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情感小站 男生女生 毕业情结 爱情方舟 人物言论 教师文艺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杏儿

时间:2017/7/20 作者: 燕山 热度: 85859
  总是用脚丫儿量着这条熟悉的小街,——上学,回家。

  鸟儿在我的眼里跳跃,抖落了树上的冬天。

  这情景过去好像也没有几天,小街两旁的青色的石墙上,便远近的伸出三两枝白色的杏花,太阳照着它们,也照着我的破衣、书包和一张脏稀稀的小脸。

  杏儿终于红了,熟了,在阳光下发亮,像是满树的红星星。

  盼望着的终于来了。

  今晚就去山里偷杏儿。

  四丫是不是去得成?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研究一下他的名字就知道了。

  他,微瘦,白净,眼睛不大,但很有神。多好的小男孩儿,却取了个女孩儿的名字。别扭。我曾问过奶奶——

  原来,他家到在四丫爸爸这辈上已是三辈单传了。都盼着四丫的妈妈头胎就来个小子。不料一连来了三个丫头。好不容易盼来了小子,但没满月就死了。算命先生的一席话吓呆了全家人。第二小子出生,立刻照着算命先生的“圣旨”办——与上面的三个丫头排序,取名“四丫” ,而且穿着举止也要仿照女孩子。这样就可以骗过叫差鬼的眼睛。

  我才想起,上学以前他总是穿着女孩子家的花衣,扎着小辫儿。我们都立着撒尿,他蹲着撒。

  不管怎么说,四丫真的活了下来。不过家里的人把他看的很紧。

  奶奶的故事让我明白了“四丫”的由来,同时也把我害得好惨。有一段时间,天黑一点儿就不敢环视四周,好像空气里布满了鬼的眼睛。妈妈莫名其妙,不止一次地说——杏儿这孩子怎么越来越胆儿小。

  四丫的爷爷经常戴着眼镜看一些老书。据说都是看风水的。四丫有时也装装爷爷的样子,不过我想他只是看书上的图吧。加之他比我们高一个年级,因此在我们几个当中是最有“学问”的人了。他也多少有一点儿鹤立鸡群的感觉,一有机会,他就会在我们面前显摆一番。

  记得一年级的时候,二缸问他一个“字”,他看看那个字,说:“嗨,我当是哪个“字”呢。这个字“念‘肉’,就是过年吃的肉。猪肉的‘肉’。‘内’字里边加个‘人’。Rou肉,猪肉的‘肉’” 。

  二缸又问:“那——羊肉的‘肉’怎么写?”

  四丫摇摇头说:“我们也没学呢”。

  这样事儿多了。

  吃过晚饭,我告诉妈妈,说是找二缸去写作业。妈妈正拿着火柴朝油灯走去。“嚓儿”的一声,妈妈的脸亮了,小屋子立刻弥满了橘红色的光。柜上的瓶罐、掸子、镜子和烟笸箩也同时从麻麻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墙上的老挂钟“铮—— 铮——” 的报时声,也像染上了橘红,动心而温悠。

  妈妈瞥了一眼钟盘,说是不要回来得太晚,不然她去接我。我说千万不用。

  方才,妈妈的脸在火柴的光里,有一种我没有见过幸福。我明白,我骗了妈妈的感情。我心里隐约蠕动起一股内疚。算了吧,以后不让她操心我的学习就是了。我曾不只一次的这样想过。

  出了家门,沿街向东。鞋底像生风一样的轻快。思绪早已飞进南山,缠到杏儿树上去了。

  可那种不祥的预感又一次像一股烟似的从我的心底升起,——就在今天,偷杏儿的事刚刚定准,居然在街上碰见了护林看杏儿的八爷。他斜背着大手电,那眼光似乎刺破了我的肚皮,看透了我的心。我小小身子在那犀利的眼光中像要化掉似的。可又一想,这老爷子虽然精明,但总不会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吧,是我做贼心虚罢了。不,我还没做贼呢。我想抖擞一下给他看看,可他已经走远了。

  他是个老八路,在家族的排行中又是老八,人们都称他八爷。很受尊重的。不过他是我们几个的“天敌”。他看菜园子,我们从不敢轻易去偷黄瓜;他看山我们同样不敢轻易地偷柴,偷果。打个比仿吧,如果他是一只大狸猫,我们不过就是一群狡猾小老鼠。猫捉老鼠的游戏常常在我们和他之间上演。

  我很纳闷儿,近一年来,有好几次了。他把我叫到跟前,猫下腰,用它那干枯的大手捧着我的脸,看着,看着。瘦瘦的脸上没有表情,像似凝固了一样。只有微凹的眼窝里,一双老眼慢慢地湿润起来。让我的心紧张而迷惑。

  还是问问有“学问”的人吧。四丫愉快地接受了我的“咨询”。他摆出一副算命先生的神态,合着眼,嘴里叨咕着什么,像念经似的。我静静地等着。

  他忽然睁开眼睛。我想答案来了。

  “八爷脸上的表情——你,再说一遍。” 四丫一本正经地说。

  “嗨,我还以为——八爷脸上的皱纹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儿表情”。我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呕,是这用。他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他的眼睛慢慢湿润,慢慢的” 。

  四丫的脸色奇怪起来,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说:“脸上没有表情,眼睛怎么会湿润呢?——你说说看?”

  那口气简直是在审我。

  “废话!我知道还问你吗。有病!”

  算了。还是老师说得对:有些东西只能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搞明白。

  走过生产队的门口,我往里看了一眼,一个人影映在窗上,大脑袋,奓胡子,叼着烟袋。那就是饲养员六爷。不是急着偷杏儿,我非进去让他亲亲。

  到了。老槐树看过了人们一天的忙碌,在夜色中静静的站着。这就是我们集合的地方。

  都来了。我们把书、本儿、文具盒掏出来藏在老槐树的树洞里,带上空书包出发了。

  小街的路到这里转而向南,一直伸到东山和西山交汇的地方。在距村不远的地方岔出一条小路,是上西山的。

  我们已走在这条小路上。

  二缸,胖墩墩的身子,盘子大的肉脸。敞着怀,露着屎瓜肚子。镜子里的我,圆圆的红扑扑的脸,大眼睛,小鼻子小嘴。比他俊多了。人都说我长得像姑姑,所以都用姑姑的名字叫我——杏儿。

  凭体型二缸应该落在后面才是,可他居然走在最前面。那是因为他竟然穿上了一双新的胶皮底儿的布鞋。

  无论是鞋帽还是衣裳,都穿哥哥的乘落儿。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鞋,心情可想而知,走在最前面也就不奇怪了。

  耗子在我前面。两个胳膊带动着肩膀一晃一晃的。一张耗子脸儿,两只亮眼睛

  四丫紧走几步靠近我,说:“‘六一’那天,我在“戏台”上心情非常紧张,手都不知往哪放,还险些忘了词儿。演的不好。” 。

  我知道,这是在逗我的话。

  “挺好的,大家都说你很像‘海娃’。” 他一定希望我这样说。我偏不。

  “没看见,演你的节目时,我正好去厕所了” 。一瓢冷水把他泼回后面去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问四丫:“你跟你妈妈是怎么说的?”

  “啥?——呕,我说去找你写作业。二缸说找耗子写作,耗子说找我写作业。”四丫轻松地说。

  “坏了。” 我埋怨起四丫来,“你被看得那样紧;算命先生又说你五月有灾星。你妈妈一定去我家找你的。” 四丫脸上的轻松不见了。

  我接着说:“你知道结果吗?结果就是两个妈妈一起去二缸家,结果就是三个妈妈一起去耗子家,结果就是四个妈妈还有好多人钻天入地找我们——” 。

  四丫紧张起来,停住了脚步。他要是打了退堂鼓,偷杏儿就泡烫了。我拉拉他的胳膊:“我们快去快回就是了。”

  话随这样说,我的心里总是不干净,腿沉了许多。

  呼吸紧起来,谁也不再说话,鞋底蹍蹉石子的声音清晰了起来。

  二缸突然向路旁一跨,趴在了一丛荆树下。

  不好,有情况。我们都迅速朝他围拢过去。二缸伸出胳膊朝前一指,那胳膊像块磁石把四个脑袋吸到了一块儿。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我们都吃了一惊。妈呀,那黑影像是个人,站在路旁的草里。

  难道我那不祥的预感真的应验了吗?

  “是八爷吗?”

  “不像。”

  “我们回去吧。”一提八爷耗子说着就要起身。

  “真是你妈的耗子胆儿,看看再说。”四丫摁住了他。

  我们四个人八只眼注视着那个“人”。

  “我的左眼总是跳,恐怕要出事”耗子说。

  四丫掐了一小段草叶,让耗子用唾沫贴在上眼皮儿上。说这样就可以避祸了。

  “我不眼跳,贴一个中不?”二缸向四丫“请示”。可没人理他。他还是照着耗子的样子贴上了。

  四周死一样的静,我们彼此都能听到心跳和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东山的月亮露出弧形的银边,可那“人”仍然一动不动。

  “我去看看。”二缸说。

  我摁住他的肩膀,说:“如果是八爷,我们不是找“死”吗”。

  四丫也转过脸来朝着二缸说:“没有脑袋?”

  二缸吓了一跳,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解地看着四丫。

  “没说你”,四丫指了指那像人形的的黑影:“我说那个‘人’没脑袋。”二缸揉了揉眼睛,皱着眉头盯着那个“人” ,说 :“妈呀,真是没脑袋” 。

  耗子唰的一下抱紧了四丫的胳膊:“没脑袋?谁没脑袋?”

  四丫抓住这机会显摆起了:“那个‘人’没脑袋,二缸也没脑袋。但是这两个脑袋根本不是一个脑袋。那个“人”没脑袋是说没有头,二缸没脑袋是说——没脑袋。明白吗?”

  “明白个屁!我的头都被脑袋闹晕了”。耗子嘟囔着。

  借着渐亮的月光,经过仔细观察和分析,我敢肯定那黑影不是人。于是站起来朝着它走去。二缸跟着,耗子抱着四丫的胳膊也来了。

  原来那是我们熟悉的石碑。它本来是平躺在地上的,我们还经常在上面画棋,来牌呢。不知谁把它立了起来。他妈的,虚惊一场。

  二缸踹了那石碑一脚,骂道:“是黄鼠狼子都想谜人?!” 我们接着走。

  腿酸起来,汗流下来,终于到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可道好,都是一个姿势,两个胳膊支撑着后仰的松软的身体。

  

  没有看过山中月初的景色,叫——遗憾。

  深蓝色的天底下。那边的山,再没有凹凸远近,像纸剪的黑色的牛群似的宁静着。月亮露出多半个脸。那么白,像是银的;那么大,像是车轮。山脊上的幼松贴在月亮上,像高低错落的楼阁,桂树的浅影给它们罩上了迷离的仙云神雾。

  那儿,也是我们常玩的地方。夹蝎子,捡蘑菇,掰松籽——。如果今晚去那里,或许能摸摸月亮,出入楼阁,抱抱玉兔呢。

  二缸转过脸微抬下颚朝着四丫,像渴求点什么似的。那样子怪爱可爱的。

  “月亮里真有吴刚吗?”二缸问。

  四丫正看着月亮出神,漫不经心的点点头。

  “也有嫦娥喽?”

  四丫还是那样点点头。

  “那月亮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吗?”

  “想啥呢?!” 四丫突然转过脸来,两个人的鼻子差点撞上。二缸吓了一跳,委屈羞涩之中有些慌乱,但也没再说什么。可能是不会说。

  月光里凉爽的山风舔着我们的肚子,舔着我们的脸。浑身的热气蒸腾着,弥散着,我们的身子也随之轻起来,像是要随风飘散似的。

  “好香”耗子说。是荆树花的浓浓香阵。真怪,我们在荆树丛下猫着的时候,花穗蹭着鼻子,怎么就没有闻到香味呢。

  月光更亮了,居然能看到耗子和二缸眼皮上的草叶。“祸”算是躲过去了。我的不祥的预感也纯属多余。宽心的感觉真好!

  委屈、羞涩、慌乱的心情早已被山风吹散了,二缸的眼睛萨摩着斜对面的几棵杏树。果然,我们刚起身他便朝着选定的那棵树走去。他双手扶树,脱掉鞋子,吭哧吭哧的爬了上去。我和四丫在同一棵树上,耗子在另一颗树上。

  杏儿,很多。可摸一个是酸的,再摸一个还是酸的。四丫一手攀着头上的树枝,另一只手向下递给我两个杏儿。听得见他的牙齿挤磨杏核的咯啰声。

  我把他给我的杏儿放在鼻下一闻,真香,咬上一口,真甜。同是一棵树——我想起了,于是向上攀去。

  “耗子怎么没动静?” 我说。

  “耗子能有多大动静。” 四丫话音刚落,一个杏儿从耗子那儿飞来。

  “我这树上没杏儿,摸不着。”二缸的声音三番两次地传过来。

  “顺藤摸瓜,顺枝摸杏儿。”四丫一边忙着一边告诉他。

  “顺着枝也摸不着”。不一会儿,二缸又说。

  “你那棵杏儿树一定是公儿。光开花不长杏儿。”耗子唔囔着说。

  “杏树又不是狗,有公儿有母儿的。”二缸说。

  “不信拉倒。”

  “我来看看吧。”四丫顺着树枝爬过去。

  怪了,我们这儿的杏儿嘀啷铛啷直撞脑袋,他那儿怎么会没杏儿呢?

  耗子那儿没了动静,我也停了下来,等待着四丫的答案。

  四丫拨开树叶,凭着月光仔细看了看那棵树。我想,答案就要出炉了。这答案真叫人哭笑不得——

  “你那棵是榆树!”

  平静几秒后,“噗嗤”一声我们都笑了,而且“呲呲咔咔”的直到笑出眼泪。二缸恼羞成怒,倔劲来了:——

  “他妈的,今儿个榆树也上!” 说着又往上攀了两枝。

  轻风在树上唱着沙哑的歌;密匝匝的枝叶轻轻地摇着,把月亮筛成了满树的星星;星星怯生生地摸着我们的手背。

  沐浴着晚风,闻着花香,吃着甜杏儿,摘一颗“星星”朝耗子砸去——发出一串“噗啦噗啦”的响声。我们尽情玩耍嬉戏。难得的放松,难得的畅快。

  记住今晚吧,长大喽写一首诗,想那诗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甜杏儿。

  树下传来了哭泣声。是二缸。起初没人理他。这棵没杏儿换那棵呗,哭啥?可哭泣越来厉害——

  “怎么了,二缸” 。

  “我的鞋不见了,呜——呜——” 。

  我们先是一愣,接着赶紧从树上滑下树来。果然,二缸光着脚丫子,站在树下。我赶忙帮他擦去脸上挂着的“星星”,安慰他:“不拍,二缸。我们帮你找” 。

  耗子的右手总是摸着裤裆那片。急着二缸的事,没人在意他。

  四个人都蹶着屁股,头朝着树干围成个圆圈儿,像驴拉磨似的转着, 满地乱摸。

  我亲眼看着二缸把鞋脱在树根旁的,怎么会没了呢。摸了一遍又一遍,连几个石子都能数清楚,可就是没有鞋。我们都像秋后的兔子——愣了。

  恐惧向我们袭来——

  莫非——,鬼!?早已淡忘了的又来了,我再不敢看四周。

  更可怕的是,这下面不远儿,有一坐孤女坟,可凶了。据说有人曾在半夜里听到过一个女人凄惨的哭声。还有人在月黑风高的夜里,看见过那坟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两只眼睛直直的愣愣的半掩在乱发后面。

  可这个时候,那坟和鬼绝对不能提,不然她会像个手雷似的在我们中间炸开,我们会不分方向的乱跑乱撞。穿鞋的还好,光脚的咋办。

  月亮是白的,山是黑的,四周空荡荡的,凉嗖嗖山风送来一阵阵的阴森。我们掉进了无边的恐怖里。

  我开始想妈妈了。月亮照着我们,也照着我们的妈妈吧。多希望凉爽的月光抚平她们火燎的心。当然,最好不用这样。

  耗子一手抱住了我的胳膊,一手还是摸着裤裆。“怎么啦?” 我问。

  “我的裤子捩了,直到膝盖。”

  “不怕的,又不是白天。——也许是月亮想看看什么呢。” 耗子笑了,然而笑声短促无奈。

  四丫也靠了过来,二缸停止了哭泣。我们肯定想到一起去了,因为那孤女坟,那女鬼是我们共同的故事。

  “要是八爷在就好了,他杀过那么多日本鬼,肯定不怕中国鬼,更不怕女鬼。”傻二缸的臭嘴里还是溜出“鬼”字。

  “日本也有鬼——鬼——吗?”耗子颤惊惊的问,他的手离开了裤裆。四丫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显摆,他居然给耗子解释起“鬼”来。

  四丫:“二缸话里的日本鬼和中国鬼,其实这两个鬼不是一种鬼。中国鬼,是人死后变成的鬼,男的变男鬼,女的变女鬼,---”

  耗子:“那日本人死后变成什么呢?”

  四丫:“日本人死后——,当然也变成鬼——”。

  耗子:“那不还是一种鬼吗”。

  四丫:“——纳闷了---,还真是一种鬼---,你把我闹乱了。一定是哪儿说岔皮了。这两个鬼肯定不是一种鬼。咱们从头来。——”

  我踩了一下四丫的脚。哪壶不开提哪壶。越是忌“鬼”,他这两句话居然来了一群鬼。

  鞋找不到,八爷爷盼不来,家又不敢回。

  我们都没了主意,谁也不再说话,呆了好久好久。

  “找六爷去。”二缸说。

  对呀,六爷非常喜欢我们。我们在生产队的院子里玩耍时,他不止一次地偷偷地把我们带到一个小屋里。分炒豆给我们吃。后来才知道,那是给大红马的,它产了小马驹儿。吃着炒豆,二缸曾问过四丫,山珍啥样子?四丫说,和炒豆儿差不多吧。

  现在提到找六爷大家都赞成。

  问题是二缸没有鞋,谁也背不动他。刚燃起的希望的火苗又灭了。

  谁也不再说话。风吹草叶的声音“嗖儿嗖儿”的,像是黑暗中的鬼在打着口哨。

  “我倒有个办法,”耗子说话了,“我把鞋脱给二缸穿,让他背着我。”

  这法子漂亮。

  耗子美了,二缸撅着嘴穿上了耗子的鞋,背起了耗子。耗子捩开的裤裆跟没捩一样。这法子就是漂亮。

  我们走在了下山的路上。

  我走在最后,可总得身后有什么跟着,又不敢回头看,只觉得后背毛茸茸,软绵绵的。

  “走错了路吧?”耗子在二缸的背上说,“怎么没有看到那个石碑呢?” 还真是把路走错了。那孤女坟就在这条路的旁边。

  “怎么会这样?”四丫问二缸。

  “就好像有啥儿牵着我的脚走——”而刚说。

  “你就是心里有火。” 我赶紧打断二缸的话。

  我们停住了脚步,二缸放下了耗子。

  “那儿有两个火亮儿。” 耗子说。我们又靠在了一起,好像谁也不再呼吸。我注视着,——那两个火亮儿朝山里的方向移动着 。

  “是鬼火儿吗?”

  “鬼火的特点是——”没等四丫说完,“噗愣”的一声,一只野鸟从草窠中飞走。我们的身子也跟着“噗愣”一下,好像每个毛孔都同时飞出了野鸟儿似的。

  惊魂之中,不约而同,这回是四丫背起耗子。我们赶紧往回走。

  石碑和来时一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白了很多。它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也是,偷鸡不成反丢一把米,毁了我们的“英明” 。

  就要到山下了。四丫突然收住脚步,二缸一下子撞在了耗子的屁股上,我撞在了二缸的后背上。二缸狠狠的拧了一把四丫的屁股,不想耗子却疼得叫起来。当二缸再次伸手寻找四丫的屁股时,四丫已转过身来,和我们商量,见到六爷该怎么说。之后我们接着走。

  看见老槐树的时候,路也宽了起来。月亮把我们的影子斜投在路上,比我们的身子还长,而且随着我们的步子有节奏向前一漾一漾的。

  到在老槐树下,那感觉就像投进了母亲的怀抱。

  谢天谢地妈妈们没有发现我们的秘密。庆幸之余,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六爷的灯为何早早的息了呢。

  “那条石上是啥?” 耗子第一个发现。我们都饶有兴致的围上去。

  “鞋,我的鞋!”

  失而复得,应该喜出望外,可不知怎的,我们苦苦寻找的鞋居然变得可怕起来,我们都后退了几步,包括二缸。

  我们大声说话六爷都能听见,还怕什么呢?二缸走过去。拿起鞋就蹬。四丫和耗子则钻到树洞去取书、本儿。

  这鞋幽灵般的消失,又幽灵般的出现,幽灵——我又想起了那女鬼,难道是她——

  “这回甭去找六爷了。”二缸边穿鞋边在那里自言自语。

  “还是得找六爷,——我们的书和本儿都不见了。” 四丫和耗子从树洞里钻出来说。

  书和鞋一样,幽灵般的消失了。

  “找谁也没用。”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接着手电亮了起来,光柱扫过我们每个人的脸。在手电的余光里站着一个高高的瘦瘦的老人,是八爷。

  不祥的预感还是应验了,眼皮儿的草叶儿也白贴了。

  明白了。原来,我们这群小老鼠被这只老狸猫耍了一晚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都像霜打的草---蔫了。

  “好小子,够鬼的。”八爷说。

  我把三个手指塞进四丫的手心,意思是:中国鬼、日本鬼、现在八爷又说我们“鬼” ,请问这三个“鬼”是不是一种鬼?他甩开了我的手。

  “忘了吗?去年秋天你们办的好事!差点儿没把我栽死。”八爷说。他不说我们倒真的忘记了。

  是这样的。山里有一条小路通到山顶。每到秋天,小道两旁的草就搭在一起。那草高而密,非常坚韧,没有正本儿的名字,都叫它“拽倒驴”。每当我们去打酸枣,八爷都是从这条小道上来把我们赶跑。

  得想个办法治治他。我们偷偷地把两边的靠下层的草系在一起,然后边打酸枣边故意地大声喊叫。八爷果然跑过来,我们都蹲在高草下,看着盼着。

  “小兔崽(子)——”。没等“子”字出口,他被拌了个“狗吃屎”,手里的镰刀甩出了老远。他从草里爬起来,转悠着找镰刀,我们便笑着闹着到山那边去了。

  “今儿个老账新账一起算。走,上大队。”八爷严厉地说。

  上大队!那个铁脸村长!比鬼更可怕,家里得挨罚,我们得挨揍,要是学校知道喽——。四丫的脑门有些发亮,我的脸颊也凚出汗来。

  二缸瞅瞅我瞅瞅四丫,耗子早已躲到后面了。

  “甭攥主意!你们四个一个儿也跑不了。” 八爷坚定地说。

  再也攥不出主意来,只有一条道儿——求饶。可我不干心就这么简单地束手就擒,总觉得还有一棵救“命”稻草,可那“稻草”躲躲闪闪的不肯露面——

  对了,就是它。于是,底气来了。我撩起衣襟露出肚子,——

  “八爷,这‘捉贼捉赃,捉奸捉双’——” 。我刚说了半句就被打断了。

  “就是,这“捉贼捉双,捉奸捉脏。”二缸也来神儿了,说。可惜说反了。

  “你说差了。” 四丫用臂肘捅了捅二缸,嘴朝着他的耳朵小声说。

  “你说差了。” 二缸朝着八爷吼起来。

  四丫实在不该在这种情况下显摆“学问” ;但谁也不会想到二缸居然把四丫的意思领会歪喽。他以为四丫把这句话提供给他,让他说给八爷听 。于是才朝着八爷也叫了起来。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呵。我说差了?我说差啥了?”八爷问二缸。

  二缸没词儿。用臂肘捅了捅四丫讨教:“八爷说差啥了?”

  四丫急忙辩解:“我说的是,你说差了。”

  二缸皱着眉头,满脸疑惑地说:“没错儿,就是这四个字——‘你说差了’”。

  “是,‘你说差了’” 。四丫把“你”字说得很重。

  “对呀,‘你说差了’。” 。二缸也把“你”字说得很重。

  四丫吸了一口长气,说“是你二缸把杏儿的话学差了。应该是‘捉贼捉脏,捉奸捉双’你给说成了‘捉贼捉庄(双)’ ——这都成绕口令儿了。气死我了” 。

  但无论如何,更加激怒八爷是肯定的了。

  不料,八爷先是一愣,语气反倒略带平和:“我,是说差了。‘你们四个’不

  应包括你——你是几缸?你爬到榆树上去了。那一大片就那一棵榆树。”

  看意思二缸反倒可以原谅,可以被“释放”了。其实偷杏儿就是他先说的。这不公平。

  “你们一个个的伶牙俐齿,干巴硬证,倒像我诬赖好人。”八爷又恢复了原来的语气说。接着从兜里掏出一件东西,手电一照,是补着两块补丁的书包,那上面写着的“王杏”两个字都快要褪去了。这是我的姑姑传给我姐姐,姐姐又传给我的书包。

  证据面前,我们都低下了头。

  八爷伸手把书包摆在我们面前说:“杏儿上学连书包都没有,这是我给她的。”他抚摸着书包上的补丁,接着说;“这补丁堵的是弹孔。”

  他的话像个霹雷,我惊呆了,好半天才还过神来。羞愧像火似的烧着我的脸。

  “你们看看人家,考上北京了。这是我们山沟里的第一只凤凰,非做大事不可” 。 八爷的话音里流露着一丝得意。

  “八爷,是我们错了,我们再不偷杏儿了”。四丫哀求着八爷。

  “偷?怎能叫偷呢?这叫淘气,小子家不淘气长大喽也不会有出息。”八爷说。

  瘸子的屁股——邪门儿了。这老东西唱的是哪出呢?是玩儿我们,还是和我们玩儿呢?

  八爷装上一袋烟,点着,坐在条石上。

  “八爷,您怎么惩罚都中,千万别告诉我爸。我会挨揍的。”耗子说。

  “他敢?!还反了他了。”八爷说。

  八爷吐了一口烟,接着说,“在山上是你们谁说的,‘八爷杀了那么多日本鬼,还怕中国鬼吗?’冲着你们这句话八爷值了。记得就行,记得我们就好,不忘就好。有良心。”

  二缸看着我们仨,得意极了。这一阵子他出近了风头。真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实(时)气壮” 。

  这不公平。

  八爷沉没了许久,又开口了:“不容易呀”。听得出他的心情非常沉重。接着他给我们讲起了他的抗战故事——。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这群“小老鼠”的爪子搭在了“老狸猫”的膝盖上。一个个仰着小脸,张着小嘴儿,思绪融入到了他的故事里,——烽火连天,铁血刀光。

  烟袋锅里的烟早已熄灭了,可他还是隔三差五的嘬一口,他讲着:“---那个小战士,他的名字也叫‘杏儿’。红扑扑的圆脸儿,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儿。着人稀罕。”

  我心里一惊:他像我。不,我像他。

  八爷嘬了口“烟”,接着说:“那年他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枪,在他的肩上显得很长。他的亲人都被日本鬼子杀光了。他整天的像个尾巴似的“出溜出溜”的跟着我。一次战斗中,---那是一次十分惨烈的战斗,我们要用步枪对付鬼子的飞机大炮---”

  “那能打赢吗?”二缸急切地问。八爷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说得好哇,‘榆树也上’,中国人就这脾气!”。二缸又一次得意地看看我们。

  “——爆炸声响成一片,天昏地暗,山摇地动。看不见天。” 八爷接着讲:“飞上天的是土是石头,也有血、肉。一个炮弹在我前面爆炸,我被震晕了---。醒来发现杏儿几乎被土埋上,我急忙拉起他,把他抱在怀里。他满脸是血,不,是泥,红色的泥。惨哪,挨欺负哇。

  我一只手紧紧搂着他,一只手摸着他的小脸,看着,看着,久久看着,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儿——。他那红扑扑的小脸,在我的怀里慢慢地变白。他——。我的,苦杏儿。”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话停住了。

  夜色渐渐地融化,想象中的战场画面浮现在我的眼前:——

  风卷着黄土黑烟,马群似的奔跑。只有那红旗还挺立,破破烂烂呼啦着。旗下瘫坐着一个老兵,衣服的破片耷拉着,翻动着。帽沿下,一道红红的,亮亮的血。他的脸满是炮灰,但依然棱角分明。略高的眉弓下那双铁汉的眼睛含着泪。他搂着一个小兵,小兵的一只胳膊松软垂着。看样子是睡熟了,怪俊儿的——红扑扑的圆脸,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儿——。

  八爷摸摸这个的手,摸摸那个的头。最后,那熟悉的一幕又出现了——他用那干干巴巴的手捧起我的小脸,看着,看着,久久地看着,脸上的皱纹像凝固了,眼睛慢慢地湿润了——

  我终于明白了。

  “孩子们,好好念书,长大后也造大炮,也造飞机——”。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四个大杏儿。

  特别的香。

  月亮静静地照着老槐,老槐静静地罩着我们,我们痴痴地看着八爷,八爷深情地看着我们。

  不知过了多久,八爷突然站起身,看着我们的身后。我们也掉过脸来。

  那情景把我们吓傻了。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人,而且还有陆续走来的。其中有铁脸村长。还有两个灯笼,我想起来了——那就是朝山里走去的“鬼火”吧 。

  我们闯了大祸了。

  气氛像月光一样的静。我又能听到心跳声了。

  八爷摸摸我们的头:“孩子们,别怕” 。说着他用两只长胳膊把我们拢在身后。

  铁面村长铁着脸从人群里走出来,接着又走出一个人,是六爷。他和八爷一样用冷冰冰的脸对着村长。

  这阵势没见过。

  “杏儿,你过来。”村长说。我看了看八爷的眼色,走了过去。

  村长拿过我手里的杏儿,闻一闻。

  “不是偷的。”我勇敢的说。

  没人理我。

  村长把脸转向六爷说:“六叔,明儿个您受累,备一辆驴车。” 他又把脸转向八爷:“八叔,我派两个人帮您。” 他掂掂手里的杏儿,接着说:“把这棵树上的都摘下来,送到学校去,给孩子们吃” 。

  长大喽一定写一首诗,那诗的每一个字肯定都是一颗闪烁的星星。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