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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说一声再见(下)

时间:2017/7/14 作者: 杨牧寒 热度: 38720
  第十章

  1。

  从踏进首阳山地界,老人就慢下脚步和我走在一起,黒木日和蒙蒙走在前面。过了一座小桥,一座村寨就出现了我们面前。村寨很古老,有一座圆木搭建的古老寨门立在路中间,但从那高大的圆木寨门上生长的苔藓来看,这村寨的寨门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但寨门两边的瞭望台好像还在使用,因为那座爬上瞭望台的木梯是新换的。村寨周围载着一圈高大的圆木,由于时间太过于久远了吧?那些圆木都烂了,显出腐朽的青黑色。好些圆木上都生长着野草,缠绕着枯藤。圆木外面,一条小河围绕着村寨缓缓地流淌着。

  村寨里的房子有很多都很旧,好些还保留着古建筑的模样,给人很久远的历史沧桑感,但那些房子都好像是有人居住的,因为那些房子门前的小院子都打扫地很干净,每一家的小院里都有几只鸡在悠闲地散着步。

  小院子都用野藤条围了篱笆,篱笆上又扎一座简易的木门楼,门楼顶上都盖着一层枯黑的麦草秸,看似是用来遮雨的,但我看那门楼的观赏价值要比使用价值更高。这些小院里都有一座小花园,花园里栽植着一些野生盆景儿。有一个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里立着一座假石山,石山下漂着几朵莲花。我是喜欢这些的,所以想走近点看看,可刚往门楼那里走了走,一只大黄狗就从门楼里冲了出来,老人伸手一把将我扯到了他的身后。还好那狗脖子里是拴着铁链的,所以它冲出门楼后就被铁链拽了回去,但这,也吓了我一大跳。

  狗吠声从老屋里引出了一个孩子和一位老人,那孩子跑出来看到了我们,又赶紧转身跑回去藏在了从门里出来的老人身后。那老人站在院子里隔着篱笆看了我们一眼,对我们打着招呼:“呀!是魏先生啊!赶紧进屋里来坐。”

  老人对院子中的老人也招了招手说:“二爷今天没进山啊?改天吧!改天一定来坐。”

  那叫二爷的老人又说:“昨天进山把我的脚崴了,今天疼着没进山。你晚上给我配上一副药。”

  魏先生对二爷说:“好的,我晚上配好你打发二喜晚上上山来取。”

  那老人看到黒木日,又对他打招呼说:“哦!木日回来了吗?改天你也来坐啊!我昨天进山打了一只小獐子,肉嫩的很,有空了你过来尝尝。”

  “好的,二爷,二喜回来你叫他把肉煮好,晚上我给你把药送过来,跟二喜喝两盅。”黒木日对二爷说。

  我们对二爷打完招呼,穿过了前面的村巷。我看到,这寨子里的房子修得很乱,没有规律,每一家和每一家的房子之间都形成一道巷子,这些巷子连在一起又形成了村巷。但村巷并不是平直的,有很多岔路口和弯道。黒木日牵着蒙蒙的手走在前面,我紧跟着魏先生走在后面,但即便如此,我转了几个弯后就迷糊了。如果没有人带路,我从这巷子里钻进来准保会迷路。于是我问魏先生:“这寨子里的人修房子怎么修得这么乱?今天幸亏有您老领路呢!要不然我早迷路了。这些弯转的人头昏脑涨地!”

  魏先生捋了一下胡须,笑着对我说:“要说到这个寨子和这寨子里的房子,就不得不说到一个传说:传说在上古商周交际时期,商朝有一个名为孤竹的附属国。孤竹国的国王有两个儿子,老大伯夷,老二叔齐,有一天,孤竹国的老国王感觉自己已经老了,想把王位传给他的一个儿子。按照旧礼法,王位是应该传给长子伯夷的,可是老二叔齐要比老大伯夷更加地贤德和有才华,为此,老国王很是为难。这个事情后来分别传到了两位公子的耳朵里。老大伯夷心想:‘二弟要比自己贤良而有才华,他更懂得治国之道,如果自己从孤竹国从此消失了,弟弟叔齐就算不愿意也会勉强继位做孤竹国的国王,到叔齐真的做了大王,到那时他再回来辅助他治国,那么在生米煮成熟饭的情况之下,叔齐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了。’于是伯夷连夜从孤竹国北门出城,消失在夜色中。可又有谁知道叔齐也有着伯夷一般地想法,他觉得,‘王位自古就应该由长子继承,这是礼,不可坏。他知道如果自己待在孤竹国,大哥为了国家社稷一定不肯继承王位,也会令父王为难,如果他从孤竹国消失掉的话,大哥一定会继承王位,待大哥继承了王位他再回来辅助大哥,一样可以使国家兴旺富强。’于是叔齐也在当天夜里连夜出了孤竹国,从南门而去。同样的想法,同样的仁义,却也造就了同样的悲剧。伯夷、叔齐出走孤竹国不久,周武王出兵开始伐纣,并且很快结束了商纣的统治建立了周朝。作为商纣附属国的孤竹国也在武王伐纣的大潮中走向了终结。伯夷、叔齐真的开始了流浪,真的无家可归了。后来他们两兄弟在流浪的过程中在首阳山不期而遇。后来,周王朝的统治者听说了他们兄弟二人的仁义和贤德,想请其二人为周朝所用,可兄弟二人并不为眼前的荣华富贵所动。也是的,整座江山都不能留得下二人的心,一点点富贵荣华他们岂会看在眼里?他们两兄弟不但拒绝了周王朝赐予他们的荣华富贵,而且双双发誓,不食周栗。可是当时的天下,处处已成周土,又有那片土地长成的粮食不是周栗呢?所以两兄弟自此绝了粟栗,只靠首阳山上的野生白薇生活(薇,即民间所称的蕨菜,味甘甜,其生长周期只有两到三天,过三则成罗扇,再不能食。而且其它地方的蕨菜都呈绿色,唯独首阳山上的蕨菜呈白色,所以才有了满山白薇之说。),可薇菜的出产季节很短,一般只有春末夏初短短的一二十天,时间一过,便再无薇可采。所以伯夷、叔齐两兄弟很快便断了炊,只靠清晨草尖上的一点露水支撑着最后的生命。周王朝感念二人的忠义仁德,特意从原孤竹国调来18力士保护他们。但兄弟二人并不接受这些故国子民给予他们的馈赠,而且不许18力士上山。山前摆的是珍馐鱼肉,山中显的是千古先贤。最终兄弟二人绝食而亡,18力士感念故国公子的忠义仁德,发誓要他们的子孙后代世代都要在此守护他们的公子,并把伯夷和叔齐安葬在了首阳山上。这不,你也看到了,这座村寨就是当年发誓要守护两位公子的18力士的后代修建的。一直到现在,十八力士的子孙们仍然居住在这里。因为寨子里的人都姓祁,所以这个村寨也叫祁家寨。而且根据村寨中家谱的记述,在汉朝时,这村寨里好像出过一位奇人,他根据武王八卦的形状将村寨中的房子重新进行了修建,大概就建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传说是一种阵法。如有外敌入侵就会迷失在阵法中不得出来,但这终究是传说,谁又能说得准呢?”

  2.

  我们终于走出了村巷,走出村巷就又是一座小桥,过了小桥就到了首阳山的山脚下。抬头去看,一座雄伟的山门树立在我们面前,山门两边挂着一副木刻对联,上书“求仁得仁万古清风孤竹国;以暴易暴千秋孤节首阳山”,山门的横梁上书“夷齐古冢”四个苍劲的大字,传说此四字是当年左宗棠祭拜伯夷、叔齐时所题。

  但当我抬头去看山时,首阳山给我的感觉却真地叫人有一点失望。因为在我的想象中,首阳山应该非常得高大险峻,即使不是插入云霄,起码也应该是高山仰止吧!可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这座山,它完全丧失了名山该有的所有特点:它不高不大不险不奇。就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安安静静地座落在周围险峻的群山之中,在这些群山中,它显得是那么地不堪。如果把这些群山比喻成一盘棋的话,首阳山看起来就像是这盘棋中的一颗弃子,但它确确实实就是首阳山,就是古商孤竹国两位公子——伯夷和叔齐安葬遗骨的地方。这样来看,首阳山在这座棋盘上非但不是颗弃子,还是那颗坐镇在棋盘中轻易不挪窝的将爷了,那么周围的这些个险峰绝壁,倒成了首阳山前的马前卒了。

  我很奇怪自己的心里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我看这些山势,越看越觉得像一段古老的历史。

  魏老好像看出了我心有所想,于是问我:“子鱼姑娘,你看这首阳山像什么?”

  “像刘备!”我说。

  黒木日听到我的话,转过头来问:“子鱼姐,我看这山像一个馒头,如果加上山后的峭壁,那它的样子像一顶官帽。但我却怎么看都看不出它哪里有人形的,你怎么看像刘备呢?”

  魏老“哈哈”一笑,说:“小子,看山识水不能光靠眼睛,还要用心。”他仔细看了我一眼,又笑着说,“子鱼姑娘,看来你是看懂了!”

  说完不再等我们,而是大踏步地上了山,边走边大声对黒木日安排说:“小子,你陪子鱼姑娘她们慢慢欣赏风景着上来,老汉我先上山去给你们煮茶。”说着话,老人就消失在前面粗大的古松树林不见了,我们也便不再停留。

  穿过山门,眼前是一道缓缓的石阶,从台阶上上去不远,路便被一座两米多高的石碑挡住了。石碑是用一整块青石所做,大概有两米多高,碑上用古篆字在正中间刻写一道“有商逸民伯夷叔齐之墓”。石碑两侧刻写一副对联,右刻“满山白薇味压珍馐鱼肉”,左刻“两堆黄土光高日月星辰”,碑首题字“高山仰止”。我在石碑前站了很久,我在想:“这两位孤竹国的王子在这座荒山之上一睡就是几千年,在这几千年中,他们是否有过遗恨?”

  上山之时,我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三个躬,我的面前,仿佛真的一下子屹立起了一座看不清峰顶的高山。

  绕过墓碑,两座一人多高的黄土堆就呈现在了我们面前,如果不是我看过碑文,而且黄土堆前还立着墓碑,我真不敢相信,这里,就是两位天人的安身之所。这让我想起了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墓,托尔斯泰的墓地也简单地只剩黄土。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故土,但却同样地伟大又同样地平凡,也许这也正是伟人们告诉我们的天地之道和生活之道吧?简单和平凡其实是最不易的。

  我的内心深处有点心潮澎湃,又有点寂寞空旷。

  是的,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态。看着右面黄土堆前石碑上题着“圣贤之君伯夷之墓”,再看左边石碑上题写“高义之士叔齐之墓”,我躬下去的腰身久久地不敢起来。面对两位圣贤的遗冢,我的心空旷如黄土堆周围的苍松,古老而澄净。在天地下,在圣贤面前,我们还有什么资格谈古论今?还有什么勇气谈得谈失?曾经学过的历史,那些让我崇拜至狂的人物——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那些历史中的英雄,哪一个不是假仁假义,哪一个不是嗜杀成性,现在想来,他们却原来也是嗜血饮命的狂人。谁能够在江山面前不动摇?谁能够在金钱权力面前不动心?只有正真的智者,也只有正真的仁者。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呢?我想,这也就只能问我们自己的心了,也许,只有在内心深处找到自己,并看守住自己灵魂的人才能如此地快活,如此地自在吧!

  3.

  黒木日昨天晚上连饭都没吃就提着魏先生给祁二爷抓的跌打药下山去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看来他昨天晚上真得是放怀畅饮了。

  现在我独自坐在‘清圣祠’前面的石条凳上,看着前面空地上几十个男人在锻炼身体:这些个人中,有五六十岁的老者,也有三四十岁的壮年人,还有二十几岁的年青小伙子,更有十几岁的娃娃。他们都是祁家寨的乡民,看他们练着的把式,好像是一种古老的拳法。他们先统一打了一套拳法,然后又分成不同的团体。分开后,那七八个壮年人都拿着钢叉,好像在练一种阵法。那十几个小伙子则分开了各自操练,刀、枪、棍、棒、鞭,练什么的都有。还有十几个小娃娃在几位老者的指导下练着他们刚才一起练习过的那套古老的拳法。只一个小娃娃却是单独操练的,他在我左前方的一棵古松下练习着一套刀法,看年龄,他大概也就是个七八岁吧。他自己练了一阵,看我一直在看他,就收了刀坐到我旁边的石条凳上来了。

  我把手中的茶递给他,他腼腆地笑了笑,接过我的茶杯嘬了一口,也许是茶太苦,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又把茶杯递给了我。然后好奇地问:“婶婶,你也是来祭拜先人的吗?”

  我对他笑了笑说:“是啊!我也是来祭拜贤人的。”

  小男孩一脸好奇地捞了捞头又问道:“我们的先人是伯夷和叔齐,您的先人怎么也会是他们呢?”

  我摸了摸他汗涔涔的小脑瓜说:“伯夷和叔齐不光是你们的先人啊!他们是我们所有中国人的先人,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应该来拜一拜他们的。”

  小男孩儿吐了吐舌头说:“啊……这,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爷爷没有给我说过。我爷爷只告诉过我,我们是18力士的后人,而伯夷和叔齐是18力士的公子,所以我们也是伯夷和叔齐的后人。我爷爷还说我们的祖先18力士是专门守护伯夷和叔齐的,而且留下了遗愿,要我们这些孤竹国的后代子孙世代地守护我们的公子,这是我们孤竹国人的使命,所以我们从生下来就是带着使命活在这个世上的。”

  我捏了捏他的小鼻头,逗他:“那你知道什么是使命吗?”

  小男孩思考了一会儿说:“使命……使命……使命就是不得不完成的命令吧!应该是永远的命令!”

  我看他一脸认真地样子笑了,又问他:“那你知道什么是命令吗?”

  他自豪起来:“这个我知道,我爷爷就经常给我下命令。比方说早上来‘清圣祠’前练武艺,这就是我爷爷给我下的命令,我爷爷说,这就是一道永远的命令!”

  说到这儿,小男孩的脸上现出一脸地神秘,然后他很兴奋地对我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前……”然后,他就给我讲了前面魏先生讲给我的伯夷和叔齐的故事。

  孩子讲完故事时,其他练武的人也都要散了,他们几乎一起停止了手里的把式,然后在几位老者的带领下,来到清圣祠前面的石阶下面,集体跪地对着祠堂中的伯夷叔齐雕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热热闹闹地各自下山去了,小男孩也蹦蹦跳跳地走了,边跑还边转身给我挥着手。

  看着小男孩快要跑掉了,我喊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转过头对我一笑,喊着说:“我叫二丫头。”然后他就蹦蹦跳跳地闪过了几棵古松,又蹦了几蹦,过了山门外的小桥,他就彻底地消失在山脚下的村巷中了。

  山脚下的村寨里慢慢地浮出了炊烟,我知道再过半个时辰,他们便会走出村寨各自去下地干活,然后跟着太阳笑,笑到太阳落山时回村寨休息。这就是首阳山祁家寨守墓人的生活,在这里几千年,他们好像逃离了历史的长河,至今依然过着古老的男耕女织的生活,他们与世无争,自给自足。我羡慕他们,也渴望他们那样的生活;我羡慕他们的信仰,也羡慕他们的守护。其实他们真正守护的也并非是我现在面前的两座黄土包,而是黄土包所承载的文化和精神吧!但愿他们能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永远地继承和守候下去,让他们的使命永远地遗传下去。

  4.

  今天已经是上首阳山的第三天了。

  那天我们回到首阳山魏先生的住处,原本打算休整一天后就重新赶路的,可是蒙蒙第二天却怎么也起不来床。魏先生为蒙蒙把过脉后说蒙蒙的身体并无大碍,主要是心病。

  我原本以为再让她缓两天可能就会好了,可今天等到吃早饭我去叫她时屋里却找不到人。我又跑到清圣祠去找,(昨天蒙蒙就在清圣祠里跪了一整天)可祠堂里也没有。

  魏先生正在给二圣上香,听说我在找蒙蒙,他的手抖了一下,握着的檀香被折断了。我跑出了清圣祠,魏先生也跟着赶了出来。黑木日在草堂下面的土灶上正盛着小米粥。魏先生跑出祠堂冲着黑木日吼道:“锤子,还吃啥呢?蒙蒙不见了,赶紧找人。”

  我们分开了:魏先生从清圣祠后的小路绕过去,向山顶的悬崖跑去;黑木日跑着去了山下的祁家寨;我从祠堂边的树林冲了进去。

  首阳山上的树都很高大,但幸好,林子不是很深。当我绕过几棵大松时,就看到了挂在石枣树上的蒙蒙。

  我吓得腿有点软,“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强打了硬气跑上前去抱住蒙蒙的腿往上托举着,可平时不怎么重的蒙蒙却显得是这般地沉重,蒙蒙的腿还是软得,托举时怎么也给不上力。我哭地撕心裂肺,像首阳山中潜藏的山妖,还好,我的哭声引来了转过清圣祠殿角的魏先生和刚出了山门的黒木日。魏先生帮我托举着,黒木日急急地从绳套中取出了蒙蒙的脖颈。

  蒙蒙的脸色已经铁青,魏先生摸了一下蒙蒙脖子上了那道勒痕说:“还有救,你们让开点。”

  黒木日冲出林子去取魏先生的银针。魏先生在蒙蒙的背上拍打了几下,又在她的胸前按压了几次。黒木日取来了银针,魏先生接过银针在蒙蒙的身上施了几针才见蒙蒙倒出一口气来。

  随着一口长气从蒙蒙的胸中呼出,她翻开地只剩眼白的眼珠动了一下,现出黑色的瞳仁来。

  见蒙蒙醒转过来了,我才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抱了她嚎啕大哭起来。可蒙蒙却并没有任何反映,她的眼中没有泪水,两颗眼珠子直勾勾地失了神。

  5.

  我们将蒙蒙背出树林,好不容易安顿她睡好之后,黒木日就冲出屋子向山下跑去。魏先生喊着问他:“黒木日,你去干什么?”

  黒木日没有应答,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山门。魏先生又喊着对他说:“掌握点度,注意克制自己。”

  “我知道了!”黒木日这会儿听见了。

  黒木日走后,魏先生递给我一个眼色叫我出去,我跟他来到清圣祠前的石凳跟前,他才低声对我说:“蒙蒙女娃心里受得刺激太大,怕是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了呀!”

  我知道蒙蒙受得委屈和刺激,这——都怪我。

  我没有说话,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

  “子鱼娃,你先别哭,其实我有一个法儿能救蒙蒙娃娃,只是……只是有个主意需要你来拿。”魏先生吞吞吐吐地对我说。

  我有点惊愕,又有点惊喜,抬头看他时,便看到魏先生摸胡须时智慧的表情:“魏老,您说说是什么办法?”

  魏先生犹豫了一会儿,瞅了瞅清圣祠大殿中泥塑的两尊神像才对我说:“当年,我学道时,我师傅传给我一个医方,用药物辅以针灸,能够封闭人的记忆。”

  “世上竟有这样的医方?”

  我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惊叹,我和魏先生都被吓了一跳。转过身便看到了黒木日那张充满好奇的脸。

  我问他:“你不是下山了吗?”

  “我不放心你们,怕有个突发事件时你们跟前没有个帮手,我就先忍一忍。”说完黒木日“嘿嘿嘿”地笑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可魏先生好像挺生气,他瞪大了眼睛骂道:“锤子货,谁叫你过来的?你不去屋里好好看着蒙蒙娃,你跑过来吹啥凉风着呢?滚回去!”

  我想不到看起来仙风道骨的魏先生也会骂人。而黒木日也一改往日的痞气,乖乖地回屋去看蒙蒙了。

  看黒木日进了屋,魏先生“嘿嘿嘿”地笑了,他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对我说:“黑小子这个滑头,就得时不时地收拾一顿,要不然他是浑身不舒坦。”顿了顿又对我说,“刚才我说的那个事情,你还是好好想想,病好治,可娃娃的路毕竟还长,不好走!”然后他神秘地对我笑了笑,也不等我回答便转身进了清圣祠,去给伯夷和叔齐的神像添灯油了。

  6.

  我知道这个决定有点难:如果不进行医治,蒙蒙可能还会想不开寻短见,还可能会思想压力太大疯掉;但如果医治,她就会忘了之前所有的事情。那是她的记忆,也是她的根源,我真得有权利替她做这个决定吗?

  我转身看了一眼端坐在大殿上的两个古代的圣贤,真希望他们能替我指点指点迷津,但他们并不开口,恍惚间,我的脑袋里有点糊涂。

  大殿上方的巨大松树上滴下一滴水珠恰好滴到了我的眉心位置,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主意:“对的,伯夷和叔齐以‘扣马而谏濡天地高’为使命,不成便‘采薇蕨食铭千古贞’。我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呢?过去的已经过去,我救不了孩子的过去,但我起码能给她一个宽广的未来。如果一定要保存那段记忆,就让我替她珍藏,而且总有一天,我会再带她回来。”

  这时,魏先生从大殿的门里跨了出来,出来就问:“想好了吗?有主意了没?”

  我又看了一眼大殿中端坐的圣贤像,对他说:“魏老,我想好了,医!”

  魏先生笑了,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对我说:“那你可要考虑好,医好后该怎么解释。我们去掉了孩子的记忆,就必须再为她添加一段记忆。在现代的医学上,这好像叫嫁接对吗?”

  “魏老,这我说不清楚。但嫁接起码是在实体上进行的,我没听过记忆也能嫁接的。”

  魏先生笑了,他取出烟锅点了一袋,对我说:“这世间的事物其实都是一个道理,虚的,实的,真的,假的,事事都逃不过那个道道的。这人的记忆也应该是完整的,缺失了也是会生病的,这种病,道家称之病为‘魔’,我不知道现代医学叫它什么?但心理学上好像有这种疾病。”

  “那魏老,我应该怎么做?”

  “简单,你只要考虑好她是谁?你是谁?我又是谁?我们又是谁?”

  一束阳光穿透树梢斜射在我的脸上,我眯了眼睛,用舌尖挑逗了一下调皮的阳光,然后对魏先生说:“她叫杨笑笑,我是笑笑的妈妈。八年前因为一场车祸,笑笑失去了记忆和他的爸爸。这些年我带着她四处求医。魏老,你是一位世外的神医,这次我来这深山之中就是为她来看病的。黒木日……黑木日还是黒木日,他是你的徒弟,也是我的远房表弟。”

  听我说完这个莫须有的故事,魏先生脸上那久浮的笑容突然就消失了,换上了一脸地严肃对我说:“子鱼娃娃,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可是一辈子。只要医了,从今天以后,你和蒙蒙娃将一辈子联系在一起,但以后是苦是甜,却谁也说不清!”

  听了魏先生的话,我凄惨地一笑。我笑人生,也笑命运。我笑蒙蒙,也笑我。一滴泪水从我的眼中滚落:“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是苦是甜我都认,从此,我是笑笑的妈妈,笑笑是我唯一的女儿。”

  见我说的坚定,魏先生便不再说什么,他转身冲屋里喊:“黑小子,你个驴槌子货,给我滚出来。”

  魏先生的话还没喊完,黒木日就挠着头皮傻笑着从屋门后面走了出来。原来他一直在偷听。他走到跟前,魏先生揪了他的耳朵问:“黑子,刚才我和你子鱼姐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黒木日露出一脸地无辜表情说:“师父,什么话呀?你们刚才说话了吗?”

  魏先生手上一用劲儿,黑木日疼的嘴都咧开了,赶忙对魏先生讨饶:“师父……哎哎唉!疼,师父,疼疼疼……”

  魏先生松开了揪着黑木日耳朵的手,一个巴掌轻轻地拍在黒木日的头上,骂道:“犊子,你少给我装蒜!”又顺势揪住了黒木日的耳朵,质问道,“再装,我叫你再装,你给老子再装!”

  黒木日又吃了痛,嘴咧到了耳根上,赶忙讨饶道:“听见了师傅,我全都听见了,但我一定极力配合你们,今天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师父,哎哎哎……师父,真的师父……你饶了我师父。”黑木日看了一眼魏先生,见魏先生瞅了一眼屋子,便又连忙讨好道,“师父,蒙蒙睡着了,睡着有一会儿时间了,真的师父,师父师父……”

  魏先生终于松了手,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追问道:“黑小子,你刚才说谁睡着呢?”

  黒木日一脸正经地回答说:“蒙蒙啊!我说蒙蒙……哦,不是,我说笑笑睡着了,杨笑笑睡着了,真——睡着了!”然后嘻嘻哈哈地躲进屋子里去了。

  7.

  首阳山的山顶有一座山岩,形成了首阳山唯一的一座山崖。山崖下有个自然形成的山洞,传说那里才是伯夷叔齐真正安身的地方,后来魏先生把它改造了,安了一个简单的木头门,成了一个简易的屋子。每年的很多时间魏先生都会住到山洞里。

  黒木日说魏先生住在里面其实是在尝试着炼制丹药,可炼了好几年,配出的丹药也就能治个感冒发烧肚子疼,更厉害的也能治跌打损伤,除此之外,再就没有炼出任何的丹药。黑木日还抱怨说,这些年他每年都会出山为他师父魏先生采购一些名贵药材,可药材没少用,丹药却没出多少,为了这些药材,他积攒的一点老婆本都快花光了,可魏先生还骂他,说驴锤子黑木日竟买一些假药糊弄他老人家。

  黑木日说这些时自己乐得眉开眼笑,现在,他背了萌萌,哦,不!是笑笑,就往山顶的药房送去。

  说是山顶,其实路程并不远,但黒木日仍然累出了一身的汗水,看着他头上滚落的汗珠,我对他说:“来,我背会儿!”

  “就这点路,我能背得动。”说着话,黑木日并没有减缓脚步,一口气就把笑笑背进了石崖下的药房。

  石屋里,魏先生早已煮了一锅汤药,屋子里充斥着很浓的中药味儿,药汤的蒸汽弥漫了洞里的每一个角落,闻到那些蒸汽,我突然感觉全身轻飘飘的,脑袋里也迷迷糊糊的了。

  黑木日将笑笑轻轻地放在一张石床上,抬手擦了一下头上的汗水说:“哎呀!累死我了,这笑笑浑身软的,仿佛没有一点骨势,叫我无法搁力。”

  魏先生端了一碗汤药过来,骂着黑木日:“就你屁话多,天天叫你练功练功,你偷奸耍滑地好像是给我练着了,现在显出怂劲了吧!快将娃娃扶起来。”

  黑木日扶起笑笑,魏先生将那碗汤药灌笑笑喝下。我看到笑笑闭了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然后见黒木日捧过一个木盒来,打开,好多细细的针,有长有短,全都呈金黄色。

  魏先生拈了针,用很快地手法在笑笑的脖颈位置施了两针,又在笑笑的胳膊和腿上各施了几针,然后才对我说:“必须先封了娃娃的穴道,这样她就不会乱动了,不然过一会头部施针会有危险。”

  说着他在笑笑的头部位置轻轻地施了一针,又对我说:“我现在开始清除孩子的记忆,从我扎下第二针的时候,你就开始给娃娃说事情,你必须给她讲一段完整地关于她身世的故事。记着,一定要慎重,因为你讲的每一个字都会成为她今后的记忆,懂了吗?”

  我还没说话,黒木日就抢先答道:“懂了师父!”

  魏先生站起身,在黒木日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你懂个屁,滚下山去,庙里这两天的事情就交给你来照看,没我的命令不许上山来,知道吗?”

  黒木日很不情愿地说:“知道了,徒儿遵命!”然后冲魏先生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下山去了。

  8.

  看着魏先生在笑笑的头部施下了第二针,我开始给她讲起一个长长的故事。

  “孩子,你叫杨笑笑,妈妈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永远开心、快乐。我叫韩子鱼,是你的妈妈,你的爸爸叫杨默寒。在你三岁那年,我们回老家出了车祸,你的爸爸奋力救下了我们母子,可他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也由于那一次车祸,你的头部受到了严重的撞击,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晚上睡着总会被恶梦惊醒,而且时不时地,你会忘记妈妈。这些年,妈妈带着你一直在全国各地治病,我们去过省城,去过西安,到过北京,妈妈还带你看过天安门,去过长城,这些你都不记得了。我们虽然跑过很多的地方,可治疗的效果却不是很好。这次,妈妈听说在山中藏着一位神医,我就带你过来了,希望你能赶快好起来,好起来赶紧回到妈妈的身边。你一定能好起来,因为你是妈妈的笑笑,笑笑是最坚强的孩子了……”

  当魏先生停止施针时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我已经重复到第几遍了,我的记忆好像有点麻木,麻木到自己都要相信自己讲的这个故事了。

  汗水浸透了魏先生单薄的衣衫,他显得非常疲倦。

  笑笑好像也在忍受着极大地痛苦。她虽然昏迷不醒,但却紧锁了眉头,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滚落下来,双臂虽然被魏先生阻滞了穴道,但仍能看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魏先生给屋子中央一个煮着中药的大锅里又加了几味药材,用大勺搅了搅,药锅里喷出很粗的蒸汽,屋子里的药味更浓了。

  加完药,魏先生走到笑笑跟前,又用了比施针还长几倍的时间,拔除了施在笑笑身上的金针。但是,笑笑的头部却还留着一根非常细微的金针,我想问为什么不拔了它,可魏先生这时冲我点了点头示意我出去。

  9.

  我走出石屋,发现太阳已经西斜。在烟雾缭绕的药气中呆了这许久的时间,一下子出来,被林中的轻风突然扑了个满怀,头脑“刷”地一下便清醒了过来。

  魏先生也走出了石屋,他在充满松脂味的清风中盘腿坐了下来,好像在自语,又好像在对我说:“蒙蒙要过三天才会醒来,你下山让黑木日准备点好吃的营养品。娃娃醒来就饿坏了,要赶紧补充营养恢复身体。不过醒来后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蒙蒙了,而是实实在在的杨笑笑。”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松树顶上吹过的风又说,“也好,这个孩子命太苦了,蒙蒙也罢,笑笑也罢,只要孩子能够开心快乐地长大,怎么活?那都是她自己的人生。”说到这儿,他又特意转身认真地对我说,“子鱼娃,你现在就下山去吧!三天后等笑笑醒来,我就带她来见你。不过,我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够阻断她的记忆,一切还要看命数……我们的心已尽到了,成不成看造化吧!”顿了一顿他又说,“这几天叫黒木日不要给我送饭,屋里有泉水就够了,三天我一坐就过去了。也不要叫他出去乱跑,那孩子最不安分。还有,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就不要上山来找我,也不要叫别人上来……好了,你下去吧!”

  我从山上下来,就开始了三天漫长的等待……

  10.

  今天已经是我下山来的第三天了,眼看太阳又要偏西,可清圣祠后的林间小路上仍然看不见魏先生和笑笑的身影。

  今天早晨,黒木日不听我的劝阻,拧着脖子下山了。他说要再去一趟双子山,去找一找我们丢失的行李。现在眼看天就要黑了,山道上却还是瞅不见黒木日上山来的身影,这才是令我最最着急的事情。

  晚阳挂在西边的树梢上,慢慢地向山边挤去,挤红了云彩的脸颊,挤红了静静的首阳山。清圣祠在这样一片暗红的光中,更加地厚重和宁静,那宁静中暗含着一种寂寞,感染着我的内心,我的心里也散发出一种寂寞,和眼前的古刹互相映衬着。那寂寞在我的心里发酵,发酵着发酵着就突然生出了一丝害怕的情绪,然后,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传染了这种信息,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怕的气息。

  正在我无法忍受害怕准备回屋时,就看到,在山底下蠕动着上来了一个人。

  黒木日回来了,他完好无损地拿回了我们所有的行李。我接过他背上的行李,把它们放到屋里的炕上。

  黒木日舀了一马勺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丢了马勺坐在炕沿上拍着行李对我说:“我去取行李时,蒙蒙的爹死了。”黒木日显得有点伤感,“子鱼姐对不起,我刚才说错了,是那个疯道人死了。他是自己吊死在门前的一棵歪脖子树上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同时,我的头发根子硬扎扎地树了起来,一股子酥麻感从头皮上迅速地蔓延到全身。

  黒木日“咕咚咕咚”又灌了一气凉水,喝完水点了一根烟又对我说:“我去时还没注意,生怕他在屋里偷袭我,闪到屋子里收拾好行李我还暗暗高兴没被他发现,溜出门不经意地抬头一看,我的个妈呀!哎呀……你不知道,那……当时,就吓了我一个狗蹲姿,屁股都墩到地上了,墩得人渗烈烈地疼……”他又抽了一口烟,“你是没见那个惨样,人挂在树杈子上被风吹得左右摆动。那身上的肉,肚子以上还浑全着了,可肚子以下,包括肠子,都给狼掏着吃了个干净。他的一腿也不见了,估计是叫狼给叼走了;一条腿虽然还在,可腿上的骨头却白森森地连一点肉都没了。他的一只眼睛也被鸟雀儿啄掉了,脸上的肉被啄地烂糟糟的。”黒木日又抽了一口烟道,“我一直以为我是个野子架,胆子大,但我眼角里一扫着那副惨象,就爬在地上吐了。裤裆里感觉凉飕飕地,勾子松得夹不住了,连尿都夹不住了,差点没尿了裤子。哎呀!我感觉把肠子都吐出来了,才觉得勾子紧了,心里也有了热气,胆气也重新回来了。哎呀!吓死我了。后来,我缓了一哈后,就找了一把铁锹挖了个坑把他给埋了。埋时我也没敢动他,就躲的远远地用铁锹把他脖子上的绳子剁断,绳子一断,那尸身子就掉在地上被摔了个稀烂,差点就散架了。我没敢用手拾,就用铁锹一块一块地铲到坑里给填埋了。”黒木日背靠着炕墙,瘫坐到地上,又取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了一口说,“我也算尽力了,对那种狗怂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像他那样地怂就应该叫狼啃完,遭天杀的。”

  “再不要骂了,人毕竟已经没了。你嘴里就积点德吧!”我劝着他。

  可黒木日还是骂着:“那个狼啃的。”骂完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很神秘地对我说,“子鱼姐,你不知道,一路上过来有一匹狼一直跟在我后头,看那对眼睛血红血红的。那疯道人的尸身估计就是这匹狼咬得,我听人说,吃了人肉的狼眼睛是红的,哎……子鱼老师,您怎么呢?”

  我没跑到树林边就吐了,心中泛起的那股子恶心几乎搅浑了我的肚子……我也差点吐出了自己的肠子。

  有人在我的背上推拿了几下,一股温热透过脊背冲进我堵塞的心里,气一下子舒展了,我感觉好多了,那颗跟随肠子一起要吐出体外的心感觉又回到了我的胸膛里。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转头时便看到了魏先生那雪白的长须,还有隐藏在白胡子下那张慈祥的脸。

  还没等我从惊愕中挤出话来,他却先问了我:“好点了吧?”又微微地冲我点了一下头轻轻地说,“成了!”而后又故意大声说,“子鱼老师,笑笑的病现在应该治好了,估计以后也不会犯了,只是娃娃身体还有些弱,只要好好吃点营养品补一哈就好了。”

  魏先生站了开去,我便看到了怯怯地站在他身后的小女孩——笑笑。她确实比前些天清瘦了很多,但那漂亮的五官和清秀的模样并没有被清瘦抹掉。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认真地端详甚至审视过她。可从今天起,这个忽闪着大眼睛的漂亮女孩儿,将和我的命运、生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她,将成为我生命中的雪莲花。

  我蹲下身子,缓缓地伸出双手,轻轻地呼唤她:“笑笑,我的宝贝,你现在能记得妈妈吗?快到妈妈这儿来……”

  “妈妈……”笑笑哭着扑到了我的怀里,她哭得很伤心。

  “我的孩子,你终于回到妈妈身边了。太好了,你终于好了……再叫一声妈妈!”

  “妈妈!”

  我将小女孩搂进怀里,冲魏先生投去感激地笑,黒木日给魏先生泡了一杯茶端出来,也站在魏先生的身后冲着我笑。这时笑笑止住了哭声又对我说:“妈妈,所有的事情笑笑现在都想起来了。魏爷爷说在我生病的这些日子你天天哭,天天哭,现在我好了,笑笑以后再不要妈妈哭了,再也不离开妈妈了。”我哭了,我又笑了,抱着这个已到我咯吱窝高的女儿,突然感觉很幸福。因为,在我的怀里,我感觉到了一种家的味道。

  11.

  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清炖鸡汤。鸡是我托黒木日在山下的村寨买的。我给了他两百块钱,他回来时背着四只老母鸡,又还给了我一百。

  我有点生气,怪他的不厚道。因为我知道城里买一只鸡起码要七八十元,那还是养鸡场里喂养的饲料鸡。如果是农家户纯养的土鸡,只要稍有点重量,那一只大概能买到两百左右。可黒木日竟然用一百块钱买了人家四只纯养的农家土鸡,这不是坑人吗?

  我又给了黒木日七百块钱,叫他送还给人家,可这黑小子就是不肯去,我就更生气了,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于是就看魏先生,想叫魏老收拾一下他的这徒弟。

  可魏先生好像根本不在乎我的生气,只是脱了直皂,穿着一件短衣,袖子卷地老高,嘴角还露着笑意,嘴里哼了小曲儿忙着在那里杀鸡着了。看他那样子,哪里还有半点世外高人的影子呀?不过他还是开口了,冲着黒木日吼道:“黑子,水烧开了吗?慢腾腾地磨叽啥着了,吃肉都不积极,你脑子有病了吗?快去烧水,用大柴烧快点!”

  最后实在是看我真生气了,魏老才从鸡毛中抬起头来对我说:“子鱼娃,你别生气了!在我们这里,一只鸡就值二十块钱,你给黑木日七八百,都能买下一头猪了。山里的人重义,性子直,也犟,你给的钱多了人家认为你是羞辱人家了,反倒还会得罪人。其实,就算你没钱给,只要你能张开口要,人家就会把鸡送你。但是当然,这个口我是不好意思张的,所以都好久没吃过鸡肉了!”

  笑笑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看着魏先生杀鸡,又看了看我,见我不再生气,便“咯咯咯”地笑了,笑完,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手里拿着的白馍馍。这孩子,我感觉病治好后连性格都变了。她收了以前的野性,变得很是乖巧,仿佛真得变了一个人似得。治了几天病,把小丫头给饿坏了,但魏老说他每天都会喂笑笑一种特制的汤药,不然还真会把我的心肝女儿给饿出毛病来。

  虽然听魏先生说这里的鸡不值钱,但我的心里总是不踏实,就像第一次偷人钱财的小偷一样,总感觉自己拿了不该拿的东西一样。

  晚饭时山上来了一个老汉,带着他的孙子。经魏先生介绍,老汉姓祁,是山下村寨的长老。他那孙子,就是白天给我讲过故事的小男孩——二丫头。见到我,二丫头冲我一个劲地笑。那四只鸡就是黒木日买他们家的。

  祁老汉抱来了两坛子酒,这是他们自家酿的土酒,听他说需用五种粮食。我开玩笑说那就是“五粮液”了,我们都笑了,可祁老汉不懂我们在笑什么,一脸的不解。

  因为黒木日买鸡时祁老汉不在家,家里只有他的老婆子在。刚才祁老汉回来听说四只鸡黒木日给了老婆子一百块钱,祁老汉便把老婆子好一顿埋怨,他怪老婆子多收了黒木日的钱,所以临晚,便抱了两坛自家酿的土酒上山来了。

  那酒我尝了一碗,味儿很辣,一口下去,从舌根就一路烧到肚子里,但那股子烧劲不会停留太久,几秒钟之后,辣劲儿便会过去,一股子甘醇之味便会一下子从心里激荡开来,带给你满嘴的香。

  魏先生并不对祁老汉客气,他叫黒木日为祁老汉爷孙各添了一双筷子,并从桌上的肉盆里给祁老汉爷孙各夹了一大块鸡肉后,便找了大碗倒上酒和祁老汉碰着喝了起来。有时祁老汉碰完杯(碗)并未喝酒,倒是魏先生急急地饮了自己碗中的酒汁,又赶紧给自己接着倒满,未等碗中酒平稳下来,便又急急地端起来喝掉。黒木日虽不敢与魏先生碰杯,但在魏先生饮下一碗后,也会急急地饮掉自己碗中的酒,并在为魏先生倒酒的时候,顺便把自己的酒碗也重新倒满。

  鸡肉其实并没吃多少。黒木日说他吃不下,我也没吃。经不住两位老人的劝,勉强吃了一块,又想吐了,幸亏我及时喝了一口酒压了下去,但再也不敢去瞧那盆中的肉块儿了。坐了一会儿,又喝了几口酒,才感觉心里又舒服了。

  笑笑我也没敢叫她多吃,孩子几天都没吃东西了,我怕她的胃承担不住。便叫黒木日单独给她舀一碗汤。可黒木日死活不去,没办法,我只有自己强忍着心中的难过去给笑笑盛汤,并给她夹了几块肉,泡了半个馍叫她吃了,吃完便不再叫她吃肉,笑笑很听话,吃完就乖乖地独自先去睡了。

  笑笑睡前一直在叮嘱我,叫我一定要睡在她的旁边。见我很肯定地答应了她,她才稳稳地睡着了。

  祁老汉也只吃了几块肉便放下了筷子,鸡汤倒是喝了两三碗。我看他一直红着脸不好意思,想劝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合适。我想说:不要对自家的鸡客气。但又怕不妥反而难堪,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给他的孙子二丫头的碗里不断地夹着鸡肉块。小男孩吃得倒也畅快,虽然祁老汉频频地用眼睛制止着他,可孩子一直低了头吃着肉,没有看见他爷爷的眼神,所以也并不曾理会。倒是魏先生吃了一个童欢,一碗酒就能嚼下几块肉去,脸上那满足地神情好似今天他成了神仙一般。

  第二坛酒已经喝掉了一半,魏先生和祁老汉又碰了一碗。黒木日也急急地喝干了自己碗中的酒,喝干后,他为魏先生和祁老汉又斟了一碗,又为自己急急地倒酒。

  魏先生瞪了黒木日一眼,见黒木日不理他,就在黒木日的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并从黒木日手中抢过了酒坛子,嘴里还骂道:“槌子货,你给老子留点。每会来你都是空着手,也不知道给师父买酒。祁老哥好不容易送给我两坛子,你个怂还往完喝了,我的酒再不给了。”骂完了黒木日,又换了一副脸色对祁老汉‘嘿嘿嘿’地笑着说,“老兄弟,您也别见怪,这酒我给你也不给了,肉你吃完,这酒我就算压箱底了啊!哈哈哈……”

  祁老汉摆了摆手,“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将自己面前的那碗酒也推到了魏先生的面前,端起二丫头吃剩的大半碗鸡肉大嚼起来。

  黒木日摸了摸被魏先生拍过的头皮,赶紧端起自己碗里的半碗酒一饮而尽,他怕迟缓一下魏先生连这点儿都会给他抢去。

  祁老汉嚼着肉,哈哈笑着说:“这师徒两个,真是一对儿活宝啊!”

  12.

  那天夜里的月亮圆了,显得格外地亮。整个山都在月光下显出了轮廊,近处的景物,甚至还露出了颜色……祁家寨的狗叫了一夜。

  第十一章

  1.

  那匹狼已是第五次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了,这次它又闪了一下身姿,然后又迅速地藏匿了它的影子。

  狼呈灰色,毛色的油亮反映着它生命的强壮和旺盛的精力。它已经跟了我们一整天,黒木日说这就是跟着他一路从双子山过来的那匹狼。

  白天我们是不怕的,大太阳就挂在天空,阳光给了我们虚假的勇气。

  现在太阳落山天暗了下去。本来天暗了我们也是不怕的,因为那匹狼我们已经远远地瞧见了几次,那狼像狗,虽然比狗稍微大了一点,如果一定要说点不同,那就只是比狗多了一点诡秘。

  祁老汉走在前面给我们带着路,他从兜里掏着旱烟沫卷着旱烟棒子说:“狼若回头,不是报恩就是寻仇。”边说边把他那杆白石枣木枪托的砂枪抡到了背上。

  听他这么一说,再抬头看看从山里头孵出来的那个大月亮,我的后脊梁就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伸手牵了笑笑的手,紧走两步赶到了黒木日和祁老汉的前面。

  那匹狼跟了我们一路,从首阳山到马鹿山,再从马鹿山穿过桃源峡到鸟鼠山品字泉的渭河源,它都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们紧赶慢赶又急急地穿过了大禹导渭的一线天爬上太白山,在太白山下我们急急地嚼了一点干粮,又赶下午过了双石门,趟过三国古栈道爬上了太子雪山脚下的大草坪。这一路上那匹狼竟然都跟着我们,细细想想真够叫人脊背发凉的。

  我原本以为上了草坪就可以休息了,可祁老汉却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一路之上他都在为我们眩耀他年轻时打猎的荣耀故事。什么这座山上哪一年他赶杀了一匹鹿,那道沟里他堵住了一头狼……好像我们所经过的山山水水都和他有故事一样。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一天上一趟草坪,走一个来回还不带夜。

  2.

  现在他又要炫耀了:“60年那会子闹狼灾,我从寨子里赶一匹狼就一直赶上了草坪。狼叼了我们村寨的一个孩子,刚开始我们人多,敲锣打盆的。人们说制造出大的动静狼就会扔下孩子逃命,可一个破脸盆子都敲破了那狼却丝毫没有减慢速度,倒是把人敲出了一身的臭汗。那时候的狼很是强壮,而人由于生活不好倒饿的皮包骨头……”

  “祁老爷,给点烟沫卷棒烟。”黑木日的香烟抽完了,烟瘾上来总跟祁老汉要旱烟沫卷旱烟抽。可旱烟劲儿大,抽不上两口他就被呛得直咳嗽,这时又总会抱怨旱烟味儿太冲,没有香烟好抽。抱怨的多了祁老汉就给他不给了,不给了黑木日又求爷爷告奶奶央求祁老汉给他卷一棒子过过瘾,这时祁老汉就会说:“白吃萝卜你还嫌辣了,我的烟沫多的叫你怂卷上了,你还嫌味儿冲呢,要是味儿不冲我看你还给我抢哈了……哈哈哈……哎!我刚讲到哪里呢?”

  “您讲到人都被饿得皮包骨头了。”笑笑最爱听故事了。

  “哦!对,那时的人都被饿得皮包骨头,看那狼没有停下的意思,长老就挑了七八个最壮实的年轻汉子去追,其中就有我。长老还把他的砂枪给了我,看,就是这杆。”

  祁老汉顺过他背上的那杆白石枣砂枪给我们展示了一下,笑笑伸手摸了一下枪托说:“祁爷爷,这枪真滑。”

  祁老汉自豪起来,夸耀道:“那是,这杆枪可经历了好几任长老呢!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你就吹吧祁爷,你以为这是丐帮的打狗棒呢!那年我就见狗剩子背着你这杆宝贝进山打猎呢!难道他也是长老。”黑木日跟祁老汉抬起杠来。

  听黑木日提起狗剩子,祁老汉好像生气了,骂道:“你别给我提狗剩子那个棒槌,那就是个畜牲,我今天不想提他。”

  黑木日看祁老汉真生气了,马上笑着说:“哎吆,祁爷爷,我错了,我不该提他的,对不起啊!您老还是讲您的故事。”

  见黑木日给他赔不是了,祁老汉也就笑了起来,说:“好好好,我们不说那个锤子,我们继续讲故事。”祁老汉重新把枪背到背上才说,“这杆枪长老后来就送给我了……呵呵呵。这杆枪可神了,它的枪托是用白石枣木做成的,上过七八遍清油呢,在火上一遍一遍地烤过,油光光地,摸上去绵绵地滑滑地,这么些年传下来,你们也看了,枪托都透着红呢。那年山外来了一个汉子,要出两百个老爷票子我都没买。我那老婆子走的早,几十年了,我就当这枪是我的老婆子,你们说世上哪有卖老婆子的,如果有,那就是丧尽天良的畜牲,那就……”

  “祁爷爷,您快说你们七八个人去追狼,后来怎么了呀……”笑笑等不住了,开始催祁老汉讲故事。

  黑木日也插嘴道:“就是,你不是说这是长老的权威吗?那你要把权威卖掉的话就真成畜牲了。”

  祁老汉在黑木日的勾子上踢了一脚说:“你个驴娃子,咋尽跟你祁爷抬杠啊?”骂着,他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不跟你拌嘴了,我还是给笑笑讲故事。笑笑,来,到祁爷爷这儿来。”笑笑跑到祁老汉跟前,祁老汉拖起笑笑的手又讲起了他的故事,“那年啊,我们七八个人去追那匹狼,一直追着过了一线天,其他的人都跑不动不追了,都说这么久了,那孩子早死了。他们都叫我一枪打死那狼算了。我当时就想,万一那孩子要还活着呢?砂枪一开,那枪里的铁砂飞出去就是一大片,像一个大筛子。如果那孩子还活着,我一开枪孩子被铁砂伤着了那我不就成罪人了。想到这茬我就对他们说:‘你们万一跑不动了就在这里等着我,我再追一阵。’然后我就提了枪一个人铆劲得追。当时我也累啊,可我不敢歇气。我知道狼第一次叼孩子是不下死口的,它一般叼到哪里就是哪里,如果再换一次口,可就是要命了。我老远地看到其实狼也跑不动了,我就在后面冲那狼嚷:‘你跑不动了就放下孩子逃命吧!我保证不打你。’可那狼不,它看我跑不动了在后面走,它也就在前面叼着孩子走。有好几次我都想开一枪打死它算球子了,那孩子也不哭闹,指定是死了,但又想,万一要活着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我就又追,然后,我和那狼就过了双石门上了雪山草坪。我一看,坏了!这狼上了草坪指定是要下口吃孩子了呀!草坪上草那么深的,稍一大意它就会不见了身影,于是我就又追。当时我感觉自己的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但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吧,我的腿丢了命总还在,可那匹狼追丢了孩子的命也就丢了。就这样我一路追过草坪,一直追到太子雪山的下面。我看那狼上了山,我也就上了山。那山远远地看白白的,像雪一样,其实走近了你就会发现那全是石头,白色的石头,石头山上寸草不生,远看就像雪了,所以太子雪山也叫露骨山。其实我感觉这山叫‘露骨山’要比叫太子雪山的好。你看那山上全是白石头,山上无寸土寸草,可不就像把白色的骨头露出来了嘛?露骨山,好…… ”

  3.

  看笑笑又在看他,祁老汉笑了:“我们讲故事,继续讲故事,你们说这人老了话也就啰唆了,哈哈哈……”

  “那狼上了山,在一个山洼里一闪不见了影子。我就急了,别追了一路,最后孩子没救着,连个狼毛也没见着一根,那回去后,可就叫寨子里的那帮子青叫驴笑掉大牙了。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寨子里的一帮子年轻人都在追春花,我可不能在春花跟前丢了面。哦……我们继续说狼,那狼在山洼里一转就不见了,我就把枪鸡打开,压上火炮子,平端了枪也闯进了山洼,我知道自己是闯到狼窝了,狼窝里的狼就像借了势的狗,要更加地凶残,万一不行我就给它一枪,打不死就再和它拼个你死我活。进了山洼攀过一块石头,我就看到了石头后面那个黑咕脓咚的山洞。那匹狼就守在洞口,呲了嘴露出充满寒意的狼牙,眼睛里露着凶残。孩子却不见了,看来那孩子还是被咬死了。我当时咬了牙端平了枪,准备扣下扳机。可就在这时,从黑暗的洞里竟爬出了狼叼回来的那个孩子,他爬到狼的跟前,竟然扶着狼的身子站了起来。狼的眼光柔弱了许多,它回头用鼻头碰了碰孩子,眼中甚至还透出了慈爱。接着它竟然不再看我,而是侧身卧倒了身子,把它硕大的乳头送到了孩子的面前。我当时有点木,扣着扳机的食指发起抖来,心里的一丝软弱竟然扩大在全身上下蔓延开来,那早已酸痛的双腿一下子就软了。我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看着那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狼奶。早年我就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有些孕育的母狼在中途死了狼崽后,会叼一个人类的孩子来抚养。狼会把这孩子当成它自己的狼崽子一样精心进行抚养,被狼养大的孩子就是狼孩。但我没想到这种事情竟然叫我给碰上了……”

  讲到这里,祁老汉从黑木日的嘴上取下半截冒着烟的旱烟棒子美美地吸了一口接着说:“狼是能听得懂人说话的,有时候它比人还要聪明呢!我一直这样说可别人就是不信,你们信吗?”

  “我信!”我们都没有开口,笑笑却大声地回答着。

  “嗯,信的人心里都住着菩萨尼!我看笑笑心里就住着菩萨,我那老婆子春花也信,她的心里也住着菩萨尼!我打猎她就一直怪怨我,她总说那些鹿呀獐子呀狼呀的,也是老天给的命。其实她说的这些我都懂,谁又不是只有一条命呀!可那时生活孽障着没办法啊!我要拉扯一家子人了,不由自己地要向山神爷神手啊……我有罪了。我总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总在春花跟前保证不再打猎了,可背过她却总又杀生。可有罪的是我啊!老天爷怎么要收了春花的命去?哎!一定是老天爷看春花跟着我过得太苦,才召回她到天上享福去了。春花啊!跟着我几年连一顿稠些的饭都没吃上。也许就是我罪孽深重,老天爷才不叫春花给我生养的,哎……像春花那样天仙般的人儿,如果给我留下个一男半女的,肯定也是天仙一般漂亮的人儿呀!”

  说到这儿,祁老汉的眼中渗出了泪水,他擦了一把泪水又接着说:“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来逼不住,就又娶了我现在的老婆子。也算老天爷对我不薄,我那老婆子人虽不漂亮,但人实诚,又能吃的苦,还给我生了一对儿女,日子也就知足了。她虽然不反对我打猎,但自从春花走后,我就再不打猎了,就算日子过到草绳上了我也不再打猎。不打猎了心里倒安然了,春花呀!她那心里可住着菩萨尼……”

  “二丫头不是就很心疼吗?”黑木日打趣道。

  “就是的,二丫头不是就很漂亮吗?”我也说。

  “二丫头是心疼,但那是因为他娘漂亮。”祁老汉说完这句话,感觉说的好像又不合适,脸一下子红了个透。

  “看来祁老爷子的心里还年轻着了!”黑木日开始调笑起老爷子来。

  祁老汉摸了一把笑笑的头发说:“不说了,不说了,人都说爷爷孙子隔辈亲,再说这话就变味儿了。哈哈哈,我们继续说那狼。”

  “我看那狼开始喂孩子吃奶,也是的,追着狼跑了大半日了,那孩子肯定饿坏了。看他吃奶我也感觉饿得慌,但是我却不敢掉以轻心,狼可是很狡猾的,指不定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蹿上来就给我的咽喉上来给一口。那可不是好受的,我可不想把命糊里糊涂得丢在这山洼里。所以我虽然坐倒了身子,可那砂枪却也靠在肩上。如果那狼敢扑上来,我就给它一枪。现在距离这么近,铁砂喷着火出去就是一股子,也伤不到孩子,我完全有把握将每一颗铁砂子都喷到狼的身上。可那狼并没有扑来,而是很温柔地扭头看孩子吃奶。我不想伤狼,又要把孩子带回去,当时头真有点大。无计之下我就开始给狼说话,我说:‘狼啊狼,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你一定能够理解失去孩子对于一个母亲的痛苦。你失了狼崽也不能去抢了别人的孩子啊,你说对不?你看,如果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你就把那孩子还给我,我也不伤你的性命。你看如何?’这么说着,我自己都感到好笑,对着一个畜牲说话,如果旁边再有人,他一定会笑我是疯子。可我却不疯,如果狼护着那孩子不叫我接近,我就一枪打了它把孩子抢回去。但在狼未露出凶相之前我却又不忍心杀它。可这时候我也要防着它,老人们都讲,如果母狼意识到自己不能保护小狼崽性命的时候,它就会亲口把狼崽咬死吃掉,然后,再扑向它的仇敌拼个鱼死网破。我必须防着它给那孩子也来这一口。可那狼并没有咬孩子,而是不断地用鼻头去亲昵孩子。我有点心软了,真想就那么一走了之,甚至都爬起身向后走了两步,但我还是转了回来。那狼见我又转了回来,拿鼻头使劲在孩子身上蹭了蹭,然后一转身就跳上了洞子顶端的岩石,然后朝着我深情地望着。我看到狼的眼中流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但我心里知道,它是已经放过那孩子了,于是我背起枪走到孩子跟前抱起了他,然后对着狼拜了几拜,并大声对它说:‘狼兄,你的仁义我老祁记住了,今后,如果狼不祸害寨子,我们祁家寨也绝不为难狼,尤其是身上带白毛的狼。’说完我自己又笑了,因为那狼是一匹母狼啊,我称它狼兄好像不合适。但我却记得,那匹狼有一对白眼圈格外醒目,如果它以后再生育一定会把它的这一特征传给后代的。哎!我看今天跟着我们的那狼脖子上就有一圈白毛,可能就是那匹母狼的后代呢!”

  “那那匹狼跟了我们一路,就很有可能是给老爹您来送肉的。您可是它祖宗啊!”黑木日又跟祁老汉打起了趣。

  “送肉?我不成人家嘴里的肉就算是积了阴德了,还指望它给我送肉呢!哎……你还别说,如果那匹母狼还活着的话,说不定真会给我送肉来了。”

  听祁老汉这么说,我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可祁老汉不理我们,继续说:“你还别说,那匹母狼真得是有情有义。我抱着孩子走下山坡,它还站在石崖上‘呜呜呜’地对我叫了。”

  “说不定它是在骂你了,你抱走了人家豁出性命抢来的孩子,人家不怨恨你才怪了,你还把狼的咒骂当成对你的感恩了。”黑木日的调笑总是不失时机地冒出来。

  “把我的旱烟袋还我,你这小子,烟抽滋润了还尽跟我抬杠。那狼可不像你,白眼狼,你还不如白眼狼,那白眼狼可有情有义了。后来我上草坪摘葱花,打兔子啥的,早晨起来总会在窝棚前捡到被狼咬死的兔子和狐子,有时还会有大的鹿和獐子。这都是那母狼给我的,它在报我当年的不杀之恩了。不像有些人,忘恩负义的,抽着人家的旱烟还尽嫌味冲。”讲到这里,祁老汉狡黠地瞅了黑木日一眼。我们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祁爷爷,后来呢?”笑笑显然没有听过瘾。

  “后来啊!后来就没有狼了,我抱着孩子要走下草坪时,那几个小伙子也爬上草坪来寻我。他们都对我伸大拇指,回去之后,村寨的老长老就把他的砂枪送给了我,还说我有仁义之心,说过些年要把长老之位传给我,后来我就成了村寨的长老,这杆砂枪也成了长老的信物,可是我到现在还没物色好,不知道这杆砂枪下面我该传给谁。难啊!现在的年轻人都往外跑,邻里之间帮个活啥的,也都开始谈钱了,人心不古。”说到这里,祁老汉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下来。

  “老爷子,没人传了你就把枪装进棺材算了,那枪可是个宝贝啊!”

  “你这兔崽子,嘴损的很呐!不过心倒很正。几百里的山路一直陪着子鱼姑娘跑,也算是一个仁义之人了。但可惜,你不是村寨里的人,不然我真想把这杆砂枪传给你。”

  “那多可惜啊!要不我拜您当干爹吧!那样我岂不也算半个村寨的人了!”

  “嗯!这还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你就拜我为干爹吧!”

  黑木日显然被这句话给吓住了,他本来是开玩笑的,却没想到祁老汉竟当真了。

  “这,这,这……这我还做不了主,我得回去请示我师父。再说,您不是已经有干儿子了吗?”

  “祁爷爷,那您救的那个孩子现在还活着吗?”笑笑全然不理会祁老汉和黑木日的嬉笑,坚决要把祁老汉的故事挖出根来。

  4.

  “活着了!真不想提那个畜牲。那个狼啃的,真是个狼啃的……”

  祁老汉谈起当年被他救下的那孩子时,话语中带了气:“早知道他是那样的人,我就不救他了,叫他跟狼去过活,去做他的狼孩子。”

  “祁老爷子,他到底怎么着你呢?让你动这么大的肝火。”黒木日问道。

  可祁老汉并没有接黒木日的话,而是对他说:“黑小子,给我卷根烟,这烟瘾犯了人就乏了……”

  黒木日卷好烟给他递过去,他急急地点燃黑木日递过来的旱烟棒,一股浓烟从他的鼻子和嘴中汹涌而出,又抽了一口他才说:“这事我没给外人说过,丢人。今天我就给你们说说:我救的那人就是狗剩子,那娃刚开始还可以,念我的救命知恩拜了我当干爹,也是我看人不准,教会了他打猎的本事,可他学成本事之后竟然用这本事去发财,唉!那可都是命呀!我这本事连我的儿子也没传,可那狼啃的学会了本事之后竟然伙同外人去赶山。我感觉这些年我打猎的罪孽这辈子都还不完,可他竟然去赶山?这都是我的罪呐!你们是不懂这其中的道道,那被赶过的山场就像被篦子剃过的一样,整座山就不会再有一只活物。”说到这里,祁老汉流下了一行浑浊的老泪。

  “祁老爹,我也听过狗剩子赶山的事情,但不懂这赶山和打猎有什么不同,不都是打杀猎物吗?你早年不也打猎吗?有那么恨吗?”黑木日对他不懂的事情总是充满了好奇和疑问。

  “这赶山呀和打猎是不一样的。这打猎啊,你只要会认踪就成!可赶山你要会认山场,不会选山场的话,你赶上一天,要么猎物会从豁口中跑掉,要么就是山场中没有猎物可赶,山神爷撂个屁叫你白忙一场。所以如果不是老猎人或没有老猎人的传授,你就连个猎场都瞅不见。但赶山太缺德,老猎人都是懂山的人,他们有自己的路数,一般不会干那缺德的事。哎,狗剩子这个狼啃的东西。”

  “可那么大一座山,还怕你几个人赶吗?”

  “娃娃你还是个青黄黄子,你不懂的事还多着了。这赶山的人,只要选好场子,在各个山头和豁口上堵上人,只留一条路或一个豁口,赶山的人按顺序制造动静,到最后所有的动物就都会向那个人为留下的豁口跑,可那是一条真正儿的死路,前面要么是悬崖,要么就是陷阱和猎网,一下子过去,不分种类不分大小全就一锅烩了。一趟山赶下来,那可就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啊!村里犯饥荒那年,我带村寨里的人赶过一次山,虽然是被生活所迫,但也觉得惨不忍睹,那我还督促人们把母兽和小兽都放了,即使这样,我的灵魂到现在都不能安生。可狗剩子赶山,纯粹是被贪心闷住了眼睛,我去看过他带人赶过的山场。悬崖下到处是被剥了皮的动物,那些被杀死的动物,不但有小兽,还有怀着孕的母兽。你说这是人干得事情吗?那崖下的血板子积了有三寸厚,叫人无法下脚。那个腐臭味把整座山都熏透了。造孽啊……也怪我,我带人赶山后狗剩子一直问我诀窍,我也是卖弄,就给他说了,我的罪孽深重啊!”

  “那狗剩子不是最后被你亲自带警察在老山林里抓住了吗?你就别自责了,技艺无好坏,人心有善恶吗,谁又能看的透人心呢?”

  “哎,没看出来黑娃子,你这喷粪的嘴里有时也说人话哩!不过这些事情我们村寨一直是保密的,你怎么知道?”

  “就你的那点破事还保密了,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我师父就知道了,然后告诉了我。”

  “那你还故意问我啥呢?你是调侃我了吧?”

  “不是调侃,是我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看这件事儿的。”

  “还能怎么看?哎……算毬子了,人活一世,草木一春。活着,但求一个无愧于心就成了。谁又能保证对得起每个人呢?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够了吧!当年救了狗剩子,临被抓时他还放话要嚼碎我这老骨头了。收拾就收拾吧,老了,也活够了,只是人的心寒了。”

  黑木日替祁老汉又卷了一棒子旱烟,并凑过打火机替他打着火。祁老汉深深地抽了一口,吐出一串浓浓的烟雾,烟雾迷了他的眼睛,迷出几滴眼泪。他眯着眼睛,瞅着草坪上夜空中高挂的那个大月亮,他的脸上,也挂着两个小月亮。

  5.

  我们都沉默了,太累了,谁都不愿再说话。我感觉自己都要睡着了,草坪上长致腿弯的野草,抚着我的小腿,有一种碰到棉绒的舒服,真想躺倒在这长草中就这么睡了。

  我把行李交给黑木日,把笑笑背在背上,她睡着了。

  我提议就地休息,可祁老汉不同意。他说只有碰到藏族牧牛人的帐篷才能休息。我不解,他给我们解释道:“草坪上的草长,极利于野兽隐藏,我们行了这么多路,睡倒了就是一堆热肉。再一个,草坪上的白天和夜晚温差很大,夜深了气温可能会降到零度以下。即便野兽不袭击我们,天亮时我们也会被冻死。好多上草坪的人不知道这个情况,都就是这样丧命的。”

  于是我们不再说话,只是跟了祁老汉往前走。

  夜一下子静了很多,我听到草丛中野兽潜行的声音,听到夜风碰撞露骨山的声音,听到远处狼群的嘶吼声。

  月光轻柔地泼洒在草坪上,周围的景物都现出形状来。那匹狼又出现了,它不再藏匿,而是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了我们前方一百米的地方。它出现时,先是草尖上浮出了两颗绿光,那层绿光中泛着寒意,接着就看到了狼的大半个身子。

  我们站住了身子,它却一步步地向我们逼近。

  祁老汉从背上取下铁砂枪问黒木日:“这狼怎么这么难缠?黑木日,你说它是从双子山一路跟着你过来的,你是不是抓了它的狼崽子。”问着话,祁老汉就掰开了砂枪的枪击压上了火炮。一路上,为了防止发生意外,祁老汉并没有在枪机里装填做为点火引子的火炮。

  黑木日放下行李,手里捏了柴刀说:“我可没动它的崽子,只是在埋疯道人时,疯道人养的一只狗崽子不断地扑我,咬疼了我的脚把骨,叫我给拍了一铁锹背……怎么?那是狼崽子?我还以为那是疯道人养的狗崽子了,我还骂它‘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那是个狼崽子啊?我的个妈妈呀……不过那狼崽子也太不经拍了吧!”

  “太不经拍?你是练过功的人,那一铁锹下去,最少也要七八十斤的力量了,你说那狼崽子能受的了吗?”虽然祁老汉责怪着黒木日,但他却端平了砂枪,准星对准了狼呲裂的口中。狼的牙齿上挂着很长的涎水,露着凶像,它在距我们五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和我们对峙着。突然它的身形一矮,又消失在了草中不见了。我们的神经高度紧张,背靠着背,防止着狼的偷袭。

  天边飘来了一片薄云,被风推动着在我们的头上移动。我感觉自己也像那薄云,被风推动着飘。

  等了好久,也不见那狼再出现,我们挪过去,刚才狼消失的地方有一滩白色的狼粪,却不见了狼的影子。于是我们赶紧赶路,祁老汉再没敢取下枪击里的火炮,而且一直平端着枪走在前面。我背着笑笑跟在他身后,黑木日提着柴刀走在我的身后。

  半个小时后,我们看到了露骨山的山影中有一点昏黄的灯光,终于碰到牧人的帐篷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急急地向那点灯光赶去。

  6.

  那狼突然就扑向了黑木日,它是从背后偷袭的。

  当我听到草丛里的响声赶紧转过身去时,黑木日已一声惊叫被扑倒在了地上。我被吓得跌倒在了地上,笑笑也摔下我的背来。我看到那狼仿佛有一堵墙高。它的四肢很强壮,按着黑木日的前爪有成人的巴掌大小。黑木日被压趴在草中,所幸他背了我们的行李,那个很大的行李包很好地保护了他的脖颈和头部。

  一股风从我的耳际擦过,一杆黑油油的枪杆从我的肩膀上伸了出去。震耳欲聋的枪声响了,一条火龙从枪口蹿了出去。火龙直直地扑向了那匹狼的后胯骨。狼一下子从黑木日的身上滚了下去。黑木日也就地滚了一下,弹起身挡在了我和笑笑的身前。

  狼的腰被打折了,两条后腿拖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它试图着起了一次身子但是没有成功,身子一歪又摔倒在了地上,但它随后却又用两条前腿支起了身子,再次张开嘴向黑木日扑来。可如黑色闪电般迅捷的身影却再没有出现。狼的眼神中透出了一股忧伤,它的目光不再锐利,它强扭过脖颈看了一眼自己已不能动的后腿,然后抬头望了一眼草坪上空那轮磨扇般大玉盘般亮的月亮,伸长了脖颈,用所有的力量仰头对着月亮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嗥声。接着那狼便把头低了下来,把那排令它骄傲过的狼牙深深地埋在了它身下的草中,然后,一阵‘唔唔唔’地叫声从它的胸腔中发了出来。狼哭了,两行浑浊的泪水滚下了它那美丽的脸庞。

  “杀了它!”祁老汉命令道。他的声音很冷,冷的叫人不可抗拒。

  “黒木日,杀了它!请叫它有尊严地死去。”祁老汉又一次对黒木日下了命令。

  我们的耳边不断传来狼‘唔唔唔’得哭声。黒木日颤抖了,他拿着柴刀的手抖个不停,但他还是站了起来。

  狼始终再没有抬起过头,它只是把自己的委屈和不甘对着草原诉说。

  月光下,黒木日抡圆了柴刀背恨恨地砸向了狼的天灵盖。我知道,此时用的劲越狠越是对狼的尊重和解脱,谁也不愿看钝刀割肉的那一幕残忍。黒木日抡起的那一圈寒光,就像掌着的一轮月华。

  我听到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接着,黒木日就哭了。

  狼不再动了,但它那圆睁的眼睛却始终看着天空中那轮耀眼的月亮。

  祁老汉走上前想要扶起跪着流泪的黒木日,可黒木日却跪在了祁老汉的脚下。

  “孩子,起来吧!这不怪你,我知道你的心是正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的安排,我们都没得治。起来吧!别自责了……你不看,我也不想打断了它的后腰吗?我原本只是想敲碎它的胯骨救下你的命,救完你我再给它接上,可它的身子偏偏会扭一下。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们都尽心了,尽心了就对得起良心了,活着不就是活一个良心嘛!”

  黒木日抬起了头,他的眼中涌出两行泪水,在月光下,那两行泪水闪闪发光,像一条生生不息的河。

  7.

  远处传来洪亮的狗叫声,那吼声震的露骨山都有点发颤。

  发出亮光的毡房里好像走出了一个人,他拿着一把手电朝这边晃着。紧接着传来一阵动物跑动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掠过草尖向我们奔来,因为我迎面感觉到了那跑动带起的一阵风。待那风近了,我们便看到在月光下的草坪上滚来了一团黑色的乌云。

  那是一条牛犊大小的藏狗,周身漆黑,脖颈上涌着一团雄狮般的鬃毛。看到它那脸盆大小的头颅和巨口,我的腿一软就瘫坐在了地上。它给我的恐惧,超过了刚才那匹狼对我们地袭击,甚至要超出好几倍,我知道它还有个学——藏獒。

  笑笑哭了,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将她的脸庞按在我的怀里,不叫她再去看那大狗。

  黒木日紧握着那柄柴刀挡在了我们的身前,正大光明地较量他是不怕的,哪怕面对的是一头狮子。可祁老汉赶紧警告着我们:“大家都不要动,黒木日你把柴刀仍在地上,赶紧坐下来。大家都坐在地上不要动。”

  黑木日尽管一百个不情愿,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听从了祁老汉的命令,扔掉柴刀蹲在了我们的身前,但我看到,他的腿紧绷着,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那大狗见我们都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果然不再冲我们吼叫。而是转身去检查那匹狼的尸体,在它确认了那是一匹死狼之后,它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蹲坐了下来,但它那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我们。

  我们等了半个多小时后,才见一个人影“呼哧呼哧”地在月光中跑了过来。听他那喘气声,我都能感觉到他跑得吃力。真应了一句话“月亮地里的灯,看见了跑死人。”那灯光看着明明不太远啊?

  那条藏狗见它的主人跑了上来,便摇着尾巴迎了上去。

  他,是一个典型的藏族壮汉:络腮胡,个高,精瘦,健壮。那汉子走到我们的跟前,蹲下身瞅了瞅我们,突然发问:“是祈老爹吗?”

  “是我,你是……”

  “老爹啊!我是次仁阿登,老巴桑的儿子。你还记得我吗?”

  祈老爹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着次仁阿登,然后说:“你就是老巴桑的儿子次仁阿登?嗯……眉心中有老巴桑的影子。十年前见你时,你还是个青黄黄子,转眼就成硬梆梆的汉子了,好!很好!”接着就扶着次仁阿登的手站了起来。

  那藏狗见它的主人和我们亲昵,也窜上来在我们的身上蹭,笑笑又被吓地大叫,使劲地往我的怀里钻,我抱紧着她,经量给她一股微弱的勇气。因为在藏狗蹭我的身子时,我也感觉自己的小腿肚子又开始转筋了。

  “木那多吉,过来!你惊着人了。”那藏狗听主人叫它,很听话地跑了过去。

  夜已经深了,月光像水一样地泼洒,带了寒意。我们跟随次仁阿登,向透着亮光的毡房走去,那匹狼被次仁阿登扛在肩上。

  8.

  我是被笑笑的笑声吵醒的,醒来时帐房里就只剩我一个人。

  这是我第一次在毡房里睡觉,于是很好奇地打量了一番房间的布置:帐房的中央是一座泥巴垒成的锅灶,我睡在它的左侧。正对着锅灶的中央是一座佛龛,前面供奉着一只银制的净水碗和酥油灯。毡房里的毡壁上挂着印有麻尼经的蓝布小旗,让人很容易就产生一种敬畏和肃然。帐房的地上铺着牛毛(可能是羊毛)织成的毡毯和皮子,踩上去软软地……

  我怀着好奇和敬畏之心参观着毡房华丽的内饰,这时毡帘被掀开了,进来了一位身着藏服的老婆婆,那婆婆脸膛黑红,眼睛中透着满满得慈祥和笑意。

  我正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时,这时次仁阿登也跟着进了毡房。

  他看我已经起来,便对我介绍道:“这是我的阿伊。”

  我赶忙对老婆婆低下头打招呼:“阿姨好!”

  次仁阿登听我喊阿姨,笑了,又给我解释说:“我们叫阿伊,其实就是你们说的‘奶奶’,不是阿姨,哈哈哈……”

  我有点尴尬,脸有点烧,但还是强辩:“我叫的就是阿伊呐!”

  次仁阿登并没有再提这个问题,而是问我:“我们要去神山上去祭狼神,你去吗?”

  “什么是祭狼神?”

  “你们昨晚不是误伤了一匹狼吗?我们要把它送到太子雪山上去,献给山神的信使,让山神的信使带着它的灵魂进入天空。”

  还没等我开口,阿伊(奶奶)就开口了:“子鱼娃娃刚起来,连一口糌粑都没吃,你就叫人家去,要去你们去。”

  “谢谢阿伊,我不饿,我想去看个新鲜,回来再吃不迟。”于是我就跟着次仁阿登出了毡房。

  出得毡房才知道,原来昨天晚上次仁阿登招待我们睡的是主毡房,他们家的人都挤到后面的一座小毡房里去了。心里感觉非常得过意不去,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却又不知道合不合适。

  不远处,祁老汉正在指点黒木日给一支高高的木杆上挂着一面旗帜。笑笑在和一个藏族小女孩玩着跳房子,那只黑色的大藏狗——木那多吉,也和她们纠缠在一起,时不时地绊倒两个小女孩,惹得两个娃娃发出“哈哈哈”地笑声。

  次仁阿登给我指了指那个和笑笑一起玩的小女孩说:“那是我的女孩,叫梅朵。”然后对着梅朵喊道,“梅科,照顾好妹妹,我们去一趟雪山,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带着我向祁老汉那边走去。

  走近了我才发现,黒木日他们挂在高杆上的并不是什么旗帜,而是昨晚我们打死的那匹狼。

  狼是被脱了皮的,脱狼皮是有讲究的,它被整块地从狼身上脱下来,然后在毛皮中塞上干草,叫它又恢复狼的样子,然后挂在高杆上,这样,狼就能飞上天空,这是对狼的尊敬。

  不远处的拴马桩上早已栓了几匹备好鞍鞯的马匹,我们需要骑马去露骨山。我喊笑笑,想嘱咐她好好跟梅朵在一起玩,可她听我也要去,便硬要跟着我去,她要去,梅朵也就想去了,便使劲瞅着次仁阿登,见次仁阿登点了头,于是便高兴地去牵自己的马了。

  我小时候去乡下姥爷家时,跟着姥爷骑过驴。姥爷家的毛驴很是高大,骑上去有一种骑大马的感觉。现在我终于骑上了真正的大马,反倒丢了当年的高兴和快乐。

  骑马去露骨山,路就不太远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已经来到了露骨山的脚下,山势太陡,而且全是石头,所以我们也就只好下马步行上山了。木那多吉一直跑在我们的前面,几匹马都使了绊子放在山底下自由地吃草。

  我们爬上山梁,山道上有一座石头垒成的高大玛尼堆,玛尼堆上挂着印满经文的经幡,有些石头上也刻着经文。我想看看石头上的经文,要从右边绕过去,祁老汉却拉了我一把,他悄悄地告诉我,行路中遇到玛尼堆时,必须从左往右绕行,不然会惹藏族主人不高兴,遇到寺院和佛塔时也一样。听祁老汉这么说,我偷偷看了一眼背着狼走在前面的次仁阿登,他好像并没有注意我们,一直埋头走着路。

  我们一路行到一座山口,爬上去就看到了一块平整的石头。次仁阿登停了下来,等我们都到齐了,才对我们说:“就到这里吧!再上去就不容许了。”

  山顶上传来几声人的喊叫声,隐隐地能够看到山顶上站着几个人,显然他们是为爬上山顶而欢呼。木那多吉冲着山顶的人影吼叫了几声。次仁阿登很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便不再理会,自顾自地在石头上燃起一堆火来,火上加了湿柴,柴烟便幽幽地升得很高,冲到半空也不飘散。

  黑木日凑过来对次仁阿登说:“要不我们再往上爬爬,你看有人都爬到山顶了。”

  次仁阿登很严肃地说:“这是神山,我们藏民是不容许爬的,不然惹怒了山神会受到惩罚!”他抬头望了望那几个因为爬上山顶而兴奋欢呼的黑点说,“那是来草坪旅游的汉人,每年都会有一些。你们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在山底下有几顶简易的帐篷,“他们来啊!总会在草场丢下一大堆垃圾走掉。还有来摘葱花的,会停好多天,直到葱花败了才走,还有来偷挖野药的,破坏了好些草场。”

  天空中飞来了几个黑点,发出‘啾啾啾’的叫声。木那多吉抬头看了看说:“山神的信使来了,我们快点躲起来。”

  9.

  祁老汉和黑木日卷着旱烟,次仁阿登看见了对祁老汉说:“阿柯祁,你怎么还抽那呛死人的东西?去年有一帮子汉人到我们家借宿,送给我一条子香烟,我不抽烟,到现在还放着了,回去后我拿给你。”

  “那敢情好,老爹的旱烟抽的我这两天冒火,回去赶紧滋润滋润。”听到有香烟抽,黑木日那副不要脸的嘴脸又露了出来。

  “把我的旱烟袋还回来,瞧你那不要脸的猴精子样。”祁老汉从黑木日手中抢回了自己的旱烟袋,“一袋子旱烟都被你卷完了,还说那屁话。再说,次仁阿登说是给我的,关你什么事!”

  黑木日又贱兮兮地了,赶紧从祁老汉的手中接过旱烟袋继续卷着烟说:“我都准备拜您为干爹了,您还不随点磕头礼。”

  “这个猴精子!”祁老汉笑了起来,我们也都笑了。

  露骨山山顶上的雪水消融后,在南面山脚下的低洼处聚成了一个比较大的湖泊,次仁阿登称它为海子。梅朵和笑笑没有跟我们上山来,而是去了海子边玩耍。我们站在山梁上能够看到她们在海子边嬉闹的影子。木那多吉可能觉得我们蹲坐在岩石下太没意思,望了望嬉闹的两个孩子,便飞也似地冲下山去了。

  “次仁阿登,我听大家都把这山叫做露骨山,你们怎么称它为太子雪山呢?”我始终不能丢掉心中的这个疑问便问次仁阿登。

  “就是的,你们该不是吃了文秀才的屁——装文吧!”黑木日的嘴里就没一句好听的。可次仁阿登却没听懂,连续问了几次祁老汉黑木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都笑了。次仁阿登感觉到黑木日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于是便也咧开大嘴呲一口白牙‘嘿嘿嘿’地笑了。

  笑完他对我解释说:“这山从我们先人时起就叫‘太子雪山’,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位天国太子在这座雪山上修行得道。露骨山只是你们汉人的叫法,听着多渗人。”听他这么说,我们也笑了。

  大概等了半个时辰,我们的头顶又传来‘啾啾啾’得叫声,有几只黑色的老鹰从我们的头顶掠了过去飞上了天空,很快便缩小成了几个黑点。

  次仁阿登抬头看了看说:“好了,狼的灵魂已经飞上了天空。黑木日,你的罪也就算消掉了,你的灵魂也可以安心了。要是黑鹰不吃,那么你小子就罪孽了!”

  黑木日没有说话,只是“嘿嘿嘿”地笑。

  我们都站起身来,我刚准备要往山下走,可次仁阿登却拦住了我,说:“我们去葬台上捡几只狼牙回来,这东西带在身上可是能够辟邪的。现在可不好找。”听次仁阿登这么说,我们都上到石台上去捡狼牙。次仁阿登把最好的两只獠牙给了我,然后他们每人捡了一只我们就下山了。

  下山时我问次仁阿登:“你们都会用这种方式安葬狼吗?”

  次仁阿登狡黠地冲黑木日眨了眨眼睛说:“才不了。以前狼多,国家也提倡打狼,剥了狼皮后,肉就直接喂成狗了,吃过狼肉的狗比较攒劲。今天这样安葬这匹狼,是为了给黑木日赎罪的。我听祁老爹说这狼袭击黑木日是有因果的。其实嘛,这世间万物都是有因果的,就像这狼不从侧面攻击你,而是专门攻击黑木日,就是有因果的关系。因为从当时的情况来看,你是最容易下口的。而且,如果当时黑木日不背那高过头顶的帆布旅行包,那他也早就报销了。我看过那包了,那么厚实的帆布料都被撕了个稀烂。那黒木日的脖子有帆布包这么厚实的皮吗?”次仁阿登夸张地用手比划了一下接着说,“如果我是那狼,我就会先攻击子鱼姑娘,这样你们的队伍才能被突破,也才能报仇。”

  “要不说人心险恶呐!狼有狼的道义,看结果狼是笨了一点,可次仁阿登是知道狼打猎的手法的,那种智慧有时连人都自愧不如。年轻时我就见过不少,老巴桑就把狼佩服到了骨子里。”祁老汉也感叹了,说到这儿,他突然问次仁阿登,“次仁阿登,你阿爸是什么时候走的?”

  次仁阿登的神情黯淡了下去,他说:“我阿爸是前年冬天走的,当时他受了风寒感冒了,咳嗽的喘不上气来,吃药打针都没治,后来还吐了血。我们送他到省城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肺癌晚期,没得救了……”次仁阿登突然就哭了,他眼中的泪水就像是雪山上涌出的清泉。擦了一把眼泪他就接着说,“从省医院回来后我们就只有等日子,看着我阿爸一日日承受着痛苦,而我们却都束手无策。我哥哥扎西不知从哪里听说雪莲花煮水能治咳嗽,就冒雪上了太子雪山,几天没回来,我们去找,就在一个山涧里找到了他的尸体。他是失足滚下山涧的。阿爸听说扎西为他出了事,一口气没上来也就走了……唉!”

  “那你们该给我带个话的,我该送送我这位老伙计的。”

  “其实我阿爸一病倒,我们就想给你带话的,可阿爸他不同意。”

  “那你嫂子达哇呢?那年你阿爸来首阳山请魏先生治老风湿,还和我喝了几天的酒,他说已经给扎西娶了媳妇,娶的是草坪上天仙女一般漂亮月亮一般美丽的达哇。”

  “达哇现在做了我的女人……扎西出事后,达哇不愿意离开年纪还小的梅朵,就按旧俗过继给了我,梅朵也过继给了我。”

  “哦!原来梅朵是扎西的孩子啊!那我们怎么没见到达哇?”

  次仁阿登这时又笑了,他说:“达哇去娘家生孩子去了。这个孩子是我的,样子像我,是个儿子。”说完又笑了,“回去我们稍微绕远一点,我顺道看看我的儿子。”次仁阿登又笑了,他的笑声很爽朗,笑完他对着宽广的草坪喊了一声。

  其实他没有告诉我们真正的原因,扎西由于攀爬神山丧命,被其他牧民视为不祥的人。扎西的葬礼也是藏民族最不愿意的土葬,因为藏族的风俗中流传,被土葬的人灵魂也会被永远地埋在地下,这样的灵魂是不能够飞升上天的,只能永堕地狱。而扎西的遗孀达哇,也被别人认为是不祥的人,所以,面对无路可走的达哇,次仁阿登毅然选择了跟她在一起。当然,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10.

  海子很蓝,这是我看到它的第一影响。

  上小学时老师让我们读课文,里面就有一句:湖面像蓝宝石一样的蓝。但我终没见过这么蓝到透亮的水面,所以一直便以为那是写书的作者想象出来的景色,要不那便是骗人了。可现在我明明亲眼看到了蓝到透亮的湖面,那种蓝很深,水清到能够看清湖底的每一颗石子,因为清,所以整个海子便泛出了亮。在海子面前,我词穷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如果真有瑶池,那水也该不过如此吧!

  笑笑看到我们朝海子走来,便跑了过来。她显得很兴奋,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红柳枝,枝头挑着一个大塑料袋。我问她:“笑笑,你拿那么长的木条是在捞鱼吗?”

  “妈妈……水里没有鱼啊?那么清的水,深得发蓝,像天空的颜色。只是我没看见一条鱼。”

  “那你在木棍上绑个塑料袋在干什么?”

  “我在跟梅朵清理湖中的垃圾。梅朵说这海子里住着仙女,如此多的垃圾仙女看到会不高兴的。”

  梅朵也过来了,可她的脸上露着一丝浅浅地哀伤。她走到次仁阿登跟前说:“阿爸,你看这些人又丢了这么多的垃圾,有些还扔到了海子里。”说着她扬起手中提的一个大塑料袋。

  “那你去给他们说了吗?”

  梅朵指了指海子对面的几个帐篷,说:“我和笑笑过去看了,他们的帐篷里没有人,可能是都上雪山了。”

  “那你应该把这袋垃圾倒在他们的帐篷里。我看叫他们再扔?”黑木日也有点气愤,他是喜欢暴力的。

  “没用的,放帐篷里他们可能会报复性地重新扔进湖里。稍微好点的会挖坑埋掉,但那样对草坪的破坏并不比扔在湖里的破坏小多少。如果见到他们的人,我们会尽量说服他们,叫他们把这些垃圾带出草坪。”次仁阿登的口气中也透着一种无奈,“以前海子里每年还有天鹅和水鸟来栖息生活,可前几年来旅游的人拿着猎枪偷偷打了几次,这几年它们就再也不来了,你们看这么大的一片海子,连一只野鸭都不见了。对于草坪来说,人……要比狼恨。”

  11.

  回去时气氛有点沉闷,大家都不说话。天空中有一只鹰在飞,它从草坪上空向掠过,向太子雪山飞去。

  马儿在草原上是欢快的,这里是它们的家,所以不用刻意的指挥它们已经带我们来到了搭建着达娃帐篷的山洼里。我们还没到帐篷跟前,帐篷里就走出了一位老妇人,她是次仁阿登的阿妈南卡。

  达娃的帐篷前堆着一个柴火堆,次仁阿登跳下马背,急急地钻进了帐篷,我们都下了马在帐房远处等他。

  南卡阿尼看到站在我们前面的祁老汉,热情地迎了上来:“祁老爷啦,你终于上草坪了,好多年不见你了,这次一定要到我们家帐房里去住几天啊……你这次上草坪,还是来打猎的吗?”

  “南卡阿尼,您这身子骨还硬朗吧?”

  南卡阿尼笑着点了点头。

  “硬朗就好,我那老兄弟巴桑走了,您也没捎个信给我,我才知道,心里很过意不去。我再不打猎了,这次上草坪是想找一只狗崽子带回去,你们以前送我的老藏狗多吉前年离家走了,我知道它不在了,所以想再带回去一只帮我照看寨子。”

  听祁老汉提到藏狗,南卡阿尼就接过话说:“是的,藏狗从来都不会死在家里,它们是能够窥探到自己生命轮回的。它们如果感受到自己的无常将近,便会离开家,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慢慢等待它生命的日落。哎!那多吉也是一条好狗啊!”说到这儿,南卡阿尼扶了一把额前的头发,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便又接着说,“哦……散木旦家最近出了一窝狗崽子,前几天散木旦来我家借奶牛时说的,说有四只,母狗奶水少,又怕羊奶喂出的狗崽子带了羊性。但我听说有几个汉人也打听过去了,想买,就不知散木旦卖掉了没。”

  “保证没卖掉。”次仁阿登从帐房里出来了,满脸堆着笑,“散木旦曾经给我说过,藏狗叫汉人养了那是对獒的侮辱和摧残,他们把狗关在铁笼里,从生到死,就像蹲监狱判了无期徒刑的一样。藏獒那可是草原上的王者,宽广的草原才是它们的家,就像雄鹰就应该飞在天上一样。你说他都这样说了,还会把狗卖给那几个汉人吗?绝对不会。明天我就陪您走一趟,您只要带两瓶好酒,那狗崽子保证是您的,散木旦那可是爱酒如命啊!哈哈哈……”

  “别光顾着扯淡了,这么迟了,你赶紧带祈老爹他们过去,记得捉只嫩一点的羔子,老爹老了牙口也不好了,肉太老了扯不动。”

  “知道了!”次仁阿登答应着,跨上了马背。

  南卡阿尼还不放心地交代着,我们已经告别了她随着次仁阿登冲出了老远。

  12.

  土灶上燃起的牛粪火红红地舔着锅底,锅里煮着几乎一整只羊。

  次仁阿登宰了一只半大羊羔,羊羔不是太肥,但能看见汤上浮着的那层油花。

  我们喝着老阿伊煮好的酥油茶,吃了一点糌粑,身上的疲乏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梅朵带着笑笑去看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了,我想帮着老阿伊煮羊肉,可自己什么都不会做,反而挡了她显得碍手碍脚的,于是便又很不好意思地从毡房里走了出来。

  次仁阿登和黑木日围着那根挂着狼皮的木杆好像在争辩着什么,走近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他们在争那块狼皮。黑木日想把狼皮带回去,好像说要把它挂起来,次仁阿登却要用狼皮给他的小儿子制作褥子,说给黑木日一张羊皮。两个人就在那里吵着,远远地过来一个过路的僧侣他们都没有看到,当那位僧侣走到他们跟前给他们行完了礼,次仁阿登才发现了他,便也急急忙忙给那僧人还着礼,并引着那僧人向主帐篷走来,只留下黑木日无趣地站在木杆下面。

  祁老爹去买酒了。我们听次仁阿登说,出太子雪山要过一条回龙沟,有个叫老董的汉子在回龙沟里开了一间杂货铺子,为太子雪山下的居住者们供应着日常用品。黑木日叫祁老爹给他带买一条香烟,祁老爹说要五五分成才会带给他,黑木日说那就带两条,给祁老爹五盒,爷儿俩吵了一阵,不知最后咋分配了,反正祁老爹就骑着马走了。

  开饭时大概到中午两点多了。祁老爹从回龙沟带回了两箱白酒,一箱送给了次仁阿登,一箱要留着去找散木旦,所以次仁阿登很高兴。当然祁老爹还买回了两条香烟,黑木日掏了五盒送给祁老爹,可祁老爹说他抽不惯纸烟,只要黒木日不再抽他的旱烟就很感谢了,拒绝了五盒香烟的回赠,所以黑木日也很高兴。

  等祁老爹一回来就开饭了,我们都围着毡房中心的土灶盘腿坐定,老阿伊把羊肉整块地捞进一个大铝盆里,然后在肉上插了几把刀就和我们一起坐在了土灶的左下侧。

  待大家坐定,次仁阿登便双手端起了酒杯敬到了那位僧人面前(次仁阿登称呼他为阿卡),阿卡双手接过酒杯,用无名指蘸了一点酒弹向了空中,接着又弹了两次(祁老爹偷偷告诉我,这表示祭天,地和祖先)。接着便轻轻呷了一口,次仁阿登赶紧给那阿卡重新添满酒杯,阿卡又喝了一口,次仁阿登又赶紧为他添满,连喝了三口,到第四次添满时,阿卡便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了。接着次仁阿登又用同样的方式为祁老爹敬了酒,祁老爹也是三弹四饮。等敬完祁老爹,黒木日挺了挺腰身,准备着接次仁阿登递过来的酒杯。可次仁阿登并未给他敬酒,而是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然后一饮而尽。

  黒木日端起了酒杯,又无趣地放下了。其实他也是想做一次三弹四饮的,我能看出他因为学会了藏族敬酒礼时而显出的那种兴奋。

  次仁阿登饮完了酒后,大家都再次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饮完酒后,祁老爹和阿卡便为谁先割第一块第一跨而推辞起来,祁老爹推辞不过,便拿起刀割下了羊脊骨下部带尾巴的那一快肉放到了阿卡的面前。我觉的有点奇怪,但也不好问,因为那点尾巴肉上还留着一小绺白毛,我不知这是表示吉祥还是次仁阿登宰羊时粗心没有收拾干净。但看大家吃的欢畅,便也用刀割下一条肉来。笑笑吃的很是开心,她还是那么得喜欢吃肉,梅朵也帮着给她割着肉。

  大家吃的酣畅,黒木日和次仁阿登喝了很多的酒,喝着喝着黒木日突然说:“你们藏族的出家人也吃肉啊?我们汉民的出家人是不吃肉的,连一丝荤腥儿都不会动,汉民的和尚那才叫真和尚。”

  “你胡说啥着了,你懂得什么?竟敢这样亵渎阿卡。你可知道阿卡得神奇?八年前……八年前,我们家就来了一位借宿的阿卡,我记得……记得当时好像在下雨,雨浇透了他所有的衣服。可傍晚时西边的天空却发出了一道七彩色得光华,那光华连天边的云彩都涂上了奇异的光芒。阿卡当时就预言,那边……那边将会有活佛降世。果然在三天后,从上游漂下来一个人,被普救寺的僧人救了起来,他就是现在普救寺的大德高僧慧真大师……”

  一路走来,这是我听到的关于落水救人最确切的一次消息了,心中又泛起那种莫名的感觉。我想再问的详细一点,关于时间和人物,可次仁阿登又招呼祁老爹他们喝酒了,我知道,他们今夜喝不醉是不会散场的了。

  13.

  我要走了,心里感激次仁阿登的款待,却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包里有一个小镜子,于是拿出来送给了梅朵。

  梅朵很高兴,拿着去给老阿伊看,老阿伊嫌贵重不肯收,我们做了一番推辞她才勉强叫梅朵收下,而次仁阿登却又给我们每人赠送了一把精致的小藏刀,他说叫我们拿着回去割肉吃,他也许不知道,我们的肉是切碎了装到盘里才会上桌的。

  早饭老阿伊给我们烧了一锅羊肉汤,吃饱后我们就准备上路了。

  从帐篷里出来时,次仁阿登却为我们备好了马,他说要送我们一程。梅朵哭了,她舍不得我们走,一直拉着笑笑的手,直到我们都跨上了马背,梅朵才松开了笑笑的手,挥一挥手,刚道完别,马儿就已经像风一样地蹿上了草尖,木那多吉跟着我们跑了一段后就转身又跑回去了,我回头望了一眼,帐房远了,牛羊远了,但老阿伊和梅朵却还站在帐房外的高坡上。

  再见了,慈祥的老阿伊;再见了,可爱的小仙女——梅朵。

  骑在马上,感觉风在耳边刮过。时不时地会路过几个牧人的帐篷,但我们都没有再停留,只是在遇到牧人时次仁阿登会放松缰绳跟那些牧人打个招呼,互相灌两口各自酒壶里的烧酒就会接着上路,每每此时,那些牧人的藏狗就会冲上来,我害怕它们把我从马背上撕扯下来,那些牧人也紧张的赶紧制止。但它们往往在我跟前撒个欢就又走远了,或有些会在我的腿上蹭蹭毛发。牧人们都说我是央金拉姆的化身,我不懂,但我知道他们是在夸我,于是很礼貌地对他们表达着谢意。路上我问次仁阿登‘央金拉姆’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央金拉姆在藏语中是吉祥天女的意思,或者是菩萨的意思,他说藏狗能通灵,那些陌生的藏狗对我一个陌生人表现出亲昵,他们就认为我是善良的菩萨或者美丽的仙女。其实我知道,那些藏狗不咬我,是因为我的身上带着木那多吉的味道,它曾经也蹭过我的衣服,要知道草坪上的藏狗和草坪上的藏民一样,它们可都是朋友。可那些善良的藏民却说我是仙女,其实啊,是他们的心里住着央金拉姆呢!

  14.

  中午时我们就走到了回龙沟,那个叫老董的店主正坐在沟沿上嘶吼着一阙歌:“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啊啊啊……哦哦哦….呐呐呐……哦哦哦。风雨凄……凄,鸡鸣……”

  “老董,你像狼叫的吼得啥?”次仁阿登眯了沟坎上的太阳一眼,冲那汉子喊了一声。

  “吆,次仁阿登,哪股子风把你老人家吹到我这儿来了?快,毡房里请,我就下来!”他喊着,便急急的从沟坎上绕道跑了下来。

  祁老汉依了马,蹲下身卷着旱烟棒子,并低声给我们说:“那人就是老董,回龙沟杂货铺的老板,这个老董啊!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们都进了老董的杂货店,可是他却总阴了眼看我,那种眼神叫人瞧着好不舒服。

  “老董啊!你还是一个人啊!怎么着也该再找个女人为你暖暖被窝的。”看来次仁阿登和老董是比较相熟的。

  “女人?女人是刮人骨头的东西,这东西不要也罢!”

  “你呀,这就叫树上的长虫吓破了胆,看井轱辘上缠井绳也吓得尿裤子了,哈哈哈……”次仁阿登又开起老董的玩笑了,“你店里再有茶砖吗?一会儿我走时给我带上几块。”

  “次仁阿登,你就是那没骟净的骡子,胡骚情了。茶砖有,走时我给你装。”说着,老董起身去找茶砖,“你要几块?”

  老董去找茶砖,次仁阿登低声给我们说起了老董的故事:老董是个汉人,一个人在太子雪山下生活了十几年,没有父母,没有女人,没有孩子。十几年前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并为他的女人买好了房子建好了家,在准备结婚的前一个月,他竟然撞破了未婚妻与男上司的奸情,从而看破红尘,卖掉房子,只身来到了太子雪山脚下,在回龙沟开了这间杂货铺,从此老董便不愿再找女人,不但不找,而且认为水性杨花是女人的天性,他经常说天下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黑木日听次仁阿登这么说,便有点生气,提高声音说:“老董这人有病吧!纯粹是神经病……”

  我制止了黑木日的嚷闹,其实他这样的孩子还如何懂得老董的可怜和凄苦?“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于是起身拉着笑笑的手从杂货店走了出来,黑木日也跟了出来。

  老董找好茶砖在手里掂着,和我擦肩而过时,他又瞪了我一眼。黑木日一把就揪住了老董的衣领:“狗东西,你再拿你那狗眼瞪我子鱼姐一下试试,你信不信我把你那贼眼泡给你挖出来踩成响炮了!”边骂边一推一搡,老董就被摔倒在了杂货堆里。

  老董爬起来准备扑上去,次仁阿登赶上来拦住了他,祁老汉也赶紧上来和我一起扯住了黑木日,并把他拉出了开杂货店的大毡房外。

  笑笑看到突然的变故,身子有点微微地发抖,我把她揽在怀里,本来还想在杂货店为她买一点小零食的,可现在看来是搅黄了。

  杂货店里传出老董“嗡嗡嗡”地哭声,毡房里传出了次仁阿登的说话声:“老董啊!你该改改了……”

  远远地有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回龙沟的沟口,看装束,她是一个藏族女人,面相上很年轻。她两手合十,然后扑倒在地上,那双沾满泥土的双手接着打开,手心朝上向着天空,双臂平平地放着,额头,嘴巴,胸膛,整个人都跟大地合到了一起,然后再起身,再爬倒……

  我们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好像不曾发现我们的存在,只是静静地从我们的身边爬过,我看出,她那沾满灰土的脸蛋很是漂亮,五官更是精致,尤其是她的那双大眼睛,纯净如太子雪山下的海子,清澈、明净而深邃。渐渐地,她消失在了回龙沟的尽头,我看到,她赤着双脚。

  我们和祁老汉分手了,他到山南的老扎西家去讨要小藏狗了。我们说好,黑木日先送我们到普救寺,再回来和他在次仁阿登家会合,然后一起回首阳山。次仁阿登因为牵挂家中的妻子,于是也便先回去了。

  15.

  从回龙沟走出来,便能看的见普救寺了。

  普救寺座落在引鹊河的对岸山崖上,与太子雪山隔河相望。远远望去,一方山崖凌空飞驾在引鹊河的上空,崖底石岩遍布,阻挡着湍急的河水,那应该就是断臂崖了吧!

  我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着,好像它要跳出我的胸膛,飞下对面的山崖去。我屏住呼吸,眼睛极力地收缩着瞳孔,想要把断臂崖下的情景看个仔细。可我看到的依然是那些岩石和岩石的漩涡中激起的水的白沫。

  是啊!我真傻,这么多年过去了,又如何能再见到默寒的断臂?可那片石崖却又充满了魔力,不断地吸引着我,吸引着我的眼,我的心。

  我的身体又感觉到了默寒当年留给我的拥抱,这拥抱是那么得有力,那么得温暖,我愿意再受一次这样的拥抱,哪怕折上我剩下的寿命。可那有力的臂膀,却在这冰冷的石崖下被流水和时光冲刷得无影无踪。

  ……

  我亲爱的默寒,我马上就能见到你了,此刻我甚至嗅到了你的气息……你见到我会是什么反应?会是什么表情?你,你还会抱我吗?会的,肯定会的,因为,我也会的。

  “妈妈!”我从遐想中被叫醒,笑笑摇着我的手臂,“妈妈,你怎么哭了?”

  我赶忙摸了摸我的脸颊,泪水已经湿漉漉地流透了我的下巴。

  “妈妈没哭,只是河面上风大,风沙刮了我的眼睛。笑笑累吗?”我看黑木日坐在一块石头上闷头抽烟,于是也坐在了他的旁边,然后拉过笑笑,“来,妈妈抱你,咱们先坐着休息一会儿再走。”

  笑笑很乖巧地靠着我坐下了:“妈妈也累了,笑笑都这么大了,再不叫妈妈抱了。”

  “我再不过桥去了!”黑木日仍然头也不抬。

  “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黑木日有过这样的胆怯。

  “祁老爹还在次仁阿登家等我了,我怕他等急了自己走了。回首阳山这么远的路,我可不想自己一个人回去,”他踌躇了一阵又对我说,“猪八曾经告诉过我,那个被洪水冲下来的和尚不但没了右臂,他的一条腿也残了。而且……而且整个面孔被河中的碎石头割成了花……猪八说他当时挤到讲经的人头里去看了……看到,嗯……看不出默寒老师的影子,只是当时看你难受成那样,不愿意说出……我想……可能那和尚不是默寒老师吧!毕竟,这河里每年都会有人落水。”

  我知道,黑木日是怕我见不到默寒心里更加难过。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处置,我的心里很乱,望着下方搭建在引鹊桥上方的那条锁链桥,眼中又浮现出默寒在水中挣扎的情景。

  “你走吧!谢谢你到这么远的路上送我,”我从包里找出纸笔,快速地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和我父母家的地址交给黑木日,“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和我父母的住址,如果有事,你可以来找我。”

  黑木日走了,要走时他哭了,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我只看到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他摸了一把脸上的眼泪,使劲抽了两口烟然后甩过头就消失在了回龙沟的入口处。

  16.

  从锁链桥上过来是一道石阶,直通到断臂崖崖顶的平地上,平地上修着一座小庙,想来那就是黄道人的祠堂了。

  从断臂崖上的石台上去又是一道石阶,石阶尽头是普救寺的山门。我拉着笑笑的手,从左边的空门进入了山门殿。

  山门殿内塑有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左边的力士怒目张口,右边的力士怒目闭唇。

  笑笑有点害怕地偷眼瞧着上面的金刚像,我拉她靠着我,依次拜完两尊金刚就从左边绕进了山门。进山门后,有钟、鼓二楼相对。左边是钟楼,钟下供奉着地藏王菩萨,右边是鼓楼,供奉着伽蓝神关羽。钟楼和鼓楼中间是天王殿。

  “这个佛爷我认识,叫弥勒佛,”笑笑天真地说,“他的大肚子最好玩了,可是他两边的这几位佛爷我就不知道了。”

  我看了看天王殿正中供奉着的袒胸露腹的大肚弥勒佛,给笑笑介绍说:“弥勒佛两侧站立着的是四大天王护法。左侧那尊身青色,手拿宝珠的是东方持国天王;那尊身紫色,手拿金刚杵的是西方增长天王;右边那尊身肉色,手中持着一条龙的是南方广目天王;那尊身青黑色,一手持伞,一手持银鼠的是北方多闻天王。”然后拉着笑笑跪在了佛像之前,“来,和妈妈拜一拜这些佛爷,他们就会保佑我们找到你爸爸。”

  “我爸爸?我爸爸在哪儿呢妈妈?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你不是说我爸爸已经不在了吗?妈妈?”

  我知道自己一时失神说错话了,但面对笑笑一连串的发问,我必须回答她:“是的,你爸爸已经不在了,但只要我们诚心祈祷,你爸爸就会在我们的心里永远陪伴着我们。”

  “哦!”笑笑不再说话,而是很虔诚地拜起佛来。有一个小和尚从天王殿后走了出来,他见我们拜的虔诚便停了下来,替我们敲了一下供桌上的铜磬。

  听到响声,我抬起头来,抬起头便看到了小和尚那双清澈的眼睛。

  “小师傅您好,”我给他行了一个礼,他也赶忙还了我一个礼,“我想找一找贵寺的慧空法师,不知能否替我引见一下。”

  “哦!施主,真不巧,慧空师傅前几天刚好去佛学院进修了。对不起,让施主您白跑一趟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不一定,可能半年,也可能一年,如果有寺院请他去交流佛法,或者就更久了。不过施主如果有什么事或者话,小僧可以代为转告。”

  “我就想见他一面,求求您带我引见,我就只看他一眼……”我不太相信小和尚说的话,可我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泪水已经不争气地从眼眶中滚落。

  小和尚看我哭了,慌了神,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了,突然他又像想到了什么,对我说:“出家人不打妄语,师父是真的不在。”

  “那……我能到他的房间去看看吗?”

  “这个……这个我得向方丈禀报,如果方丈同意,就可以。”

  “那谢谢您!”我又给他行了一个礼,他又慌忙还着礼。

  “请跟我来!”

  我跟着他绕进天王殿,天王殿弥勒佛的身后是一个大屏风,大屏风的背面是神将韦驮菩萨,韦驮菩萨的神像两足平立,十指合掌,韦驮杵平端在手中。小和尚对着韦驮菩萨拜了一拜,我也跟着他拜了一拜。

  转身就是大雄宝殿,小和尚说方丈在大殿中诵读经书,叫我等一等。我点了点头,然后他就上了台阶进了大殿。

  笑笑好奇地绕着院中的一方大宝鼎转着,我看到鼎上刻着三个字:普救寺。见小和尚还不出来,于是又走到宝鼎左边的大香炉跟前燃了几柱香。

  方丈从大殿中走了出来,后面跟着那个小和尚,殿前旗杆上的经幡划过老方丈的头顶,显得肃穆而庄重。

  “女施主!听了缘说您是来找慧空的,”小和尚看我在看他,又对我行了一礼,“慧空确实不在,不知施主有什么事,老衲是否能够效劳?”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了缘看了看方丈,方丈接着说:“女施主,能否到禅房喝一杯清茶?”我点了点头,“了缘,请女施主到禅房喝茶,我有话讲。”

  17.

  方丈听完我的故事,沉默了好久。许久,他才对我说:“我很同情你,也很理解你。执着或者放下,其实无非是逃不出一个缘字。色相中是空,空相中是色,一花一叶一菩提,其实谁都是在寒来暑往中看尽人间悲欢,可不知道,心中的方寸间,早就已经历经了世上的沧海桑田,”他闭目数了一遍佛珠接着说,“慧空是不是你所说的杨施主我不敢妄下断言,因为在我们救起他时他就已经昏迷,而且由于水流的冲击,他身上的衣物也不曾留下一件,所以也没有外物用来辨认其身份,更糟糕的是他还失去了记忆。所以,可以说他是赤条条来到普救寺的,其实我们也在一直打听他的身份和来历,可是查了几年毫无头绪也就搁置下来了。不过他对佛法地领悟确实超出了常人很多,所以我们认为他是释迦摩尼祖师派遣降临到世间的罗汉或者菩萨……”

  “能带我到他的僧房去看看吗?”

  “这间禅房就是他的住所,”方丈站了起来,从一格书架上取下了一张大照片指着其中一个人对我说,“你看,中间我旁边坐的这位蒙面纱的僧人就是慧空和尚,”我接过照片,方丈继续对我解释道,“由于被洪水中的石片毁了容貌,也是他不想惊了众人,所以慧空常年都戴着面纱。”

  我从包里也取出一张默寒以前的照片递给方丈,方丈接了,凑到亮处仔细地看了看说:“从照片上是看不出什么的,你给我照片上的人高大端正挺拔,可我那可怜的慧空徒弟却弓背弯腰,还失了手臂,残了左腿,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只不过这眼睛倒还有几分相似……”方丈把照片还给我,又说,“哎,先前听你说起,我真的希望慧空是你要找的那位杨施主,现在看了这照片,我倒希望他与杨施主无关了。如果是,那这么凄惨的命运又该如何解释呢?”

  了缘小和尚又进来了,他对方丈行了礼然后说:“师祖,门外来了一位磕长头的藏族姑娘,她已经绕了寺院一圈了,她希望您能见见她?”

  方丈站起了身子,对我们说:“这是慧空的弟子了缘,施主你有什么事就吩咐他去做,我先出去了。”说罢,他给我们微微点了一下头就出去了。

  方丈一走,了缘小和尚又慌张起来,他赶忙替我添了杯茶。我突然想起老方丈刚才说的慧空弓背弯腰了,于是就问了缘什么意思。

  了缘清了清嗓子对我说:“我听说慧空师父当年在浑水中撞坏了腰脊,要不是后来他坚持锻炼的话,下半身可能就瘫痪了,不过现在虽然不影响走路,可那腰却再也直不起来……不过师父打坐的时候与常人无异,甚至他坐的要比我们都挺直。”

  我不知该再问些什么,一股苦水堵在我的心口,泪水便“哗哗哗”止不住地往下流。想起默寒,我心疼了,想起他遭遇的这一切,我的心更疼了,很疼,很疼。

  了缘出去了,留下独自趴在坐榻上痛哭的我,好久,有人抚摸我的头。泪眼婆娑中我抬起头来,便看到了笑笑担忧的目光。

  “妈妈,你怎么呢?”

  “妈妈没怎样,妈妈只是……只是想……想回家了。”

  “那我们回家吧!”

  “好的,我们回家,妈妈现在就带笑笑回家。”

  最后一次深深吸一口禅房中的气息,我希望能嗅到默寒的味道,可是没有,满脑子的全是檀香的味道。

  了缘师傅又进来了,他的手里还端着一壶茶,见我要出去又赶紧让开了路,由于退的急,壶中的茶都撒了出来烫了他的右手,又赶紧换了手,右手在衣服上蹭着,脸刷地一下子就红了。

  “谢谢你,了缘师傅,我要走了。如果慧空师傅回来了麻烦你能通知我一声,”我递给他一张写着我电话号码的卡片,“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们的这里有电话吗?”

  “有……有电话,我们方丈的那里有一台电话。”

  “能告诉我你们的电话吗?”

  “09XXXXXXXX,施主你稍等一会儿,我去向方丈禀报一声。”

  了缘又走了,刚走两步他又转回来,急急地到屋里放下了手中的茶壶,给我一笑才跑向前面。

  我再次背起了行装,牵了笑笑的手,向前面走去。

  方丈从大雄宝殿中走了出来,对我招手道:“女施主,请稍等等,”我站住了,方丈向我走来,“寺中前几天来了一位施主,现在在大雄宝殿中画画,他说今天画完了要走,他是开了车来的,可以带女施主一程。”

  “那谢谢了。”

  “施主这边请!”

  我跟随方丈进到大雄宝殿内就看到了他,那个画唐卡的叫做西夏的男人。他的面前撑着一座半人高的画板,画板上隐现着祥云、花纹、彩带,释迦牟尼佛端坐于画布的正上方,周围团坐着众菩萨,菩萨旁八百罗汉形态各异,香烟缭绕中一个老僧扶持着一个磕长头而来的姑娘……

  “那是我……”老方丈踌躇了一下,很不好意思地指着画布中的老僧对我说,“那个画中的老僧是我,那个姑娘是刚才磕长头进来的藏族姑娘……这……这是西夏施主告诉我的!”

  那个叫西夏的男人转过头冲着我笑了笑,又进入到他的画里去了。笑笑在大殿中悄悄地转了一圈就站到西夏的画布前不动了,看小姑娘迷恋的眼神,我看出她喜欢这个玩意儿!

  我,礼拜了大殿中的佛爷和菩萨,跪拜在了释迦牟尼佛的面前,看着方丈静静地盘腿数着念珠,心中也淡淡地出现了一个席地而跪的自己,有一朵莲瓣儿在我的面前开放。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那一月,我轻转过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了所有,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我不知道这是经咒还是诗,或者干脆是情歌,我只是感觉它此刻填满了我的心,一遍一遍地让我默念,泪,塞了我的眼睛,塞了我的喉咙,塞了我的心房……

  18.

  一辆北京吉普车飞驰在连霍高速上,我和笑笑坐在后座上睡着了。一阵凉风惊醒了我,睁开眼,车已经停了,坐起身,车窗外一片漆黑,荒漠边缘的天空,挂着几颗稀稀疏疏的寒星,一入秋,天就凉了,这份凉意在空无遮拦的荒漠中显得更盛。西夏下车了,风就是通过驾驶座的车门吹进来的,他站在路畔上撒着尿,冲的路畔下的沙子“唰唰”地响。

  我从包里扯出一件外套盖在笑笑地身上,开了车门也下了车。西夏见我下了车,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示意我抽一支,我对他摆了摆手。他对我笑了笑,却从盒中弹出一支烟说:“抽一支吧!抽一支就不太倦了……你可能不会相信,抽烟的人不会孤单,因为有香烟的陪伴。尤其是行走在路上的人,香烟更是他不离不弃的伴侣……在大漠中抽着烟,就像和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在大漠中交流,”他打着火替我点燃了那支烟,然后他又说“大漠是孤独的,香烟是孤独的,我也是孤独的,但所有的孤独在一块时,心就不孤独了。”

  我傻傻地看着他,问他:“你是一位诗人?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一个画家呢。”

  “啥诗人或者画家的,我就是一个浪子,行走在旅途中的浪子。”

  “那就是旅客啦!”

  “不是旅客,旅客太清浮了,不足以修饰我在旅途中的感受。我不想做客,到哪里都不愿意……这一路上,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当回了一趟故乡,或者可以理解为我用对故土的热情来拥抱这异乡的土地。只有这样,我才能找的到作为一个浪子该有的骄傲……你懂吗?”

  沉默,我们之间的沉默被荒漠夜里的寒风吹向黑暗中的山脊,山脊又把荒漠妆点得更加得寂静。

  “我懂!”西夏惊异地看着我,他的眼中几乎泛出了光来,我又对他强调说,“我懂你的感情,因为我也是一个浪子。”

  夜还是那般得沉静,西夏朝着荒漠深处山脊的黑影吼了一嗓子,没有回音也没有回应,大漠一如远古时代一般得深沉、悠远和孤寂,那黑黑的夜色,沉甸甸如我故乡门前的古井。

  上了车,我的身上一下子暖和了。车灯的光顺着公路射进遥远的黑暗中,笑笑还在睡觉,可我却没了瞌睡,因为那道灯光的深处,藏着我的故乡。

  第十二章

  1.

  进城时我就闻到了张掖特有的风味早餐——臊面的味道。记得小时候,我总是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早早地出门到甘州区小吃城吃一碗热热的臊面。那热热的汤面上红红的辣椒烫呼呼地,再撒上一撮鲜嫩的蒜苗,吃时再就一小碟泡咸菜,那个味儿……真美!吃完就是一头的汗水。

  吃完早餐,父亲总会再为我买几个小笼包,然后送我到学校门口。我跳下父亲的车子,他在我的脑袋上溺爱的抚摸一下,然后说一声:“去吧,丫头!”我便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学校……

  “西夏,我请你吃早餐吧!”

  “好啊!”

  开了一夜的车,西夏的脸上布满着疲倦,他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我们都下了车,西夏对笑笑说:“来,笑笑,帮帮我!”

  笑笑睡了一夜,下车时显得很兴奋。对于道路两旁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她充满了好奇,这时听西夏叫她帮忙,于是更加兴奋地答应着:“好啊,夏叔叔!”

  “呵呵呵,笑笑,叫西叔叔或者叫西夏叔叔。”

  西夏也“咯咯咯”地笑了,他递给笑笑一瓶矿泉水,说:“给叔叔浇点水,我洗个脸,脸感觉有点木,都不反应了。”

  笑笑接过矿泉水瓶子,西夏蹲下身子接着水洗着脸:“好了,好了,好了笑笑,哎哎唉……”笑笑扮了个鬼脸笑着,突然把瓶中剩余的水全部浇到了西夏的头发上,“这个捣蛋鬼。”

  笑笑“咯咯咯”地笑着,跑到我身后藏了起来。我有点惊异,笑笑总是乖乖的,这是我见她第一次和人捣蛋,而捣蛋的对象,却是一个我都不太熟悉的西夏。

  “好了,上车。”我们又都上了车,“子鱼,早餐到哪里去吃?”

  “开车,一直到前面鼓楼那里左拐,向前开两三百米有个小吃城,我们就到那里去吃。那里的吃食具有典型的甘州风味,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去吃的。”

  “你是甘州人?”

  “嗯!我在这里长大,这里,是我的故乡。”

  车向前面开去,笑笑趴在车窗上好奇地向外面张望。

  “子鱼,你,你好多年不曾回来了吧!”西夏漫不经心地给我说了一句话,我有点惊异,因为我从来没有给他说起过我的故事。

  “嗯,大概有十年左右了,只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其实这很好判断,笑笑对这里充满了好奇,一副完全陌生得新鲜感。我看笑笑该有十岁了吧!既然你们娘俩相依为命,那我就判断出你应该有好多年不曾回来了。”

  “好睿智的推理。”我在心里想着,再看向他时,他还是那副填满了风霜和沧桑的随意劲儿。

  鼓楼近了,很快的,汽车绕了一个圈就拐进了另一条街。

  小时候我经常来鼓楼玩,那时候鼓楼还没有封闭,绕着台阶可以爬到鼓楼顶上的女墙剁上,我们一群小屁孩儿站在女墙上向下望,感觉世界一下子都小了。每当这时候,如果被父亲瞧见,他总是要叫的,“哎哟哟,我的小祖宗,赶紧下来,小心摔着,你等着,别动!爸爸上来抱你,我这小祖宗啊!”

  那时候特烦父亲在这个时候出现,因为小伙伴们要笑的。后来伙伴们都叫我“哎哟哟”,有些还纯粹叫我“哟哟”,这个绰号一直陪伴我到初中毕业,高一时我们班小胖叫我“哟哟”,我和他打了一架,同学们害怕我的“发威”才终止了绰号的传播,不过现在想来,如果他们一直叫我哟哟也没有什么不好,最起码,我不会失去从小和我玩到大的朋友——小胖的。

  鼓楼远了,车子转了一个红灯就看不见它了。

  十年了,没见鼓楼有十年了,再次见到它有种到了家门口的流泪感。但是,眼泪又能怎么样呢?我离开了它这么多年,也负了它这么多年,十年后的今天,我已到中年,可它仍旧保持着它独有的厚重和沉稳,虽然现在它的石阶被封闭了,但时间并没有磨损它留给我的记忆,也许,在那女墙后躲避委屈和孤独的小女孩还在吧!……真的,真想再听见有人喊我一声“哎哟哟”!

  “哎哟哟,小心啥!看着前面的台阶……”一个老人在带着他的孙女逛街,祖孙俩眼里都溢满了幸福的笑意,可我的眼里,一股泪水却涌了出来。

  “子鱼!你说的小吃城在哪里呢?”

  “稍微往前边,左手边就能看见。”车子又向前开了几百米,可还是没有看到我记忆中的小吃城。没了,那留存于我脑中的味道早已因为城市重新的建设规划而消失了。

  车子已开到了下一个路口,我苦笑了一下,对西夏说:“如果你不嫌烦的话,从这里右拐上去可以到庙街上,那里以前也是有早餐买的,不过我也不知道现在再有吗?”

  “没关系的,有你这个甘州通搭车,还是我地幸运呢!这总比我自己一路瞎逛要来的有意思吧!”

  我们并没有把车子开过去,因为右拐的拐角处我们遇到了一间洗车行,西夏说要给他的老伙计洗洗澡,所以我们停好了车步行着走了上去。所幸庙街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一溜儿的仿古建筑,该开的那些老店都还开着,很容易的就让我找到了那间熟悉的老婶子餐馆,可进门的时候店伙计却拦住了我们,引来很多人的围观,我感觉很不好意思,眼睛无助地看向西夏,可他还是那副笑嘻嘻带欠揍的样子,而且脸上充满了兴奋感。

  店老板出来了,他的手里提着一袋子热包子递给我,我一下子明白他们不让我们进店的原因了,正要发作,西夏却贱兮兮地接过了老板递过来的包子,而且还说了一句:“谢谢啊!”

  我们坐在路畔边的水泥台子上吃着包子,我感觉很窝火,是那种丢尽面子的窝火。路过的行人都回头看着我们,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扒光了在示众,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可在这里没有地洞,我就想走掉,可是叫西夏和笑笑时,他们俩却仍坐在水泥台子上津津有味儿地吃着刚才店老板给的那一袋子包子,而且从他们的表情看地出他们得满意和知足。

  笑笑拿给我一个包子说:“妈妈,你赶紧吃,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

  “对对对,笑笑说得说的对,赶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看着西夏那副不着调的样子,我也就乐了,别人都把我们当成叫花子了,亏他还乐的出来。不过他说的也对,满意、知足、快乐,哪一个又和别人有关呢?

  吃完包子,西夏却又走进了那家早餐店,那伙计脸上显出了怒色。西夏却还是笑嘻嘻的,他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钱夹,夸张地从里面抽出了厚厚的一叠老人头,然后慢慢地抽出一张放到店伙计面前的桌上说:“谢谢你们的包子,麻烦你再给我装一份,我要带走。”

  店伙计的怒气一下子就消了,他憨憨地一笑说:“好的好的,您稍等!”手里快速的为西夏装了一笼包子。西夏接过包子就出了店门,那伙计追了出来,手里攥着为西夏找好的零钱。可西夏却转身对他笑笑说:“零钱不用找了,送给你当小费了,你比我需要它。”小伙的脸红了,转身回了店里。

  西夏过来了,我看着他笑,他用眼神问我笑什么,我用手擦了擦笑笑的小嘴巴说:“你的红票子很多嘛,花钱的姿势也很帅气,只是你也有点太大方了吧?”

  “呵呵呵,你应该懂的,我不是在大方,我是在施舍,”他背起了我的旅行包,“我在施舍仁义。”

  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包子问:“你还想吃这包子啊!”

  “没有,我早吃饱了,但是它没吃饱!”顺着西夏的手指,我看到了一只蜷缩在街角的小狗。他走过去,轻轻地把包子放在地上,打开塑料袋推到了小狗的面前,小狗跑了过来。我看到店伙计透过窗户在偷偷地向这边看。

  西夏站起身,笑着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说:“好了,走吧!”于是我们向洗车行走去。

  被洗过的吉普车样子很俊朗,西夏付了钱,用手使劲地拍了拍吉普车的车身说:“人靠衣装,马靠靓装。”他用手蹭去玻璃上的一颗小水珠,问我,“接下来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要回家了。好多年没回来了,也不知道父母咋样呢……给我根烟抽。”西夏笑着为我点燃一根烟,“不知你信不信,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抽烟了,还全是你给的。”

  “怎么不信?”他也点燃一只香烟抽了一口“我信!”

  我捏了捏笑笑的手说:“父母生下我,仿佛生下了一个毒咒,十年前,因为一件事,我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断了联系,断了他们对我的牵挂……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有那么狠的心,十年来我没有动过一丝回家的念头,也没有过一丝看看他们的念头……真是不孝,说句狠话,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们的死活。”

  西夏递给我一张纸巾:“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事儿,既然你现在回了甘州,我想你应该解开心解了,好了,怎么走?我送你吧!”

  “不用了,都到家门口了,一会儿就到。那你呢?”

  “我准备今天先找个地儿睡一觉再说,哦,你知道甘州有古寺庙没?”

  “有啊!刚才我们去的庙街那里,就有著名的大佛寺,离城稍远点还有马蹄寺。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那么爱往寺庙跑?”

  “这也是我的故事,我答应了一个人,要为她拜够八十一座寺庙……”西夏低下了头,又突然抬起了头,尽管他的嘴角露着笑意,但我仍然发现了他眼中的泪花,“我已经出来两年多了,上次你在普救寺见到我时,是我拜的第六十三座寺庙,快完了!”尽管西夏很会掩饰,但仍然无法遮去他满脸的失落和孤寂。

  “快完了总是好的,到时候我来做东给你庆贺,给你请的早餐还欠着了!”

  “好吧!那我提前先谢谢你,有你这顿饭等着,我就不用先想拜完八十一座寺庙首先该干什么了……人没了想头时,是最累人的,也是最难过的。”说着他打开了汽车后备箱的盖子,里面堆满了画板、画布和作好的画。“挑一张吧!这是我一路画过来的画儿,一共六十三张。”

  我没有动,因为我在犹豫我是否应该打破这一种圆满,可笑笑却跑过去抱起了一块画板,那副西夏在普救寺画的唐卡,我有点不知所措,西夏却笑笑说:“好的,就那副吧!再见!”

  说着他就钻进了车里,可一会儿他又下来了,手里攥着一张破损的名片,“没找到新的,这张还是好久前做的,卡片都破了,不过电话号码和联系方式都是正确的。”说着他又呵呵呵地笑了,犹豫了一下他就上了车,关了车门,又把车窗摇了下来,好像想说什么,但他终究没说,只是对我们用力地挥了挥手。笑笑挣脱了我的手,跑到车窗前,对着西夏伸出车窗的脑袋说了一句悄悄话,西夏笑了,对我们又挥了一下手说:“走了,给我打电话。”

  吉普车开了出去,一股轻烟就消失在了街角,笑笑走过来又拽了我的手,我问她:“你给西夏叔叔悄悄说了个什么?”

  笑笑贼贼地笑了:“我告诉了西夏叔叔妈妈您的电话号码,呵呵呵,但我总担心西夏叔叔那副不认真的样子。”

  “小屁孩,你担心人家的样子干啥?人家一个那么大人还有你可担心的?”

  “我担心西夏叔叔忘了妈妈的电话号码,我应该给他写一张纸条的对吗?”我拍了拍她的小脑瓜,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对她笑了笑,这个鬼机灵。

  我牵起了笑笑的手:“我们必须打扮打扮自己了,买套新衣服穿,要不然回去呀!指不定你姥爷也会把咱娘儿俩当叫花子给打发出来了呢!”

  “姥爷很凶吗妈妈?那我可就不敢去了。”

  “傻瓜,姥爷一点也不凶,再说姥爷会凶你吗?看到你啊!指不定高兴成啥样呢?”

  “妈妈,那姥姥凶吗?”

  “不凶不凶,姥姥可慈祥了……呵呵呵……”

  2.

  “师傅,你知道新馨花园小区的住户搬到哪里去了吗?”

  “那谁说的准,前年拆迁时又没有统一的安置,都是居民自己选的房子,分散到城里各处了。怎么?你找人?”

  “哦!那谢谢师傅。”

  我怎么也没想到,从小生活的小区竟然拆迁改建成了市人民医院,现在望着宽阔的医院大门和来来往往穿梭的人群,我竟然像一个迷途的孩子。

  “哎!师傅,来一杯杏皮茶。”那个医院门口摆小吃摊的老板来了生意,他赶紧去招呼客人了。

  卖完杏皮茶,那老板又凑了过来,他边装着两块零钱边对我说:“丫头子,你找谁给我说说,我在这里摆摊也有十几年了,说不定我认识呢。”

  “哦,不用了,我再打听打听。谢谢你,给我也来一份杏皮茶。”老板又去倒凉茶了,我又能怎么说呢?难道我要告诉他,我找不到家了?

  老板端给我一杯杏皮茶,我付了钱,老板将杏皮茶递给笑笑。

  “妈妈,我不渴!”

  “尝尝,杏皮茶可是张掖特有的凉饮,特别好喝,妈妈小时候天天喝呢!”

  笑笑乖巧地接过茶轻轻地泯了一口,抬起头冲我笑了笑。我摸了摸笑笑的头发,这个换上新衣服,换了新发型的小女孩已经完全褪去了农村孩子的影子,那带着笑意的漂亮脸蛋,还真有几分我小时候的样子。再一次抬头望了望已不复存在的新馨花园小区,我准备转身离开了。

  这时老板又拦住了我,对我热心地说:“丫头子,你稍等等,我去那边给你问问看有没有人知道,那边经常会有几个以前小区里的老汉在那里下棋。”我顺着老板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马路对面的树荫里有十几个老汉围在一起下着象棋,这老板不及我答应,便很热心地向街对面跑了过去。

  对于老板的热情,我是不报任何希望的,但出于对老板这份热情的尊重,我还是站住了身子,在那里等他。

  笑笑的小背包带子从肩上滑了下来,我蹲下身替笑笑整理着她的小背包。笑笑对我开心地笑了,伸出她的小手替我理了理我头上乱掉的几根头发。这充满快乐的小精灵又把她手里的饮料凑到了我的嘴边,我轻轻地吸了一口并给她一个轻轻地笑。

  “妞妞,妞……妞!”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猛然转过身去,就看到了老韩那布满皱纹而且激动地有点发红的脸庞。

  我站起身喊了一声:“爸……”

  泪水已经汹涌而出,不及说话,不及抱歉,不及愧疚,老韩那宽阔厚重的怀抱已经把我包围,耳边传来老人沙哑苍老地哭声,那哭声,就像一把柳叶宝刀,只几秒钟的时间就把我的心割得支离破碎。

  老韩老了,老的是那么得快。那满头的白发昭示着这些年他对我这个不孝之女无限的牵挂和思念。我记得当年我离家出走时,刚升为张掖市市人民医院副院长的老韩满头的黑发油亮亮地,彰显着他使不尽的生命力,那个工作的劲儿头,真像回了当年的意气风发。没想到仅仅不到十年的时光,竟然让老韩快速地从中年迈入到了老年的行列,还是那么老的老年!

  我的心里很痛,我不知道当年的我为什么会那么自私。当年,我用自以为是的道理,说着自以为是却恶毒无比的话语,伤害了这个世界上真正在乎着我的人。

  老韩哭了,我能感觉得到他抱着我时在我后面偷偷抹眼泪的动作,但是当他扳着我的肩膀仔细端详我的脸庞时,我却并没有在他的脸上发现一滴眼泪,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他还是不愿在我面前显示软弱。我想对他说声对不起,可他丝毫不理会我,只是像我小时候参加完夏列营活动回家时那样一个劲儿地摸我,从头发到脸蛋再到肩膀到胳膊再到手,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的丫头瘦了,也黑了。”说到这儿我看到他的眼里溢出了泪花,但他却又很快地转移了注意力,蹲下他高大的身子,拉过紧挨着我的腿的笑笑,疼爱地看了好久才问我,“妞妞,这是你的女儿?”

  我对他点了点头,赶紧对笑笑说:“笑笑,快叫爷爷。”

  笑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韩,喊了一声:“爷爷!”

  “哎——!好孩子,和你妈妈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然后他“唰”地一下就从兜里掏出了厚厚一叠一百元的人民币拍到了笑笑的手里说,“来,这是爷爷这些年欠你的压岁钱,现在一次性给你。”

  笑笑看着手里的钱很是惶恐,抬头看着我,我拉住了老韩的手,对他说:“爸……”可话还没出口,就被他堵了回来。

  “这是我给我孙子的。”然后对笑笑说,“笑笑拿好,别理你妈妈,从现在起,爷爷就是最大的,连你妈妈都得听爷爷的,因为我是你妈妈的爸爸呀!”

  “爸,你这样会把她惯坏的!”

  父亲瞪了我一眼说:“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惯你的,惯坏了吗?”

  “惯坏了……我自己感觉惯坏了……我对不起您和妈妈!”

  气氛突然有点尴尬,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行色匆匆,他们都排除在我的尴尬之外,可老韩并没有在意我的尴尬,他只是缓缓地掏出手机拨打着电话:“老婆子,你赶紧回家,我有个惊喜给你……什么?还没捡完?今天再别捡了,你功德圆满了……是啊!你猜对了,咱家妞妞回来了……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妞妞现在就在我旁边了,还有我们的孙子……什么?你还不信,我叫她给你说句话。”父亲把电话递给了我,说“妞妞,快跟你妈妈说句话,她还不相信你回来了……”

  我接过电话,刚把手机听到耳朵上,就听到了电话里传出了母亲的声音:“妞妞?是妞妞吗?妞妞,是你吗?”

  我的泪水又在眼中开始打转了,一时竟不知怎样开口:“妈——,我是妞妞……”电话那边传出了哭啼的嘶吼声,就像电话这边嘶吼着哭啼的我,“妈妈……对不起,妈……妞妞错了,妈,对不起!”

  电话里终于传来了母亲的说话声:“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妞妞,回来就好,妈妈不怪你,全是……全是妈妈的错,妈妈不该逼你,你会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赶紧和你爸回家,妈妈马上就回来……”

  父亲接过了电话,又对着电话说:“好了,你赶紧回来昂!我们在家等你,你回来时顺便买点好菜,你就带妞妞直接回来……什么?你会来了我再跟你说,你路上骑车慢点儿,注意安全……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先挂了昂!”

  那个小吃摊的老板一直望着我们,我们看向他时,他很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了笑,父亲对他打着招呼:“谢谢了王师傅,改天我请你喝茶。这是我女儿,我女儿回来了,还带着我的孙女,哈哈哈……”

  3.

  拆迁后,父亲把房子买到了离原来的新馨花园不远的幸福佳苑,两个小区相隔只有两条街,因为父亲就怕我哪天回来时找不到家。

  我们走完了欧式街,转过马可波罗雕像拐到了仿古街上,走完半条仿古街过了十字,就进入了幸福佳苑的小区大门。一路上父亲总是笑呵呵地,路上我们总是不断地碰到他熟我不熟的半熟人,那些人总是很热情地跟父亲打着招呼:“老韩吶!今天精神头不错啊!中彩了吗?”

  父亲这时候总会高昂起头来,给那些熟人大声地回着话:“比中彩还高兴呢!我的丫头子今天回来了,我去接我的丫头了!”然后我就对那些人礼貌地微笑着,他们也都对我微笑着。

  父亲曾经在医院从一个普通的门诊大夫一步步地学习奋斗努力做到市医院专家再到副院长。他看过的病人不计其数,毫不夸张地说,大半个张掖市的人可能都认识我的父亲。而这位医院最年轻的副院长那年却被他的女儿来了一个釜底抽薪,挤压掉了他所有的希望和信念,以至于他急流勇退,并没有出现别人料想的飞黄腾达,而是很快地成为了退休老干部。这一切,都是由于他生了一个不孝的女儿,可在今天他竟然这样高兴,对着一路上带着眼色的熟人他竟是那么得幸福。

  对不起!我的老父亲,面对这样的愧疚感我又能说什么呢?只有一句,“对不起,爸爸!”然后陪着他傻傻地幸福,开心地笑。而现在,我的父亲,他的左手牵着他的孙女儿,右手挽着他的女儿,背上背着我那沉重的行李包,一脸幸福地带着我们往家走。这副画面,是不是本身就是一道幸福的剪影呢?

  老韩说,搬家后,他每天都会去原来小区门口的那地方转悠转悠,就怕我哪天回来了找不到家。我妈妈还笑他迂。可父亲说,在他背上长大的闺女他知道秉性。听着他的这些道家常似得叙述,我的泪水一遍遍地模糊着我的双眼。

  当父亲打开房门时,我看到的家还是十年前的那般模样。屋里所有的装修和家具摆放都还保留着以前家的样子。我问老韩新家为什么还要用过时的样式装修。老韩说只有装修成这样,他和我母亲才会感觉一切都没有改变,好像我还在身边一样。

  我没有再控制自己的眼泪,扑到父亲的怀里大哭了一场,边哭边对他说着一些不成句式的话语。父亲这一次也哭了,他抚摸着我的头安慰着我。说实话,虽然父亲的胸膛没有曾经那么结实了,但我却感觉出生命一般的厚重和安全感,就像一片风平浪静的港湾。

  看着我那么伤心地哭啼,笑笑好像受到了惊吓,她轻轻地缩在沙发里不敢动弹。

  父亲替我擦干了眼泪,安慰我说:“你都多大人了,还哭鼻子?你看孩子都在旁边看着了。”我忍住了眼泪,这一路的风尘太多,又岂是眼泪能洗干净的?我拉过受了惊吓的笑笑,把她搂在了怀里,我真想告诉她:在这个老人面前,妈妈也只是个孩子。

  老韩把我的行李放到了小卧室里,我拉着笑笑也跟了进去。

  小卧室中所有的布置都和我从前的房间一模一样,只是这间卧室要比我从前的房间稍微大点。我环顾着房间,寻找着我曾经的习惯、情趣和快乐,可找回的,也仅剩一屋子的回忆了。

  我看到桌上摆着一个小相框,拿起来,里面夹着我上大学时跟默寒拍的一张合影,他还像从前那样看着我微笑,我转身看到老韩站在我身后也冲着我笑,他对我解释说:“你妈整理你的旧书箱,在一本笔记本里掉出来的。”我看到老韩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那张照片我是夹在以前的日记本里的。看到父亲那样的表情,便也对他笑了笑。

  老韩说他要出去买菜了,叫我和笑笑把自己的东西先收拾一下。我要陪他去,可他说什么也不让我跟着,他说我们累了,叫我们在家休息一下,最好是睡一觉。我拗不过他,送他到电梯口,看着他高兴的去了。

  等送完父亲回到屋里时,我看到笑笑正拿着那张照片仔细地端详着,我刚准备要回来,笑笑却突然问我:“妈妈,照片里的这个男人是不是我爸爸?”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而她却认真地说:“应该是的,我好像记得他。”

  我再没有说什么,接过那个相框把它扣在了桌子上,可我没注意,笑笑却偷偷地把相框装进了她的小背包。

  4.

  母亲冲进门一下子就抱住了我,然后就嚎啕大哭起来。父亲跟在她的身后,看母亲哭地伤心,便过来劝说,可父亲还没有说话,就被母亲骂了两句。挨了骂的父亲笑呵呵地去厨房做饭了,不过母亲却也不哭了,她抹干眼泪,傻呵呵地看着我笑。

  “姥姥!”笑笑一直站在我身后,看到母亲止住了哭声便怯怯地叫了一声。

  “哎!这孩子真乖,叫什么名字?”

  “叫笑笑,杨笑笑!”妈妈转身看了我一眼。

  “笑笑,嗯!笑笑跟你妈妈小时候一样的漂亮,来,看看姥姥给你准备的礼物。”说着母亲就站起身拉住笑笑的手走进他们为我布置的那间小卧室里去了,在小卧室里,母亲拉开了衣柜的门,我看到那么大的衣柜里,放满了各种各样婴幼儿的衣服,从小到大,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衣柜的不同位置,“这是姥姥这些年给你准备的衣服,可惜你都不能穿了。”

  这时父亲也走了进来,笑着对我说:“你妈妈呀!每年都在准备孩子的衣服,她说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怕到时你回来的急孩子没有换洗的衣服。她说孩子是妈妈的贴心肉,娃娃的心暖了,大人的心也就暖了。这些衣服,有些是她自己做的,有些是她买的。你知道你妈是很唠叨的,07年那会儿,她说你的孩子可能出生了,一直念叨着说孩子满月时要穿姥姥缝制的衣裳,我好说歹说她都不听劝,那是天天掉眼泪啊!婆烦都婆烦死我了。现在你看,这一年年准备的衣服都小了吧!你还不是白准备了。得亏前两天刚买的衣服正好能穿,不然她又要守着衣服哭一年了。”

  母亲将手中的一件小衣服扔到父亲的身上,骂道:“就你话多,每回喝醉酒哭着别人送都送不回家里的人是谁呢?还好意思说我,我起码在家里,你丢人都丢到外面去了还说我?丫头子和孙子都饿了,你还不去做饭?中午饭要等到晚上吃吗?”父亲手里拿着一把韭菜,笑嘻嘻地又进了厨房,我想去帮帮爸爸,可妈妈拉着我的手不让我动,叫我陪她说说话。

  “你不知道你爸干的丢人事儿。去年除夕夜里,他在家里喝醉了酒,跑到市医院门口的花坛里躺着就是不回来。”母亲讲着,眼泪都笑出来了,“新的市医院你知道吧?就是我们家以前的那个小区那里。”

  我抓住了母亲的手,回答说:“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今天父亲就是在那里接到的我。”

  母亲望厨房瞅了一眼,悄悄地说:“哦!这老东西总算还是想对了一件事,自从咱家搬过来这几年,他是天天往那边跑,刮风下雨都不间断,有一次下雨时被一个小伙子骑自行车给撞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得亏是自行车,在医院都住了半个多月呢!”

  笑笑一直就坐在我旁边听着我跟母亲的谈话,这时,她突然插了一句:“我爸爸也是被车撞的。”

  母亲一下子站了起来,神情呆了一下又坐到了床上,父亲也急急地跑了进来,一脸惊愕地问:“谁被撞了?谁出了车祸?”

  笑笑看到父亲和母亲的反映,怯怯地说:“我爸爸被撞了!”

  “什么时候?”母亲追问了一句。

  笑笑的声音更小了,她轻轻地说:“在我三岁的时候。爸爸出车祸走了,我也被撞坏了脑袋,这些年妈妈带着我四处奔波,就是在给我治病。”

  “你火急火燎得干啥?看把孙子吓成啥样了?”母亲把笑笑拉到自己的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又对父亲大着嗓门说,“去把电视打开,叫孩子先去看电视。你赶紧做饭,跑出跑进的干啥呢?”

  父亲带着笑笑去客厅看电视了,母亲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啥时候的事?”

  我有点为难,不知道该给母亲说实话还是该编故事?这时候,我的眼前浮现出魏先生严肃的面孔,于是,我便对母亲说:“都好久了,笑笑三岁那年,我们带她回张掖,准备来看你和爸爸,半路上车翻了,默寒奋力把我和笑笑护在了怀里,一根铁条从他的后背刺穿了心脏,当时人就没了。我们被救起后,我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也就恢复了,可是笑笑却被撞到了脑袋,失忆了,夜里总是做噩梦。这些年我都在带她到处看病。”讲完这个故事,我感觉心里好虚,虚的心里都有点怕,但隔着门听到看着电视“哈哈”大笑的笑笑,心里又有了一丝安慰。

  “傻孩子,”母亲拉住了我的手,她的眼泪又出来了,“你过的这么难,就应该回来的,叫爸爸妈妈帮帮你。更何况,你爸爸还是个医生,有他在,看病总能专业点。”母亲摸了一把泪水,接着问,“孩子的病现在好了吗?”

  “现在好了,我在大山里寻访到一位世外高人,他医好了笑笑的病。”

  父亲在小卧室的门外咳嗽了一声,他去厨房了。

  母亲也听到了父亲的咳嗽声,抬头看了一下,但听父亲去做饭了,便不再去理会,而是继续对我说:“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你有空了带我和你爸也去拜访一下,我们得给人家磕个头。顺便也让这位神医瞧瞧我的老寒腿。你看我这腿几十年了,天气一变就犯病,你爸当了几十年大夫,连我的老寒腿都治不住,还号称名医呢?”

  “你也别怪我爸,术业有专攻嘛!我爸学的是心脑血管,你却叫他给你治老寒腿,那肯定治不好了,这叫专业不对口。”

  “你就会向着你爸说话,从小就这样。我记得你小时候常骑在你爸的脖子上叫他老韩,他笑的脸还像个瓦儿一样。”

  “哈哈哈哈……哎,妈,我爸那次被撞的严重吗?”

  “不严重的,就是腿上的肌肉被撞破了一道口子,在市人民医院住了半个月。那可是人家的地盘啊,你不知道他为了能在住院的时候看到医院的大门口,硬是把病房搬到了心脑血管科科室主任的办公室里。这可是他干公事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以权谋私’,他那个榆木脑袋,以前杨默寒考这边的公务员叫他去给走走关系他都不去,这次他却明目张胆了,只说怕你回来了找不到家,他要等他闺女。哎,不说你爸了,你给我说说默寒的事。哎!可怜的孩子,也得亏他救了你,我们家亏欠人家呀!”母亲又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说,“那时候如果我们能够帮他在面试的时候走走关系,也许他就能够留在张掖,你们也就不用……他也就不会。”

  “妈,你别说了,这不怪你们,要怪就怪他自己没本事。考公务员考不到前几名,那种刚进面试的成绩,是谁都会被刷下去的。再说,我们不是也在一起了吗?只是上天不公罢了!”

  “你能这样想就好,说明你已经看开了,心理也长大和坚强了。但我们的错终究是我们的错,是我们太自私了,总想把你留在身边。”母亲的眼泪又流下来了,我替她拭去了泪水,她接着说“其实当年我们是能看出默寒那孩子是爱你的。他是个好孩子!可我们总不愿意你离开我们,这么多年你都在我们身边,想到突然你要离开我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们真的不能接受。还有,就是你爸嫌默寒是农村个孩子,怕你嫁过去了不习惯受委屈,所以我们才百般阻挠的。不过这都是我的主意,你也别怪你爸,他是真的疼你,你看这几年他牵挂你都老成啥样呢?虽然当时我们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没有从你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但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你说对吗?哎!其实现在我们也后悔,自从你走后,我们每天都在后悔,一小时要后悔十几遍。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我和你爸就算是撕破老脸,也会成全你们。不过,这事真的怪我们。”

  我替母亲擦干了她脸上的泪水,母亲也替我擦干脸上的泪水。

  可我的泪水却总止不住,我流着泪对母亲说:“妈,都过去了,我们再不提它了好吗?其实全是女儿不孝,要怪就怪我自己。最对不起的,最亏欠你们的是我,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以后我就留在你们身边好好照顾你们……”

  母亲听说我再不走了,高兴地一下站起了身子,对着厨房大喊:“老韩,老韩啊!你听到了吗?妞妞说这次回来不走了,老韩……”

  父亲卷着袖筒,握着一柄大铲子就跑过来了,他的眼里还有泪,看那红红的眼睛,我知道他在厨房里哭了。

  母亲还是那么的兴奋,再一次告诉父亲:“妞妞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你听到了吗?”

  父亲也裂开了嘴巴夸张地笑着,再一次问我:“你妈说的是真的吗?”看我对他点了点头,便兴奋的在地上来回转了两圈,嘴里不断地嘀咕着,“太好了,不走了!不走了,太好了……妞妞,你和妈妈赶紧洗手,爸的菜马上就好,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等着啊!”

  说着,父亲又跑去厨房了,母亲又转过来对我说:“那默寒……”

  我打断了母亲的话,尽管这样很没有礼貌:“妈!我们说说开心的事。你给我讲讲爸爸除夕夜去医院睡花坛的事吧!”

  “好!”母亲笑了,她说“你爸呀!哎,我还是要问你,默寒出事是什么时候?”

  我一时不知道该给母亲个什么时间,因为我不知道她问我的目的,但刚才想起父亲除夕睡花坛的事,便顺口对母亲说:“快过年了,腊月里,天气很冷,下了雪,路上滑,车就出了事故。”

  “怪不得,按时间算应该能对的上。”

  “怪不得什么?什么能对的上?”

  “就你们出事的长途车,那年,甘肃新闻上都播报了。你爸一直怀疑你就在那辆车上,后来多方打听没有你他才放心。那段时间他都急得吃不下睡不着的,要过年了还不安心,除夕夜也不在家里待着,跑到你宋叔家去喝酒,结果几杯就喝醉了。你宋叔送你爸回来他还是不睡觉,一个人跑到市医院的花坛里躺着,说要等你回来,怎么也不听劝,就说那夜你会回来。后来我又叫来你宋叔,还有你赵叔几个硬给抬回来了,哈哈哈……自从那次之后,你宋叔再也不跟你爸喝酒了,人家都被他整怕了,哈哈哈……不过如果你当时昏迷着,按迷信的说法说不定你还真回来过。”

  “妈!你说的也太吓人了!”我的心里有些不忍,但我又该如何来跟她解释这个事呢?一边是我的真实,一边是笑笑的真实?算了吧!我的幸福已经去了,可笑笑的幸福才刚刚开始。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吧,只是我的心里想的太多了。

  “大家准备吃饭了。笑笑,笑笑,洗洗手我们要吃饭了,尝尝姥爷的手艺如何!”我听到父亲带着笑笑去洗手了,也和母亲出了房间。

  餐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看着真的很好吃,笑笑已经洗完了手坐在餐桌旁等着我们,父亲还在厨房里盛着米饭。面对这一桌子的美食,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也许,这才是家的感觉吧!

  笑笑还是有点胆怯,毕竟在她的经历中,还不曾来过这样的房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饭食。看我出来,她喊了我一声,我对她笑了笑,叫她坐好,我赶紧去洗手。母亲却先过去了,她坐到笑笑的旁边,已经先招呼着给笑笑夹起了菜。等我坐到餐桌旁时,我的碗里和笑笑的碗里都已经夹满了菜。笑笑又看了我一眼,我对她说:“吃吧!在爷爷奶奶这里,就是到了咱们自己的家里,不要不好意思,吃吧!”

  母亲也说:“这孩子真乖,不像现在的好些孩子站没个站样,坐没个坐样,吃饭只顾自己,只要不动声抢的还是好的,哪里还懂得谦让。一看我们家笑笑就是有教养的孩子。不过在爷爷奶奶这里不需要客气,你想吃什么就自己夹。这些菜笑笑喜欢吃什么呢?”母亲说着又给笑笑夹了一只龙虾放在了笑笑的碗里。

  “我都喜欢!”笑笑声音小小地说,我对母亲递过去一个眼神,和她换了位置,笑笑才显得自然了些,但她还是很小心地吃着饭。也是的,这也许是笑笑长这么大吃过的最像样也最奢华的一顿饭了吧!我的孩子!

  “你爷爷是经常不做饭的,只有家里来客人了他才会下厨,如果笑笑喜欢,以后我们天天叫爷爷给你做饭,你说好吗笑笑?这样奶奶也能靠你享享福了。”

  笑笑抬起头,冲父亲和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又埋头吃饭了。

  5.

  父亲和母亲带笑笑出去逛商场了,吃饭的时候父亲说要带笑笑到市里去好好转转。我很累,没打算跟他们出去,吃完饭我就回房间睡了。

  回家之后的安心带来的放松感和熟悉感彻底软化掉了支撑我的最后一点信念和力气,我倒在了母亲为我收拾好的那张软绵绵的大床上,梦回故乡了。我要好好睡一觉。

  这时候已经听不到楼下小区中的嘈杂声了,也许整个世界也都睡着了吧!

  第十三章

  1.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映红了天边的云彩。我又一次站在了山西杨默寒家村子后面的土崖上。所有的事情都好像只是在梦里发生过,我仿佛就一直站在这座土崖上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我的身后站的不再是出租车司机,而是石头。

  落日下的晚霞映红了我的脸,也映红了我脸上的泪,泪水落下去,滴落在土崖边那座黄土堆砌的坟堆上。

  石头走过来跟我站到了一起,他的脸也被落日映了个通红。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节哀吧!对疯娘来说,这也算是一种解脱。”

  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问石头:“疯娘是什么时候走的?”

  石头说:“大概是六月左右吧!你走后不久,疯娘就去世了。”他掏出香烟给我让着,我摆了摆手,他自己点了一根问我,“戒了啊?”

  “嗯,戒了!”

  “疯娘过世的当天晚上我就知道了。是这个村的村长李叔打电话告诉我的。”石头指了指土崖下的村庄,接着说“每次我到这里来看疯娘都会去村长家转转,我给他留了我的电话。”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疯娘站在土崖上唱山西小调的身影:“疯娘是怎么过世的?”

  “村长说,她被人发现的时候,躺在李婶家的草垛旁边已经不行了。村里人通知了他,他赶过去时疯娘已经离世了。然后村长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当天夜里就赶了过来,为疯娘办了丧事。”

  我蹲下身去,在疯娘的坟前烧了一堆纸钱,对石头说:“谢谢你石头!这么多年真的要谢谢你!”

  “谢什么?我们都是朋友。不过有一个意外,据村长说,疯娘要过世的时候是清醒的!”

  我感到一点意外,追问道:“怎么回事?”

  石头说:“其实村长也不知道,是李婶儿说的,她说她去晒玉米秸秆时发现疯娘躺在她们家的草垛下面,疯娘很意外地对她招着手。李婶没敢过去,赶紧找来她们家老头子李叔。李叔赶来时,疯娘已经剩最后一口气了,但李叔很惊异地发现,疯了这么多年的疯娘竟然清醒了,疯娘对他说:‘娃娃他李叔,我就要走了。我有几件事儿麻烦你给村长带个话儿。我死后请把我埋在村后的高崖上,那里高,看的远,我能够看得见我那默寒娃。千万别把我跟糟老头子埋在一起,他逼走了我的默寒娃娃,我生生死死再也不想跟他再见面。还有这些年对乡亲们捣扰了太多,替我给乡亲们说声对不起!’李叔赶紧去给村长打电话,当李叔打完电话再回来时,疯娘已经离世了。”

  “怎么还清醒了?那疯娘的心里不知该有多痛苦,多孤独。还不如一直疯到头的好。不过你应该给我打个电话的,我应该过来送送她。”

  “当时打了,可你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后来我给黑木日打了电话,他说蒙蒙的奶奶刚过世,我想了想,没有给他说具体的事情。”

  “你和黑木日一直有联系吗?”

  “有的,上次我本来是想叫他直接来接你的,可你却悄悄地走了。”

  太阳已经落山,山崖下的村庄开始暗淡下去。石头说:“回去吧!天要黑了。”

  2.

  夜市中的啤酒摊总是那么热闹。

  我和石头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盘爆炒海蛎子和一碟花生米,要了两打啤酒,今天晚上,我们准备不醉不归。

  碰完第一杯酒,我问石头:“小蝶和孩子都好吧!”

  石头说:“都好,孩子也都快半岁了,我妈一直在帮我带着,都挺好的。”

  “再过去,我会去看孩子。”

  “好啊!到时候我请客,咱们再买一回醉。不知有个情况你听说了吗?”

  “什么情况?”

  “王若冰结婚了,原来他在外面早就有了女人,那个畜牲。他的孩子都比我的小不了多少!他的老地方餐馆也转让了,开了一家海鲜餐厅,可生意一直不太景气。”

  “其实当时我就已经知道他有女人了,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结婚。”

  “我听说你收养了余蒙蒙?”

  “她现在叫杨笑笑。”

  “杨笑笑?看来你还是没有放下啊!”

  “放下什么?有些事情它本来就在那里,放下放不下的它都在那里,你太刻意去忘掉反而会痛苦,不如顺其规律,自然也就云淡风轻了。”

  “看来这次你还是有所收获的。我听说你去普救寺了,见到那个漂流僧了吗?”

  “去了,但没有见到他。怎么?你也知道漂流僧?”

  “知道,我也去普救寺找过他。”

  “这么说,你还有好多的事儿瞒着我呢?”

  “再没了,就这些。”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漂流僧的事情,这么说黑木日也早知道了?”

  “嗯,知道。但是当时真的不适合告诉你,在那样的状态下,你无法承受。有些事,只有你亲自去走一走,经历了你才会懂。”

  是啊!石头说的对,如果当时我就知道了结果,那我还有勇气去承担吗?这真是个疑问,我去了默寒生活过的地方,虽然没有找到他留下的任何东西,但我起码窥探到了他生活过的现实。我亲自走过了,也算是找到了他的全部。

  “那你是见过那个漂流僧呢?他是默寒吗?”

  “见过了,我感觉不是。可黑木日觉得又是,反正是不是的,都在我们的心里吧!所以这次你过去,我不让黑木日带你去普救寺,可他却还是带你去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们都读过《红楼梦》,那你感觉高鹗在后面续写的真得和前面曹雪芹写的没有差别吗?”

  “你绕那么远干什么?那你见到漂流僧时,他是怎样的?”

  “我知道你是想问他的长相,外貌。可能你也听说了,他被毁了容,看不清长相。身体上也残疾了,少了一支胳膊,腿脚也不方便,腰椎也受损了。”我和石头又碰了一杯酒,他的眼中渗出了泪水,“反正我是不愿相信他就是默寒的。他的思想太睿智,完全没有默寒的影子。”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们再不说他了,我们喝酒。”

  “好,我们喝酒。”

  那夜的啤酒味儿比较苦,可我和石头都喝了很多,醉眼中,我看到街道上的人流都模糊了,就像这城市中模糊的霓虹灯。

  第二天,我就和石头告别了,他回了他的城市,在那里,他的妻子小蝶和他的孩子在等他回去。我也回了张掖,在那里,我的父母和我的孩子笑笑也在等我回去。

  3.

  年前,我的子鱼文化传媒艺术工作室正式开张了,剪彩那天,父亲动用了他所有的人脉资源请来了好多大人物来给我剪彩。我正式聘请了父亲来做我工作室的顾问,我可不想浪费掉父亲的人脉资源。父亲很高兴,将洗衣做饭的家务全都推给了母亲,为此母亲在我跟前抱怨了很久,还一个劲儿地吵着也要来工作室。可我的工作室刚刚开张,根本就没有生意,所以父亲热心了几天之后也不怎么来了。他就又抢了母亲接送笑笑上下学的特权,这可气坏了母亲,一直将状告到了我的工作室,最后我建议他们可以一个接一个送,这才罢了‘内战’。

  要过年时,大姐和二姐带着孩子也回家来住了几天,可很快地她们也就走了。二姐给我提意见说,自从我回来之后,两位老人都把她们忘了,十天半个月连个电话都给她们不打。不像往年,要过年时父亲会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问她们什么时候回来。这话被父亲听到了,父亲笑着说:“我一天又要打理公司的事,又要操心家里饭桌上的事,还要准时去接笑笑,根本忙着停不下来,哪里有时间给你们打电话啊!”大姐和二姐要走时,父亲又给她们说“今年过年你们就别回来了,这么些年总让你们回来,也难为你们了。今年你们就到婆家去过年,好好孝顺人家的两位老汉。”父亲说的认真,但我们看着父亲的可爱样儿,都笑出了声。

  还有就是笑笑上户口时,跟了我的姓,叫韩笑。父亲为此高兴了好几天,还特意请我们去酒店里吃了一顿海鲜。

  4.

  要过年时,我的工作室总算接了一单大生意。那天我陪母亲和笑笑去商场给她们买衣服,留了父亲一个人在工作室看店。我们正逛得高兴,父亲就打来了电话,叫我赶紧回店里来,说有一单大生意客人要求和我亲自谈。

  于是我撇下母亲和笑笑赶紧赶了过去,走到工作室门口我就瞧见了西夏的那辆北京吉普车,从店里进去,果然看到西夏和父亲正坐在会客厅里喝着茶,谝得海阔天空。

  我一进店,西夏就看见了我,他笑着站了起来,父亲看了我一眼,给西夏打了一声招呼就找借口出去了。

  “回来了!”我给他打招呼道。

  “回来了!”

  “这么长时间也不给我打个电话。我以为你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忘了。”

  “怎么会?我记得,只不过我感觉还不到打电话的时候。你不是也没给我打吗?”

  “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总要矜持点吧!”

  “哈哈哈,看来口齿伶俐了不少。笑笑呢?”

  “跟她奶奶去逛商场了。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西夏指了指我挂在店里的那副唐卡,那是他在普救寺画了送给笑笑的:“我想在甘州办一个画展,所以想找一家传媒公司给我策划一下,上网查了查,在广告上就看到了你这店的照片,我看到了店里挂的这副唐卡就直接找过来了。”

  我将一盒烟递给西夏,笑话他:“你还有做侦探的天分呢?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怎么,你的八十一幅画画完了吗?”

  “画完了,最后一幅终结于敦煌的莫高窟。”

  “那我恭喜你了!你打算如何办你的画展?”

  “这可就是你们工作室的事情了,画展怎么办,在哪里办,时间、地点,这些都是你们的事,只不过画展开展的时间我要求是明年的九月二十五日,这个时间你不能错过。还有,整个画展,我要以‘救赎’为题。”

  “这么说,你是把所有的规划和制作都交给我们呢?”

  “是的,我只要结果,具体的事项你不用给我说。”说着,西夏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这张卡里有二十万,是你的前期费用,也算是我给你付的定金。后面的,我分期付给你。总之,等画展做出来后,我给你在成本费上追加五十万的幸苦费。你看能不能做。”

  听西夏谈价时说的这般冷酷,我暗暗咂舌:“干嘛呢?你一副老谋深算的奸商样。我感觉你好刻薄。”

  西夏“哈哈哈”地笑了,他不好意思地呲了呲牙说:“不好意思啊!习惯了。”

  我给他的杯中续了一杯茶说:“不好意思,我冒昧地问一个问题。你的真实职业是什么?”

  西夏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怎么?你怀疑我是特务啊!哈哈哈……其实啊,我就是一个画家,如果算的话。以前我开过一家公司,手里有点积蓄,后来发生了一点变故,我就把公司转手拍卖了。自己就一个人出来在这个世间瞎逛,原本想可以散散心的,可越散就越感觉到迷茫,有一段时间甚至都感觉活着都没有了意义。这时候我在一座城市遇到了一位行脚僧,他已经用双脚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是这位僧人点开了我的心结。然后我就发愿,要拜八十一座寺庙,要画八十一张唐卡。”

  “这么说,你是幸福的。”

  “是啊!我是幸福的。在这路上,我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位点我开悟的苦行僧,也许,他才算是真正拥有大幸福的人吧!”

  那天,我请了西夏去我家吃饭。笑笑见到西夏很高兴,一直陪在西夏的身边。老爷子也很高兴,又亲自炒了一桌子好菜,而且,他和西夏都喝醉了。喝醉后的西夏哭了,他哭着告诉老爷子,他走这几千里路,拜这几十座庙,画这几十幅画,是为了给一个姑娘赎罪,也是为了救赎他自己。他说,好多年前,有一个姑娘为他挡了一刀……

  故乡的春节还是那样地热闹,但我感觉今年的年味儿要更足一些。从大年初一开始,我就一直蹲在家里,我需要找一个专业的设计人员来设计西夏的这条画廊,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可我发到网上的招聘信息都几天了,还是没有任何的回应,考虑到这大过年的,大家都去过年了吧!父亲每天都带着笑笑去走亲访友,回来时笑笑总是能装好些红包回来,父亲开玩笑说:“这些年净给别人家小孩压岁钱了,我们家笑笑今年总算给姥爷挣了一次回头钱儿!”母亲最近一段时间迷上了扭秧歌,天天去看,还认识了一帮子老姐妹,她说等过完春节,她也要去参加秧歌队。家里每天都有客人来,我一个人感觉招待不过来,总是会喊母亲回来,惹得她将我好一顿抱怨。

  大年初五那天,家里一天都没来客人。父亲和母亲吃完早饭就带着笑笑出门去看秧歌了,我一个人待在家里美美睡了一觉。我醒来时已经到了下午的四点多钟,父亲他们还没回来。我洗了一把脸,打开电视拿了一瓶饮料坐到沙发上。电视上正在播出《爱情保卫战》,涂老师正在分析一个两地分居的案例,涂老师讲:“爱情是需要养料需要付出的。就像时间,就像工作,就像事业。你们面对的就是舍弃和选择的问题。刚才这位先生提到你花掉了多少钱的事。但是个人认为,爱情付出得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金钱,这就像一句话说的,凡是钱能办得到的事都不是难事,凡是钱能买得到的东西都不是值钱的东西。爱情最需要的是时间和滋养,这也是一份事业,而且是一个男人一生的事业。你们两地工作怎么呢?相隔太远怎么呢?异地相思又怎么呢?既然你们相信着爱情,难道还害怕考验吗……”

  这时,我的电话就响了。我看是个陌生号码,以为是我发出的招聘广告有人来应聘了。便接通电话漫不经心地喂了一声,可电话那头的声音却惊喜地叫我跳了起来。

  “喂,子鱼姐,我是黒木日!”

  我的蹦跳撒了我手中的饮料,我激动地问:“黒木日?你们过年好吗?魏老,祁老爹还有二丫头他们都好吧?”

  黒木日的话语很平缓,没有一丝过春节的喜悦感:“子鱼姐,我有事路过张掖,顺道来看看你,可你给我的地址不对。”

  “木日,我父母搬家了,我也是回来后才知道的,那你现在在哪里呢?我过来接你。”

  “我在市医院的门口。”

  “你在那里等着,十几分钟我就能过来。”

  ……

  我接到黒木日时,他正坐在马路边抽着烟。但令我诧异地是,他抽的竟然是祁老爹的旱烟袋。

  我以为祁老爹也来了,还跟他开玩笑说:“木日,怎么又断烟呢?姐今天给你表现两条子好的,你说,你想要啥牌子的?”

  可黒木日却凄惨地一笑,对我说:“子鱼姐,我把纸烟戒了,现在我抽祁老爹的旱烟袋。”我看到了他一脸的疲惫和风尘,原本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迷了一半,我看到,他很累。

  “那祁老爹呢?这旱烟袋可是他的宝贝,可以说是烟不离身。他上厕所去了吗?”

  “祁老爹……祁老爹去世了!”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怎么会?我们分手也才短短地几个月,我的脑袋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但看黒木日的表情又不像是在跟我开玩笑:“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前,狗剩子越狱了,除夕那天他跑了回来,白天他没敢进寨子,晚上十二点,等寨子里的人守完岁,祭拜完祖宗都睡着之后,他闯进了我干爹祁老汉的家,将祁老爹倒挂在屋梁上整整一夜,还将二丫头和他的奶奶也绑了手捆在了柱子上。第二天早上,狗剩子抢了祁老爹的白石枣猎枪逃进了山里。等狗剩子走后,二丫头磨断了捆在他手上的麻绳,跑到山上来叫我。等我和师父赶过去将祁老爹从屋梁上放下来时,老爹已经不行了,没等到下午,老爹就去世了。去世前,老爹将祁家寨的长老之位传给了我,我拜他做了干爹,老爹就是看着我给他磕头时笑着走的。”黒木日将身上的大皮袄裹了裹,接着说,“我在老爹的灵前发了誓,并以祁家寨长老的名义发出了忠义令,召回了祁家寨所有的壮士。我们所有人连夜就进了山,但那天夜里山里下了雪,雪盖住了狗剩子逃跑的所有踪迹,最后我们多方打听,狗剩子可能是逃往新疆了。所以,我们就分成了几波人陆续赶往新疆。我们这一波人是赶往瓜洲的。”

  “我们先回家吧!回家再说,其他的兄弟们呢?”

  “他们先赶过去了,我在张掖下了车,过来看看你跟笑笑。”

  “走,我们赶紧回家。”

  我背起黑木日的帆布包带着他往家里走去。一个冬天都没怎么下雪,这时天空却突然飘起雪来,而且雪越下越大,雪花压低了天幕,迫使天色都暗了下去。我想,笑笑和她爷爷们现在也都回家了吧!

  5.

  黑木日在第二天天未亮就悄悄地走了,我们都不知道。他走时,我们都还睡着,一直到我们起床母亲做好早餐,我去叫他吃早餐时才发现他早走了。为此,母亲责怪了我许久,说我怠慢了我们家的恩人。其实我也难受了好久,心里一直担心他们的安危。

  我是在元宵节前接到了缘师傅的电话的,那天母亲硬扯着我去街上看社火,她说有八架社火要齐聚到广场上表演,还要斗狮舞龙,于是我就跟着她去了。笑笑最近跟着父亲迷上了书法,一大早父亲就带她去文具店购买文房四宝去了。

  我和母亲从家里出来,尽管有太阳从鼓楼顶上冒出了头,但天气还是很冷的,我围着棉围脖还感觉耳朵被冻得发疼。我们走完了仿古街,正要过大十字时,我的电话就响了。我掏出电话一看,是普救寺打来的,心里一阵激动,赶紧压通接听键,就听到了了缘小师傅的声音:“喂!是子鱼施主吗?”

  “是我,你是了缘师傅吧?”

  “喂!是子鱼施主吗?喂!喂!喂!能听到吗?”

  “我能听到,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了缘师傅。”

  “喂!哦,这下我听到了,我们寺院的这部电话信号不好。我给你说,我师父传来话了,他现在在金顶上的神仙台修行,我把你的情况给他说了一下,他说你还要找他的话,就叫我带你过来。”

  “真的吗?什么时候?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只要你方便,我们随时都能够过去的。”

  “那好,那好,我今天晚上就去赶火车,尽快赶到普救寺,你等我啊!”

  “哦,好的,这次过来你从沥水县坐车过来要比较近一点啊!我明天下午到山下去接你。”

  “哦!不用接了了缘师傅,我自己来吧!”

  “喂!喂!喂……”他那边的电话又听不清了,“咔”地一声,电话挂了,好在要说的我们都说清楚了。

  接完电话,我撒腿往家里跑,母亲问我怎么呢?我告诉她我有急事,需要出门几天,叫她今天自己去看社火,可母亲听说我又要出远门,于是也不想去看了,也跟着我往家赶去。

  6.

  我是第二天下午赶到沥县县城的,到县城下车时天空又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雪花。一出车站我就直接打车赶往了普救寺,大概两个小时后,我就赶到了太子雪山的脚下,这时候雪已经下大了,了缘师傅果然等在进山的路口处,他牵了两匹马,将马儿藏在山口的一座山神庙屋檐下。而他自己却披着一件旧蓑衣站在大雪中,雪花已经快将他盖住了。

  了缘师傅看我下了车,赶紧迎了上来,迎上来他就解了他的蓑衣披在我的身上,说:“雪下的太大,子鱼施主,请赶快将这件蓑衣披上。你一路上赶来辛苦了。”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土黄僧衣,我赶紧将蓑衣递还给他说:“这么大的雪,你穿的那么单薄,赶紧将蓑衣穿上。你看我穿的这么厚的。”我给他展示着我厚实的羽绒服,“我这衣服是防水的,下雨都湿不透的。”了缘见推辞不过,于是又重新将蓑衣披在身上,我对他说,“你太客气了,这么大老远的还劳烦你来接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不都是应该的嘛!”于是他过去牵来了马,对我说,“我从牧民那里借了两匹马,骑上能走的快点。我们赶紧走吧!快一点,赶天黑我们就能赶到寺里。”

  雪越下越大,几乎迷了前面的路,远处的太子雪山都在雪幕中隐藏了山影。幸亏这两匹马儿自己认识路,不用去控制,它们已经一前一后向雪幕中奔去。

  那天夜里,我们歇在了普救寺里。第二天早早起来时,雪已经停了,告别了方丈,我们便从普救寺的后崖上了山。了缘背了一个很大的包袱走在我前面,他的那个包袱里背了一袋小米、半袋面粉、一点盐巴,还有一些干透的蔬菜,所以那个包袱很沉,但他还用一根木棍拉着我。我本来是想自己走的,但山路很滑,不去抓他的木棍时反倒惹得他频频回头,分了他的心,所以也就抓着木棍的这端任他牵着我走。

  我们上了山崖便拐进了一条山谷,山谷中乱石密布,有一条冰河静静地躺在乱石当中,但冰河的大部分已经被昨夜下的雪给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只在大石底下显出了冰河的面目来。

  了缘说:“我们必须小心点,现在大雪封了山,山谷中的碎石都被雪给盖住了,必须要确定脚下踩实了,不然容易把脚陷进石缝里,你就跟着我的脚印走,我知道旧路的,这样安全点,如果崴了脚今天我们就到不了金顶了。”

  我答应着他,小心地踩着他的脚印前行,所以我们走的很慢。就这样,我们沿着山谷一直往上走,两边是红色的沙质岩形成的峭壁,空气很冷,我的鼻头都感觉冻硬了,要时不时地用手去捂才能缓过劲儿来,幸亏前天出门时母亲为我准备了一副棉耳套我戴着,要不然我的耳朵早就被冻掉了。了缘今天也戴了一顶羊毛制的毡帽,要不然他那光头真不禁冻的。

  大概快到中午时,我们走到了一座山峰的下面。了缘说:“如果大雪不封山的话,我们会走的快点。”

  我对他笑了笑说:“我感觉这已经够快的了,如果叫我一个人走,就算是不下雪我也走不了这许多的路。”

  了缘听出我是在夸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笑着,脸都红了。我问他:“了缘师父,我们现在快走到太子雪山了吧!”

  他笑了笑,对我说:“太子雪山早就过去了,我们顺着山谷走,已经远远地绕开了它,再往前面走一点,我们就能走到山谷的尽头了,那里有一条上山的路,顺着那条路,我们就能爬到金顶上的卧龙坡上。上了卧龙坡,就能远远地看到太子雪山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我们跟前的这座山峰,对了缘和尚说:“我还以为这就是太子雪山呢!”

  “这不是,这座山峰叫显佛崖。师父说在很早的时候,这座山崖叫马真人崖,传说曾有一位姓马的道士在这座山崖上修行,后来在山崖的岩石上显现出了一尊佛祖的影像被马真人看到了,他就爬上山崖去看,却看到佛祖的眼中渗出了水珠。马真人于是从此开悟,由道入佛,并且励志要为这座山崖上显现出来的石佛修一座石窟。”说到这儿,了缘用力地指着石崖上的一处石窟说,“就是那儿,旁边的那个小石窟就是马真人当年修行的山洞。”

  我顺着了缘的手指看去,果然在崖壁的半中腰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个石窟,两个石窟之间是一段中空,有岩石断裂的凹槽。了缘说:“那两个石窟以前是相连的,但08年的那次地震震塌了它们之间的一段石阶,所以现在过不去了。但师父说,过两年等他化到足够的善款了,要在那里重新修一条悬空的桥,将两座石窟连接起来。”

  “哦,那两个石窟你进去过吗?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在那段石阶没断的时候我进去过,那时候师父的一位好友宝莲法师在那里修行,我去给宝莲法师送过粮食。那个小石窟里除了宝莲师父的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之外,就是一座铺着单薄被褥的石床了。那个大石窟里有一座大的石床,石床上供奉着那座山崖上显现出的佛祖像。当年马真人请了一个手艺高超的石匠将整座佛像从山岩上凿了下来,然后在佛祖显圣的地方凿了一座石窟,并将佛像供奉在了里面。”

  “你真的见过这尊佛像?”

  “见过啊!佛像现在就在那石窟里,如果天气好的话,我们勉强还可以爬上去,我背上一块木板,在两座石窟之间撘个踏板,我们就可以过去拜拜佛祖了。可现在不敢上去,沾了雪的石阶是很滑的。”

  我抬头望了望山崖上的洞窟,咽了一口吐沫。说实话,从下面看那两个石窟,我都感觉到有点晕,更不要说爬上去了。于是我对了缘说:“这个事儿有机会了再说,我们先赶路吧!”

  从显佛崖过来走了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到了山谷的尽头。山谷的尽头是一块雪白色的大石,它和周围被盖了雪的群峰融入到了一起,不是我们走到它跟前的话,我还真不会注意到它。了缘说,这块石头叫入关石,因为要去金顶的话,必须要从它下面的石阶上上去。我们绕过入关石,踏上了它下面的石阶,虽然这些石阶有入关石的遮挡没有落上积雪,但石头上的水雾却使这些石阶结上了一层滑溜溜地薄冰,反倒不好攀爬了。幸好了缘有他自己的办法,他从山崖上掰下几大块干土疙瘩来,然后摔碎在了那些台阶上,也幸好那些台阶不是很长,所以我们很快的就走完了那段湿滑的台阶,进入了一道石头裂缝。那道裂缝不是太宽,只能容许一个人通过,如果来人稍胖一点的话,可能就得侧身了。裂缝上面,用枯枝和枯蒿子搭了上盖,所以光线有点暗,但很快的,我们就来到了“不二法门”前。

  所谓的“不二法门”,其实是安置在这道石壁裂缝中的一扇木板门,门上题着一副对联,对联的具体内容现在我忘了,但它的横批上书着四个大字,我记得,就是“不二法门”。

  了缘来到门前,伸手拍了拍门板,门板的响声在石道里显的格外地响,这响声惊动了门里的一条狗,因为我听到狗吠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那声音在石缝里很大,而且我听出那条狗来的很快,几乎是一下子就挡在了木板门的后面。了缘听到狗吠声,喊了一声:“阿黄,别叫了。”那狗听到了缘的声音果然住了犬吠声,而换成了“吱吱吱”地喜悦之声了。

  等了好一会儿,才从门里就传出了一句苍老的问讯:“无量寿佛,请问山外的客人是借宿还是拜佛?”

  了缘听到门里有人问讯,回答道:“仙长,我是了缘和尚,来给你们送粮食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瘦小的道人来,他戴着一顶羊毛小帽,穿着一件厚厚的大开襟棉衣,腿上穿的也是一件老旧的厚棉裤。但他的脚上却穿着一双单皂鞋。他的脸白白净净地,没有一根胡须,只是岁月的痕迹让他的脸看起来有点苍老罢了。

  那道士打开门,了缘刚要给我们做相互介绍,门内就窜出了一条大黄狗,那狗直窜到我的身边,一口就咬住了我的小腿。我被吓得“哇哇”大叫,看那狗的架势,好像要吃掉我的腿似得。了缘眼疾脚快,一脚踢在了黄狗的肚子上,那狗发出一声惨叫,松开我的腿“吱吱吱”地叫着跑进门里去了。了缘赶紧卷起我的裤管查看伤势,还好,幸亏我穿的比较厚,那狗只在我的腿上留下了几颗深深的牙印,并未咬破皮肤,但这也够疼得,在接下来的两天,我看到它就会老远地躲开。

  来给我们开门的是张真人,一个在金顶上待了十年的修行人。了缘查看了我的伤势,确定没事之后,我们就跟着张真人进了不二法门。门内还是一道石缝,其实也是刚才那道石缝的延续,只不过进了门后的石缝一下子陡峭起来,极速地向上面攀去,所以剩下的这一段石缝是凿了石阶的。站在石阶下抬头向上望去,便看到了一团椭圆形的天空盖在两块岩石的上面,真的有一种一团乾坤的意思。张真人关好门,便带着我们向石阶上走去。

  7.

  卧龙坪上靠着金顶的石壁修建了几间石屋子,张真人和他的师父谢道长住在里面。

  我原本以为慧空和尚也住在那几间石屋里,爬上石阶,我便向着其中一间敞开门的石屋冲去,但那条大黄狗却又冲了上来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又吓得躲在了了缘和尚的身后。这时我听到那间石屋里传出了一个声音:“南山,南山!”(原来张真人的道号是南山。)张真人朝着石屋答应了一声,这时那个声音又说,“你把黄狗拴起来,以免咬伤了客人。”

  张真人又答应一声,便跑过去牵了狗脖子上的项圈去把它拴起来。我看狗被控制住了,于是便又冲向了那间说话人的石屋。我是以为慧空和尚就在那间石屋里修行的,可冲进去时,却见一个老人盘腿坐在土炕上。

  他看我突然从门里跑了进来,于是微笑着点点头对我打了声招呼。我愣住了,因为眼前坐在炕上的是一位老人:他微微有点发胖,头上的白发有点稀疏,露出了紫红色的头皮。他穿着一件大襟联的白汗衫,背上披着一件厚棉衣,腿上那件浮肿的黑色棉裤让他盘着的腿有点松散。

  我太冒失了,都鲁莽到失了礼貌,于是赶紧给炕上的老人微微弯了腰赔礼道:“恕弟子冒昧,打扰了仙长静修,弟子韩子鱼来此寻找慧空师傅解惑。”

  那老人“哈哈”一笑说:“不必拘礼,赶紧请坐,恕老汉我腿脚不便不能下地来给姑娘斟茶了,其实你要过来这事儿,慧空早就告诉我了。”

  了缘这时候跟着张真人从屋里走了进来,他已经将包袱放在了石屋后的灶房中。我站起来给张真人打着招呼,他赶紧还了一礼道:“子鱼姑娘快快请坐,待贫道为你煮一杯热茶暖暖身子,你们先跟我师父说说话。”说着他就又出去了。

  了缘这时候才给我介绍道:“子鱼姑娘,这位是谢道长。谢道长是张真人的师父。”

  我又站起来给谢道长行礼道:“谢道长好!”

  谢道长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说:“姑娘,不必多礼了。”

  张真人这时候进来了,他抱着十几根干松枝的劈柴,手里捏着一把干松针叶子。他将屋里石壁下的一个红泥小火炉搬到了石屋中央,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他手里的那一把干松针,并将干松针缓慢地放置在火炉里,待松针窜出了火苗,他才小心地将几根纤细的松枝摆在了火苗上,待这些小枝也烧起来后,他才将那些劈柴塞进了火炉里。松枝的劈柴有带有松油的,所以生火是比较容易的,而且烧起来火势是非常旺的。火烧起来后,屋里很快就有了暖意,不过松枝燃烧的柴烟很点大,但那烟里带着松脂的香味儿,倒还能忍受的住。看火苗窜了起来,张真人将一个被烟完全薰黑的水壶挂在了火炉的上面,水壶里装满了水。

  谢道长在了缘跟前问着话,打听着普救寺里的一些情况。了缘一一给他说着,突然话锋一转就说:“谢师父,方丈希望您能下山来到庙里来住。方丈说您的年纪大了,现在腿脚又不方便,山上冷,他怕您的关节炎会更加严重。”

  “呵呵呵,劳烦方丈费心了。了缘师傅,麻烦你回去给方丈捎个话,就说我老了,性情懒惰了,想在山里图个清静。这里有南山照顾我,叫他不要再牵挂我。”说完,他揉了揉膝盖接着问,“布善师父现在还好吗?”

  了缘回答:“布善师父去年又走了,他说不习惯庙里的嘈杂,我听方丈说他去了双子山那边的苇塘。”

  “哦,看来他也是一个自由惯了的人,和我是一样的,在庙里待不住的。”

  这时火炉上的水开了,张真人从一个箱子里取出几个大碗放上茶叶,给我们都冲了茶。我看那茶里漂着几段绿色的松针,以为是张真人不小心将松针打落在了水中,正要去捞,张真人却说:“子鱼姑娘,这是我刚采的松针煮的松针茶,你尝尝看能喝的惯吗?”

  我笑了,轻轻尝了一口,茶里有一股淡淡地松香味儿,于是很惊奇地问他:“这松针还能煮茶喝呀,味道很清,我还是第一次喝呢?”

  谢道长听了,笑着说:“松针不但能煮茶喝,还能做菜吃。有些日子,我们就是靠吃松针过活的。”说到这儿,谢道长又对了缘说,“了缘,你这次背面粉了吗?”

  “背了,谢师父,我还带了一袋小米和一点盐巴。”

  “哦,那好,回头你给我们留点盐巴就成了,把面粉和小米全部给你师父带过去,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应该多吃一点细粮。”谢道长喝了一口茶,又接着说,“你这次上来什么时候回去?”

  了缘说:“师父腿脚不便,这个冬天又比较冷,方丈说过完年山里可能就更冷了。所以我打算留在山上照顾师父,等到明年夏天看能不能下山还说不定了。”

  “这样也好,前几天慧空的粮食吃完了,全靠吃松针度日,可那几天山上总在下雪,粮食送不上去。前天天气晴朗,崖道上的雪都化了,南山才上去给慧空师父送了一点洋芋。他说慧空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他咳得更厉害了。你留在上面照顾他也好。”

  我听到谢道长说起了慧空,便插嘴道:“慧空师父不在这里住吗?”

  谢道长说:“哦,他不在这里,他住在金顶上的神仙台,你从这里出去就能看到。”

  听说在这里能够看的到神仙台,我便起身给谢道长打了一声招呼出了石屋。了缘也跟我走了出来。

  卧龙坡其实就是山顶的一方平地,它的东西两面都是几十丈深的悬崖,它的南面就是我们刚才攀爬上来的那道石缝,石缝的出口处一座大石台,那道裂缝在石台上形成了一个天井,要上卧龙坡,就必须走那条天井石阶。卧龙坡的北面是一面陡峭的崖壁,谢道长他们的石屋,就是靠着那道岩壁建造而成的。石屋的下面是一块土坝,大概有两三亩的地方,那也是谢道长他们的菜园子。了缘说,谢道长和南山道长将卧龙坡上的土都铲到了那个土坝里,以便保证叫土坝里有足够厚实的土地来种植粮食,所以卧龙坡上其它的地方就只剩青灰色的石台了。而神仙台,就在石屋后面的那道崖壁上面。了缘抬头指给我看,我顺着他的手指就看到悬崖的半壁上有几棵大松围在一起。了缘说,那就是神仙台,他的师父慧空和尚就住在那大松后面的岩洞里。看着座落在那么高的崖壁上的神仙台,我有点兴奋,因为我终于找到了他——了缘的慧空师父;我也有点担心,因为我站在卧龙坡上,看不到一条通向神仙台的路;我也有点心疼,心疼他一个人在这么冷的冬天独自住在那么高的岩洞里,更何况,他还身有残疾……

  那条黄狗看到我,又开始叫了,它被南山道长拴在了石屋边的一棵松树上。我肯定是被它吓坏了,以至于听到它的犬吠声时,眼泪又止不住地涌出来了。

  8.

  上神仙台时已经是我们到卧龙坡的第三天了,前两天天气一直不好,昨天中午还飘了一阵雪花,所以谢道长一直不让我们出发。今天早晨起来,一大早的,露骨山那边就透出了一个大太阳,一直晒到将近中午的时候,石壁上的石头都有了热量,谢道长拄着拐杖从门里出来,眯着眼看了看天,然后说:“今天天热,石道上的冰溜估计都晒干了,吃罢午饭你们就上山去吧!”说完他又进屋去了。我抬头望了望山顶上的神仙台,今天山里有云,深蓝色的天空下,云朵显得很白,它们飘散在山脊上,隐藏了山顶的神仙台。

  我们的午饭还是煮洋芋,这已经是我上卧龙坡吃的第五顿煮洋芋了。我感叹着他们的清贫,可了缘悄悄地对我说:“如果顿顿能吃到煮洋芋那就算是改善了,如果没有客人的话,他们最多一天就吃一顿煮洋芋,有时候几天也不吃,就靠一点夏天晒干的野菜叶子熬粥喝。山上的地薄,种不了太多粮食,所以他们必须尽量省着点吃。”

  听了缘这么说,我在心里偷偷算了一下账,估计我来的这几天,吃掉了他们半个月的口粮,于是心里不忍起来。了缘说话时声音尽管很轻,但还是被张真人听到了,于是他便笑着对我说:“子鱼姑娘,你不要听了缘胡说,我们的口粮虽然是粗淡了些,但却很充足。每年土坝里产的洋芋要装两地窖了,我们还会种一些蔬菜的。”张真人看我不信,于是带我们从石屋前的台阶上下到土坝里,揭开了一块薄石板。石板下是一个洞口,那洞里果然还藏着满满一窖的洋芋。张真人说,“土坝的深处全是石板,所以菜窖是挖不深的,所以这窖是我用石块箍起来的,箍好后,再在外壁上拍上土,就能够贮藏洋芋了。”

  我夸着他的能干,他说:“我是在农村长大的,这些活计小时候是经常帮大人们做的,所以现在干起来也并不生疏。”

  吃饭时,我端了一碟我亲自做的松针菜。那天谢道长说慧空有段时间是靠松针活命的,我便想尝尝他用来维持生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味道?于是我问谢道长松针是否可以入菜,他说可以,并让张真人给我讲了制作的方法。

  今天早晨早早地起来我就去采摘松针了,可我采摘的松针有点老,煮了好久还是有点咯牙,而且带着很重的苦涩。做好后我端过去叫谢道长尝了一口。他咬了几根,咧了咧嘴“哈哈哈”地笑了,然后用筷子指了一下碟子说:“刚煮的松针是要在淡盐水中拔一拔苦味儿的,在盐水中泡一泡,隔个夜再吃,就不太苦了。而且现在的松针都是陈年的老叶儿,只适合拿来泡茶或者入药,要吃菜的话,还是三月里的嫩叶儿比较好。”说完,谢道长又夹了几根放在嘴里嚼着,嚼了一会又说,“不过我觉得这味很好,人老了就总感觉嘴里淡着没味道,这厚重的苦味儿倒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听谢道长这么说,我对他笑了,又忍着苦涩夹了几根松针放到嘴里嚼着。这时候张真人进来了,他给谢道长端来了几个冒着热气的洋芋。说实话,最为谢道长的徒弟,张真人真的做到了“忠孝”二字。谢道长瘫痪五年了,他照顾了谢道长五年,这五年间,除了简单的挪动谢道长可以自己拄着拐杖完成外,上厕所等等地都要张真人背着他去完成,这样的孝心,在当今的社会,可能好多的儿子对他们的父亲都没有做到。

  谢道长吃了一个洋芋,又就了两根我煮的松针菜,他招呼着我们赶紧一起来吃。我等待着了缘和张真人进来一起吃饭,于是谢道长也不吃了,只是又夹了几根松针在嘴里嚼着。我坐到他旁边,替他捶着腿。我听了缘说,谢道长的这两条腿曾经是能踢得断胳膊般粗的硬树的,可现在,关节炎却让他失去了最基本的走路能力。了缘和张真人都还没有进来,他们还在炉子上烧了一点小米粥。谢道长看我给他捶着腿,便给我说:“我的这关节炎就是曾经在神仙台得的。冬天的神仙台太冷,那里是待不住的,那里的风很硬。可年前慧空要上神仙台时我却劝不住他,我叫他等到来年的春风刮着暖和了再上去,可他就是不听。我原本以为这小子冬天会冻得下来,可没想到他在上面待着连一丝动静也没有。他的定力要比我的强很多啊!看来他的禅是坐成了。”

  这时,了缘和张真人又端着一瓦盆洋芋进来了,了缘的手里还端着一小碟酱油。

  想到慧空,再看到谢道长他们如此清苦的生活,我便问谢道长:“道长,修行就一定得吃苦吗?”

  谢道长说:“是的,受苦是修行的必要条件。要修行,就必须先远离人烟去受苦,当从苦中感悟出心中的甜味儿时,才能算步入了修行的门道。”说到这儿,谢道长用筷子指了指小碟中的酱油又说,“其实修行就像搁在这碗中的酱油一样,发酵酱油时,只有发酵的粮食臭到一定程度,才能出好油。”说到这儿,谢道长又剥了一个洋芋,蘸一点碟子里的酱油咬了一口。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蘸一点碟里的酱油,咬一口煮熟的洋芋,笑了,却不小心烫了我的门牙,哈哈哈……

  9.

  上神仙台的路隐藏在最后一座石屋的背后,这条路的开头是一段四十多米长的铁链,铁链顺着崖面垂下来。了缘斜背着他的布包袱拽着铁链就上去了,然后招手示意我跟上来。我看了看来送我的张真人,他对我笑了笑说:“上去吧!路不太远的。”于是跟他告了别,我就跟了上去。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接下来的一段路却更加地吓人:我和了缘手脚并用,手指和脚趾死死地扒住倾斜度在七十度以上的悬崖上,崖壁上还不停地有水渗出来,这些水都结了冰,偷偷地藏在悬崖的阴影里,所以有些地方,崖面上滑溜溜的。而且这段路上没有铁链。我根本不敢往下看,只有不停地爬着,免得多想会掉下去。爬了大约三百米,我们到了一处废弃的岩洞里,这个岩洞有点坍塌,里面的石床已被滑落的碎石完全掩埋,但好歹我们有了一个可以稍稍坐下来休息的地方。我问了缘还有多远,他用手指了指藏在白云深处的那个崖顶说:“还要两个小时。”我吐了吐舌头,真的想不明白张真人说的“路不太远”是鼓励还是实情?休息完,然后我们就接着开始爬一段更加陡峭的崖壁,这段横在崖壁上的路,勉强只有十五厘米,我趴在崖壁上,感觉这点路就只能放的下我的脚,而我的身后,却是一道万丈悬崖。这样爬了大概一百米的时候,在我的前面,齐我肚子的高度,崖壁上突然凸出了一块鱼背形的石头。我看了缘用双手抓着上面的岩缝,只有脚尖够得着下面的小路,他几乎是悬空着过了那段距离。我要哭了,我的腿已经因为筋疲力尽和恐惧而开始发抖了,偷眼看了看我的身后,我背后的万丈深渊好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在吸引着我的身子,我哭了,很丢人地哭了。仿佛感觉心里的那道防线会一下子马上奔溃。

  这时,了缘说话了,他还是微笑着淡淡地说:“子鱼姑娘,你不要去看下面,也不要去想下面。其实对危险的清醒认识能够使人全神贯注,你想想师父,他只有一支胳膊,腿脚和腰肢都不方便,但他却还是爬过了这段悬崖。你不要想太多,只当是在走一条平常路就可以了。”听了了缘的话,我减轻了对危险的紧张感,心里慢慢地又鼓足了勇气,于是我也缓缓地过了那段鱼背凸起。从那里过去后,剩下的路就感觉平顺多了,虽然脚下的小路还是只有十五厘米的石台,但崖壁上再也没有遇到凸起,整个脚都可以踏实地踩在石道上,那种踏实,感觉就是一种幸福。在快要接近崖顶的时候,我们就钻进了白云,但这时候的路已经算得上是阳关大道了。因为小路的两旁伸出了很多古松的根须可以作为抓手,所以,这段路我们走的很快。

  终于踏在了神仙台的平地上,我激动地蹦跳了起来。了缘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捶打着他的小腿肌肉。正在我们休息的时候,我就看到一个蒙着面纱的僧人从岩壁旁的古松背后拐了出来。他显得很清瘦,穿着单薄的青灰色僧袍,他走了过来,左腿有点跛,背也有点驼。神仙台上的风吹动着他失了左臂的袖筒,使他显得更加的孤独。但他的眼睛却炯炯有神,那双眼睛,我感觉很熟悉。不知道他那张神秘的面纱下,藏着的是否是我的爱人?

  10.

  神仙台,其实就是金顶上的一小块平地,它处于岩壁最上边的半悬崖上,平地周围长满了高大的松树。从神仙台到金顶崖最上面的峰顶,却还要一百多米的距离。我曾经站在卧龙坡上看过金顶的峰顶,刚劲的石崖顶上生长着那么一小片松树林。但从神仙台到峰顶却没有直通的路,必须要从卧龙坡下山,绕道在山峰的另一侧才能上山。谢道长说那边的山势要稍微缓一点。我没有登上金顶顶峰的征服欲望,所以也没有详细地打问到那边的路,我只要上得了神仙台就可以了,因为那里,才藏着我的牵挂。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不知第一个隐居到神仙台的隐士是如何找到那块地方的?

  神仙台的岩壁上一并凿着两个岩洞,一大一小,大的叫母洞,小的叫子洞,和起来叫做子母洞。所以,有着神仙台的这处崖壁也叫做子母崖。

  现在,我就坐在神仙台那个较大的岩洞——母洞里喝着了缘为我们煮的松针茶和慧空聊着天,慧空缓缓地给我讲述着这个岩洞的由来:“神仙台上,很早的一位隐士在岩壁上凿了一个岩洞在里面修行。后来,神仙台上又上来了一位比丘尼(女修士),第一位隐士就把自己原来的岩洞让给了这位比丘尼自己住在古松上搭建的一个鸟巢里。这位比丘尼不忍心,就从隐士让给她的岩洞里搬了出来,住在了隐士搭建鸟巢的这棵古松下的一个木庵中。于是隐士就决心在原来的岩洞旁再凿一个大岩洞供这位比丘尼修行居住。寒来署往,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春秋,尽管隐士日夜不停地工作,但由于神仙台的冬季太过于漫长,住在木庵中的比丘尼终于经不住严寒的摧残生病仙去了。来年,当春风再一次地吹暖了金顶的峰峦,当崖壁上的野山李再一次开出满树的白花时,修士的岩洞终于凿好。新的岩洞要比旧的岩洞大上三倍,可是,当暖暖的春风将崖壁上李子花的香味送到隐士的鼻子中时,他却满目凄凉。一切如故,可那座破旧的木庵下却再也没了比丘尼的身影,他看着新凿成的岩洞,两眼含满了泪水。他责怪着自己的执著,责怪着自己心中所坚信的那个道。新岩洞虽然凿成,但隐士却不愿再多看它一眼,他流着两行泪水重新爬上他建在树上的巢,席地而坐,面对着西方。他似乎悟到了,其实真正的道一直就在他的身边,在他住的树下的那间木庵中,在他面前的那些群山中,在他鼻子中送来的香气中。这一切都其实在他的身边,在他生命的每一分钟,只是,他把自己的心,关在了笼中。最后,面对映红了群山的落日,隐士含着眼泪闭上了眼睛。”

  “这个隐士和这位比丘尼都是可怜的人。你们来这里修行,就是谢道长、张真人还有你,你们难道都是为了悟这个道的?”

  “怎么?你能懂得这个隐士的道?”

  “怎么不懂?根据你刚才的讲述,这位隐士最后悟出的道不就只有一个词语吗?”

  “哪个?”

  “珍惜!”

  慧空听我说出“珍惜”两个字,放下了他手中的茶杯,双手抓住脖子上的一串念珠数起佛珠来。数了一会儿,他说:“是的,隐士悟出的道就是珍惜,珍惜当下。”

  “你们修的,也是这个道吗?”

  “不知道,但我确定不是的。因为每个人的道是不同的,所以他最后的开悟也是不同的,这和我们的生命有关。”

  “那你的道呢?”

  “我还没有开悟,又怎会知道我的道呢?”

  “那我倒建议你学一学这位隐士的道。其实我觉得他的道挺好的,也许这也是我的道。”

  “如果这样,那我要祝贺施主了,能看到自己的道的人是幸福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幸福的呢?我的幸福早在几年前就被一个人给毁了。”

  “施主说的这个人是杨默寒吧?”

  “怎么?你也知道杨默寒?或者,你本来就是杨默寒?”

  “哈哈哈,施主见笑了!其实在你上次去过普救寺之后,方丈就派人通知了我,他问我见还是不见。我说‘见于不见其实都在那里,但见,总能了了施主的一桩善缘吧!’所以,就叫让了缘带施主过来了。施主现在问我是不是杨默寒,那么是还是不是呢?”说到这儿,慧空停了一下,又数了数他手中的念珠才接着说,“其实,是与不是,无非都在施主的心中。这就要看施主怎样才能得到自在呢?如果你觉得放下是一种自在,那我就并非杨默寒;如果施主觉得牵挂是一种自在,那我就算是你所寻的杨默寒了……其实,是与不是对于施主,老僧还不就是那天空中的明月,纵然它寄存着从古至今千种的相思,还不都是那般的虚幻。对于世人,月还是月,它并非相思本身,我们又何必执念于一人一事呢?”

  了缘又来为我们添茶了,他一直在慧空生活起居的那间子洞里给我们煮着茶。在了缘添茶的空隙,我抬头看了看母洞顶端的岩壁。在母洞的岩壁上,绘制着佛像和菩萨像,也绘制了很多幅佛教故事。这些绘画,是慧空在神仙台悟道时所绘,已经绘制了小半个洞壁。其中有一幅朝圣图画的很是奇怪:有一个和尚在向佛祖问道,但这个和尚却没有面孔。我以为是洞里的光线暗我没有看清楚,于是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那幅画跟前细看。的确,那个和尚没有面孔,但他的脸上却滑下了两行眼泪,而佛祖,却正在给这个没有面孔却流着泪的和尚讲着道。

  慧空也放下了茶杯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他的背还是驼着,我看他拄着拐杖的手有点颤抖,于是便接了他的拐杖搀住了他的右臂,用力托住了他的身躯:是的,当他站直身躯时,他的个头和默寒一般无二,那个高度我太熟悉了,那是我靠着默寒肩膀的高度。那只手也是我熟悉的温度,手指还是那样的修长。默寒曾经总是用他的右手牵我,他说用右手牵我,能够离我的心脏更近。可是,感觉毕竟只是感觉,感觉根本不能说明或者证明什么,那条最能证明默寒身份的左臂,现在却只剩一条空荡荡的袖筒,只剩一袖筒冷冷的寒风。

  我哭了,哭的很纯粹也很突然,我哭慧空也哭我的默寒。哭了一阵,我才对慧空说:“法师,你是信佛的,在佛的世界里是无所不知的,那么,我想问法师,如何才能把握你爱的人?”

  慧空从我的手中抽出了他的右臂,靠着石壁又席地坐了下来。他的腰肢已经病的很严重了,根本站不了太久。我真想不明白这么半壁的画像,他是如何一点一点地画成的?看他席地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于是我又赶紧拿来他的坐垫叫他坐上。他很抱歉地对我一笑,坐稳后才对我说:“子鱼施主,你问的这个问题其实智慧之师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就问过佛祖,我佛说: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法师,你是这般睿智。那我想请教你:如果我的有情人依然不再,那我又该如何做这快乐的事?那么我这又算是缘还是劫呢?”

  慧空笑了,他微微一笑接着说:“万法皆生,偶然的相遇,暮然的回首,都注定了彼此的一生,在眼光交汇的那一刹那,在缘份生起的那一瞬间,其实已经灭空了。其实,一个人要得自在,就必须放下。”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中一下子滋生出火气来了,便不受控制地对他嚷道:“放下,放下,放下。你总叫我放下。你以为放下就那般得轻松?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找了你这么多年,今天终于找到了,可你却总叫我放下。”我的眼泪又出来了,但我的情绪却还不受控制,“我曾经问你,问你是否愿意做我一生的伴侣。你告诉我,除非死别,活着今生将永不分离。可现在呢?你总叫我放下,放下,你放下了吗?”

  我感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打住了话头。尽管我的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着,但我知道,我不应该冲着慧空法师吼。慧空法师也不再说话,他微微闭了眼,又开始数他的佛珠。我感觉到了尴尬,于是便止住了哭声轻轻哼唱起了一首情歌——《那一世》。慧空法师也轻轻念起了一首诗: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法师,你说人是为了活着还是为了轮回?我翻越了十万大山前来寻你,你说我来又是为了什么?说真得,如果在轮回中我再也找不到你,那我情愿舍弃轮回,没有你的轮回,我要了又有何用?”

  听我说话了,慧空法师也睁开了眼睛,他说:“你说的这个问题,其实我也解答不了。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无常和死,但我终究没有想明白。说真得,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悟道还是在变傻?”

  听他这么说,我又笑了,于是又对他说:“你不敢承认自己是默寒,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废人?是因为你觉得我爱你是在意你的长相吗?在来时的路上,我就在心里默默发誓,这次一定要带你回去,那怕你变成了一瓶骨灰,我也要带你回去,我也要带你回家。我希望你能将面纱摘下来,我要你真实地面对着我说。”

  他犹豫了好久,也闭着眼睛思考了好久,才轻轻地解下了他的面纱。

  说真的,尽管我有很强大的心理准备,但当他在取下面纱的一霎那,我还是被惊呆了。那是一个怎样的面孔呀?他的脸上纵横交错着很多条疤痕,那些疤痕,有些泛着血红色,有些泛着皱裂的甲痕,而且那些伤痕都很宽,好像是被硬生生地撕裂过的。他的嘴巴也变了形,在左边的嘴角处失了一块儿肉,开着一道口子。我又哭了,我哭得很心疼,一个人该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才能承受心上人的这些伤痛。

  我站起身,想要去抚摸那张残破的脸,想要去拥抱那颗破损的脑袋。但他伸出手阻止了我,又轻轻地戴上了他的面纱。

  “我要带你走!不管你是不是默寒!”我说。

  他还是微笑着,他说:“施主你是金铜佛像,而我却是泥塑的菩萨,看似你我都在同一座佛堂里,但是我们真得不一样。”他拨了一下佛珠又解释道,“我说的不是我所遭遇的不幸。其实,对于我所遭遇的一切,我都已经通达,生与死,苦难和苍老,本来就都蕴涵在每一个人的体内,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与之遭逢。所以这没有什么可悲伤的。至于发生在你朋友身上的事,确实很不幸,但我希望你能看开。因为那是他的路,那是他的选择,那不是你的选择,我们只对自己选择的路有责任,这对所有人都一样,我们担负不起别人选择的路,也担负不起别人路上的责任。所以,这世间充满着遗憾。”

  “如果这世上没有这么多的遗憾该有多好啊!”

  “这怎么可能,遗憾对于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谁都避免不了。你看《西游记》中,孙悟空有通天的本领,自称‘齐天大圣’,还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能够看得清过去未来,可西天路上,不还有一个肉眼凡胎的玄奘法师处处为难他吗?所以啊,我们一定要看开,一切看开就好了。”

  说到这儿,慧空法师端起茶杯递给我,我接过茶杯感叹道:“真希望这世上有后悔药可以买,真希望命运给每个人一条可以重新来过的机会。”

  慧空法师笑了,他笑着对我说:“呵呵呵,子鱼施主,你太逗了……不过真得,想想这生活中还真是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退路,所以我们都要勇敢地向前走。不过说真的,如果生活中真有退路这东西,那我也想退回去,不再做我这个和尚。”

  这时,了缘又进来了,他进来后对着慧空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道:“师父,要变天了,估计夜里又会下雪。”

  慧空也撑着拐杖站了起来,他隔着山崖边的古松望了望天空对了缘说:“送子鱼施主下山吧!”

  我也站起身来,自语道:“为什么天空总在我悲伤的时候下雪?”

  慧空法师以为我在问他,于是答道:“冬天就要过去,天空要留下点记忆。”

  见他在对我说话,于是我又问他:“那过几天还下不下雪?”

  他说:“不要只盯着这一场雪而错过了这个季节。”说完,他叫开始不停地咳嗽。

  了缘说:“只要一变天,师父的咳病就犯了。”

  我跟着了缘走上了神仙台,走了几步,再一次坚定地回头对他说:“只要你叫我留下来,哪怕神仙台永远都在下雪,哪怕我再也回不了人间,我也愿意留下来。只要你肯对我说一个字。”

  听我说完,慧空法师最后对我笑了笑,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身去就不再看我一眼,只是久久地望着远处的群山。

  后 记

  慧空法师:看着子鱼跟着了缘过了悬崖上的那个鱼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它“唰唰唰”地滚落我丑陋的脸颊。是啊!正如子鱼所说,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退路。我哭了,这是我这些年哭的第一场,原谅我佛祖。世人都说有遗憾,可又有谁能明白,这世上最大的遗憾,其实就是连一声再见,也不能站在你的面前好好对你说。我佛慈悲,如果您能给每个人都给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那么弟子不敢有太大的奢求,我只希望您给我一次机会,叫我能站在子鱼的面前,跟她好好地说一声:再见!(夏至,在白昼最长的那天,慧空法师由于肺癌晚期不治,圆寂,时年,32岁。)

  子鱼:西夏的画展如期举行,当我看过他所有的作品之后,终于明白他要将此次画展命名为“救赎”的含义了。来年冬,西夏陪着我又上了卧龙坡,可谢道长告诉我,慧空法师已于夏至圆寂……我们告别了谢道长和张真人要下山时,谢道长给了我一幅字画,他说这是慧空法师临终时前一天写的,叫了缘留在他那里,等我再来时捎给我,权当是一个纪念。我和西夏展开那幅字画,只见上面用两行苍劲的大字写着:三生有幸遇见你,纵使悲凉也是情。

  今天,当我收拾书房时,又在书架上翻出了那幅字画,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但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当年在神仙台上告别时,慧空法师最后的那个转身到底有多难!(全文完)

  2017年6月25日夜凌晨4点,第三次结稿于渭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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