身时,泪水悄然落下,我却始终微笑着。我握住那枚戒指,仿佛苏吉吉就在我的身边笑着说:“七七,你又哭鼻子了……”
笨蛋。苏吉吉你果然是个笨蛋。
怎么可能笑着参加你的葬礼啊……
找到母亲时,她正倚着窗户眺望远方,神色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母亲一直是一位坚强的女性,她幼时险些夭折,童年时代也是病患多端,陪着父亲走过这么多风风雨雨,她却总是笑得最开朗灿烂。她和父亲一样,都十分心疼孩子,却不溺爱孩子,苏吉吉知道母亲的秉性,和我一样是暴脾气,所以很多时候都选择和父亲一样顺着她。苏吉吉在世的时候,母亲总是向外人夸起苏吉吉,那时候的她脸上总是洋溢着自豪骄傲的神情。如今苏吉吉走了不到一月,她却憔悴至此,曾经红润的脸蛋如今黯淡苍白,身体也十分虚弱,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
父亲不让母亲出席葬礼现场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怕母亲撑不住会当场倒下。
我出声打破了沉寂:“妈。”
母亲裹着毯子,露出黯淡无光的脸,眼眶红红的明显是刚刚哭过不久,艰难地扯出一个苦涩的笑。
“妈,找个时间,带我去剪短头发吧。你不是一直说着要再剪短吗?”母亲震惊地瞪大了双眼,眸子里都是几欲溢出来的痛苦,她枯瘦苍白的手握住我的手,颤声道:“七七,你不要因为你哥哥就……”
我却笑着打消了她的疑虑:“放心吧,我已经没事啦。苏吉吉那个笨蛋可不会放任我不管啊……昨晚,我梦见他了……妈,你不用担心我,我也是个少年了,我也有我自己的考虑。”我也有我自己的责任。
母亲猛地抱紧了我,话语间夹杂着哭音,断断续续地说:“七七,苦了你了……”
我摇摇头,低声说:“妈,高中我想去崇高中学就读。”
母亲的手骤然收紧。
良久,她涩声道:“七七,你别让你的哥哥束缚了你,不要强迫你自己……我和你爸真的只剩你这一个女儿了……”她茫然无措得像个孩子,抱着我震颤。
我轻轻抚摸她的背脊。
“妈。”我叹了一口气,“我也有自己的理想,不仅仅是因为苏吉吉,我只是觉得,我总该长大了,以前总是被苏吉吉和你们惯着,都快成大小姐了……现在,我也得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这么多年,苏吉吉一定很累了……”
母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头靠在我的肩头,默然不语。
我眺望着远方,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保护公主的骑士消失了,再也没有人替公主挥剑了。但是骑士与公主的征程远远还未停止,这一路,注定还有丛生的荆棘与无数艰难险阻,公主必须学会自己踏上征程。公主总得褪去繁琐的长裙,穿上骑士所遗留的铠甲,连带着骑士的份为自己挥剑。
公主,也有要守护的东西。譬如友情,譬如亲情。譬如荣光,譬如骄傲。
我迎着阳光走出房间,沐浴在金色而温暖的阳光中,我阖上了眼眸。
这一切的一切,从今往后,我都要学着自己承担了。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我就算摔得遍体鳞伤也要挣扎着爬起来,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也要擦干泪水,就算是踩着刀尖也要走下去。
死亡之中,也会迎来新生;葬歌之中,蕴藏着的,是恒久不灭的希望。
5
葬礼之后,我回到了学校,迎着众人的目光,我笑得无比灿烂:我回来了。
夜晚放学的时候,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有些疲惫,暂时没有空去思考其他的事情,有关西西的事,也只能暂时放一放了。
正准备走的时候,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所截住,熟悉的馨香萦绕在鼻尖,我心“咯噔”地跳了一下。
“七七,我们和好吧。”耳畔是西西隐忍着哭意的声音,我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了,却被这一句话击得溃不成军,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哭意。
“好。”我涩然道。
“七七,我知道苏喆去了你肯定很痛苦,如果心里真的不好受的话,那就哭出来吧,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怔住,泪水一下就落下来了。尽管我尽力说服自己不要哭,可是压抑着的那份苦楚始终无法发泄,西西的话犹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我紧绷着的神经瞬间松开。我抱着她啜泣:“西西,我好恨……我好恨……虽然我一直对自己说不要哭,可是我一想到苏吉吉心就好痛……苏吉吉就是个笨蛋,哪有那么容易就走出来……”
连着几个夜晚的思念与撕裂般的痛苦,全部化作泪水,淌了下来,**了西西大半个肩头。
而她,自始至终都静静地聆听着,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我。
我仿佛在用尽全力嘶喊,哭过这一场,从今往后,再痛也不能流泪了。
苏流萤,该长大了。
6
2016年7月10日。
“真的要剪吗?一头这么好的头发。”染着黄毛的理发师举着剪刀问我。
“七七……你真的要剪吗?”母亲候在一旁,不安地望着我,眼眶微红。连着几个月的阴霾折磨得她仿佛老了十岁,眉眼间俱是难以遮挡的疲惫。
我两人谁都没看,只看向镜中露出头和一截白皙脖颈的自己:十几岁的女孩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还带着些婴儿肥。深重的黑眼圈,紧抿的樱色双唇,额头上冒出几颗稍显暗淡的痘痘。
我有些发怔,嘴唇微张却始终发不出一个音节,喉间堵塞的感觉让我意识到我可能是快哭了。我深吸一口气,按耐住澎湃的心潮,缓缓地吐出一个掷地有声的字:
“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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