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六到十八岁是我的高中生涯,这三年是在我们县一中度过的。学校的围墙上有大写的“大学从这里起步”七个大字,校长更是在全校大会上多次美誉它为“大学的摇篮”。我到北京上大学以后,常听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讲起他们的十八岁,他们称之为“炫烂的花季,多彩的雨季”,彼时,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向往,有时候嘴角甚至会勾起一抹羞涩的笑,我知道,他们想起了情窦初开的时节里那个青梅竹马的她了,这一度令我艳羡不已。我的高中三年从来不是花季雨季,不是刻意去想根本就想不起任何让人愿意去想起的细节,我一直认为那是一个青春集中营。
集中营实行的是高压管理政策。我入学以后发现校园里的每一个学生都是以竞走的速度在赶路,我们每一餐的吃饭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对,你没有听错,是十五分钟。我们全校两千多名学生集中在一个很大很大的餐厅里吃饭,桌子很显然不够用,于是餐厅和餐厅外面的地上就成了临时餐桌,在这十五分钟的用餐时间里,校长和各班主任亲临现场监督,一旦发现有超过十五分钟还没吃完饭的学生,就让那学生的班主任带着学生打扫用餐场地。这意味着这个班的学生将牺牲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
午休是强制性的,刚把食物塞进肚子里嘴都顾不上擦的同学们小跑着挤到水笼头前洗自己的餐具。那时我们的餐具都是自带的,不像现在的学校一切都提供还有专人清洗。清洗完餐具的我们掉头就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学生宿舍,愈时宿舍大门会被宿管锁上,班主任早已等侯在该班的那几个宿舍区,他是来监督我们睡觉的,他在这里至少要站半小时,确定学生全部进入睡眠状态才得以离开,如果那天你正好不困,装睡也得乖乖躺好在床上。
这里面有一个尴尬的细节,一个班的学生有男有女,一个班主任只能要么是男要么是女,于是去监督睡觉的时候就很可乐了。男生淘气,是重点监督对象,女班主任进男生宿舍楼就真的不方便了,所以有的女班主任就拜托男老师替她去做,二零零年我们高二八班的班主任是个从省城师范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时髦漂亮,行事大方不拘小节,也不知道是根本不把我们这帮半大小子们当男人看还是她真的太负责了,她每每都亲自上阵出现在我们班的五个男生宿舍区。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当时距离午休铃响还有两三分钟,我们宿舍的六猴正绘声绘色的给我们讲述上午发生的趣事,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班主任来了!”我们宿舍八个人嗖的一下就往各自的被窝里钻,睡在上铺的六猴悲催了,他当时是站在地上讲的,他也想嗖的一下爬到自己的铺上,太紧张了,拖鞋卡在了脚上甩不下来,于是他一边爬梯子一边用力的甩拖鞋,这时候他的下铺伸出一只手来揪住他四角裤头一拉,半个屁股露出来了,就在那时,女班主任出现在了宿舍门口,不光看到了六猴的屁股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住了六猴儿从梯子顶端甩飞过来的拖鞋。那手法,那速度,一流武林高手徒手接暗器也不过如此。六猴儿,光屁股钻进了被窝,那身法,那速度,一流武林高手的轻功也不过如此。哈哈哈。整个午休时间我们都在装睡,都在闭着眼睛咬牙切齿地憋笑。从那以后六猴每次见到女班主任都是一秒钟脸红成猴屁股。
那一年省里实行的是大综合考试,我们要学九门课程,每天忙的男生忘记洗脸,女生顾不上梳头发,我们班主任在每一周的班会上强调的前两件事就是某某男生再不洗脸亲妈都认不出来了,某某女生如果你实在没时间梳头发就把头发剪短吧,否则我们一中就要成为丐帮了。男生天生脸皮厚无所谓的啦,大不了下课去卫生间的时候顺便去水笼头下抹几下子脸,女生可是天生爱美的,丐帮女弟子也不例外,于是课间十分钟时间,男生们从厕所回来时脸都是水淋淋的,女生们从厕所回来就两两坐在课桌旁从抽屉里拿出备用的梳子互相给对方梳头发,那场面一派闺阁景象。
那年流行一本书叫世纪末的预言,那个大预言家说人类即将灭亡。我只能说要灭亡也是那个预言家灭亡,我们当时还没有文理分科,我们每天都忙的忘了自己姓什么,我们很忙,我们没时间灭亡。
这就是那一年我的全部回忆,回忆里没有具体的自己,除了那年的初雪。
那年冬天,初雪来的猝不及防。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那天是每月一次回家探亲的日子,学校规定每个月的月末两天可以回家一次,这两天,对于集中营里的我们绝对称得上是大赦,我们没有周末这种东西,我们只有月末。
那天下午上完第二节课就可以提前放学了。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同学们就已开始有明显的心绪不宁,时不时地有人往窗外偷瞄,天阴的又黑又沉,像极了校长开大会时的脸。第二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天空突地飘下了绵绵密密地大雪花,铺天盖地如搓绵扯絮。同学们本就因为可以回家而心猿意马,看到窗外这情景就开始有小小的骚动,叽叽喳喳窃窃私语像是笼中鸟一般。
那一节课是物理课,善解人意的物理老师看了看表,及时停止讲了一半的电磁理论,笑意盈盈的看着台下一张张兴奋的小脸,说:“还有十五分钟,请恕我不能放飞你们,不如就请哪位同学给大家唱首歌吧。”我们欢呼,有人开始大声点将叫某某唱某一首歌,被点到的同学躲闪着拒绝,其余的人就开始起哄,眼看着场面越来越喧闹,物理老师已经开始摇头皱眉,这个时候,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女生倏地站起身大声说:“我来唱吧。”场面一下子静的鸦雀无声,为这个女生的主动与大度,更是因为她平时可是一个以文静内敛著称的女孩子。
她开始唱了,甜嫩柔美的歌声和那首歌的歌词融为一体,每一个人都伴着歌声望着窗外的雪花。那是一首很典型的女生歌曲,我第一次听到这样如诗般少女情怀,它的前两句歌词是: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 ,压心底 ,不能告诉你……
我一直没有勇气去查这首歌的名字,其余的歌词也从来没能记全。可是我知道那是她唱给我的,那是某种意义上的告别。就在前一天晚上的自习课上, 教室的日光灯莫名其妙的灭了,整个教学楼瞬间陷入黑暗和欢呼中,说实在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很乐意遇到这种几率很小的突然停电,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黑暗中,我的左边有一只手突然握住了我的左手,我迅速断定那是一只女孩子的手,因为就在我的左手被握住的一刹那,我脑海中升起一个词:柔荑,对,就是这个频频出现在古装小说里的词,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它的含义。就在这一念之间,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往我被握住的左手里塞了一个热乎乎的圆球。之后灯就亮了,同学们集体发出一声长长的失望的叹息,旋即各自继续自习。我低头一看她偷偷塞给我的那个热乎乎的圆圆的东西是一个煮熟的鸡蛋,后来才知道那天是她生日,我们那里的小孩有过生日吃煮鸡蛋的习俗。
我双眼盯在习题上,意识却不知飘向何处,我知道这熟鸡蛋是我左边的同桌塞给我的,此时她正全神贯注在习题上。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一直紧紧握着那枚鸡蛋,哪怕是能超过十分钟也好,可惜呀,天意弄人,就在那时候下课铃响了,大家说笑着收拾东西下楼回宿舍。我没有随着人流往外走,我的同桌也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我想等教室里的人走的差不多了也许会发生点什么。
下一秒,教室门口奔进来一个人,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兴冲冲地对我说:“小鱼儿,别装了,我才不信你这么爱学习,下楼啦。”他是隔壁班的同学石头,他是我在篮球队的最佳拍档,他是来叫我一起下楼的。石头并没有住在男生宿舍,他的舅舅是语文教研组的组长,石头住在宿舍楼后面的家属区,他住在舅舅的平房宿舍里,再走到宿舍楼的铁栅栏之前我们是同路,之后他进入家属区,我进入被高高的铁栅栏围起来的学生宿舍区。我紧握着的左手不知道怎么被他的贼眼睛给瞄到了,被他一把拽过去,掰开。
“哇,鸡蛋,你怎么知道我饿了!”他兴奋地大叫,不由分说抢了过去,迅速在课桌上磕了几下鸡蛋壳,就开始剥皮。
“喂,你……”还没等我说出来下面的字他就一口把鸡蛋塞进了嘴里。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知道我的女同桌很快收拾好东西迅速和一个喊她的女生一起下了楼。
我和石头一起往宿舍走去,走在铁栅栏门口,他拉住我说:“别去宿舍睡了,去我那里吧,用电炉子给你煮方便面吃。”我说:“我不饿。”他踢了我一脚说:“那你刚才着急成那样,我那里也有鸡蛋,所以才抢了你的吃了。”
“那个是……唉,算了。”我欲言又止,回了他一脚,走进了铁栅栏。他兀自隔着铁栅栏高喊:“你真不饿呀?那下回吧。”
第二天,我的女同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只是那一天她都没理我,一直到她唱完那首白茫茫的回忆。后来我知道了那首歌名字是《粉红色的回忆》,但是我一直没改过来,我听她唱的时候我的眼睛里被窗外铺天盖地的大雪充满,脑海中一片白茫茫的,所以不管后来任何时候何种场合听到那首歌的旋律,我的脑海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那个女同桌后来和一个很老实稳重的男生在一起了,高考完毕他俩分别上了不同的大学,但是这并没阻碍她们的爱情,毕业后她去了他所在的城市,后来结婚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很佩服她的眼光,那个男生绝对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比我靠谱,比我踏实。在后来的一次聚会上,我宿舍的六猴儿喝多了,搂着我的肩膀说:“小鱼儿,哥敬你一杯,哥很佩服你,还记得你那个女同桌小A么,她在接受男朋友小Y求婚时说你是她喜欢的第一个男生,还问小Y在意不在意。没想到你这么一个书虫还藏这么深,还有这魅力。”我愣住了,接过了六猴儿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说:“你应该佩服小Y,真男人当如是,来,再干一杯!”
接着说初雪那天的事,因为我不得不纪念一个人。那天回宿舍以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其他同学急速飞奔到学校门口,那里停着专门接学生的大巴,这些大巴本来停在汽车站内,司机熟知县城内各个学校的放假时间,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以最短的时间接了学生按路线送往各个乡镇,然后再回到汽车站,完全不耽误继续载客,还多赚了一次满员甚至超载的钱。那个年代,我们的小县城没人管超载这回事。
我回到宿舍,收拾好要回家洗的衣服,茫然的在自己的铺上坐了好一会儿,脑袋里满是回响的歌声。等到想起要回家时宿舍里只剩我一个人了,走到铁栅栏门口时,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是石头。他看到我立即兴奋地跑过来,说:“真是你呀,真新鲜,你竟然没飞回家去,是在等我吗?”
“我们又不同路。”我白了他一眼。
“那可不一定哟,我可以和你坐同一路车,在岔路口那下车,然后走回家去,不就二里地么。”他笑嘻嘻地说。
“疯子,这么大雪,你走二里地?”我说。
“就因为这雪才值得走二里地呀!哈哈,就这么定了。走,跟我回我那儿收拾收拾东西去。”他不由分说,搂住我的肩膀就把我拖上通往家属区的路。
到了洪磊的住处,一股子阴冷潮湿扑面而来,他迅速打开一个小太阳,从地上的暖壶里倒了一杯热水给我,说:“瞧你那弱不禁风的样,你宿舍没有小太阳吧,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住下去的,早说让你过来我这里住了。”
“宿舍人多,不觉得冷,比你这里热闹多了。”我说。
“我这里自由,中午不用被老师盯着装睡,晚上想玩到几点就玩到几点。”他坐在我旁边,他得意洋洋的说,“还可以开个小差,嘿嘿。”他从枕头下面翻出一本书扔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村上的《挪威的森林》。我早看过了,两年前的暑假我在家发呆的心烦,去书店里租了看的。看他在收拾自己的衣物,我坐在床上根据记忆翻到我想看的章节。
他收拾完之后,过来坐到我旁边,四仰八叉地躺下,突然又坐起来,靠近我面前看到书上我正看的页面。
“哇,识货呀小子,早看过了吧。”他大叫。
“小儿科,哥初中时把这个当生理卫生课本研读的。”我也学他的口气开始胡诌,“说吧,你喜欢谁?直子?绿子?”
他摇摇头。
“不会是玲子吧,她可是个老女人!”我说。
“老女人怎么了,渡边不是照样和她……嘿嘿……”他一脸淫笑,“不过,我可不喜欢她,你再猜。”
我想遍里面所有叫的上名字的女性角色,没想出来,我疑惑的看着他。他坐起身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嬉皮笑脸的说:“哥喜欢永泽。”
“啊?”我惊叫。
“哈哈哈……”他狂笑,说:“知道为什么不?”他把脸贴在我的脖子上,怪里怪气地说,“因为他像你,我第一次看这书,就想到他和你好像。”
“放屁,老子哪里像他了,你像他还差不多,他也是个疯子。”我说。
“别动,让我听听你的心跳。”他突把耳朵贴在我的左胸口,我的心跳已经接近十面埋伏的拨弦频率。
“哈哈哈……”他起身大笑,“我就说你很像永泽么,你的内心住着一个狂野的灵魂。”
“神经,你到底走不走,一会赶不上末班车了。”我用力给了他一拳,他赶紧背起背包,锁好门,我们这才一起往汽车站方向赶。
到了车站时,天色已经微黑,一辆去我家方向的车刚要启动,我们俩赶紧上了车,人已差不多坐满,我们两人一边往车厢后边走一边找并排的两个空座。倒数第一排已经坐满了人,倒数第二排右侧不知为何空出了两个座位,等我们坐下才知道是什么原因,窗户坏了,只能关上一半,冷风卷着残雪时不时飞进窗户来。我看看石头,他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把我往他的位子上一拖,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已经闪身挤到我里面和我换了座位。
“不用感谢哥,请叫哥雷锋。”他用一贯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回应我欲言又止的眼神。
车行驶在铺满积雪的路面上,虽然天色还没有黑透,车灯已经打开了,光柱里满是斜飞的雪线。我无心欣赏外面的雪景,算算时间,到家时天肯定已经黑透了。就这样静默了十几分钟,突然,快速行驶的车体猛地向右前方倾斜,我本能地扑倒在前排的座位上,眼看着一只轮子飞速滚进了倾斜的灯柱里,没错,竟然是右前方的车轮子飞了!车头的右前方瞬间切在了路面上,车并没有立马停下来,接地的车头被惯性带着在马路上向前滑行,迸出激烈四散的火星子。车终于停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听见司机大吼一声:“快下车!”接着靠近门的一个乘客率先冲出了刚刚打开的车门,然后是蜂拥的其他乘客惊叫着向车门挤去。
“从这里跳!”洪磊一把抓住刚要起身尾随乘客往前挤的我,用力把我的身子推向他身边无法关闭的车窗,我的手刚抓住窗户的边缘就被他一下子头下脚上的掀了下去,我在雪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站起来接应也要跳窗的石头,迟了,就在那一刻,后排的一个乘客的上半身和石头的上半身一起卡在了车窗上,我在车窗外使劲拉石头的手,无济于事。石头急的大叫,对和他一起卡住的那个乘客喊:“这样谁也下不去,你往前挤,我往后退,你先出去我再跳。”那个乘客出奇的配合,很容易就把上半身挤出了车窗,可是石头退回去了,我抓住那个乘客的胳膊使劲往外拉,还没等把他全拖出来,车厢内就迅速被大火吞噬,那个刚刚被我拽落地的乘客顾不上管已经着火的双腿,抓着我还没松开的一只手,用嘶哑的嗓子高喊:“快跑!车漏油了!会爆炸的。”我被他拖着跑了几米远,回头看着火海中的车辆,里面是永远出现在我噩梦中的惨叫,还有那一张永远吊儿郎当的嬉皮笑脸。石头没出来!他为了救我和那个乘客,把逃生的机会让给了我们!车就在那一刻爆炸了,火焰冲向天空,照亮了漆黑的冬夜,被掀翻在地的我感觉不到疼痛,听不到声音,意识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石头没出来!
我和几个侥幸逃生的乘客站在雪夜里,站成了傻子,后来警车和救护车呼啸着赶来,我虽然连轻伤都没有,还是一起被送到了医院。等我家人和邻居赶到医院时已经快夜里十一点。我始终不明白,一辆好好行驶的车为什么会突然飞了一个轮子,为什么一辆突然会飞出轮子的车怎么就上路载客了,我恐车了,从那以后没有熟人陪同我绝不单独乘车,从那以后能走路骑车赶路我绝不乘车。因为车夺走了石头,就在意外发生的半小时前他还贴在我的胸口听我的心跳,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吹在我脖子里的温热的气息。那件惨案只逃出了七个人,我是其中之一。只有我和那个乘客知道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在全世界的人为新千年欢呼时,我只记得那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和那一股冲天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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