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初一一大早,母亲准会在你刚穿好新衣服出门时,笑容满面把两毛崭新纸币,和钱包里仅有的分币递到手上。
满脑袋想的就是如何最大限度,发挥来之不易两毛钱的巨大潜力,万一哪天糖果铺死歪万恶的太婆,把二两糖称成了二十两,老子不就撞狗屎大运了?
来来去去那里打酱油、菜油、买烟、买盐………卧薪藏胆无数个年头,包括胆战心惊使假酒票,有生唯一一次百密一疏终于让撞上了!
那个杲杲烈日,心浮气躁的中午饭点时分,杀猪房新门市一墙之隔大供销社,打酱油带给父亲买百合花,递张蓝票儿过去,居然她挺认真给最见不得钱的小某回赠了张蓝票儿、几个镍币!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神鬼不知用于瓦解薄弱者意志的糖衣炮弹?红头花色,全身燥热,未加思索抓起瓶子撒腿开飙,险些撞杀猪房公厕门前电线杆,回头刹那如果没刹住车!一张蓝票儿哪里够支付加重型脑震荡的汤药费?
阶级敌人,吃了你,爷也永不变节!你就尽管地行所无忌地破费吧!
那以后再去那里老是心猿意马,再也不敢直视太婆。早打定主意,站老远,她一吭老子就飙!这么巨型的票儿我上哪里还退得出来给她?
因为过年钱历来是三弟兄分开给,而且互不打探,到今天依然不知道那些年到底是吃够了亏,还是发足了财?反正那年跟他们屁股后学习割猪草时,卢老六一伙在石灰桥打平伙时,李老大从一层又一层报纸里仙人般请出来那张五毛超级大票子让某错愕、狐疑、心痛了好久!虽然也白吃了他们八分之一牙桃酥抹合。
后来的某年无意在花果新居偶遇匠人六哥,几瓶啤酒下肚终得以释然,但是酒醒来却依然挥之不去。真是割牛草卖血精厂猫儿起来的?为什么陪他们四下乡里割全天,甚至凌晨三点眯起眼睛帮他们拉飞文,却从来都是那句话:向毛主席保证全部交公了的!
好些次割草,他们除了打平火,总会找一片平地,掏出大把大把镍币莺歌燕舞打什么窝儿!荷包里唰唰唰不晓得几百个!请各位曾经的背篼帮帮忙合计一下,五厘钱一斤的牛草!那不叫愚公移山叫啥?活脱脱一真实版本成语典故,蚍蜉撼树!
钱打得千疮百孔,却从来不肯舍得掏出一分一厘让你晕小半杯米花儿!我可是你亲兄弟吔!全部交公,哼!你就不该害你亲兄弟,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吃颗冰糕比登天还难噻。况且你兄弟无论在哪个学校读书,可都是人人景仰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几好干部!偏偏到了你两位逢场作戏虚情假意瘟得痛手中,竟完全呆若木鸡弄于股掌!悟出生财之道却如此金口玉牙讳莫如深。了无生趣的童年,徒有虚名的高干,水深火热的兄弟,不同样可以边为公家边为自家?你让你碧血丹心不经世故的兄弟拿什么,如何去抵抗阶级敌人千变万化目眩神迷的珍产淫货?
就让苦我心智的糖衣炮弹来得更猛烈些吧!
从沙河堡上街杀猪房新门市,到中街生产队搅面房几百米整半条街,上百间住房、门脸,是我前门一位曾姓富农买下的,几十年烟火邻居的我,却竟然浑然不知!
而这位勤俭节约的老邻居,他自己全家三辈十口人却居住在一栋土夯墙四合院。家里近乎一无所有。
解放那年,他所有的心血,所有的财富,一夜之间全充了公!
某小时每年腊月二十九都去他家推汤圆粉,他家里才有周围唯一一幅双手推大石磨。甚至还随邻家孩子老五称呼他曾家公。这位驼背、瘦削、和蔼可亲的家公不仅勤勉而且精通农事,尤其擅长蔑制品。隔门前小水沟某亲眼见单薄的他每天没日没夜佝偻腰身在自留地里耕耘。雨天或者农闲就坐后门屋檐口或者后屋檐竹林里编背篼、箩筐,随时见上小某都乐呵呵的。是最近偶然一次从母亲那里得知,我穷邻居里原来还有如此一位不露声色举足轻重的财富人物。
听母亲说,上街人保组前身解放前是东岳庙,紧邻一座土地庙。每年冬月二十五,几个壮汉会把庙里大菩萨抬上从上到下沙河堡走上一个来回,以祈求沙河堡一方风调雨顺,繁荣昌盛。破四旧那年,如马家沟七根栢土地庙般,被一波接一波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焚巢捣穴化为乌有。
中街葵庄原本是沙河堡最大一陈姓舵把子的公馆,无论规模、气场还是档次仅次于李劫人故居,解放那年被武力镇压后,将其改造成为了沙河堡街道办事处。旧时,其附近,货车司机和地皮流氓沆瀣一气坑蒙拐骗的行径时有发生。地皮上街招徕生意,运输费用揽入囊中,货物大包小包甩上车,货上完客人还没来得及蹬车,货车一溜烟开飙,客户没回过神,地皮流氓早已云屯飙散渺无音踪。
解放前夜,胡宗南残部辎重车马,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从沙河堡沿成渝路撤退,从四〇二带走了几乎所有的机器设备、工程技术人员,翻越龙泉山脉,抵达重庆,乘飞机、轮船逃亡台湾。那一夜的过军,在附近人家包括母亲老宅临时安营扎寨架锅埋灶,到今天记忆犹新。第二天一早,沙河堡所有地界密密麻麻都是五星帽,母亲才得知,沙河堡解放了,和平解放了!那一场天翻地覆,当家做主了,举国若狂的,秧歌庆典足足持续了几天几夜!
沙河堡唯一一栋高楼大厦,一楼一底供销社大百货商店,落成时间,七十年代中。从日用百货到家用五金、半导体、自行车、18寸大黑白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附近农村、农场、单位、部队、学校的人们,只要是可以不进城解决的问题,一定会到那里去。
“为啥子非要花一角二去城头喃?老子才没得那么瓜!再说城头的东西贵都逑不说,车子挤死人还难等!横眉冷眼的售票员和城里人一样看不起你乡坝佬!恨死你土农民!进城就是花钱找罪!”
最主要一点他绝不会轻易吐露,其实进城就发怵,分不清东南西北,被城里人儿孙般教训不说,还怕被骂得找不着回家的路!
一年四季客流源源不断,生意兴隆,也带动着整个沙河堡其他小铺子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沙河堡这条穿越几个朝代的老街,与周围的街道、场镇比较起来,占据交通便捷的地理优势。街头连接东门唯一一条成渝马路,相对说来位居道路枢纽地带,任何地方的货源组织调度得心应手。根本也就用不着像附近乡场那样,靠缝单缝双的日子来协调交易,来汇集人气,来拉动经济,它就是每天都红红火火永不没落的白日场。
一条古老、宽广、清澈、生机勃勃、水流充裕的大沙河,从名江都江堰段滔滔汩汩穿越近百公里行程流经下沙河堡,擦着老街的边缘奔腾而去,解决了当地居民、厂矿、学校、部队、农田水利灌溉用水,同时还为可能突起的船运业带来了可贵的契机,可以说沙河堡就是左右逢源的一块风水宝地。
安居乐业的沙河堡,也曾风云突变,祸乱交兴。六十年代发生在邮电校(红成)生药厂,两个派别间的殊死搏斗,是一场以所谓的激进派826红卫兵,与保守派红成红卫兵两派真枪实弹你死我活的角逐。荷枪实弹生药厂大门口两挺寒气森森马克沁重机枪有目共睹。那一场隔着哑巴堰、苹果园,五百米距离,血与火的较量到底持续多长时间,共发生过多少次阵地战不得而知。窑坝子的钟声就是战斗的号角,就是小孩子捡子弹壳的提前预告!战事正酣,就地隐蔽,战事休整,端起洗脸盆给老子冲!黄铜的!晓得好多钱一斤不?牛草几十倍!
那次做客邮电校喝酒,踌躇满志的六哥依然为他曾经满满几盆子黄铜唏嘘不已!
“老三,火哟!遍地都是,端起洗脸盆捡就是,一次捡几脸盆!嗨呀!死人遍地都是,血把邮电校生药厂染得通红!太鸡巴吓人了!”
唉,我可怜可悲而又不知天高地厚,为了两元一斤黄铜出生入死的六哥啊,只能说全托了上苍的眷顾,你还能有小命来眉飞色舞大供销十里飘香九分一个的肉包子、三牲五鼎几分一只的鸡爪子、鸡膀子、鸡卵子。手榴弹机枪子弹它可真不是你耍的火药枪冲天炮儿。一颗意外飞来的花生米就足以让玉树临风舌灿莲花的你两腿一伸鸦雀无声!
哒哒哒哒哒,嗖嗖嗖嗖嗖,呯呯呯呯,战火纷飞,狼烟遍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一场为了所谓理想信仰刀光剑影触目惊心的阋墙之争,甚至殃及到了窑坝子这片静影沉璧鸡犬桑麻的土地。
那是一个月洒清辉的夏日夜,母亲和搅面房曾世培在哑巴堰角落(吊钟处)轮值放哨,深夜突然出现两个手提冲锋枪(来自重庆荥经县,邮电校驻扎,之前偷生产队苹果,被张幺爸儿抓住,几位社员将其按进中沟,打得半死不活),腰插手榴弹行踪诡秘的黑影,而且偷听到他俩嘀嘀咕咕嚷嚷偷袭生产队队部,此地距离队部不过三百米距离,要从歹人眼皮子底下从容赶过去报警几乎是无稽之谈,是明哲保身知难而退,还是扑汤蹈火在所不惜,母亲毫不犹豫冒死向苹果园发出了死亡呼喊:
“夏二娃,夏二娃,快!快通知窑坝子敲钟!快!”边吼边往窑坝子方向撒腿狂奔。
急促、铿锵、紧锣密鼓般的钟声,划破夜色,终于唤醒了这片沉睡中危在旦夕却浑然不知的大地!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暴露于光天化日两歹人狗急跳墙,竟丧心病狂拉燃引线冲母亲奔跑方向狠狠扔出手榴弹!
如果不是跑得快,如果不是福星高照,如果慌不择路跌落大粪坑的不是曾世培,如果不是曾世培是她又不是曾世培般吉人天相,手榴弹居然都会哑了火!如果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如上天安排,那么我们的命运将重新洗牌!
据说那场真刀真枪阶级兄弟间的屠戮,被机关枪突突死伤的斗士血流成河,哀鸿遍野,难以数计。一个大坑全埋了。哪里知道那些外地跑本土串联,丢掉性命的姓什名谁?只管推下坑。对得上号的数据,本街居民显示死亡四人,大难不死留下残疾某位李姓沙河堡人就是历史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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