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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说一声再见(中 2)

时间:2017/7/14 作者: 杨牧寒 热度: 33605
  第八章

  1。

  那一夜的事情到现在我已记不大清楚了,到现在想起,只觉得月亮大的吓人,又好像没有月亮,而我仿佛是在梦里,又好像醒着,一切都是那么地朦朦胧胧,也许到现在,我还在梦里吧!

  我真的惊叹那些老人的力量,因为那天夜里,他们真的割完了蒙蒙家的那一大片麦子,这也许就是到现在我还在怀疑自己是在梦里的原因吧!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快接近中午,太阳已经路过了窗口压低了屋檐,一阵好听的鸟鸣声在窗外的一树夹竹桃上跳着。我坐起身向窗外看,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我喊了一声蒙蒙,从厨房里传来了一句脆生生地应答声。

  蒙蒙在厨房里做着午饭,听到我喊她,便举着一双面手从我睡的那间屋子里跑了进来。

  “子鱼阿姨,你醒了?”

  “嗯,家里就你一个人吗?奶奶和黒木日呢?”

  “奶奶和黒木日去给孙奶奶帮着割麦子去了,他们天刚亮就走了。奶奶叫我中午把饭做好了给他们送到地里去,他们再不回家吃午饭了。我准备做好饭再叫你了。”

  “我睡过头了!你先去擀面,我洗把脸过来帮你。”

  “好的!”

  蒙蒙又跑去厨房了。我起床后,到夹竹桃树下的水缸里舀了一马勺凉水准备去洗脸,却惊飞了树上那只鸣叫的大鸟。我的眼睛一直跟随着那只鸟落到了屋后的大桑树上,直到洗完脸,那只大鸟还在我的心里鸣叫着。

  我走进厨房,问蒙蒙:“那是一只什么鸟?”

  “哪只?”

  “就是刚才在夹竹桃树上唱歌的那只。”

  “哦,那只啊!那是一只老鬼。”

  “老鬼?叫声这么好听的,怎么有这么恐怖的名字?”

  “听说这老鬼,是最聪明的一种鸟。叫声不但好听,有人养在笼中加以训练,还会说人话,鬼机灵鬼机灵的,所以人们叫它老鬼。”蒙蒙转过头冲我笑了笑,接着说,“这几年来山里捉老鬼的人很多,以前我还以为他们是捕去吃肉呢,后来村长说,那些人捕老鬼是回去卖钱的,一只能卖好几百呢!只可惜我们不知道该卖到哪里,不然我们早就发财了。”说完这话,蒙蒙又非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完又接着说,“就是能卖出去,我也不能捉的,以前老鬼多的像起了群的麻雀,一帮一帮的,可现在已经很少见那么多的了。”

  蒙蒙炒了一盘青辣椒,拌了凉面,我们正坐在屋里吃着午饭时,司家爷从门口走了进来。

  “司家爷,我们家的饭刚熟,您吃一碗昂?”蒙蒙站起来问司家爷,我也赶紧站起身给他让着座。

  “不吃了,现在忙着顾不上。杨四爷今天早上过世了,我来找你奶奶,叫她给杨四爷缝制套老衣。另外看能叫黒木日跑趟首阳山吗?叫他去请一请他师傅——魏先生,叫魏先生来给四爷定个坟穴。”

  “我奶奶和黑木日一起床就早早地去给孙奶奶帮着割麦子去了。”

  “哦,既然这样,那我就下山找他们一趟。”

  司家爷转身要走,蒙蒙又叫住了他:“司家爷,我去叫他们吧!我跑起来快点,顺便我给孙奶奶送点午饭,您也在这里吃点。”

  说罢,蒙蒙就去厨房里装了一饭盒凉面跑出了大门。

  我到厨房里给司家爷盛了一碗饭,边吃边问他:“杨四爷真的过世了吗?怎么这么突然,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司家爷就了一块辣椒说:“人这一辈子,本来就像一盏灯,指不定哪天就会突然灭掉。四爷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灯灭了也算是个福气!”司家爷扒拉了一口饭接着说,“我们庄上的人都知道那年四爷一家除了他自己,全都遭了匪患,四爷为此哭瞎了眼睛,但我们不知道他爹是怎么被杀的,四爷也从来不提那天他下山看到的事情。四爷爱喝酒,逢酒必醉,醉后就哭吼,说‘他害死了爹’。这么多年,这些苦他都埋在心里折磨着自己。昨天夜里,他给你讲了那天他下山时看到的事情,讲了就证明他把这事想开了,心里的那个结也解开了,解开了一辈子的结,他就轻松地去了。”司家爷吃完最后一口面,接着说,“不过四爷说了一辈子话,从来没说过一句闲话,他昨天晚上给你说了那么多,又不知道他要告诉你个什么呢?他这人啊,一辈子神叨叨地,说话也不说清楚,什么话都说个半糊涂地。我总劝他,说就说透彻,要不就别说,可他却又总说‘说话不能说透,要自己去悟,人这一辈子,其实都在梦里,只有去悟,悟到了,梦才就醒了;说话和活人一样,悟到了,话就入人心了’。”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蓝布包放到桌子上,“这里面包着我家老婆子为我做寿衣准备的布,老了,都得预备着。可这四娃子没预备,就先用我的吧!”司家爷站起身出了篱笆门,要下坡了又转身叮嘱我,“等蒙蒙奶奶来了你叫她赶紧做,衣服裁好了先别缝针,这老四早硬着穿不上了,等衣服穿好了再合缝。另外叫黒木日来杨四爷家一趟,我再靠咐他一下。”说完,他才背了左手急急地走下坡去,那只空荡荡的右臂被他拉在后面,远远地,像一面迎风飘动的战旗。

  2。

  黒木日吃饭时给他师父——魏先生打了个电话。我们不知道魏先生给他说了什么,吃完饭他就急急地去了杨四爷家。

  黒木日走后不久,老太太就为杨四爷赶制起老衣来了。我看她从柜子里抬出一个小箱子,打开,里面整齐地装着一套服装设计师才齐备的工具。

  看我精细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说:“年轻时我学过裁缝,跟着蒙蒙爷爷过来时他给我买了一架缝纫机,早些时候我能为村里的人做做衣服,乡亲们看情况给我个针线钱,也能勉强度日,靠这个我把蒙蒙的爸爸拉扯大了。后来都就不做衣服了,只有一些老人的寿衣才会交给我做,也挣不了几个钱,所以也就干脆不再收钱,权当是为乡亲们出一份力了。我老了,在大事上帮不了忙,就在这些小事上出出力。”

  说话间,老太太已经在那块布料上画好了线,那把大刃剪刀在她手上也仿佛活了过来,像一条张了利齿的蛟龙撕裂了暗黑的乌云,随着蛟龙的撕扯,那块青黑色的布料就被分成了不规则的几块。裁好布料后,老太太掀开了土炕跟前的一块花塑料油布,一台保养的崭新地“飞人牌”脚踏锋刃机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也有一台“飞人牌”的脚踏缝纫机。母亲是不会缝制衣服的,那台机子是父亲买来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就像现在人们礼物会送花送戒指是一样的。但是,我同样不能理解他们那一代人将劳动工具送给爱人当礼物的这种行为,但我也真感动于父亲那一代人的朴实,因为我记得母亲是很喜欢那件礼物的,在她收到缝纫机的那天晚上,她还给我们全家包了顿肉馅饺子。虽然直到后来,母亲都没有在那台缝纫机上制作出一件衣服(最多也就是给我缝制了几个沙包,为父亲缝补了几双袜子而已),但我知道母亲是满足的。直到后来搬家时父亲再次把缝纫机当破烂卖掉,母亲也都是心疼的。不过说实话,缝纫机的脚踏板是很好玩的,小时候写作业时我就喜欢拿缝纫机当桌子。把缝纫机的铁头装进机架的肚子里,放上机板盖子,桌面光光地,那缝纫机就比学校里的书桌更像书桌了。写作业时抬张板凳坐在它跟前,随着思考问题的节奏用脚踩着缝纫机的踏板,没有刻意,只是下意识地踩着那个大铁轮子高速地运转……我总觉得,那样的运转能够安静我的心,活跃我的思维。现在看着老太太很有节奏地蹬起缝纫机的踏板,带动着那个大铁轮子高速地运转,我的记忆也被它转了进去。

  这时蒙蒙洗完锅进来了,她看我无聊,就叫我和她一起去屋后摘桑葚。老太太也叫我去,我想:可能是我的参观影响了老太太地发挥,她才打发我的。因为老太太已经缝错了一道缝,正用针挑呢?不过,摘桑葚可真的要比看缝衣服有趣的多,于是我就和蒙蒙相牵着去了屋后。

  桑树下还摆着黒木日昨天忘了收拾的那把躺椅,看着蒙蒙拿着一个塑料袋,几下就爬上了大桑树,我便在那把躺椅上坐了下来。桑树很大,几乎盖严了屋后的这片空地。有很多铁线虫(蒙蒙说那是野蚕)垂了丝线,挂在树枝上荡着秋千;知了在树梢上很聒噪地叫着,在炎炎的夏日,它们有点太“目中无人”。

  我正坐的舒坦,突然感觉有东西掉进了我的头发里,我以为是哪只遇了险的铁线虫子掉了下来,于是很害怕地赶忙用手拍打着,一拍,我的手掌上炸开了一片黑紫色,那些紫色当中泛着浓浓地果香味儿。于是我重新抬头,去看那密密麻麻挤压着枝头的桑葚,也不再等蒙蒙,自己小心地站在躺椅上,抬起身伸手摘下一大把生熟参半儿的桑葚放进嘴里一嚼,香味儿便从舌尖上弥漫开来,一直跟着汁水渗进了心里,融透了心扉……

  一个多小时后,老太太就做好了杨四爷的寿衣,重新包进那个蓝布包里准备送过去。蒙蒙说她跑的快,去替奶奶送过去,可老太太不让我们动那个蓝布包,她说那包不吉利,对我们不好,要亲自送过去的。我本来想相跟着她一起再去看一眼杨四爷,可老太太说我没结过婚,还是一个大姑娘家,去那里不好。所以我就打消了心里所有的念头,只是和蒙蒙站在院门口,看着老太太消失在了坡下的一片土崖下面。

  老太太走下缓坡时姿势的艰难和司家爷的很像,也许人老了都会是那样的吧!都会拱了身子,弯了腰,使劲地去亲近大地。

  想到司家爷,我就突然想起了他那只在风中舞动的像战旗一样的空右臂,便问蒙蒙:“司家爷的那只右臂是怎么没的?”

  蒙蒙说:“我听奶奶说,司家爷年轻时是很厉害的。他曾孤身赶过狼群,追过扰民的狐仙姑,还敢徒手抓长虫。”

  “长虫是什么东西?”

  “长虫就是你们说的蛇。”

  “我还以为是老虎呢!”

  “老虎我们叫大虫。以前山里是有的,可已经好多年不见它的踪迹了。”

  “徒手抓长虫的人我在电视上看到过。看他们抓起来也很简单的,只不过那个东西看起来背上不由地起鸡皮疙瘩,心里渗得慌。”

  “野地里的才渗人呢!你走在草丛里看不到它们,可走着走着却突然就出现在了你的眼前。它们往往还盘成一个大盘,白花花,肉嘟嘟地,听到草动的声音,它们就伸展开那长长的身子,从你的脚底下游走过去。胆子小的人一下子就能把魂儿吓丢。”

  “你别说了,我的脊背上冒冷气了。”

  “咯咯咯……前年我去野地里采野莓子,就碰到过一次,吓的我三天后脸还是青的,后来奶奶替我叫了魂儿才好的。”

  “那这长虫从你脚底下游走过去不咬人吗?”

  “只要你不动它就不会咬你。我奶奶说蛇只能看到运动的东西。”

  “它从你脚底下游过去还不能动?”

  “就是的,就算吓死这时候也不能动。”

  “那你们这里的蛇大吗?有多长?”

  “小的多,都像我的胳膊这么粗细,差不多有一根扁担长吧!大的就不多见了,但我奶奶说她见过一条像电线杆那么粗的。”

  “那是蟒蛇,在热带雨林里很常见的。”

  “你说的蟒蛇我知道,我在电视上也看到过。可我奶奶说她见到的那条长虫头上有角,像飞的一样在麦芒上游走。魏先生说那是蛟蛇,如果能渡劫的话就会飞升成龙。但我奶奶说见到那东西不好,因为她见到蛟蛇的那一年,我爷爷就从此再没了音讯,她成了寡妇。”

  “这是你奶奶编故事吓唬你了吧!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不会的,我奶奶从来也没有说过假话,更没有骗过我。她说见过那就一定是见过的。”

  “世上还真有长角的蛟蛇?真有点不可思议!”

  “子鱼阿姨,你见过磨盘大的癞蛤蟆吗?”

  “你吓人吧!哪有磨盘大的癞蛤蟆?”

  “有了,我就见过。在我们学校后面山坡下的松林里,有一口‘九眼泉’,泉里面就有一只那么大的呢!”

  “现在还有吗?”

  “还有了,而且它和黑小子还有一段故事呢!”

  “你给我讲讲是怎么会事。”

  “那一年黑木日家出事后,他奶奶疯了。黑木日不知从哪里听说吃七毒可治疯癫,而癞蛤蟆就属于七毒里的一种,所以黑木日就疯狂地捉癞蛤蟆。我听说他抓了很多,都装在他家院子里的一口荷花大缸里。这事被杨四爷听说了,叫上司家爷一起去劝说。他们到黑木日家里去,荷花缸里的好些癞蛤蟆都死了,院子里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儿。可那时候的黑木日也近乎疯了,根本听不进去杨四爷和司家爷的话。由于他前面抓的好些癞蛤蟆都死掉了,所以他就更疯狂地进行抓捕。可还没等黑木日凑够七毒的数量,他奶奶就出事走了。黑木日在家里睡了三天,杨四爷害怕黑木日也出事,那几天就一直在黑木日家里照看着他。第三天夜里,天上下起了大暴雨,那暴雨下的很大,仿佛要把天都下塌一样。第四天早上,黑木日还睡在炕上,杨四爷摸索着在给他们俩煮菜汤。这时院子里一声炸雷响起,吓翻了蹲在灶台前生火的杨四爷,惊醒了还在炕上迷糊的黑木日。炸雷过后,他们就听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落在了院子里。杨四爷赶紧往火炕跟前挪,这时他听到黑木日叫他站着别动,可杨四爷老了反应慢,还向前挪动着脚步,一下子就被什么东西给绊翻在了地上。杨四爷看不见,可他的记性很好,凡是他走过的路,走一次他就能记住路上的每一处坑洼,他不知道刚才还平整的地面怎么会突然多了一方磨盘,就赶紧问黑木日是什么东西。黑木日的声音都颤抖了,他告诉杨四爷是一只大蛤蟆。杨四爷不信,伸手去摸,就摸到了一方磨盘,那蛤蟆身上的癞疤子像石头一般坚硬。黑木日当时吓傻了,他浑身颤抖,提起炕沿上放的一张木炕桌就要砸下去。杨四爷拦住了他,赶紧拉着黑木日从炕上下来,跪在了那只大蛤蟆跟前。黑木日说杨四爷替他说了很多好话,把他的铁嘴发挥到了极致,这期间,那只蛤蟆都睁着铜铃大的眼睛看他。但是杨四爷当时到底说了什么黑木日没给我们说过,反正最后那只蛤蟆就转身跳出了黑木日家的院子。黑木日手里举着一支点燃的檀香,和杨四爷跟着那只蛤蟆就一直翻山走到了学校后面松林里的‘九眼泉’跟前,然后那只蛤蟆就跳入‘九眼泉’不见了。”

  萌萌一口气讲完了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大概我当时的表情过于惊讶,萌萌看了我一眼接着说:“真的,子鱼阿姨,这事我们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我也是亲眼所见,那只大蛤蟆就是从我们家门前的坡地下爬过去的,慢悠悠地,爬几步,跳几步,它爬的很慢,但跳的很远,一下就能蹦出去好几米呢!但不管是爬还是跳,那蛤蟆都从容的很呢!”见我还不说话,萌萌又说,“你不信?你还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真的有呢!”

  “我信了,谁能不信萌萌呀!不过我还真想去看看。你等等,我去取照相机,我们现在就去。”

  3.

  天很热,太阳像一口火炉般炽烤着我们这些活在地上的蝼蚁一般的人类。我和蒙蒙虽然不断地将身子闪到树荫底下,可汗水依然渗透了我们的衬衫。我们大概走了有半个多小时,路上连一个行人也没碰到,旷野中又没有风,知了便叫的更加厉害。

  我盼风盼得久了心中就有点着急,于是便拉着蒙蒙跑下一道缓坡,钻进坡下的一片白杨树荫里再也不想动弹。

  坐在树荫里我就想:幸亏蒙蒙在我身边,可以借着说话的理由休息一下的,要是没有人,那我就得一直走着了: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走或不走都是没人管的,就感觉自己有点神经质起来,也许作为女人都有这个特性吧——明明没有人管,却非得找个借口才肯停下来休息,走路是这样,逛商场是这样,连活着也是这样。自己心里觉得好笑,嘴里便笑着发出声来。笑的蒙蒙有点莫名其妙,于是她也跟着我“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终于起风了,喝一口水,我们俩便钻出白杨树林,踩着风的步点儿,翻过了一座山梁。

  站在山梁上,就能够看的清那座小学校了。

  小学校还在对面的一座山梁上,蒙蒙说,从我们站的地方走过去,就必须先下到山梁下的山谷中,然后沿着山谷中的小路上去,就能到达小学校门前的青石台阶跟前了。

  我取出照相机,将整个山岭都装进了镜头里面。我拍下了对面山梁上学校门前的两棵大松树;我拍下了像蛇一样盘旋在对面山梁上的白色小路;我拍下了学校后面松林上空盘旋的一只苍鹰;我拍下了坐在山梁上一脸汗渍满脸惊恐的蒙蒙;我拍下了……我拍下了很多,拍下了我的思念,拍下了我的心情。那条对面山梁上盘旋的白色小路,曾经印下了默寒多少的脚步;学校后面的松林中,曾经装满了多少默寒和孩子们的笑声;学校门前的大松下,曾经站立过多少次默寒的身影……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在了。那条小路,那片树林,那道台阶,那棵古松,还有那只飞翔的雄鹰,以及我面前的这些山山水水,你们可都还记得,记得有个叫默寒的年轻人曾经来过?

  我收拾好相机,除了这些山的影像,其它的我什么都带不走了,带不走了,我恐怕连我自己都带不走了!只是,在这片山水中,我是个陌生人,陌生的连一段记忆也没有。可是这片陌生,却活生生地带走了我这一生最心爱的一个人……

  山下的树荫中,爬上来两个若隐若现的老人,前面的一个老人没有右臂,那半截空荡荡的袖子像一架被遗忘的秋千,在老人的胸前荡漾。

  “是司家爷。”蒙蒙说。

  “是的,是他,这么大热的天不知他干啥去了?”

  “我们等着他上来了问一下。”

  “好吧!我们也坐一坐,山顶上的风凉快得多。顺便你给我讲讲司家爷的那只断臂。”

  “给你水,子鱼阿姨!”我接过水壶,“司家爷年轻时是很厉害的,我给你说过,他是敢徒手抓长虫的。事情出在1980年左右,我奶奶说有一年村子里来了两个收购长虫的外地人,他们给的价钱很高。一条稍微大一点的长虫就能卖两三块,如果大的,他们能给八块到十块的价。由于这个原因,村子里的好多年轻人都上山去抓长虫,一时间,周围山上的长虫被抓了个干净,人们便都带着干粮进了深山。可时间不长,进山的人都跑了出来,出来的人说:长虫围攻了他们在山里住的窝棚,有四五个年轻人被咬了,还有一个没救过来。四五天后,当所有进山的人都出来后,却还不见司家爷的影子,最后一个出山的年轻人说,在长虫围攻了窝棚之后,他看到司家爷跟着一条大蛇的踪迹向深山里去了。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司家爷还没有从山里出来,村里的人认为他可能在山里遭遇了不测,村长决定带七八个年轻人进山去给他收尸。可就在村长要带人出发的那天早晨,从林中的雾气中撞出一个血人来,那个血人看到村长他们就晕了过去。大家赶紧将这血人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于是大家就看到了司家爷苍白如纸的面孔。司家爷被救起后,在家里躺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大家就又看到了在闲话中心谝闲传的司家爷,可是他的精神已经大不如前,眼里失了从前那股子犀利的光,和那股子犀利的光一起失去的,还有司家爷的半截右臂。好多人都问过他关于断臂得事情,可是他从来也不说。也许只有过世了的杨四爷才知道事情得真像,因为他们两个是无话不谈的老伙计,可现在,如果司家爷不说,那就真得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我们说着话,就看到了在树丛夹裹得狭窄的小道上努力爬上来的两个老人。我看不太清他们的表情,但那两颗脑袋上花白如雪的头发却惹眼得很,尤其在太阳地照射下,那些银发都发出光来。

  待他们走到跟前,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司家爷对另一个老人说:“喜儿爸,你看那儿坐着得好像是子鱼老师吧!”

  那个老人也停了步,扶住身边的一株灌木枝抬头看了看说:“我不认识子鱼老师,只是这么大热的天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司家爷,你们二老干什么去呢?”我向他们打招呼。

  “我到后山沟请了一下喜儿爷,让他给杨四爷吹个唢呐。”我这时才看到那位老人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子,想来那布袋里装得应该就是唢呐了。

  两位老人互相扶持着终于到了我们身边的浓荫里。司家爷穿着一件白汗衫,已经被汗水打湿了脊背。喜儿爷穿着一件绿色得旧军装,汗水也印湿了绿军装的衣领。坐下来后,司家爷又对喜儿爷说:“到底是老了,就这几十里山路咱们都歇了四次了,却才走到这里,要搁以前,这些时间我差不多一个来回还要喝个罐罐茶了!”

  喜儿爷笑着说道:“你以为你是骟羊的庖子再不老了,还说以前,你咋不说你娃以前一夜不回家,第二天还要耕二分地了。”

  司家爷偷偷捣了喜儿爷一下,说:“娃娃们都在了,你个老山羊胡说得啥嘛?”然后对蒙蒙说,“蒙蒙,你的水壶里再有水吗?给我们喝点。”

  “有了,还多着了。”蒙蒙给司家爷递过水壶,司家爷“咕嘟咕嘟”地灌了一气,又递给眨巴着眼望着水壶的喜儿爷。

  喜儿爷接过水壶摇了摇说:“这水也不多了,给娃娃们留下吧!”说着就给蒙蒙递过了水壶,蒙蒙没有接,对他说:“你喝吧阿爷,我们要下山去了,到那边的九眼泉了我们再灌。”喜儿爷于是舔了一下嘴唇,将水壶倒置在嘴上一口气喝光了水壶里的水,然后抱歉地对我们笑笑。

  “你们要到哪里去了?”司家爷问蒙蒙。

  “子鱼阿姨想到旧学校去看看,我就带她过来了。”蒙蒙说。

  “哦,那就赶紧去,赶天黑了就赶紧回来。这一路上也没个人家的,迟了不安全。”

  “嗯,知道了。”

  我们动身了,喜儿爷将卷好的一支旱烟棒子递给司家爷,然后自己又卷了一棒子旱烟点上,他们也就动身了。

  走出了几步,我听喜儿爷小声问着司家爷:“这个子鱼老师是谁?”

  “你记得八年前默寒老师吗?他就是……”

  我转身去看他们,发现两位老人偷偷地转身看着我,他们看我也转身看着他们,于是对我远远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我和蒙蒙半跑着下了山梁,山下是一条峡谷,站在峡谷的边上向下看,有点晕,因为峡谷很深,峡谷两岸的岩壁又很陡峭,没有一条通往峡谷底部的路。而且谷中的溪水流的很急,冲的两岸的岩壁 “轰隆隆”地响。

  我站在几十米高的峡谷顶部,听着谷中击水拍打岩壁的声音。抬头看了看峡谷对面的山梁,开始犹豫,我们如何才能走到对面的山梁上去?

  于是我转身去看蒙蒙,却无意间瞟见我们刚才半跑下来的山梁,从这儿看也有点高,那夹在林荫中的小路,也有点陡。“现在,咱们怎么过到对岸去呢?”

  蒙蒙看出了我的迷茫,拉着我的手说:“那边有座桥了,我们从桥上过去。”

  我跟着蒙蒙来到了一丛茂密的灌木跟前,瞅了半天我才发现,在灌木茂密的枝叶后面,有一座联通着对岸的桥,只是这桥也太有点吓人了:桥是由一棵横长到峡谷对岸的大松树形成,离树身一米左右的半空中横拉着两根大棕绳做为过桥时的抓手。我们所处的峡谷这边,应该是树根得所在,粗大的树根一直爬满了大半个岩壁,那些灌木都生长在粗大的树根里。搭到对岸的树冠,好像又在对岸的岩壁上生出了根来,从这里望去,那些树冠在对岸的岩壁上又生出一片不小的林来。只是,再粗大的树冠,搭在这几十米高的峡谷两端,让我过去,我也觉得心惊胆寒。

  我战战兢兢地攀上了桥头这边的大树,脚还未放到桥面上腿就已经软了,再试了试荡在空中的绳索,我清楚地知道如果真上了桥面就再也下不来了,除非我能走到对岸去,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我又小心翼翼地退回到了岸上,再伸头看了看谷底的急流,心里不由地感觉到一阵后怕,很是发虚,沟槽子里都透出了一阵凉气,有一种不由自主地松弛感。

  我曾经读过美国作家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他在第五章《鹤之声》中写过一段他们爬华山上的大上方去拜访隐士的事儿,说由于恐惧他的腿有点发抖,最终不得不重新退回来的情节。当时我读时还有点轻视比尔,可现在想起才懂得有些地方并不是只有勇气就能去得的,生活也应该是如此的吧!

  蒙蒙过来又捏了捏我的手说:“子鱼阿姨,你别害怕。这桥很稳当的,你别向下看,抓住棕绳看着前面,一下子就过去了。现在我先走在前面,你跟在我得后面,你只是看着我的背就可以了,注意落稳脚步。默寒老师第一次来得时候也不敢走,走到后来他都不抓棕绳了,‘噔噔噔’几下就跑到对岸去了,他……”

  提到默寒,我的心里突然变得很难受,蒙蒙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于是便住了口不再说话。她只是默默地将背着的水壶带子紧了紧就上了木桥。我也像她一样,默默地紧了紧我背上的照相机带子也跟着她上了木桥。

  默寒啊!你可知道,我真地来了。我见到了你教过的学生,见到了你救过的孩子,现在我又走过了你也曾感到过害怕的独木桥。我真的希望,让刚才的那种害怕再强烈一些,我感觉这样得恐惧感能够拉近我和你的距离,虽然时隔八年,但是我和你感受到了同样的恐惧……默寒,我亲爱的人,你在天堂知道吗?知道我在想你吗?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桥,直到踩到对岸的泥土上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泪流满面。蒙蒙伸出手来扶我,并且伸手替我擦着眼泪:谢谢你,我可爱的孩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对不起,请你原谅老师的失态,我真的也不愿意。

  “子鱼阿姨,对不起!我不该……”

  我对她摇了摇头,一下子把她揽进了我的怀里,泪水又涌出了我的眼眶。

  上山的路是轻快的,那些盘旋在山梁上的小路仿佛自身带着翅膀,托着我们一会儿就到了那九级青石台阶的跟前。

  台阶虽有九级,但并不算太高。那些用青石雕凿的石阶,凿痕并不均匀,在那些深浅不一的凿痕里停留着好些新苔的踪迹。学校的大门锁着,红漆斑驳的木门顶端钉着一副大扣子,扣子上守着一个黄铜大锁。

  “学校门上的钥匙孙校长有,来的时候咱们忘了没跟孙奶奶要,钥匙孙校长肯定留家里了。”

  “现在怎么办?这么远的路已经过来了!”我推了一下厚重的木门,紧闭的木门裂出一条半尺宽的门缝来,我将眼睛贴到门缝上。门内,一个小型的黄土操场,操场边树着一副木制的篮球架,操场上长满了荒草,一种叫做灰条菜的野草几乎有一人多高,已经长成了林,那副破败的篮球架被荒草深深地包围在了里面。操场后是两排土坯房,房子已经有点塌败的迹象。

  我问蒙蒙:“你们以前的教室是哪间?”

  蒙蒙说:“是后面一排房子靠左边的那间,那是学前班和一、二年级的教室,靠右边的那间是三、四、五年级的教室,”蒙蒙也把眼睛贴到门缝上看了一眼接着说,“操场边靠左边的那间教室从中间隔开了,以前默寒老师和石头老师住着一间,一间是孙校长的办公室。靠右边的那间教室是我们的音乐和美术教室。”蒙蒙说完又贴着门缝朝里面看了一眼。

  “蒙蒙你先让一下,让我来拍张照。”

  蒙蒙斜了一下身子,替我使劲地推着门,我将照相机的镜头塞进门缝里面,调了几个方位拍了一些照片。

  “子鱼阿姨,学校后面有一个地方能够爬进去,我带你去。”

  听蒙蒙说有地方能够进得去,我赶紧叫她带我去,于是她牵着我的手拐了几个弯就转到了学校的后墙根跟前。在后墙根边上长着一棵老槐树,靠着老槐树的墙头上有一个很大的豁口,看来,这就是我们进入学校的路了。墙头上的豁口并不高,我估计那个豁口就只和我的胸部齐高,更何况还有老槐树做扶手。看来我能很轻易地从那里进去。我心里这样想着就将腿跨了过去。可蒙蒙却突然拉住了我,并对我说:“子鱼阿姨你先等等,小心邪麻!”

  我停了脚步,看了一眼槐树和墙根之间生长的一丛野草,“不就是一堆野草吗?这有什么可小心地?”

  可蒙蒙却从地上捡了一根粗长的树枝站到老远抽打着那丛野草,边抽打边给我说:“这种草叫做邪麻,有毒,浑身长满着毛绒绒地小刺,人一碰那些刺就会扎进肉里,能叫人疼到发晕,而且被扎的皮肤还会起疹子。”

  “就那么一簇野草,有那么玄乎?”

  “这可是真的,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都是受过它的教训的。”

  听蒙蒙这么说,于是我也捡了一根粗树枝和她一起敲打着这邪乎的毒草,“那万一被扎了该怎么办?这可是有毒的呀!”

  “用艾蒿草擦,”说着蒙蒙就伸手在我们敲打的邪麻草边摘了一棵草,我被吓了一跳,“这就是艾蒿草,它和邪麻草是长在一起地,有邪麻草的地方就会生长艾蒿草。”

  我很新奇地接过蒙蒙手中的草,仔细辨认了一番,但在我看来两种草好像长的都差不多,只不过艾蒿草要白嫩一些,邪麻草的绿要黑一些。只不过这两种完全不同地草却相生相克地长在一起,还确实叫人觉得神奇。

  打倒邪麻草后,我和萌萌就翻进了墙头。墙头里是两间茅厕,但由于废弃太久已经坍塌。茅厕虽然已经坍塌,但那股刺鼻地味道却还充斥在空气里。

  学校里靠墙根一带长满了半人多高的野草,我和萌萌甩开棍子扫开一条小路来到了学校的院子里。学校并不是太大,就像旧时大户人家的院子。和我在门缝里看到的一样,土坯房共有四间,分为前后两排。后面的两间教室,靠右边那间的屋顶已经塌了,太阳从屋顶坍塌地缺口里照射进去,滋养着教室地面上生长的一簇簇野草,看来这间教室已经废弃;靠左边的那间教室门锁着,但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我看到里面堆满了旧式的桌子和板凳,看来这间教室除了做仓库,也近乎快要废弃。面对着如此的破败,我的心里又不好受起来,因为,我的男人曾经在这里付出过心血,而且,这算是他一生的心血。

  我和蒙蒙都没有说话,我们都沉默着。我默默地举起照相机拍下了这一张张惨败地景象。过去的记忆已经无法复原,回忆已经不可能弥补过去,那些逝去的岁月啊,你留下的伤,终将要用我余生的心血和泪水去舔舐了!

  我们又来到了前面的教室跟前,很惊讶地,右边的那间教室竟然没有上锁。推开门,屋子里已经没有一点教室的影子。一尊慈祥地菩萨像端坐在一方莲花台上,她看着我,用她那双智慧、慈祥、怜爱、吉祥地眼睛看着我。我闭住了眼睛,一滴泪滚落在我脚下的尘埃之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或许我哭得并不应该,或者我哭得还不合适宜,但是,我就是哭了。我放下了手中的照相机,不再顾及身边的蒙蒙,我哭了,此时地我,就像一个三两岁的孩子找不到了妈妈,咧着嘴巴,滚着泪水,抽噎着声音,用袖子擦拭着顺着泪水一起滚落地伤心和委屈。

  左边的那间屋子和右边的那间屋子一样,都被装饰成了庙宇。左边曾经做为校长办公室的屋子里供奉着武圣关老爷,默寒和石头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里虽然并没有供奉神像,但也在墙上题写着几个大字“明德圣君老爷神位”,前面依然摆着供桌等什……

  该回去了,跑了一路,走了一路,我没想到这就是我要探寻的源头。这是什么源头啊?我的默寒,你又在哪里?我知道,墙上题写的那几个字不是你,你也不愿在那里,如果你一定在这座破学校里,那我相信,你也一定是在那副已经风化了的木制篮球架上。因为那里,才是你曾经留下过欢笑的地方,因为那里,才是见证过你足迹的地方。可是,你不还是那一阵风,那一阵惹我伤心地风。

  我们要走了,我擦干泪水,最后一次举起照相机想给这小屋留一张影,可是就在闪光灯闪动的一瞬间,我竟然在那布满灰尘的墙上看到了几行蝇头小字。于是凑近了再看,便看到了一首题写在墙壁上的词:

  清平乐 渭水放歌

  叹世间,终为知己,几人能够。翻云覆雨孔方兄,总输他,深恩负尽。

  问人生,不免凄凉,词赋谁作,试看杜少陵消瘦,但愿得,河清人寿。

  十年来,寒窗难揠,为谁而忧。泪痕莫使青衫湿,言不尽,心魂相守。

  泪水淹没了我的心。是的,这是默寒的笔迹,这首词是默寒曾经最喜欢的其中一首,他曾说过,这首《清平乐》是他的恩师所作,他还给这首词谱了曲,曾在校园里的九龙图前,伴着夕阳,抱着吉他,扯着他那嘶哑的喉咙不止一次地对我唱过,那个调子,我现在还能想起……

  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一首古老的歌从我的嘴里唱出来,苍凉,豪放,凄迷……

  “但愿得,河清人寿……”

  是啊,“河清人寿”,这是默寒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我愿天下间,都能够“河清人寿”。

  4.

  山里的天黑地很快,我和蒙蒙要下学校这边的山梁时,太阳还斜倚在远处的山尖尖上,可下了山,过了桥,天色就开始暗了下来。

  山里的路是寂静地,连鸟雀都不知去了哪里的归处,周围连一只都没有。眼看着天就快要黑透,可没想到下山时只用了20多分钟的路现在我们都走了将近有一小时了可我们却还在半山腰。我累了,斜倚了路边的一棵树休息,为了防止自己从陡峭的山坡上滑下去,我抱着那棵我斜倚的树。蒙蒙也找了一棵树,双腿叉开了骑坐在了树干下面,我们都没有说话,这种沉默加速了山中黑暗地蔓延,很快地,我和蒙蒙互相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了。山里是彻底得黑了,可是我们俩还各自抱了一棵树,斜倚在山坡上。

  我发现,这人啊,不管是爬山还是走路,如果你一旦放弃了坚持也就很难再坚持了。现在我们俩都不想再起来,虽然在心里也鼓励了自己很多次,可过了好久,我们却还是骑坐在那棵树上。

  从我们坐的地方望过去,能够看得见对面山梁上学校门前的那两棵古松,因为那两棵古松高大地树冠衬托在暗灰色的天幕中,像两团黑色的云。除了那两棵古松,其它的一切都隐没在了黑暗之中,我知道,关于这种隐没,将从此不会在我的思念当中出现。虽然如此,但对面的那些不堪却也抽空了我所有的心力,我的心有点痛,好像一切地美好都碎了。我真不知道,为了那片残破,默寒和石头他们值吗?但是如果不值,那么我又该到哪里去寻找我的默寒?

  真想找块平坦的地方躺下来,真想像这片大山一样理所应当地躺下,可在这陡峭地山腰,在这异乡的土地上,我所有的愿望都只是一种痴想。我把心丢了,原来我还以为我是丢在了这块异乡的土地上,可现在我才知道,在这里,我什么也找不到。

  我想喝口水,幻想如果现在能喝一口水的话,我就会马上站起来爬山,而且能一口气爬到山顶。但我知道这么荒唐地想法连我自己都会逗笑的,因为在我们看完学校以后,我再也没有了去看那口九眼泉的好奇了,就和蒙蒙直接下了山。我没想到自己现在竟然能够想到要喝一口水?

  蒙蒙站起身过来拉我,我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我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好像山里的黑暗抽光了我所有的力量,连同这些力量一起被抽光的,还有我的热量,因为我感觉到了冷,而且冷地发抖。

  蒙蒙拉着我的手松开了,她按了一下我的额头说:“子鱼阿姨,子鱼阿姨你醒醒,你生病了,你的身上好烫。我们要赶紧走,你生病了。赶紧,快起来!”

  我下定决心站了起来,站了起来,蒙蒙拉着我的手向山顶攀爬,我很努力,虽然我几乎有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但我仍然很是努力。我看到山口了,因为山口上的天幕出现了颜色。我看到月亮了,月亮虽然没有昨天晚上得圆,但仍然扯出了一地的亮光。山开始有了颜色,树也有了颜色,夜里的风也有了颜色。天空没有星星,夜色很静,静得寂寞,寂寞如我的心。

  在要出山口时,我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山顶上,是黒木日,他来接我们了,我倒在了地上……

  5.

  夜里,我的身上忽冷忽热,折腾了一宿,可苦坏了蒙蒙和老太太,幸好老太太给我灌了什么不知名的苦汤药,到天快亮时起了作用,我才沉沉地睡去。

  一觉睡到下午的两三点钟我才醒来,醒来就看到蒙蒙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捡着一篮子桑葚。

  蒙蒙看我醒来,高兴地跑过来,伸出她的小手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说:“已经不烧了,子鱼阿姨,你昨天染了风寒,夜里烧了一夜,可吓坏我跟奶奶了!”

  “对不起了,叫你们担了那么大的心。”

  “没有的吶!哪来的对不起了?你要这么说,叫我奶奶听到可又要骂我了。”说完,她吐了一下舌头。

  “怎么?奶奶骂你了?”

  “也没骂的,咯咯咯……奶奶就是怪我,天晚了不该带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这都是我不好,惹你挨骂了。”

  “看你说的,我们难道不是最好的朋友吗?”说到这里,蒙蒙扭头望了一眼门外,“我给你端饭去吧!你先洗一下,吃点饭就更有力气了。”说完蒙蒙就出去了。

  今天吃的是韭菜合子和稀饭,很香,我一口气就吃了三个,“你们吃过了吗?”

  “我们一早就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你能吃惯不?”

  “这韭菜合子烫得特别好吃,是你做的吗?”

  “这是我奶奶烫地,我烫得样子没这么好看。”

  “那你也够厉害的了,我就连个馒头自己都不会蒸。”

  “咯咯咯……”蒙蒙又笑了。

  正吃着饭,从门口突然闪进一个黑色脸膛地人来,把站在门口地蒙蒙吓了一跳。再看时,却是黑木日用桑葚抹黑了脸跳进来专门吓人了。蒙蒙冲过去朝黑木日的屁股上就是两脚,黒木日“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后,突然对我一本正经地说:“子鱼姐,我跟你说个事儿!”

  我咬了一口的韭菜合子还不及下咽,听黒木日突然对我一认真,还差点噎我一下,于是赶紧喝一口稀饭压住噎劲儿问他:“什么事儿?”

  “在杨四爷的丧事上,我见到了一个人,他说他见过杨老师。”说完他一脸惊喜地看着我,而我却没有反应过来。

  “杨老师?哪个杨老师?”

  “就是默寒老师啊!杨默寒老师!”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不都见过他吗?红窑村的人应该都见过他吧?”

  “我是说,最近见过,这个人他说他最近见过默寒老师的!”

  我懵了,脑袋上好像被谁打了一棒子,耳朵一时间竟听不见任何声音,头脑中发出电流穿过广播得“吱吱”声,身体也好像一下子浸透了凉水站在了寒风中,不由地发起抖来。一行泪水滑过了我的脸颊,那声音在我听来来却也不亚于九寨长瀑落地得动静。

  我放下碗站起身来:“谁说的?带我去找他!”

  “朱八说的,我把他带过来了,现在他就在门口蹲着了。”

  我们跑出院子,却并没有看到那个叫朱八的人。黒木日喊了一嗓子,却听到在屋后桑树的方向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应答声。

  我们找到了朱八,他人很清瘦,正站在屋子后面的大桑树底下吃着桑葚。看我们过来了,他便圪蹴在了大桑树的底下,黑木日走过去给他发了一根香烟,也圪蹴在他旁边说:“八哥,把你这次出门见到默寒老师的事儿再说一遍呗?”

  朱八好像有点不耐烦,斜斜地瞪着眼睛看了黑木日一眼说:“叫叔,我和你爸一起玩泥巴长大的,你竟然还叫我八哥?再说了,这个事儿今天我都给你讲了三遍了,你现在又把人拉到这里来讲,你当我是耍猴的了?”

  黑木日并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点燃了叼在嘴上的香烟,又把打火机凑到朱八跟前,朱八赶紧凑过头点着了香烟。黑木日把手里的半包香烟往朱八手里一拍说:“孝敬你朱八老人家的,现在能说了吧!”

  朱八看了一眼拍在自己手中的半包香烟,嘴一咧,在他那清瘦的脸上又笑出了一口黄牙,接着便讲起了他这次遇到默寒的事来:“这半年我们家一直不顺,不是家里人生病,就是家里养的鸡鸭出不了栏。那个婆烦啊!一个一个接上着匀匀个往医院跑着了;我媳妇刚出医院我爹又进去了,刚把我爹从医院接回来娃娃又是高烧。我就愁地呀!没办法想了我就到首阳山找魏先生算了算,魏先生一算说我欠着普救寺黄道人的一个愿没有还。回到家我就想;到底是什么愿尼?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我就问我爹看他许过愿吗,我爹也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说:那是我还没出生地那会儿,我爹领着大肚子地我娘在阳洼仡佬里晒太阳,这时碰到了从终南山回来的黄道人,黄道人预言我娘会生个带把儿地小子。我爹就开玩笑着说,如果我娘生的是小子就给道爷杀一只大公鸡,可后来我爹把这个玩笑给忘掉了。谁也没想到黄道爷羽化成仙这么多年了,竟还惦记着这个愿尼。所以这次我就背了一只大红公鸡到普救寺去还愿,去了才知道当地的人把黄道爷看成神仙一样,他们都说黄道爷灵地很,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的,人们还在普救寺外面的断臂崖上专门给黄道人修了一座小庙。正因为有求必应,所以那庙里的香火旺地很。小庙里住着一个小道士,负责打扫和照看庙里地一切杂什儿,我去还愿就是他接待的。还完愿我到他住的茅屋里去喝水,他还给我煮了一灌罐罐茶,在喝茶谝闲传地时候,我就问到了断臂崖的来历。他说断臂崖以前并不叫断臂崖,叫单翅岩,因为那道山崖凸出在引鹊河的上空,像一只要飞地鸟儿的翅膀。后来有一年,上游发大水冲下一个人来,因为他的胳臂被卡在山崖下的石缝里没被大水冲走才保住了一条命,普救寺一位外出化缘的僧人发现了他,把他救到了寺里,他就在那寺里出家当了和尚。可是他的手臂在石缝里卡地太深取不出来,那小道士说在老僧发现他之前,他那条手臂的骨头就已经碎裂成了渣渣,并且那条胳膊伤口处的肉早已被水泡烂了,无奈之下,寺庙里的僧人们就只好砍断了他的那只胳膊,把他救出了水面,保了他的一条命,所以后来人们就把那座山崖叫做断臂崖了。因为杨老师落水的那年,我们顺着河找了半个月的人,我也在其中,所以影像很深刻,再一个,引鹊河和上游大余村的那条河是相通地,大余村外地河是引鹊河的一条支流,所以我就疑心着多问了一句救起那个断臂人的时间,一问,竟然和杨老师落水是同一个时间,季节能对的上,具体的时间虽然差着那么三四天,但我想大概是差不了的。所以一罐茶没有喝完我就跑到普救寺去找人,听到了这个消息,我总要打听清楚了,可是从庙里进去后我才知道普救寺当天在讲经,周围大大小小地寺庙来了好多和尚。我向一个小和尚打听断臂和尚地事情,他远远地给我指了指一个坐在高台上讲经地和尚说,那就是断臂僧——慧真师父。我就远远地站着看默寒老师坐在上面讲经,看了一两个小时他还在讲,下面坐着几百个和尚在听,我都没机会凑到他跟前说一句话。后来我等饿了吃了两碗庙里的斋饭,由于我家里还有事情,再一个我怕等一会儿我又饿了就再不好意思要着吃了,所以我没跟杨老师说上一句话就赶着回来了。”

  听朱八这么说,我使劲憋着眼泪。我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又渴望着马上就见到默寒。听到这些,我喜极而悲,幻想着马上就能见到默寒了,我的身子便激动着发起抖来。

  黑木日猛吸了一口手中剩下的烟屁股,又问朱八:“你真地看清楚了吗?那个讲经的和尚就是老师?”

  朱八有点犹豫了,那种犹豫又使我的心不由得猛烈撞击起来,但他终于还是说:“应该是的,我听旁边看热闹的人讨论了,说讲经地那和尚就是有名得‘漂流僧’!”

  “那你看清楚他的长相了吗?”黑木日又继续追问着。

  朱八这次真得含糊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因为站得太远,长相我倒是没有看得太清,但应该是的,因为杨老师有一种气场,我感受过杨老师的气场,他们的气场很像,嗯……我敢肯定他就是,他就是杨老师!”

  我站起身向家里跑去,我必须赶紧收拾行装,不管是真是假,我都应该到朱八说的普救寺去看看,万一那个断臂僧是默寒呢?

  黑木日也站起身来,看着走远地我的身影,朝朱八嚷了一句:“夯货!”就朝着我追了过来。

  “子鱼姐,您这是?”看着我急急忙忙地收拾着行装,黒木日趴在门框上问我。

  “我必须走了,我要到那个普救寺去看看。”

  “普救寺挺远的,你找不到!”

  “我叫那个朱八带我去,他给我当导游,我给他钱。”

  “那你等我一天,等明天我处理完杨四爷的丧事儿,我带你去呗!”

  “对不起,我等不了了,我已经等了他八年,再等,我感觉自己会疯掉。我必须尽快见到那个断臂僧!”我的眼泪又要出来了。

  黒木日给我让开了门口,我从他身旁跑了出去,我没有再看他,我怕再看他一眼我忍在眼眶里的泪水会流下来。

  朱八已经下了蒙蒙家门前的小土坡,我喊住了他。他一直看着我跑到他跟前才问我:“怎么呢?你喊我有什么事儿吗?”

  “你能不能带我去普救寺?”

  “去普救寺啊!可以,我能带你去。”

  “那现在走吧!”

  “现在啊?现在还不行!”

  “你还要收拾什么东西吗?我在这里等你,或者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你们家,等你收拾好东西我们就走。”

  “我说的不是收拾东西,是我这两天走不开。”

  “为什么?我可以付给你钱的,你这几天的误工费,劳务费啥的,我都可以按市场价付给你,绝对不让你白跑。要不我按两个工价给你,怎么样?”

  “这个事情是好事情,可我这几天走不开嘛!家里的麦子全黄在地里,你给钱我也心烧着挣不上嘛!要不这样,你等我五天,五天后不管我的麦子割没割完,我都带你去,也不要两个工价,你按市场价给我一个的工钱就成。”

  我愣住了,土坡顶上却传来黒木日地声音:“朱八,你个昧良心的东西,以前你们家朱小槌上学时,默寒老师背着你们家娃上山过桥地,你现在还要收子鱼姐的劳务费,你的脸皮直接厚成个堡子墙了,我说你们家娃怎么叫槌子呢?原来他爹就是一大锤。”

  “黑小子,你个驴日的东西,我和你爸是一起灌着土长大地,你竟敢这样说我。”

  “我这样说你怎么呢?我这人就是认理不认人,你说是你先昧良心的还是我先骂你的?”

  朱八的脸红成了酱茄子:“我也没跟子鱼老师要钱啊……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我今天不跟你小子一般见识。”然后他又对我说,“子鱼老师,就这么说定了,你等我把麦子收割了,我就带你过去,说好了,我可分文不取,”然后他故意大声冲土坡上面大声嚷嚷了一句,“我朱八可不是那种见利忘义地小人。”说完,朱八就大踏步地走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站在坡顶地蒙蒙和黒木日,一股眼泪便冲破了眼眶,喷涌而出。蒙蒙家的土坡下有一块苜蓿地,苜蓿地的边上有一大片白杨树林,我便扔下肩上的行李,自己一个人向白杨树林走去。

  白杨林中的草很绿,不长,刚刚能没了我的脚,天空有太阳在照,阳光经过树叶得反射落到我的眼睛上,模糊了我的视线。记得在好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阳光也如今天地这般调皮,我眯着眼睛,靠着树坐在草地上,看着同样靠着树坐在草地上弹琴唱歌的默寒,他唱的是什么呢?哦,对了,他唱的是《心肝宝贝》……

  树林中的地面很湿,湿得像我的心:默寒,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你真地走了吗?你真地已经不在了吗?那个断臂的和尚会是你吗?是的,一定是的,就算你两只手都断掉,两只脚也断掉,我都要找到你,我不在乎,我只要你。默寒,我想见你,我想见你啊默寒!我不要再失去你!老天爷,我求求你,那个断臂僧一定是默寒,一定是我的默寒……泪水淹没了我的心。

  6.

  杨四爷定在今天早上九点钟下葬。

  时间是黒木日定的,因为他就是这场丧事的风水先生。司家爷还不放心,亲自跟远在首阳山上的魏先生通了电话,等通完话,他很满意地过来摸了一下黒木日的头说:“黑小子,还真学到本事了,嘿嘿,等老头子我头顶上的土埋严实了,也叫你小子来给我定棺。”

  听司家爷这么说,魏二爷找到了茬口,训他说:“死老爷爷还操地多得很,你的土埋严实了,就轮到你们家的华庆做主了,人家不一定把你老家伙地尸身填到哪个窟圈里就成了,还给你请啥先生呢?”

  “哈哈哈……”司家爷爽朗地笑了一通,接过话说,“魏二爷地话虽难听,但理端着了,杨四爷一走,我也就快活到头了,等着今年娃娃们过年打工回来了我也要把家里地掌柜给交给了,操心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

  一帮人围着他都“哈哈哈”地笑了,笑完魏二爷又问:“那你给魏先生打电话,人家说了个啥?”

  “魏先生说,杨四爷一生凄苦,叫他踩个大阳数了下葬,还说四爷的棺木用果木最好,说他一生有因无果,睡在果木中,就图一个好报了。然后叫把他的穴采到西南方向,叫他头枕太子雪山,脚蹬九龙聚义。这和黑小子看的是一模一样啊!”

  “司家爸,这什么是九龙聚义啊?”朱八也凑了进来。

  “咱们小学校后面的九眼泉,不就是九条龙吗?”司家爷说完,好多人都才恍然大悟,可他却突然转了话题对朱八说,“朱八啊!你现在是咱们庄上比较攒劲地年轻人,今天你就给咱们把架子车地车檐条掌上。”

  “那成了呗!司家爸!”

  司家爷的心情突然低落了下来:“想从前我们年轻的时候,那咱们庄上所有的寿木都是抬着去下葬地,前后左右八个人,亡人那是坐着八抬大轿去喜投的,不像现在,庄里的年轻人都走空了,剩下咱们这些老家伙,也就只能用架子车拉了,这在以前是要遭人笑话地,可现在却遇到咱们的头上了。”听司家爷这么一说,老人们的情绪都低落了下去,于是他们便都不再说话,只是忙忙地干着手中得活儿。

  我是应该为杨四爷献一个花圈地,可无赖,在红窑村买不到这样的东西,于是,我就和蒙蒙砍了些松枝,采了些野花儿自己动手扎了一个,但却不大,也不漂亮。但当我们把它献到杨四爷白色的果木寿房上前时,那寿木也不再过于悲凉。

  杨四爷的葬礼并不悲伤,因为没有太多的孝子,唯一的一个还是他的一个远房外甥,所以也不曾哭过一声。倒是起棺时,黒木日喊了一声:“四爷走好!”抹了一把泪水。

  四爷的丧事结束后,黒木日为了感谢村里人这几天来的辛劳,从村里买了两头羊杀了犒劳大家,还备了酒,大家吃了羊肉,男人们喝醉了酒,喝醉了酒的男人们在回家睡觉的时候,都给黒木日伸出了大拇指头。都说魏先生神了一辈子,其实最神地是他收了黒木日这个徒弟。

  我已多次听说过魏先生,在我的感觉中他好像很有名很厉害的样子。夜里,我和蒙蒙睡在炕上一时睡不着,就向她打听魏先生的事。蒙蒙告诉我,魏先生是一个慈祥善良得老头子,于是蒙蒙对我讲了许多魏先生的事情,我把这些事情互相串联起来就成了下面的故事。

  7.

  魏先生原名魏牛粪,传说他的母亲在怀他时去山上捡拾牛粪,突然感觉肚子疼,知道要生了,就把一大竹筐捡拾地干牛粪倒在地上,然后就躺在牛粪上把魏先生给生了下来。后来起名字时实在不知道给他起个啥名,想起他是被生在牛粪上的,所以就叫他魏牛粪了。

  后来魏先生到罗神仙开办地私塾去读书,一起读书的孩童都叫魏先生为喂牛粪,更有调皮捣蛋的孩子还会专门问魏先生:“嗨!魏牛粪,你是你娘喂牛粪吃着长大地吗?”

  受了戏弄地魏先生喜欢和孩子们打架,而且他跟孩子们打架是很频繁的,有时一天打一架,有时一天打三架天还不黑,但是越是这样孩子们叫他喂牛粪就叫地越响了。终于,在魏先生与孩子们打架第28次扯烂麻布衫后,他的母亲才提了一只老母鸡去求罗神仙为魏牛粪改名了。

  罗神仙当时给魏牛粪起了两个名字:一个叫魏书仝;一个就叫魏先生。起好了名字,罗神仙叫魏牛粪的母亲选,她的母亲思考了好一会儿说:“就叫魏书仝。”

  可罗神仙说:“叫书仝是好听,以后也能读好书,长大也会很有学问,但仝字是‘入’字底下盖个‘工’,字面又有‘完’之意,所以也许长大以后会有灾祸。”魏先生的母亲不理解,罗神仙便又解释,“人进入到哪里做工就算是完了?”

  魏牛粪的母亲张口说了声:“坐牢。”于是罗神仙便只笑不答了。牛粪的母亲又说:“可以改‘仝’字为‘童’字。”

  罗神仙又说:“书童,读书是能‘立’,但立起来之后紧接着就会到‘里’面。”

  魏牛粪的母亲心有不甘,便又求罗神仙再给娃重新起个名字,可罗神仙说:“这是命数。”便不再言语,所以魏牛粪后来就直接叫魏先生了。再到后来,魏先生出了名,人们出于尊重,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子便都叫他一声:魏先生。人们只记得他是个非常传奇地阴阳先生,而忘了,魏先生的名字就叫魏先生。

  魏先生,1934年出生,1940年进罗神仙的私塾读书,八年间读完了罗神仙一屋子的藏书。1948年罗神仙解散私塾,并在家大摆筵席,招待整个红窑村的人吃了三天三夜,吃宴席的第三天,罗神仙借着酒醉当着全村人的面一把火烧了他的私塾,一并烧掉的,还有那一屋子他平时爱惜如命的藏书。罗神仙烧了私塾后,魏先生也回了家,而一直以私塾为家的罗神仙,从此便无家可归。红窑村的人心善,碰到无家可归的罗神仙总会给他一口吃的,遇到冬天总会让他到屋里暖一会儿热炕。所以那两年,罗神仙虽然过的寒酸,惹得大家可怜,但还不至于挨冻受饿。

  那大概是1950年冬天的一个傍晚,羊倌赵老大丢了一只羊上山去寻,跟随雪地上的羊蹄印找到了一个山坳坳里的山洞。赵老大人称赵大胆,胆子是出了名的大。看羊蹄印消失在了山洞里,顺手摸过腰间的一把柴刀就进了山洞。进到山洞里他看到,他的羊乖乖地窝在一个人的身边,而这个人就是罗神仙。

  罗神仙当时盘腿坐在洞里,他的身前摆放着两盏油菜灯。赵老大借着微弱的灯光抬头细看,他先看到了罗神仙微闭的双眼,然后又看到了罗神仙盘腿上横放着的一把桃木剑,他说那把桃木剑油光闪亮,剑身泛着红光。然后他再往罗神仙的身前看,就看到了两个手里各拿着一把小桃木剑而且正在互相打斗着的小草人。

  赵大胆地突然闯入好像破坏了那两个小草人打斗地兴致。那两个本来没有眼睛的小草人好像有着眼睛,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赵大胆。

  看到这个情景,胆子大到出名的赵大胆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并且大喊了一声:“我的妈妈呦!”他这一喊不要紧,可喊声一出,刚才还端坐着的罗神仙就张口吐了一口鲜血,身子向前一倾就栽倒了。罗神仙一倒,那两个舞剑地小草人也栽倒在地上不动了,两把小桃木剑也丢弃在一旁。

  人们都不知道赵老大是怎么下的山,也不知道赵老大的羊后来怎么样了。可自从那天晚上以后,罗神仙就疯了,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他在村庄里闲逛,又唱又跳地,有时会捡食路上的牛马粪。可是不久,罗神仙却消失不见了,一并消失的,还有那个毫不引人注意的魏先生。

  再后来就发生了一系列运动,好多神庙被拆毁了,罗神仙以前的私塾院子又被改建成了学校,红窑村小学就是在那时候创办的。

  再到后来,乡上来了一帮学生娃娃,红窑村稍微识几个字的老头儿被拉出来批斗了一场,有一个老人因为感觉受了辱,当天就在关他们的牛圈里上了吊。有几个名门望族的祠堂也被拆掉或者砸毁了,而唯独坐落在红窑小学里的罗家老祠堂却被保存了下来。其实当时也有人提到过捣毁罗家祠堂的意见,但却被村委会坚决否决了。原因是人们想起了疯了的罗神仙和他以前对红窑村的好,大家都觉得他很可怜。再说,赵老大总是到处描绘着他见到的罗神仙地神奇,人们在心里隐隐地也总想着为这段传奇保留下一点什么。

  1978的夏天,当人们已经完全忘记有过一个罗神仙的时候,赵老大疯了。

  赵老大疯掉的那个夜晚,是去村委会交羊的。那年的羊出栏很好,羊群一下子添了七八只小羊,赵老大给村上交了四只,自己还留下了四只,所以那天下午他非常高兴。人一高兴就想喝酒,所以送完羊的赵老大就约村文书二蛋喝了点酒。喝完酒已经到半夜,赵老大要回家,二蛋要留赵老大住下,却没留住。而且赵老大还把胸膛拍得扇响,带着醉态说:“我是赵大胆,天下还没有我赵大胆不敢走的路,这二里地的山路,难道晚上我还不敢走了吗?”于是赵大胆就强出了二蛋家的大门,二蛋怕他半路上遇到狼,就把自家的柴刀和三截电池的手电筒借给了他,赵大胆还开玩笑说,“如果遇到狼了,待哥哥今晚活劈了它,明天请兄弟来家里吃狼肉。”于是赵大胆就信心满满地上路了。

  那夜的月亮非常地圆,月光洒在地上像蒙了一层薄纱。在月光中,山野中的事物高高低低远远近近都现出黑色地影子来,那些影子中有山有树有庄稼地,尤其是那田野中的白土小路,在月光下还能看地见路面散发出的淡淡白光。

  赵老大见月光很亮,就把二蛋借他的手电筒装进了随身背干粮的帆布包里。赵大胆觉得,在月亮底下走路要比在太阳底下走路快地多,现在他已经翻过一座山了,剩下的这一座山他也已经爬到半山腰了。他抬头望了一眼架在山边边上的月亮,又张望了一下剩下的路,心想:“只要爬上这座山,过了柳树口,再稍微下点坡就能到家了,到家后就能困在软乎乎地大炕上了。”想到了家里的大炕,他感觉酒后的那股子困劲儿便涌上了脑袋。

  赵老大的家在三队,就住在山那边的山顶上。现在他已经走了大半的路,身上的衣服被汗水出透了,喝了酒的人就是爱出汗,可一出汗酒也就醒了大半。大概是他想到了大炕的原故,或者是他走地太快了的原因,现在他感觉有点儿累了,所以他就又停下来看了看周围的景象:朦胧地月光中,挤着一层层房屋的影子,再抬头看看山形,山如失了驼峰的骆驼。“现在已经走到二队了,我先坐下来缓一缓劲儿。”他心里这样想着就背靠着一个土坎儿狗蹲姿坐在了地上。旧时跑山的老人都知道,一个人赶夜路在半夜里是不敢停在野地里歇脚的,因为谁也说不准哪墩草棵后面没有藏着野兽。但是在村子周围却是安全的,山里的狼或者豹子一般都不会进人庄子的,因为在这些野兽的眼中,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生物,更何况,在旧时的村庄里还总是盘踞着一帮子领土意识极强又极不讲道理地比人还讨厌的狗群,那真是一团狗皮膏药,一旦黏上就很难摆脱。除非是到了寒冷地冬季,大雪封山久了,野兽在山里找不到食物了,它们才会跑到村庄里来偷家畜。而现在是山里食物最丰富地夏季,野兽绝对不会进村庄的,所以这时,赵大的神经一下子就放松了。崩了一路的神经一放松,散去的那股子酒劲就又涌了上来,醉意一上来,乏困的赵大头一歪就靠在路边的那堵土坎儿上睡着了。

  时间可能已经过去很久了吧!赵老大被后半夜的凉气给冻醒了,冻醒时月亮已经落了下去,周围很黑,初醒地赵老大还在本能得摸扯着被子,一伸手摸到了路边的一堆驴粪,他才猛然从睡在家里大炕上地错觉中惊醒过来。清醒后的赵老大后脊梁上惊出了一层冷汗,因为那个时间,狼患刚刚过去不久,狼群袭击人时那种贪婪地红眼睛还清晰地印在赵老大的脑海中。他赶紧站起身赶路,跺了跺脚,用手摸了摸脖子,确定自己还是个全乎人儿后,才边走边急急忙忙地从帆布挎包里找出二蛋借给他的手电筒打开。由于走得快,在找手电筒的这个档口,赵老大就已经穿过二队走到村口了。

  在二队的村口有一棵大柳树,柳树大概有四五个人合抱那么粗,因为长得太久树心都长空了。

  先发现树心空了的是一只啄木鸟,那只啄木鸟在树冠上钻了一个洞,并在树洞里孵了一窝小啄木鸟,接着发现树心空了的是赵老大。那时的赵老大还只有八九岁,也还没有赵大胆的绰号。八九岁的赵老大去给家里拾灶上做饭的柴火,从山梁上翻过来他就看到了二队村口的那棵大柳树。赵老大记得,他当时站在山梁上看到的柳树真大,那挣扎了半个天空的柳条子,就像一头发了魔障要吞了半边天的妖怪。那树冠大得,仿佛好像要把整个二队的村庄给盖在里面似得。起了好奇心的赵老大就很想到跟前来看看这棵大到离谱的柳树,但是那时候二队和三队的孩子不和,两个队上的孩子分成了两个派别,经常在一起约架。如果哪个孩子单独被对方队上的孩子抓住,那保准会赚一个鼻青脸肿。所以,那天下午赵老大虽然很想到二队去看柳树,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去。

  自此,绿色的柳树绕进了赵老大的梦里,或者说,那棵巨大的柳树幻化成了赵老大的梦。终于,在无数次的思想斗争之后,赵老大决定趁着中午天热孩子们和大人们都在午休的时候偷偷溜到二队去。计划实施了,而且很顺利地,赵老大钻进了大柳树的柳梢子里。当赵老大站在树底下抬头用欣喜得目光看漫天的绿色时,那只外出觅食喂养小啄木鸟的老啄木鸟正好回巢了,于是,赵老大就在一丛柳条枝掩护的树段上发现了那个隐藏地很好的啄木鸟洞口。

  发现了啄木鸟洞口的赵老大好像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很高兴,他感觉自己像发现了一座大宝藏似得快乐和兴奋,他必须要把这份快乐赶快传达给他的伙伴们,要不然他感觉自己会被憋疯。紧接着喜贵知道了这个消息,喜贵知道后赵宝军也知道了这个消息,然后整个三队的孩子便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知道了这个秘密地三队的孩子们聚在了一起,他们都想把那些小啄木鸟掏回来,更何况那窝啄木鸟还在二队的地盘上,那就更应该掏回来了。可是问题也正出在这儿,因为那棵大柳树属于二队,他们可不敢公然到二队的地盘上去撒野,要不然会被打得鼻青脸肿。

  三队的孩子们在他们队的打麦场上坐了一个下午,最后确定,由这件事的发现者赵老大去二队谈判。只要二队的孩子同意他们三队的孩子到柳树上去掏鸟窝,他们三队的孩子将不计前嫌,从此愿意和二队的孩子交朋友,二队的孩子还可以到三队的林场中来采蘑菇或者到三队的山上来放牛。带着这些承诺,赵老大就去了二队,要走时赵保军跟在了赵老大的身后。

  赵老大说:“你别去!说不好的话二队的孩子会打人。”

  赵保军说:“我就要陪你一起去,他们要打要骂随他们。”

  赵老大问:“为什么?”

  赵保军答:“因为你是我哥,我们是兄弟。”

  于是赵老大在前面走,赵保军在后面跟着,走了一会儿,赵老大转身拉起了赵保军的手。(其实赵老大和赵保军是亲堂兄弟,他们是一个爷爷的孙子。只不过由于他们父亲之间有矛盾,所以他们兄弟俩也从来没在一起玩过。赵老大的父亲叫赵宗文,赵保军的父亲叫赵宗顺,俩兄弟以前很要好。那时候村里有集体田,集体田里的庄稼总遭村里人的偷采。所以村里就在集体田的地边上修了一间小屋,由村里各家轮流看守。一次正好轮到赵宗文和赵宗顺两兄弟来守夜班,夜里两兄弟偷偷摘了一筐集体田里的青豆煮着吃了,吃完后两兄弟就睡了。赵宗文瞌睡重还打鼾,一会儿就睡着了,赵宗顺瞌睡轻又不打鼾。所以赵宗文睡着之后赵宗顺就再也睡不着觉,睡不着觉的赵宗顺由于口渴喝了一碗凉水,喝完水半个小时后,赵宗顺的肚子就开始发胀,肚子发了胀的赵宗顺就放出了一个个的臭屁。这时的赵宗文又发出响雷般地鼾声,也是赵宗顺一时兴起想和他哥开个玩笑,于是就起身光着屁股对准赵宗文张大打鼾的大嘴放了一通响屁,赵总顺笑翻了身子,他的肚子都快被笑疼了,捂着嘴巴的破棉絮差点就止不住他的笑声,笑了一会儿,赵宗顺感觉又有了放屁地感觉,于是又爬起身来屁股对准了他哥长大的嘴,可这次赵宗顺感觉错了,一股稀屎直冲而出,灌进了赵宗文长大的嘴里……小屋中传出了打架的声音,从此,赵家老弟兄再不交言。)

  赵老大和赵保军到了二队,找到了二队的孩子王:二蛋。赵老大送给二蛋一把自制的炮筒洋火枪,并向二蛋讲明了他的来意,还给二蛋抛出了两队孩子和好的条件,于是二蛋就用手臂拦住了赵老大的肩膀……

  两个队上的孩子聚集了十五六个,一起来到了大柳树下。当他们站到大柳树底下时,才比对出他们真得都太小了,压根就够不到那个高高的洞口。商量了好久,两队孩子就在柳树跟前架起了人梯,最上面站地是二队的二鼻涕。眼看二鼻涕就要够得着那个树洞了,可一阵风吹来,下面的人梯一晃,二鼻涕就摔了下来。趴在地上的二鼻涕被擦破了脑袋,二蛋到小路上抓了一把绵绵土为二鼻涕止住了头上的血,但那血却吓住了在场所有的人,之后就再也没人敢爬上人梯了。

  于是,他们在否定了好几个主意之后,终于觉得,还是大胆提出的从低处直接把树掏开这个主意好。有了主意之后,他们就行动起来。二队的王四斤从他们家拿来了锯子。二队的赵国红从他们家拿来了大斧子。二队的二蛋从他们家拿来了洋镢头。二队被摔破了头的二鼻涕偷来了他妈厨房里的菜刀。二队的陆韭叶拿来了他家的铁锤和铁凿子。三队的孩子呢?三队的孩子由于离家比较远,就负责出力。于是他们就拿起二队孩子提供的工具把树皮刨开了,刨开树皮他们发现,树心里是空得。于是又由二队的孩子接工将不太大得树洞扩大开来,只到将小树洞改造成了大树屋他们才停止了挖掘。

  树屋很大,能容纳得下他们十五六个孩子。有了树屋的孩子们都感觉自己野奔着地心有了一个自个儿的家,这是独立于大人世界之外的家。所以他们都很高兴,高兴地忘记了啄木鸟的事情,直到大啄木鸟养大了小啄木鸟,小啄木鸟又学会了飞翔飞走了,他们也再没去打扰它们。也许他们忘了啄木鸟的事情,也许他们将啄木鸟当成了邻居,或许……谁知道呢?孩子们心里的世界谁又能知道呢?

  那个树洞着实让二队和三队地孩子们快乐了好几个年头,尤其是二队的二蛋和三队的赵老大,由于他俩是树洞最初地见证者,所以他们就更加地开心和自豪了,在他俩得心里,树洞就是他们的王国。

  可后来,村里的大人就不让孩子们到树洞里去玩了,还给树洞里供了一尊神仙,听大人们说:供得那神仙叫黄娘娘还是啥的?孩子们虽然抗议过一段时间,比如偷过黄娘娘的供品,砸过黄娘娘的香炉,折断过黄娘娘的檀香等等,但孩子们最后还是在自家大人言语地恐吓和皮鞭地敲打之下远离了那座树屋。

  其实大人们的说法听起来还是蛮有道理地,他们说:“那棵大柳树是棵神树,树心都空了,还能长得枝繁叶茂地。这就是神树的证据。还说张家的孩子病了,到神树下地黄娘娘跟前一祈祷就好了。李二家的娃娃砸了黄娘娘的香炉,半夜里养得猪娃子就死了……”

  慢慢地,孩子们也跟着大人到树洞跟前来烧香祈福了,也有大人带孩子到大柳树下戴红绳认干妈妈了,还有不生养地小媳妇儿三更半夜人都睡静后到柳树下来祈求生子的了,总之,来大柳树下地人五花八门的,各种各样地都有。你还别说,来求子的小媳妇儿过个一两年都会有孩子,一次不灵多来两次保定行,只不过有点奇怪地是:那些求来地孩子总多多少少有点像村里的闲汉——来福。

  后来,发生了大运动,红窑村所有的神庙几乎都被砸毁了,大柳树也被疯狂地人们在树洞里放了一把火烧了一次。那把火烧的大,树洞里的烟几乎冒了有三天,三天后一树的绿叶子都开始焦黄脱落了。树洞里那尊黄娘娘的神像,也被人们用铁锹拍了个粉碎。

  奇迹是在第二年发生地。开春时,一场春雨过后,那棵被烧成焦黑色地大柳树又爆出了新芽,而且到夏天时,那些新芽竟然又撑起了偌大的一片树荫。从此之后,大柳树就真得在红窑村人的心里扎下了神树的根。所以,很快地,大柳树底下的香火就又开始旺了起来。有了香火就得有人管理,村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闲汉来福。

  来福是一个精细地人,他将一把修驴马蹄子的销铲磨得锋利,将树洞里燃成黑色木炭的洞壁实压压地铲了一遍。他在休整树屋地面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被木板盖住地小坑,坑里面藏着一尊白玉雕成的观音菩萨的神像。于是人们又传出话来,都说:“这神急了,也都找大柳树庇护,这柳树那就真的是神树了。”

  后来,杨四爷给村里人分析说:“观音菩萨的玉净瓶里插地就是柳树枝,这棵大柳树说不准就是观音菩萨玉净瓶里的一截柳树枝变的呢!”

  说不准地事情经过众人地传讲也就都说得准了,而且传下来的事情,还都有根有据地,连具体时间都加上了,这就不得不使人相信,这事儿是真的!

  所以人们就都认为,那棵大柳树是观音菩萨玉净瓶里的一截柳树枝变的,后来还有人给大柳树起了一个名字,叫“玉柳娘娘”。后来,来福又在树屋洞口安上了一扇门,树屋就真得变成一座神庙了。再后来,供在树屋里的那尊玉观音不知被谁偷走了,供神像的神案就一直空着。再到后来的后来,又不知是谁,在供神像的神案上又雕了一尊木神像。自此,在红窑村的神树庙里,就真得有了一个叫“玉柳娘娘”的神,而大柳树在周围地界,也就真得成了一棵神树。

  现在,赵老大走到了神树跟前,走到大柳树跟前时他感觉到尿急,所以他就对着大柳树撒起了尿,边撒还边说:“老子给你施点肥。”

  赵老大是信神的,但他不信神树。在他看来,神树只不过是一棵大柳树罢了!因为他一直觉得,大柳树之所以会成为神树,是因为当年他们那帮孩子修建了树屋的原故。要不然,红窑村里比大柳树粗大的树不下十棵,人们却会偏偏祭拜大柳树?所以,赵老大一直认为,是他缔造了神树。所以在神树跟前的赵老大做着非常不敬神树的事情。

  赵老大撒完了尿,抖干净残余在尿道里的尿意,又掏出一根烟美美地点上抽了一口,溅落在他手上的几滴尿液不小心沾在了他的嘴上,他感觉心里稍稍地有点不自在,要不然他会觉得,这泡尿撒得会更加舒心。“整个红窑村,敢大半夜一个人在神树底下撒尿地,也就只有我赵老大一个人。”他心里这样想着,突然有了一种在众人面前登台唱戏的错觉,身子也开始有点飘飘然起来。

  正在赵老大飘飘然地系裤带的时候,就见一个人影从树洞里飘了出来。赵老大突然想起村子里的小媳妇到神树跟前求子坐胎生的孩子都像富贵的事情来,所以他以为是富贵。“富贵!你个狗日的。”那个人影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赵老大这会儿看清楚了,那个人影不是富贵,而是一个白面秀才。再看那个人影,他一身古代书生的打扮,一袭白衣,手里摇一把白色得纸折扇,如果不是夜里见到,还真能称得上风流倜傥。看到这些,赵老大突然想起,他撒尿时手电筒是装进帆布包里的,而这时,天上的月亮也早已落山,可他竟然能清清楚楚地看清那个人影。

  赵老大不愧是赵大胆,他竟然没有被吓死,而且心里一下子想到了我们伟大敬爱地毛爷爷。那时的人们时兴在胸前别毛主席像章,赵老大的胸前也别着一个。这时,他用手摸了摸胸前别着的铜像章,胆气一下子就从心里生了起来。

  赵老大大吼一声,从腰间一下子拔出柴刀就冲了上去。他看到那个白面书生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见赵老大跳了上来,那白衣书生的影子竟然匆匆地向远处飘走了。于是,赵老大重新把柴刀别在了腰上,提着手电筒就追了上去,他边追还边从路上捡起石头打砸过去。赵老大放了半辈子的羊,扔石头的功夫那是着实了得,他赶羊时,如果要叫羊群走左边,就用土疙瘩丢头羊右边的角。如果他想要叫羊群走右边,就用土疙瘩丢头羊左边的角。赶羊时他是不敢用石头的,他怕石头会把羊打坏。但今夜,赵老大发了狠,不但用石头砸,而且还给背包里捡拾了半包背着。这是赵老大打兔子时惯用的招数,如果兔子跑的远了,他还会用鞭子抖石头。将一块小石头松松地绑在鞭稍上,在空中抡得呜呜作响,瞅准机会,用巧劲打开机关,能够打落百十米以外的兔子或者野鸡。赵老大放羊时总是用这种办法解嘴馋,虽然用鞭子的准头不如用手投的,但相差也在一般米的范围之内。现在,赵老大追着那个书生抛着石头,他感觉他抛出地第一块石头砸准了目标,因为他看到那个书生闪了一下腰,可后来他扔出去的所有石头却都落了空,竟然再没有一个能够打的到那个书生了。也许是那个书生跑的太快的原故吧!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远远地超出了石头的射程之外,于是,赵老大就开始后悔,应该把羊鞭带在身边的。

  “狗日的!”赵老大骂了一声,脚下卯足了劲又追了一气。终于,赵老大把那个书生堵在了一片荆棘林的跟前。看到书生已无路可跑,赵老大发出了“哈哈哈”地笑声,因为这个地方赵老大是经常来放羊的,这里的地形他非常熟悉,在荆棘林跟前,无路可走。现在赵老大看到那个书生快飘到荆棘林跟前时他的里早就乐开了花,他从腰间又拔出柴刀,心想:“狗日的东西,看来不知道这里的地形,现在没地方跑了吧!看老子今天不活剥了你的皮。”

  可是令赵老大傻眼得一幕出现了,那个影子飘到荆棘林跟前时并没有停步,甚至连丝毫地减速也没有,而是直接从荆棘林的梢子头上飘了过去。刚开始赵老大看那个书生步子轻像飘的一样还有点不相信,现在他是真的相信那书生是在飘了。但赵老大已经被激起了脾气,他一下子火冒三丈,脱下粗布衣裳把头一包,挥舞着砍刀,捏着石头也一头钻进了荆棘林,他用柴刀将挡在身前的荆棘枝砍断,瞄见空隙时又将手中的石头扔向飘在荆棘林上空的白衣书生。当赵老大把一路捡来的石头快要扔完的时候,那个白衣书生终于落回到了地面。落回地面的白衣书生急急地绕着一棵树转了三圈后就消失不见了,在即将消失不见的档口,赵老大终于感觉到自己的石头又一次地结结实实砸在了白衣书生的身上,他听到结结实实地“砰”得一声,心中有了一丝解气,但看到了白衣书生给他投射过来地那幽怨的眼神时,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丝凉气。

  赵老大终于冲到了白衣书生落地时消失的那棵大树跟前,然后挥起柴刀绕着那棵树猛劲砍了一圈,砍完后他就靠着那棵树卷了两棒子旱烟休息了一会儿,心想:“一帮子妖孽,都说人活脸来树活皮,我把这树一圈的皮都砍掉,看你还敢出来造孽!”完事后,赵老大就回家睡觉了,可是第二天早上,赵老大却疯了。

  先发现赵大疯了的是赵老大的老婆。那天赵老大的老婆起来做好早饭去叫赵老大起床吃饭,叫了一次赵老大没有醒来,她又为赵老大准备好了一天上山放羊所需的干粮和水。见赵老大还没起床她就又去叫,进屋喊了一声还是没有醒,她就用手去推,推了一下赵老大还是没有醒,又使劲推了一下,赵老大就睁开了眼睛,睁开了眼的赵老大使劲地看着她。赵老大媳妇觉得,今天赵老大的眼睛好像跟平常地不一样,仔细看又好像一样,再仔细看时她觉得赵老大的眼睛比平常的好像大点。

  赵老大的媳妇刚想着就他的眼睛开点玩笑的,赵老大却突然坐起了身子。坐起身子的赵老大转身就冲她的眼睛捣了一拳。赵老大的老婆一下坐到了地上,她一时间竟被打蒙忘记哭了。可赵老大并没有停手,而是光着身子跳到了地上,跳到地上就骑压在他老婆的身上冲着他老婆的脸连续打了四五拳。

  赵老大的老婆被打急了,嘴里乱喊着:“都是王六勾引我的,你再别打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乱搞了。”喊了一阵之后她发现赵大并没有骂她,而且脸上也毫无表情,这和以往打她时的表现判若两人。

  这时赵老大的两个姑娘听见她们的父母又在打架了,所以也急急地赶进了屋里。以往赵老大两口子打架,只要他的两个姑娘一进屋子,赵老大就会停手,赵老大的媳妇就可乘机翻盘,杀赵老大一个回马枪。可这次他的两个姑娘都进屋了,赵老大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又连扇了他的老婆几个大嘴巴,才扭头看了一眼进屋的两个姑娘,然后从他老婆的身上站了起来。

  赵大一站起身,他的两个姑娘就发现她们的爹竟然一丝未挂,那个像叫驴一样的羞东西在他的两腿中间摆动着。赵老大的两个姑娘已经都快成年,这一幕的小景儿羞地她们赶紧掩面跑出门去。可是赵大在两个姑娘就要跨出门槛的时候揪住了两个姑娘的头发,并把她们拽进了屋内。

  当赵保军听到他哥屋里的打闹声赶过来时,赵老大老婆为护两个姑娘已被打地不醒人事了。赵保军赶过来吼了一声,叫他哥停手,可赵老大抬头看了一眼赵保军,丢下已不再挣扎的三个女人向他弟赵保军就扑了上去。赵保军年轻的时候当过兵,退伍后又跟着红窑村的刀王苏关珂学过几年的武艺。由于赵保军是苏关珂的关门弟子,所以苏关珂不但将自己一身的武艺全部传给了赵保军,还把自己家传的医术也倾囊相授,所以赵保军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却掌握了很多神秘的中医医术,后来又做了红窑村的赤脚医生。

  赵老大还没扑到赵保军跟前时就已经被赵保军给放倒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又冲赵保军扑了上去。赵保军还是没怎么动作赵老大就又倒在了地上。赵老大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赵保军的眼睛脸上有了恐惧之色,扭转身跳出了门槛,亮着一对雪白地屁股蛋子闪出大门消失在了村巷里。赵保军赶紧进屋去看他嫂子和两个侄女的伤势,幸好没有伤到骨头,只是一些皮肉伤,只要休养一段时间就会没事,怕他哥回来又要打人,所以赵保军喊来他老婆把他嫂子和两个侄女都先接到他们家养伤去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人们总会看到光着屁股满村子乱跑乱转的赵老大,而且他看见人就打。赵保军带着他的两个哥哥赵老二和赵老三去把赵老大绑了回来,并给他穿上了衣服,可回家后的赵老大差点把整个家砸了,把房子点了。如果一直绑着,赵老大又会背过气去,脸都变得紫青紫青,要放命。连红窑村的老神医苏关珂都感觉到无奈,没办法,又只好把赵老大放到村子里去乱跑。他一跑出家门就会把所有的衣服都脱光,然后就又光着身子满村巷乱跑。因为赵老大只怕赵保军,所以赵家就派赵保军日夜不停地跟着赵老大,以防止他乱打人。赵老大跑了几天,就突然跑到二队村口的神树底下不跑了,他跪在神树底下磕头如捣蒜,嘴里还唱着一些古怪的歌调。

  在赵老大疯了半个月后的一天,赵保军家的家门口突然来了一位中年道士。

  8.

  来人正是魏先生。

  先认出魏先生的是赵保军的老婆梨花,因为年轻时的梨花当年曾暗恋过魏先生,只是后来魏先生失踪了,她才嫁给了当兵归来的赵保军。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魏先生一出现,梨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魏先生是回家途中路过赵老大家的,他已离家二十多年,入了故乡看在眼里的一切事物都是那么地亲切。从二队出来路过大柳树,他在大柳树跟前拜了一拜,然后还戏说:“别来无恙啊,道友!”然后自嘲得哈哈大笑着翻过山去。

  翻过山他就看到一个人急匆匆地朝山顶跑来,边跑还边撕扯着自个儿的衣服。那人冲到魏先生跟前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地伸手打人,而是老远就绕过魏先生想过去。赵保军从远处追了过来,老远就喊:“快躲开,他是个疯子,会打人的!”但魏先生并没有搭理老远跑来的赵保军,而是朝着赵老大说着莫名其妙得话:“道友,你怎么在这里戏耍?刚才路过你家门前,还以为您在静修,却怎么也做这般调皮勾当?”多日不曾开口说话的赵老大突然开口说:“我做什么要你这个臭道士过问。我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赶你的路,我完我的事,休想扰我。”说着竟然向魏先生扑过来。

  赶在后面的赵保军看到他大哥赵老大本来想绕过那个站在路中央的道人,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又见那道士给赵老大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大哥就大叫着向那道士扑了过去,心中又捏出一把汗来。可令赵保军奇怪的是这几天不说一句话的赵老大竟然发出了女人的声音。但赵保军也来不及多想,看到赵老大向那过路的道人扑了过去,心想:“坏了,又不知道该闯出什么祸事了。”

  这些天赵老大已经连续打了四个人了,虽然伤势都不严重,但赵保军赔罪却也赔怕了,光买东西都花掉两三百块钱了。可令赵保军更惊讶的是,赵老大扑到那道人跟前尽然不动了。赵保军走到跟前看时,见那道士在赵老大的中指上套了一根带铜钱的红绳牵着,赵老大就那么乖乖地被那道人给制服了。

  看赵保军过来,那道人没有理他,而是给赵老大的手里塞了一枚方孔古钱说:“捏着,捏紧了,你的魂儿就护在这方孔里,可别丢了。”听那道人说完,赵保军看到他哥这几天来毫无生气地眼睛突然就转动了一下,像打了鸡血似得血红色的眼睛也有了疲惫地神态。

  赵老大看到站在一旁的赵保军说:“四儿,把我的衣服捡回来,先给我遮着羞。”

  赵保军把他哥丢在路上的衣服捡了回来,并替他哥穿上。赵保军知道,是遇到高人了,因为他亲眼看到,这道人一根红绳一绑,一枚铜钱一塞,疯跑了好多天的他哥就清醒了。

  于是赵保军恭恭敬敬地给这道人作了一揖,说:“感谢道爷出手相救,如若不嫌弃,可否到寒舍稍坐?”

  魏先生没有说话,他“哈哈哈”一笑对赵保军招了招手,示意他在前面带路。赵保军于是恭恭敬敬地走在前面,带着魏先生向他们家走去。

  其实魏先生早就认出了赵老大兄弟俩,而且曾经他还跟赵保军一起同过学,可赵保军愣是没有认出他来。也是的,现在的魏先生,除了穿一身黑色的道家直皁,头发也很长,他将那一大堆头发盘了一个发髻树在头顶,而且他面上的胡须,也垂在胸前,只有红润的面颊才显示出,他还年轻。这样的形象不要说赵保军认不出来,就算是魏先生的老娘见了,估计都会迟疑,可梨花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梨花认出了来人是魏先生,很惊喜地喊道:“牛粪,哦,魏先生!你回来呢!”

  梨花的一句喊叫,引来了大家更惊讶得问候和目光,魏先生到这时才“哈哈哈”一笑捋着长须说:“正是贫道,众乡亲别来无恙啊!”众人都围了上去,兴奋地说:“真是牛粪,啊,魏先生,真的是魏先生。”众人于是赶忙让魏先生进屋,这倒冷落了刚刚还过魂来蹲坐在魏先生脚下的赵老大。

  众人都围着魏先生话着家常,梨花赶紧洗了手去厨房做饭。

  赵老二说:“先生,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

  魏先生喝了一口茶说:“我这些年一直在山里跟随着师父修道。”

  “在山里?就在我们村后的大山里吗?那我跑山时怎么没有碰到你?”赵老二是半个猎户,在秋冬季节农闲地时候,总会进山去打猎。

  魏先生又喝了一口水,赵保军赶紧给他的杯里续上水,他确实渴了。待赵保军续完水,魏先生把茶杯又端在手里吹了吹,说:“还要远点,我和师父进了终南山。”

  “终南山?那可远地很了。我听保军的爹,也就是我二爸说过,从我们这里到终南山要走将近一个月了。”说话的是赵老三,他和赵老大是一个娘胎里的弟兄。

  魏先生笑了笑,淡淡地说:“比一个月还要多点儿!”

  “那你那年消失到底是怎么回事,能给我们讲讲吗?”

  于是魏先生就给大家讲起了当年他离家的事……

  “当年我师父罗神仙被你们家赵老大惊扰后,实际上并没有疯,他只是想要借疯来淡出人们的视线,因为他的身份太特殊了,难以平安度过一段特殊的时代。”众人面面相觑,发出了一声惊叹,大家想起了保存得完好无损的罗家祠堂,都转头怀疑地看着蹲坐在地上的赵老大,他们都怀疑,赵老大当年进山找羊都是被算计好的。魏先生又喝了一杯水,对赵保军说,“保军,麻烦你再给我续一杯水,我已经半个多月没喝到热茶了,真香。”又看众人在眼巴巴地瞅着他,淡淡地一笑接着讲,“我师父疯了有一段时间后,他看到人们再也无兴趣关注他这个风光了半世地可怜的疯子时,这个疯子就很自然地失踪了。师父要走的那天晚上,偷偷来了我家,他对我的母亲讲明了实情,并且表明,想收我为徒。我的母亲本不愿我少小离家的,可师父声泪俱下,说不想把他一身的本事失散人间。我母亲是个心善的人,于是也就同意师父带走我了,所以我也就消失了。”

  人们听到这里,纷纷想起了当年的罗神仙,没想到,当人们即将完全忘记这个人时,却突然来了他的徒弟魏先生,而且是跟随罗神仙在终南山中修行了二十几年的魏先生。于是人们又不由地感叹:“罗神仙,真不愧是罗神仙啊!”

  想起那些年,和罗神仙一个时代的几位能人都吃了苦头,现在大多都已凋零。比如赵保军的师傅——苏关珂,相传当年曾给游击队传授过刀法,治疗过枪伤,有关中刀王的称号,但也在那些年被一帮县里来的红卫兵蛋子打折了双腿,后来想不通挑断大动脉自杀了。而唯独那个疯了不知所踪的罗神仙,却不但活地自在,而且还收了一个关门弟子,从这一点看,谁又不佩服罗神仙呢?而且更绝得是,他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没有出面就已经替魏先生扬出了名声。

  在和众人的谈话中,魏先生打听到他的母亲已于去年秋天过世了。听说母亲已经过世,魏先生顿时趴在赵保军家的炕沿上哭晕过去,好歹大家又是捶又是掐地,还有赵保军给施救了两针,他才好不容易缓过了劲来。顺过气来,又喝了两杯赵保军家的新茶,他的情绪才算是平缓了下来。这时梨花将大盆的臊子面端上了桌,于是众人就开始吃饭,屋里一时发出了很响地扒饭声。

  9.

  当天夜里魏先生就给赵大做了法,并牵引着赵大到了他砍树的荆棘林中。在林中的一块空地中,给魏先生照着火把的七八个壮汉看到了一座老坟堆,还看到了被赵大拦腰砍断树皮的一棵四五个人才可合抱的老白桦树。

  那老桦树一半枝繁叶茂,一半却干枯死去,但由于被赵老大砍断了树皮的原故,那枝繁叶茂的一半也枯萎了一树的叶子。观察完,魏先生说:“这叫阴阳树,是连接阴阳两界的门道,赵老大从根部砍断了桦树的树皮,是断了这道门户,怪不得人家会动怒呢?”

  说毕,魏先生从包里拿出一丈画满符文的黄布盖住了桦树旁的那座老坟堆,又取出阴阳铜铃,拿出朱砂笔围着老桦树画了一圈符文,画完,便点燃一对大红烛唱起了咒语,做起了法事……这场法事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魏先生停了他的歌谣,又祭了五牲,最后才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好了,你们将黄布取来缠在老桦树根部的伤口处,然后挖点老坟堆上的黑土活点稀泥,用泥将黄布抹在树上就可以了。记住,最后将坟堆上取了土的坑填平。”

  说完魏先生就圪蹴在地上抽起烟来,众人忙忙碌碌地取土活起泥来。待大家将稀泥抹满黄布后,魏先生说:“好了,咱们回去吧!”于是众人便都起身跟着魏先生向山下走去。

  路上,赵老大一直围着魏先生说着感激的话,他问魏先生:“老魏,我现在就好了吧?”

  魏先生扭头看了一眼赵老大,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根香烟点上说:“最近七天你不要出门,七天后你叫家里人去看老桦树,如果那半边老树的叶子重新展开就说明你没事了。但我也只能管十年。十年之后,如果那半边老桦树再次干枯死亡,你就只有自愿到玉柳娘娘跟前去做道童,才可免去你的一场灾祸。”

  那些相跟的汉子听说死去的老桦树会重新复活,便都好奇地问起魏先生事情的原委,魏先生却只说:“赵老大坏了人家的一场机缘,人家当然会生气了……”

  赵保军听魏先生这般说,便求魏先生说:“先生这般说法,那就是大柳树在作怪了,不如先生再做一场法事,直接将它砍断烧掉算了!”

  魏先生摇了摇头说:“不可,不可,一切都是机缘,你哥当年带了一帮童男修庙,还有童男在树前祭血,已早就跟玉柳娘娘结了缘,这些缘总要了的,叫你哥给她做个道童,不一定也会结出个善果来。你说烧掉玉柳娘娘的本身,修行不易,我看还是算了……要是我师傅还在的话,可能他老人家有更好的办法,可我能力有限,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收拾完这边的事情,魏先生略微吃了点饭食,就赶着夜色走了,也不知那晚他住到了哪里。

  十年之后,赵老大果然又疯了,他的家人赶忙去请魏先生,可魏先生怎么也不肯来,只说做人应该讲信用。

  听说魏先生不肯来,赵老大突然就不疯了,不疯了的赵老大一大早从井里提上来几桶清凉凉的水,在屋里给自己擦洗了身子,还换上了过节才穿的新衣,并且叫他老婆炒了一盘他最爱吃的腊肉炒韭菜。吃完,赵老大在屋里给他老婆交待了家里的事,并把这些年他卖羊攒下的六千多块钱交给他老婆,然后说想睡会儿。结果中午时他老婆去叫他吃饭时,赵老大躺在炕上,身子都硬了,人是早已过去的久了。

  10.

  其实说到魏先生,就不得不说一说蒙蒙的祖父——余德贵了。

  魏先生回红窑村的那年,余德贵还是一个嗜赌如命的滥赌徒。由于输的只剩下裤衩了,他又听说了魏先生的神奇,就想请魏先生支招赚点钱。

  余德贵推开魏先生家门的那天太阳很晃眼,他原本想着去拜访魏先生应该提点什么东西的,但无奈,他实在是太穷了,除了现在穿的这条破裤子之外,就剩他裤裆里的那只“鸡”了。所以当他看到魏先生坐在藤萝下的条凳上喝茶时很是不好意思。

  可魏先生好像早就知道他要来,听见木门响,魏先生头也没抬就喊道:“老余,过来坐,给你倒的茶都快凉了。”

  余德贵听魏先生叫他喝茶,更加地不好意思了,这种不好意思让他显得更加地窘迫,窘迫地他都几乎张不开嘴问他求的事儿了。想到这些年他在村里受得冷漠,也是的,由于他嗜赌如命,家里的田地已经全部荒芜,这几年他的手气又不好,好多时候输的几乎连饭都吃不上。所以,他几乎吃遍了村里的所有人家,时间一长,村里人便都不再待见他了。像魏先生这般的好态度,他在村里已经两年多没遇到过了,所以,他喝着魏先生为他沏的茶有点感动。

  喝了几杯茶,吃完了魏先生端给他的一盘点心,他才终于下定决心问魏先生:“先生,我想向你问个方儿,我……”

  “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问的方儿是什么?但我这里没你想要的那个方儿,我这里唯一的方儿就是你回家去,把这几年丢弃的那几亩荒地重新开垦出来,待明年种上粮食,太阳底下你再多流上点汗,这样过个两三年自然就好了。不但会有吃有穿,还可能会讨一房媳妇儿。如果没有种子,开春时我去乡亲们跟前替你借。”

  听魏先生说完,余德贵将茶桌一拍站了起来,一只茶杯被震落在桌子底下,碎了。

  余德贵指着魏先生的鼻子骂道:“魏牛粪,我余德贵来问你事儿也是抬举你,没想到你却也拐着弯儿地羞辱我。”

  说完他便很不高兴地朝大门口走去。魏先生也不送他,弯下腰捡拾着桌子底下的碎茶杯。余德贵走过院子,看到院子中心放着的一张供桌上摆着一个铜香炉,心想:“既然是铜的,总能换两个吃饭钱。”他转头看了看还在桌子底下低着头捡拾碎瓷片的魏先生,便迅速地将那只香炉拿起来塞进了怀里,然后出了门扬长而去。

  见余德贵出了门,魏先生便从桌子底下站起身,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小子的眼终究还是拙了点儿,只顺走了宣德炉,却把那张梨木的供桌又留了给我,哎……余德贵啊余德贵……”说完他低头看了一眼捏在手里的几块碎瓷片,又重新把它们丢在桌下,又把桌上那一只完整的茶杯也拂下了地。茶杯在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就碎裂成了一地的瓷片。魏先生又笑着摇了摇头说,“可惜了我的一对青花。”说完,他便进了屋。

  顺走魏先生的宣德炉之后,余德贵就消失了,过了几年,当他再次出现在红窑村的时候,就成了红窑村的风云人物。

  第一个见识到余德贵阔绰的人是赵保军。那天好像是腊月二十,快过年了,赵保军去金山县城买年货准备过年。当时,他是从百货大楼出来的,由于人太多,赵保军怕遭了贼,就把装东西的大背篓抱在胸前,可临出门时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向前一倾,背篓沿子就磕上了前面人的背。

  赵保军看自己磕了人,一时紧张起来,真不知道该如何给人家赔礼道歉了,更何况,看前面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戴着一个遮住了半边脸的大墨镜,手里还握着一个砖块儿大的电话,他就更紧张了。赵保军当过兵,有过见识,他知道那大砖块样儿的电话叫大哥大,能握着那东西的人绝对是有钱人,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钱。但他的这些见识反而给了他很大的精神压力,于是他就低了头,只等着前面那人转过身骂他了。可那人转过身并没有骂他,反而想伸出手抱他。赵保军怀里的竹篓挡住了那人的拥抱,但这却让赵保军的内心充满了惊愕,还没等他的惊愕劲儿过去,就见那人摘了那只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墨镜。眼镜一摘,赵保军就认出了他来,他就是余德贵。

  余德贵带赵保军来到了金山县最好的宾馆——金山粮食宾馆。这可是县上来大领导检查工作时住的地方,可现在,余德贵就住在里面。

  赵保军跟着余德贵进了宾馆,前台走出一个姑娘拦住了他,说:“这里不容许卖土产品,你赶紧出去。”

  赵保军的脸“唰”地一下子就红了,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他低了头,看到了将要迈上台阶的余德贵的脚,那脚上穿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鞋,那黑皮鞋踩着宾馆地上的红地毯,叫他感觉是那么的般配,就像红葡萄酒只有装进高脚杯里面才会显得高贵一样。然后他就看到了他的脚,看到了脚上的那双黑绒布鞋,这布鞋是他老婆今年开春农闲时替他做的,他一直没舍得穿,这次进城买年货他才穿上,由于半夜起来赶夜路进城,天黑看不清,他踩了一滩烂泥,心疼了一路。而现在,这双叫他心疼了一路的黑绒布鞋踩在宾馆地上的大红地毯上却显得那么的刺眼,这种刺眼让他心里很难受。他就像一个被公示的小偷一样站在了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幸好有余德贵在,他收回了已经迈上台阶的那一只穿皮鞋的脚,走到赵保军跟前拦了他的肩膀走到前台那个姑娘跟前说:“他不是卖土特产的,他是我哥,请你用对待绅士一样的态度尊重他。还有,你们这里最贵的房间一共有几间?”

  这时那姑娘的脸也红了起来,她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先生,我误会了,我为我刚才的行为向你们道歉,刚才真的是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最好的房间就是120元的套间了,这样的房间一共有五套,你住了一套,昨天上面来了领导检查慰问,订了两套,现在还剩两套。”

  “哦!那剩下的两套我全要了。”说着余德贵从怀来掏出一个大钱夹来,抽出一整沓百元大钞来。

  那姑娘有点为难,问:“先生,一个人你要订两间?”

  “不行吗?来的这是我哥,我的亲哥,我就订两套。一套让我哥抽烟喝酒,一套让我哥洗澡睡觉,这不可以吗?”

  那姑娘再不说话,陪着笑,很快地给余德贵开好了房间。赵保军一直在拽余德贵的手,可几次三番都被余德贵甩开了。就这样,赵保军生平第一次住了豪华旅店,生平第一次喝了像马尿一样难喝的XO酒,生平第一次在房间里洗了一个有人搓背的澡,生平第一次吃肉吃到肚子涨,生平第一次……对于赵保军来说,第一次太多了,但这都不算惊奇,最惊奇的是,当他将喝醉了酒的余德贵扶到他的房间里时,房间里竟然有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个女人告诉赵保军,她是余德贵的媳妇儿。那天夜里,赵保军躺在床上将红窑村所有的女人都想了一遍,从而他得出一个结论:余德贵领回来的这个女人,是红窑村有史以来最俊俏的一个媳妇儿了。

  那个年,余德贵是在赵保军家过的。三十晚上,余德贵和赵保军坐在炕上喝着小酒,啃着骨头。酒过三巡,余德贵给赵保军拍了一万块钱,说:“四哥,咱弟兄俩的关系铁还是不铁?”

  赵保军瞅了一眼桌上厚厚地钞票,抬起头不解地看了看余德贵,他想从余德贵的脸上看出异常,可是,除了余德贵满嘴的油污之外,那含笑的表情和平常并没有两样,便犹犹豫豫地说:“那还用说?三十晚上我们一起坐在炕上啃骨头,就能说明一切嘛!”说完,他又瞅了一眼余德贵拍在桌上的那叠钞票。

  余德贵将手里啃完的一块骨头放在盆子里,将桌上的那叠钞票推到赵保军面前,说:“既然是兄弟,那我就要拜托四哥帮兄弟一个忙。”

  赵保军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钞票,将手里的一块骨头也放在盆子里,两只手一撮,问道:“什么事?你先说,看哥哥我能不能帮你,要是超出我的能力之外,那么我也没有办法。”

  余德贵“哈哈哈”一笑,端起一盅酒说:“四哥,你看弟弟出去几年,回来也没个窝,老先人留的那两间土房房儿也塌了。这次回来,要不是四哥收留,那弟弟该冻死在家门口了。”说着,他和赵保军碰了一杯酒饮了,继续说,“要是我一个人也还好说,就算没地方睡了去瓦窑睡,也能对付过去,可现在咱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总不能叫自己的女人也去睡瓦窑吧?所以,我就想重新整一院新房子,待年过完了瞅个日子再红红火火地办一场喜事。我就寻思,咱做男人的,女人跟咱们一辈子不容易,咱能做的到的事儿,就绝不能亏待她们。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四哥。”

  “你说的这个话在理了。你要修房子,这是个好事情嘛,四哥帮你,咱们村里的人也都会帮你。你需要四哥做什么,就尽管开口。”

  余德贵又喝了一杯酒,从盆里又抓了一个肉骨头,才说:“要修房子,可四哥你知道。兄弟我除了会摇两把骰子,其它的事儿什么都不懂,所以这房子我就拜托四哥了。”

  赵保军又瞅了一眼桌上的钱说:“这个事儿没问题,我帮你,可盖个房子的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呀!你就算全部整成砖墙的,有四千块钱也该足足个的了。你给我这么多?”

  余德贵又啃完了一块骨头,搓了搓他油油地双手说:“剩下的就算给四哥的劳务费了。我知道四哥有手艺,你用剩下的钱在咱村里开一个诊所啥的,也算是行善积德嘛,兄弟给你资助一点,也算替弟弟积了点德。”说完,他往身后的被子上一躺,闭住了眼睛。

  赵保军说:“你的想法是好,心意我也领了,可这钱,哥哥我真不能要。房子我帮你盖,材料我帮你买,钱用到多少就算多少。钱上的事情,咱亲兄弟,明算账,这样,朋友也能做的长。你说是不是?”说完,他等着余德贵搭话,可余德贵却再不说一句话,于是他推了推余德贵,才发现,余德贵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看来,他是真的醉了。

  见余德贵睡着了,赵保军瞅着桌上那一叠厚厚的钞票竟然失了神。不知过了多久,他老婆梨花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才从那叠钞票上挪开了眼睛。

  梨花好久没听到外面两个男人吹牛的声音,以为他们都喝醉酒睡着了。于是安顿了余德贵的媳妇儿先睡,她便从里屋出来查看。从里屋出来,梨花首先看到了倒卧在炕根边的余德贵;又看到了像失了魂般的赵保军;接着梨花也就看到了桌上那一叠厚厚的钞票。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好多,嘴也张开了,不由地走过去,想要摸一摸那叠桌上的钱。可刚伸出手去,就被赵保军在手背上打了一巴掌,梨花也猛然惊醒了,她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平时的生气,于是她问赵保军:“这……这哪来的这么多钱?”

  于是,赵保军将刚才的事给她陈述了一遍,梨花听完,一阵惊呼:“哦呦!天大大神呀!余德贵竟然要用一万块钱修一座房子,那都能修一座皇宫了,他是想当皇帝吗?”

  听梨花这么说,赵保军神色紧张地瞅了瞅窗外,骂道:“混账人说的那混账话。余德贵说了,就修一院普通的房子,说剩下的钱,多多少少都算是给我的劳务费了。”

  梨花听赵保军这么说,走过去坐在炕沿上,从桌上拿起那厚厚的钞票一张一张数了起来,边数边说:“你也为你是国家的工程师,你的劳务费能值这么多钱?你说咱们庄上出去在建筑工地上打工的人能挣多少?”

  赵保军揉了揉眼睛说:“在外面工地上打工,小工一天是三块二,如果加了班,可能有四块吧!大工一天是八块六毛钱,我听说最好的工匠一天能挣十二块,但这要好手艺,还要大工程呢!”

  “我就说。余德贵的房子你按照一个月完工计算,就算是全部用砖修,三千块钱应该够够个的了吧!”

  “差不多,我给他说了四千。”

  梨花瞪了赵保军一眼,又偷偷瞧了瞧睡着的余德贵,又把声音放小了说:“就按四千算,还剩六千呢!一个月六千块钱,一天投住200了,我的老天爷,你比国家主席都挣的多了。所以我认为这事是不可能的,如果没有其它的原因,那就是余德贵喝醉了说的醉话。”

  听梨花这样说,赵保军看了看他的女人,一脸沉重的看了看他的女人,问:“那现在咱们把这钱该怎么办?余德贵喝醉了,不管是给他装上或者我们保管着,都感觉不太好。你说?”

  “你等着,我去把他媳妇儿叫起来,我们当面给她,叫她装上,这是最好的办法。”

  梨花说完,就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余德贵的新媳妇儿跟着梨花出来了。赵保军和梨花将情况一说,那新媳妇竟然说:“他给你们咋说的,你们就咋处理吧!德贵虽然喝醉了,但他的话却不是醉话,你们就放心地把钱装上,如果你们叫我装上,明天早上他非打死我不可。”说完,那新媳妇儿就又回里屋睡觉去了。

  看着新媳妇进了屋,梨花和赵保军互相瞅了瞅。他们感觉余德贵的这个新媳妇有点傻,要不就是这新媳妇也和余德贵一样,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这就是蒙蒙奶奶第一次在红窑村人面前留下的形象。

  那天夜里,赵保军是枕着钱堆睡觉的,但他一夜都没睡踏实,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总梦见钱被贼给偷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等余德贵醒来。赵保军刚把钱给余德贵,余德贵就发火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叫嚷着说:“四哥,你也太看不起人了吧!你给兄弟连这个忙也不帮?我知道我余德贵不招人待见,但四哥你却真算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余德贵不缺钱,但是却缺朋友,尤其是像四哥你这样铁的朋友。如果四哥你要这样,那以后我们就不再是朋友……”

  过完年不多时候,余德贵的新房就盖了起来,那个气派劲儿,在当时的金山县,也是能数的上来的。余德贵为了跟赵保军离得近点,用三百块钱买了赵保军邻居石敬业家的一块菜地做为宅基地。他原本想着,把房子建在离赵保军家近一点的地方,相互之间会有个照应,可人算不如天算,余德贵出门后的第二年,赵保军就在金山县城开了一家自己的诊所,后来赵保军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也不再行医,而转行做起了建材生意,并且还成立了自己的建材公司,创下了金山县最大的建材市场。但是,有了这般家业的赵保军,自从他到金山县城开了诊所的那天起,就和余德贵家断了联系。倒是当年卖给余德贵二亩宅基地的石敬业,却帮着照看了余德贵的家半辈子,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啊!生活,总是充满了讽刺一样的变数。

  但我们这里不再说赵保军,我们只说魏先生。

  红窑村有个风俗:每当修好新房之后,主人家总会请阴阳先生到新房里做一场法事,祝祷好各方神灵之后才会搬进来居住。所以,当余德贵的新房修好之后,他就想起了魏先生。

  想起魏先生,他就想起了几年前他找魏先生时受的那顿羞辱。虽然他的发达离不开从魏先生那里顺走的那只铜香炉,但那总是他顺走的,这点事儿总叫他感觉不光彩,这种不光彩的感觉又让他对魏先生的恼怒中增加了一点酸味儿,所以他一直想着要把几年前魏先生羞辱他的恼怒重新还给魏先生。

  余德贵去找魏先生的那天好像正是中午。

  余德贵推开魏先生的门,看到魏先生正在院角草棚下的土灶上煮着一只鸡,土灶口还放着一个用红泥铸造的小火炉,小火炉上正煮着一杯罐罐茶。

  魏先生听有人进来,也不看是谁,只是从灶上取下一个大碗,给碗里倒上煮好的罐罐茶说:“坐,喝茶!”

  余德贵见魏先生并不看他,心里有点不爽,咳嗽了一声说:“神仙,你这修行之人也吃肉啊?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修仙的人不吃五谷杂粮呢,只要张开口喝点风放两个屁就能活呢!原来你也吃喝拉撒的齐全着呢?”

  魏先生“呵呵”一笑,给茶罐里续上水说:“什么修仙不修仙的,就算修成仙了,出个主意还不如送个香炉来的实惠,你说是也不是?”

  余德贵听到魏先生说香炉的事儿,一股血色涌上脸庞,一直红到了他的脖子根。他不好意思地埋头喝了一口碗里的茶水,喝完抬起头抽了抽鼻子说:“这肉的味道真香,这可真的要修行过的有德行的人才能做出这种味道,像那种骗人的假神棍绝对是做不出这种味道来的。”

  魏先生给灶里又添了几根柴说:“劈的柴都烧完了,锅里的肉都不知道能不能熟,还谈得上什么香不香的?”说着,他又给余德贵添了半碗茶,又问余德贵,“你这次来不会只是喝我的罐罐茶的吧?如果你要叫我出主意,我的话还是和上次一样,只是铜香炉就那么一个,如果你们有行规不能空手走的话,就把我放茶罐的这张桌子给你吧!”

  余德贵看魏先生丝毫没有动怒,倒是自己,在听到魏先生说行规之类的话时,心中有了气,他低头看了看地上摆着的这张两尺见方的小桌子,看样子,这应该是旧时放在炕上的炕桌,从被烟熏黑的程度来看,也该有些年份了,于是他接口说:“我又不是贼,哪来的那些个行规。不过,就算是,你这一张破桌子,也入不了大爷我的眼。”

  魏先生又是一笑,将桌上的两大碗茶水端起了放到地上,然后顺手抄起土灶边立着的一把大斧子,只轻轻几下就将一个完好的桌子劈成了烧柴,然后丢进了土灶下的火塘里。看着火苗烧起来,魏先生淡淡一笑,轻轻地说:“这一下,锅里的肉就能煮熟了。余德贵,今天你也别走了,就在我这里吃。”

  余德贵看着土灶下火塘里烧的贼旺的火苗,笑魏先生:“老魏,你就那么缺劈柴?好好的一张桌子,就被你这样烧呢?”

  魏先生也端起地上的大碗,喝了一口茶说:“几年前,我用它来当供桌,可你却顺走了我的香炉。今天,我再送给你,可它却依然入不了你的眼。看来它真的是一块废柴,这就是它的命。既然是废柴,那还不如煮肉来的实惠,起码它还散发了一点该有的热量。”

  余德贵也端起了大茶碗,说:“一张破桌子,烧了也就烧了,你还扯出了什么命来?它有个什么命?”

  “哈哈哈,你说的也对,不过今天你没要它,这却是你的命!”

  “什么我的命?魏老道,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神神叨叨地。”

  “不可说!不可说!不过倒真的可以给你说说刚才的这张桌子。这桌子大概是解放前我师父收的,我看材质好像是黄花梨的……”

  听了魏先生的话,余德贵猛然站起了身,他看了一眼火塘中烧的正旺的柴火,使劲地将大腿一拍,说:“魏老道啊魏老道,你,你,你这叫暴殄天物啊!”说完,气着转身走了。

  第二天,余德贵又来找魏先生。他昨天来非但没有报上“一箭之仇”,却觉得好像又被魏先生重新射了一箭。他想不通,连夜在赵保军跟前讨了个主意,今天一大早便又赶过来了。

  余德贵进门时,魏先生正坐在藤架下喝着早茶。见余德贵进来,魏先生笑着问:“老余,你今天来得早啊?要不要来一罐早茶?”

  见魏先生今天竟然主动开口问他,余德贵便也大大咧咧地走到藤架下的红泥小炉边坐下,说:“喝一罐就喝一罐,今天早上赶着早来拜见你老人家,确实还没喝茶呢!”

  魏先生给小火炉里添了两块木炭,笑着说:“你呀!一大早的,夜里睡着了吗?呵呵呵,老余,你听说过道仙吕洞宾吗?”

  “吕洞宾啊?我知道,怎么呢?”

  “没怎么的,只是我想说,如果以前我有哪些地方得罪了你,你还是别往心里去,可能我也是无心的,啊?”

  “呦呦呦!魏神仙也会认错啊?”

  魏先生不再搭余德贵的话,而是转头冲屋里喊:“长生,快洗一个净杯子拿出来,你的贵人来了。”

  魏先生喊完,从屋里跑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来,手里端着一个玻璃水杯,跑到魏先生跟前站住脚,恭恭敬敬地说:“师父早上起床就叫我洗杯子,我早就洗好了!”

  “好了好了,废话真多!这位是你余大大,”魏先生指了指余德贵,“拜拜你余大大。”

  这小男孩听了魏先生的介绍,双手作揖,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地在余德贵面前一拜呼道:“余大大好!”

  余德贵赶紧扶住小男孩,骂魏先生道:“我说你个魏老道,我还没死呢?你这整得怪吓人的,我心里瘆的慌。”

  魏先生给余德贵面前的杯子里倒上茶说:“瘆的慌?瘆啥?你做亏心事呢?”

  “我做啥亏心事啊?我今天来就想跟你打个赌嘛!你这整的?你咋把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整得和你差不多,都有神经病了。”

  魏先生听余德贵这么说,仰起头“哈哈哈”一顿大笑,笑完便接着问:“你说要打赌,说说你的赌局吧!”

  见魏先生的转变这么的神速,余德贵有点不太适应,他原本想着,魏先生怎么也该等他把话说完或者犹豫一下子的吧?这下,他又在气势上输了半截。于是,他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才缓缓地说:“怎么?你敢接?这个局我可是想了一晚上的!”

  “有什么不敢的?你先说来叫咱听听。”

  听魏先生这么说,余德贵的眼睛一下子放出了光来,他在心里想:“这老东西终于肯接招了,只要他敢接招,我就有办法扫掉他的名声。”于是,他抛出了赵保军告诉他的大包子,他必须要让魏先生舍不得撒开赌注才行,“我听说你前年好像捡了一个半大的月娃子,人们传讲说有先天的心脏病?”

  魏先生听余德贵开了口,一下子抬起头来,将他的眼睛从火炉上的茶罐中移到了余德贵的脸上,说:“是的,那是前年的冬天,那天早晨起来下了点薄雪,我在打扫院子,这时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开门出去,就看到一个孩子被放在我家门口,也就是刚才的那孩子——长生。”

  这时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又煮沸了,魏先生给余德贵和自己的茶杯里续上茶,又添上水放到火炉上煮上才接着说:“我把长生抱进屋里,放在热炕上,解开那床薄薄的小棉被。很可爱的一个男孩子,只是可能放在我门口的时间长了,娃娃的身上都冻成紫青色了。后来我找来老四,老四给这孩子开了几大包中药,但孩子的胃嫩,不能喝汤药,于是老四就把中药放在火炉上烧开,用药的蒸汽熏,熏到下午时,这娃娃的肤色总算恢复了正常,他的命也就被救了回来。”说到这里,魏先生抬头又望了余德贵一眼说,“老四,大树崖的赵老四,算是个人物,可……打赌的主意是他给你出的吧?”

  余德贵突然显出一阵不耐烦,说道:“是赵保军给我出的,但没有害人的心啊!说到底,也就是一个玩笑,你要不敢赌,我们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赌啊!怎么不赌?赌!”

  “好,赌就好。昨晚回去我跟四哥谝闲传聊起了你,就说起了你捡的那个孩子,我听四哥说,他检查出那孩子有病,你还领着到大医院看过?”

  魏先生往火炉里添了两块炭,说:“看了,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可以做搭桥手术,能医好,可要好多钱,我没钱。”

  余德贵这时笑出了声,他“哈哈”一笑说:“我们今天就以此为局,如果你赢了,你这娃娃看病的钱我出。如果你输了,就要在红窑村的全体村民面前声明,你是个老骗子,是个假神棍!怎么样?敢不敢?”

  魏先生的眼中这时仿佛放出了光来,但他还是那副不紧不慢地口吻,说:“说说赌吧!”

  余德贵撸了撸袖子,说:“我听说四川的麦子现在熟了,如果你能在明天早上给我割一捆四川的麦子回来,我就服了你,并给你的娃治病。如果你没这个本事,现在只要你给我道个歉也可以,你还做你的老骗子,我保证不给别人说出去。”

  余德贵认为这次他终于难住魏先生了,因为现在是五月中旬,红窑村的麦子才窜出一尺多高的青苗,可能四川的麦子都没成熟吧?就算魏先生能到达四川也不可能有成熟的麦子,再说地处西北的红窑村离四川更是十万八千里,魏先生就算有翅膀也不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飞一个来回。这次看来魏先生是输定了,他一定要赢回这口气。

  可没想到魏先生竟没有一丝忧虑地说:“好吧!明天早晨给你一捆四川的麦子,你早点过来收取就可以,为了防止耍赖,我们现在立下字据,明天早晨你把杨二爷,贾文书,赵老四几个带过来作个证。”

  余德贵本来是想着魏先生会马上给他道歉的,可他没想到魏先生竟然一口就答应了,还要求写下字据。余德贵虽然狐疑,但还是写了字据,按了手印。

  写完字据,魏先生就送余德贵出门了,临出门,余德贵突然转身问魏先生:“老魏,你既然有黄花梨的劈柴烧,难道就没有给孩子看病的钱?”

  魏先生点头笑了一下说:“没钱就是没钱,与劈柴有何关系?劈柴就是劈柴,别说黄花梨,就算是黄金白银,该劈柴时还得劈柴,大浪淘淘,被劈成柴的黄花梨木还少吗?所以也不差我那一根嘛!山野中的风总是要清一些的!”

  余德贵再没说话,埋着头走了。

  看着余德贵走远了,魏先生喊出里屋玩耍的长生。

  长生从屋里跑出来问:“师父,你叫我啊?”

  魏先生抱起站在他跟前抬头望着他的小长生说:“长生啊!你去到村里的乡亲们跟前给师父要一点小麦来好吗?”

  长生很高兴,他一直都特别希望能有一次自己独立去完成事的机会,这次终于有了。于是他很开心地问:“师父,要多少啊?”

  魏先生顺手从红泥火炉上拿下还煮着茶的茶罐子,倒掉里面沸腾的茶水,又顺手放到水桶里晃荡了一下便交给长生说:“就要这一茶罐子,每家要一把,你的一把,啥时候要满这一茶罐就回来。”小长生很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小手,然后拿起茶罐子跑远了。

  回到家的余德贵是不太放心魏先生的,于是他叫他媳妇整了两只烧鸡,又提了两瓶好酒去叫了赵保军守在了魏先生家外的树林里。半路又碰到了吹着盲笛的杨四爷,所以三个人就在魏先生家门外的树林里守了一夜。期间他们除了看到小长生端着一个茶罐进门去后,就再也没有见魏先生出来。

  就这样他们守了一夜。半夜,赵保军和杨四爷冻的要回家,余德贵承诺分别送给两人两只烧鸡外加一瓶沱牌曲酒,他们才勉强陪余德贵守到了天明。

  村里的鸡才打了两遍鸣,天也才麻麻亮时,冻的瑟瑟发抖地三个人就迫不及待得敲响了魏先生家的门。

  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是魏先生,看脸色他也很疲倦,但看到冻得发抖的三个人他不由得笑了。不等魏先生招呼,三人就急急地挤进门去,挤进门看到魏先生的红泥小火炉正烧的旺,炉上烧着一壶水,这时壶里的水也快开了,冒着很大的热气。

  看三人冻成那样,魏先生把炉上的水也不烧了,提掉水壶,让火苗从炉膛中窜出来,又给三人煮上了罐罐茶,叫他们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魏先生连着给火炉中添了两次炭后,余德贵才控制住了发抖地身体,身上也感觉到了热气。于是他提起昨天打的赌来,并要赵保军跟杨四爷做见证。

  魏先生叫他们再喝杯热茶,打赌的事稍后再说,可余德贵好像看到了魏先生的心虚,所以撺掇着一定要看到麦子才肯罢休,要不就算魏先生输了。

  看余德贵逼的紧,魏先生哈哈一笑,带着余德贵他们三个,一起走进了他的里屋。在推开屋门的一瞬间,赵老四和余德贵都惊呆了眼睛:一地的麦子,一地生长着的麦子,黄灿灿地,好像整个屋子都被那成熟的麦子染成了金黄。

  杨四爷虽然看不见,但他说:“我好像闻到了麦子的香味,是那种麦子成熟时麦田里的香味。”

  余德贵有点不相信,小心翼翼地走到这一小块麦田边上,用手摸摸,又用鼻子闻闻,最后又在手心里揉了几穗麦粒放到嘴里嚼着,然后说:“果然是新麦子的味道!”

  赵保军大概是被眼前这一小块成熟了的麦子震粗了神经,他有点焖。说实话,他赵四种了半辈子麦子,也见了半辈子麦田,但看到房屋里的地上种麦子的还是头一遭,尤其是在五月里的红窑村看到了成熟的麦子。

  魏先生见三人已经看过,就对余德贵说:“余善人,昨天的赌注可还当真?”

  余德贵瞪着眼睛又看了一眼那两三平米成熟的麦田,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魏先生的面前说:“弟子无知,冒犯了魏神仙,还求您老原谅弟子。您放心,孩子治病的钱都包在我余德贵的身上了。”

  后来余德贵领着长生治好了病,而余家和魏先生也从此交好,从蒙蒙爷爷余德贵那时算起,现在也算是三辈人的交情了……

  蒙蒙讲到这里,打出一个很长的哈欠,我也感到瞌睡了,时间,已经交过了后半夜,夜,也有点凉了。

  第九章

  1.

  我打算要走了,自从听说有默寒的消息后,我便坐立难安。现在,我想见到他,想马上就见到他。

  昨天晚上蒙蒙睡着之后,我却失眠了,整整一夜都没合眼。天蒙蒙亮时好像睡着了一会儿,但七点多又一下子惊醒了。惊醒时我看到蒙蒙就坐在我的旁边,她的眼圈红红地,我知道,她不想让我走。

  洗漱完收拾行李时,蒙蒙给我提来了一篮子煮熟的鸡蛋,对于蒙蒙这样的家庭,我知道那一篮子鸡蛋代表着什么?看到她这样,我的眼泪也不经意地流了出来。

  黑木日今天早晨起来简单地喝了一口水就去金山县城置办东西了,他说要给魏先生和住在首阳山下的村民带点东西,而且我们进山的路上还需要一些野外生存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们需要的东西在金山县是否能够买的全,可黒木日说没有那么复杂。临出门时,他叫我等他。

  大概是我心急了一点,等到十点半时,还不见黑木日的影子,我到大门口望了几次,心里很焦急。

  蒙蒙在屋后的桑树上摘着桑葚,我听她说明天是大峪村逢集的日子,她可以赶集卖点桑葚换点钱。我本想帮她的,但总感觉到大门外的土坡顶去望一望,心里会更加地踏实一点。蒙蒙看我跑的心急,就对我说:“子鱼阿姨,你到桑树上来吧!坐在树上望的远,你再摘着吃一点桑葚,时间就不难熬了。”

  我抬头看了看大桑树光溜溜的主干,对蒙蒙说:“我还是不上来了,我就这样转着吧!你先摘着,我再去看看。”

  “子鱼阿姨,那黒木日要来也是从乱人坟的方向来了,那里有一条近路,虽然比较难走,但为了赶时间他肯定会从乱人坟那边过来的。”

  听了蒙蒙的话,我便一直留意着乱人坟的方向。十二点多的时候,我看到在乱人坟那边出现了一个人影,心里也喜悦起来。可待那人转过土崖爬上土坡,我心里的那点喜悦又被跌落的无影无踪。因为从坡底下上来的不是黒木日,而是蒙蒙的奶奶。我开始后悔等黒木日了,可不等他我自己又不认识路,或许我可以在村子里找一个向导的。心里想着这些,便又嗔怪起黑木日来。

  老太太走到我跟前,冲着我笑,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大紫砂坛子,揭开盖儿,一股浓浓地肉香味儿便冲进了我的鼻子。

  我喊蒙蒙赶紧下树来,奶奶带好吃的来了,蒙蒙高兴地跑过来凑过脑袋去看,半坛子羊肉,撒着葱花。

  “奶奶,这哪儿来的肉?”蒙蒙问她奶奶。

  “杨四爷昨天的事情上,黒木日买的羊肉还剩半只留到司家爷家了,今天你司家爷又把肉煮上叫着庄里的老汉们到他屋里喝了一碗清汤。我在他们家屋后的地里除草着了,也被叫去喝了一碗汤,吃完你司家爷惦记着你子鱼阿姨,所以又给我盛了半盆子叫我给你们提过来。”蒙蒙不再说话,到厨房里取碗筷了。

  那顿羊肉也许很香,因为蒙蒙一口气吃了两碗,还吃了我夹给她的半碗肉。

  我没有胃口,心里全想着去普救寺的事,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云,心里浮现出一个幼稚的幻想,幻想着自己能变成一只老鹰,那样就能一下子飞到普救寺见到默寒了,或者变成一只麻雀也可以啊!甚至蒙蒙奶奶劝我到床上躺着时,我还在幻想:“也许我集中精神会让自己灵魂出窍,然后幻化成一只小鸟飞去普救寺,我去了就直接落到默寒的肩头,他能认出我来嘛?我就告诉他,可我不知道幻化成鸟之后我还能说话吗?如果半路碰到打鸟的顽童怎么办,如果遇到老鹰呢?”这样胡思乱想着我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到了晚饭时间,天色已有点暗,我是被屋外田野上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惊醒的。 醒来才发现自己睡了一身的汗,而我的心情,却还在梦地悲伤里走不出来。我就借着这种悲伤一直在床上躺着,正躺着,蒙蒙和奶奶就从门里进来了。她们下午去地里摘了一篮子青豆,回来又到后园摘了一篮子龙豆角。蒙蒙准备明天去大峪村赶集把这些都带上,那样可以多换点钱,除了买油盐酱醋,还可以给奶奶取点药回来。

  晚上,蒙蒙给我们煮了自家地里摘的青豆,豆很嫩,很甜,所以我们吃的都很慢。看着天上的云在月光底下缓缓地划过,听着蒙蒙奶奶为我们讲着梦魇一般的成年往事,不知不觉,白天被太阳炙烤过的土地已经被夜风吹凉,可黑木日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那边出现了什么状况,心里又开始着急,对他也开始担心起来。

  蒙蒙奶奶终于熬不住了,停止了她梦魇般地讲述,给我打完招呼就先去睡了。蒙蒙去厨房收拾灶台了,我又一个人从门里走出来朝黒木日回来的路上看,远远的天幕在山色中显出灰白,像一卷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老胶卷。我走下缓坡,想往乱人坟那里走走,可想到乱人坟里跳动的鬼火心里就发怵。鼓了几次勇气,还是算了吧!走上缓坡时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明天不管黑木日来不来,我都要走了;如果黒木日不来,我就坐车绕到沥水县再做打算。因为蒙蒙奶奶刚才聊天时说:到普救寺虽然不能直接坐车,但可以坐车到沥水县,从沥水县再包车可以到达普救寺的山底下,走起来就比较近了。

  昨天夜里我醒来,外面好像在下雨,我的心情又像外面的空气一般惆怅,冰凉,带着这种忧伤又在梦里哭了一场。鸡叫时,我就起床开始收拾行装了,幸好外面的雨已经早已停了。空气有点凉,但很清新。蒙蒙也起床了,她去厨房倒热水叫我洗脸,我借收拾行李留在屋里,在蒙蒙的被子底下偷偷塞了两千块钱,但愿我的这一举动不要伤害了她们才好!

  简单地梳洗完,我们喝了一杯水,去看黑木日时,他还没有回来,他来时背的那个旅行包还很孤独地躺在墙根里,像一块等着发霉的馒头。我背起行李包,蒙蒙背起装满青豆,豆角和桑葚的大竹篓就出了门。蒙蒙奶奶送我到缓坡下,她一直拉着我的手,我劝了好几次,可她总说再送会儿,都绕过石老汉家坍塌的破牛圈了,可她还不愿意回去。我又劝她回去,她终于放开了我的手,可是,老人家哭了,当她抬起枯老的手背擦拭眼泪时,我也哭了。

  含着泪转过头去。再见了!红窑村的山,红窑村的水;再见了!红窑村的回忆,红窑村的往事。

  2.

  由于昨夜下了雨的原故,山路上满是泥泞,很滑,蒙蒙一直扶着我,她的脚底下好像不怎么打滑,但当我摔倒时,也总是害得蒙蒙一起摔跤。我们的衣服上抹满了泥巴,彼此看看,都像被追打着玩命逃跑出来的伤兵。

  当我们第五次从烂泥中爬起身来时,太阳已经从山尖上跳了出来。可我们才从山上下来走到平原中。幸好,夏天的太阳一出来就是热的,路上的泥泞也慢慢变得硬了起来,可以站的住脚了。我们身上的泥巴也都开始变硬了。

  看着蒙蒙背上的那一满筐“买卖”,我很不好意思。因为由于我的原故,已经耽误了蒙蒙的早市。可蒙蒙安慰我说:“没事的子鱼阿姨,下雨后的集市要开的比较晚,不会耽搁买豆的。”

  我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来急急地赶路。对这个懂事的小姑娘,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

  当我们路过李寡妇的家门口时,从她家大门里闪出了一个人影来,我和蒙蒙都被吓了一跳。看时,却是我们来时在玉米地里碰到的黑狗子。黑狗子见有人,也吓了一跳,但当他看清是我和蒙蒙两个人时,他脸上的窘迫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却反倒笑嘻嘻地朝我们走来。

  “嗷?原来是三队的余蒙蒙呀!这么早的你们要干什么去呀?”

  “干什么不要你管!”

  “嗨!没看出来,你这人不大,脾气倒还不小。”

  “要受好脾气,回家找你妈去。”

  我没想到蒙蒙尽有这般的伶牙俐齿,不觉对她刮目相看起来。不等我反应过来,蒙蒙便拉起我的手,准备从黑狗子的身边绕过去。可黑狗子伸出胳膊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后用难听到咯牙的普通话说:“听陈花子谝,他前几天在山后边见到了一个非常洋气的城里女人,我还当她吹牛了!我看就是你吧?模样儿还真俊,就是这身上的泥巴有点脏,要不到我家里走,我给你烧点热水洗洗了你再赶路?”

  “谢谢,就不打扰你了,我们还要急着赶路了。”

  “急什么嘛急?赶路又不在这几分钟,起码你把手上的泥巴洗一洗嘛!走吧!你去也叫我们家的棚壁上生点灰嘛!”说着他就来拉我。

  我急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就赶紧拉着蒙蒙的手站到了路边。

  蒙蒙却一下子挡在了我的身前,并指着黑狗子的鼻子骂道:“黑狗子,你给我让开!子鱼老师也是你能碰的吗?你信不信我告诉黒木日,让他把你娃捶的稀屎拉在裤裆里了。”

  “呦呦呦……小丫头,我告诉你,你还真别吓我,我和那黒木日有家仇呢!他娃敢来找我?我不找他就算他娃运气了!你还找他?现在他娃别说不在这儿,就算在这儿,我也早就跟他豁出命来了!”说着他又过来拉我,我又赶紧拉着蒙蒙躲开了他。

  突然在路口的牛圈墙后传来了一个声音:“黑狗子,我听你要找你黑爷豁命了,你黑爷来了。”

  抬头去看时,见黑木日斜背着一个很大的行李包从牛圈墙后的拐弯处走了出来,瞪着黑狗子一脸的坏笑。

  黑狗子转身一看,见是黑木日,脸色一下子都变了,转身急急忙忙地跑掉了。因为跑的太急,他的一只黄胶鞋都被甩进了路旁的地沟里没顾得上拾。顺路跑了一段,又急急地钻进了路旁的一块玉米地里。

  看着黑狗子的狼狈样,蒙蒙“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而我这时才感觉到,握着蒙蒙的手心里渗出了汗水。

  “你怎么才回来?子鱼阿姨都急死了!”

  见蒙蒙问他,黒木日才不好意思地笑着向我们走过来,我看到,他走路时,左腿有点跛。

  “你的腿怎么呢?”我急切地问他。

  “没怎么,不小心摔了一下。”

  “在哪儿摔的?严重吗?我看看。”

  我去卷黒木日的裤管,被他拦住了:“不碍事的,不碍事的,一点皮肉伤,就好了。”

  “叫我看看!我问了!在哪儿摔得?”

  卷起黒木日左腿的裤管,我看到一条一尺多长,一指多深的伤口趴在黒木日的小腿上,心里一急,眼泪竟流了下来:“在哪里摔的?摔的这般严重!”

  于是赶忙扶着他坐下,幸好我的行李包里带着简易的医药包。赶紧放下背包打开,找出医药包中的药水和纱布替他包扎上。蒙蒙也赶紧放下背篓给我帮着忙,好不容易包扎好了,黒木日挣扎着站起身来说:“回来的迟了,走的急没瞧清楚,不小心被一块石头拌了一跤,小腿正好被尖石划了一下。”(其实,我们都不知道,黒木日昨天下午赶回来的路上,爬天梯时从悬崖下摔了下去,幸亏他跟魏先生学过几年武艺,临下坠时用手连连抠了几次悬崖上的凸起,虽然没有抠住,但也借此减了很多下坠的冲力,再使个轻身得法儿,总算没有出大意外。但在下坠的过程中,尖石却划破了他的手臂和小腿,血湿了衣裤,在降到悬崖下时,还幸亏有身上背的大背包又支撑了他,避免了叫他直接摔在石头上,但包下的大石也硌断了他的几根肋骨,而他的头,也在倒地的瞬间磕在了石头上,所以他就晕了过去。半夜,他被雨滴惊醒,在山崖下的凹槽里躲了一夜,并用正骨术咬牙接好了自己断了的肋骨,用树枝固定好,含了一颗魏先生送他的救命丸,止住了疼。天亮后,他检查手脚,虽然皮肉被划伤了,流了很多血,但是所幸,骨头没事,于是他从包里取出新买的一套衣服换掉了那套被血染过的衣服。然后用了整整两个小时爬上天梯,又在李子沟休息了半个小时才赶回来的。这些是黒木日后来告诉魏先生,魏先生告诉我的。)他不好意思地低头搓了搓手又说,“回去吧!我们要从后山走。蒙蒙,你背篓里背的啥?那么沉的。”

  蒙蒙没有说话,用手拧着衣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我替她解释说:“蒙蒙来送我,顺道带了点家里的青豆去集市上换点钱补贴一下家用。”

  “哦,那这时候赶到大峪村,集市可能就早散了,我们还是一起回去吧?”

  蒙蒙抬起头来:“可是……可是……可是……”蒙蒙的眼中憋出了泪花。

  “现在去了也卖不掉!”

  “可是……卖了钱我还要给奶奶抓药了!”泪水终于从蒙蒙的脸上滚落了下来。

  “你先别急吗?”黒木日抬头看了看说,“要不豆子也别再背回去了,我们送给李寡妇吧!给奶奶取药的钱我给你,再说那天我们还吃了李寡妇的大馍呢,就留给她,叫给孩子煮着吃吧!女人家的也不容易!”

  我替蒙蒙擦干泪水,看着她的难过,我的心里也难过起来。今天,都怪我!于是我对黒木日说:“黒木日,你的腿伤了,你先回家休息,我和蒙蒙去给奶奶取药。我们的行李你都先寄存在李寡妇这里,我们回来就背回来了。”

  “我们一起去吧!我的腿不要紧,把行李寄存在李寡妇家。”

  “不行,你的腿伤的那么严重的。”

  我们还要争,蒙蒙却说:“奶奶的药要到县医院才有,我没带药方。我准备是今天卖了豆有了钱,明天再去县城取药的!”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黒木日又说:“那我们就先回去,回去拿了药方下午我再跑一趟县城,赶明天早晨我把药取回来,我就带子鱼老师进山。”

  黒木日的腿伤了,我正要争着下午我去取药,却见一个小男孩从李寡妇的大门缝里探出头来。

  黒木日也瞧见了他,便大着嗓门对他说:“狗蛋子,你妈妈在屋里不?在的话叫出来我给她说一件事儿!”

  小男孩儿缩回了头去,大门开了,在小男孩儿的身后站着他的母亲——李寡妇。李寡妇还和我上次见她时是一个样儿的,秀气,干净。看着我们,她轻轻地对着我们微笑。看她对我们笑,我也对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黒木日没想到李寡妇就在门后站着,也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李寡妇看出了我们的不好意思,首先打破尴尬问我们有什么事?黒木日告诉她想送她一点豆,然后,最终经过一番推辞,我们就将那一背篓青豆、豆角和桑葚送给了李寡妇,李寡妇又邀请我们到她家里去喝茶,我们没有进去,而是原路返回扶着黒木日往家里走。

  我们走时,李寡妇就一直站在大门口望着我们,只到我们要转过村巷的矮墙后时,她还站在那里。到看不见她了,黒木日回头望了一眼,感叹道:“其实李寡妇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我听人说她还是个外国人呢?外国人怎么长的跟我们一样?”

  上山时,山路上的泥巴已经全部干了,但土路上还留下我和蒙蒙早晨下来时踩的泥坑。我问黒木日:“进山的路难走吗?是不是也很滑啊?”

  黑木日看了我一眼,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跟我说:“山里的路是有点不平整,但不是太难走,如果不下雨的话,路上也不滑。去普救寺,从大余村走要走很长的一段弯路。我们从双子峰翻过去,过‘一颗印’,上首阳山给我师父和乡亲们送点东西,再歇息一晚。等天亮我们过了首阳山,再从峡里穿过去,在鸟鼠山下的品字泉再歇一晚。然后一个早晨我们就能过鸟鼠山山麓,再翻过太白山,从太子雪山下的草坪上穿过去,就能看到普救寺了。只要看见也就不远了,大概有半天我们就能到那里。这样,走的快点,路上不耽搁,三天就能到那里。当然,要走的再快点,第二天傍晚如果我们能翻过太白山的话,那么差不多第三天中午就能到吧!”

  听了黑木日这么一长串的地名叙述,我的思维就像我的牵挂,一下子充满了惆怅。于是我又问他:“那如果从大余村走呢?”

  黑木日又在摸兜里的烟了,他摸烟时的表情很焦急。他的烟瘾比以前更大了,听我问他,他没有抬头,手着急地把摸出的香烟送到嘴边点上,深吸了一口才对我说:“从大余村走的话就得顺着河走。那条河流有很多河段是从陡峭的山崖间涌过去的,人没法走只有从悬崖上攀登上去,有时一天也就能攀一座悬崖。我们最快也要十天左右才能走到普救寺吧!这也就是我们当年找了七八天,还是没有找到默寒老师的原因吧!如果我们再坚持几天,也许就不会有那个错误的意识了。”黑木日说到这里,心情突然低落下去,他好像要忍住什么,低头猛吸了一口烟,眼睛向天空看着,脸上有几块肌肉抽动着。我知道,他的内心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坚强。

  “那我们可以坐车吗?我听蒙蒙奶奶说可以坐车到沥水县,然后离普救寺就近了。”

  “那样走,确实比较近,可是……可是我得到首阳山给师父他们送去生活用品的。而且,从沥水县也无法直接坐车到达,因为普救寺处在终南山余脉的太子雪山脚下,要去那里是没有任何的现代交通工具可以借代的。当然可以骑马,如果没有马那走起来也是够呛的。所以在普救寺里出家的和尚是真正的修行者,而去普救寺烧香的香客,也是正真虔诚的信徒。”

  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我知道,在大山里我就是个傻子,就像迷失在都市人群中的傻子。

  不过黑木日抽完了烟突然就兴奋起来,他给我说:“如果运气好,过了太白山能碰到牧马的藏族牧民,我们就有可能借到他们的马,那样就能快很多了。不过这得凭运气。”说完,他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好像他已经骑在马背上了。

  太阳已经升的很高,我和蒙蒙身上的泥巴已经干了,沾了泥巴的衣服开始变硬,穿在身上非常不舒服。我们在爬一座山坡时,看到远远地从山上跑来一个人。本来我们都不会注意到他,可他远远地望见我们就喊——蒙蒙。我看时发现他右边的袖筒在风里飘着,是司家爷。

  我有点疑惑,这大热的天,司家爷从三队跑到二队来干什么? 看司家爷朝这边跑来,我们迎了上去。

  3.

  那天的天很晴朗,没有一丝风,周围的一切植物都尽力地使它们身边的环境变得更加的美好。如果不是刚才遇到了半个流氓黑狗子的话,我感觉今天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也许所有人的看法都跟我是一样的吧!因为我看到黑木日和蒙蒙看着司家爷跑过来时,脸上也都带着微笑。黑木日也许正要开玩笑呢!我都看到他裂开的嘴了。可我们所有的人都从司家爷的脸上一下子看出了不祥。

  司家爷喘了一口气,使了点劲才说:“蒙蒙……你们赶紧回去,你奶奶去豌豆地里拔草,晕倒在地里了,现在已经被乡亲们背……背回去了,我赶紧来追你们……”

  听司家爷说出这话,我感觉全身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蒙蒙“哇……”地一声便哭了,而且一下子就哭的不成个样子。我们再也没有任何的想法和问题,撇下还在大口喘气的司家爷,一路狂奔着向蒙蒙家跑去。

  早上从蒙蒙家出来时,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竟然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现在往回跑,突然就感觉那段路我几乎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才能跑完。我们终于跑到了蒙蒙家门前的土坡底下,蒙蒙已经跑上土坡冲进门去了,我把腰弯的很低,整个身子几乎都附在膝盖上了,这样才好不容易喘出一口气来。黑木日跑到半坡上,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跑下坡来扶我。

  进门时,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乡亲,看我们进来,他们给我们让开了一条路,都以注目礼的形式关注着我们。在这种复杂的目光中,我们走进了发出蒙蒙哭声的屋子。

  老太太已经不能再说话,她只是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有两个老婆婆在旁边不断地擦拭着她吐出的鲜血。我没想到,她的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

  看我进去,她的手指很微弱地动了一下,我心中却很清晰地知道,她那是在叫我。我发现,看到我,她那双昏花的眼睛居然充满了睛光,很坚定地睛光。

  我走到她的床边蹲下,握住她的手,她居然很用力地反握住我的手,然后把蒙蒙的手放在了我的手里。突然,她开始很猛烈地吐出一股血水来,那手就不再动了。可她的眼睛却一直看着我,虽然那眼睛已不再有神,但我总感觉,那眼中给我传递出了很多东西。

  蒙蒙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仿佛是九幽之中逃脱的妖精在撕裂着天际,凄惨、揪心。

  我来到院子里,抬头望着这一片本不该悲伤的天空,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滚进了我的耳蜗。

  有几位老人进屋去给老太太换寿衣,一个老人拿出了老人刚才吐满血的血衣扔在了院子里,剩下的乡亲们也都忙忙禄地开始搭设灵堂。

  我没有再进屋去,只是站在院子里透过泪花看着乡亲们抬桌子,挂帆布,架松枝。说实话,我不知道现在除了悲伤还能干些什么!

  灵堂很快就搭设完毕,人们要把蒙蒙奶奶抬到灵堂后面挂着的帆布里面。屋里有一个老人喊着说:“眼睛闭不上,世上还有放不下的牵挂呢?”

  放不下的牵挂?放不下的牵挂?我知道她在牵挂着什么。她最后把蒙蒙的手交到我的手里,我知道托付的意义。但我也知道责任的重大,所以,我有点犹豫!

  屋子里有个老汉大着嗓门喊:“老太太,你放心地走吧!孩子乡亲们会帮你照顾的,你就放心地闭眼吧!”

  又一个老汉说:“她还是闭不上眼睛,咋办?”

  我走进屋子,心里不再有犹豫,尽管我的眼睛里还含满着泪水。

  站在老太太的床前,我感觉她的眼睛还在看着我。我扶起哭泣的蒙蒙,把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说:“孩子,你放心,从此以后你跟着我,我们俩在一起活,不论酸甜苦辣,不论贫富贵贱,我们俩都一起度过,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妈妈!”

  蒙蒙在我的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她那小小的身躯微微地颤抖着,可怜的孩子!我把她搂得更紧了。放心吧,孩子,就算以后的日子充满了暴风骤雨,我也会替你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老太太,您放心地走吧! 从今以后,就算是我走到天涯海角,都会带着蒙蒙。这是我的承诺,你闭眼吧!”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在泪水中我看到老太太缓缓闭上了她那双无神的眼睛……

  4.

  我们已经在山路上攀爬了五个小时。山间的林气和林间的流水将我们一路走来的暑气祛了个干净,走在林间,我,与外界隔绝了。累了,靠着高大的树干在草地上歇会儿,但却不敢久坐,因为林中的湿气有点渗人,坐久了怕会着了风寒。我找出一件牛仔衣给蒙蒙穿上。

  黑木日说赶中午能到得了红窑,我们准备在那里打火做饭休息。

  一路上,蒙蒙都不说话,奶奶的葬礼已过去有五天了,可她仍旧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也是的,她和奶奶从小相依为命,可突然的,奶奶说不在就不在了。奶奶的突然离去,让这个经历了太多苦难的孩子过早地触摸到了生死。但愿我能用自己的爱让以后的她真正获得一个孩子该有的快乐。一路上,我都牵着她的手,休息时,总将她半搂进怀里,我必须要让她尽快接受我的爱护,同时,也让自己尽快养成做一个母亲的习惯。

  蒙蒙已经哭的很累,眼睛都红肿了,尽管办完奶奶的葬礼我们已经休息了整整两天,但两天的休息对于一个在十几年漫长的苦难中浸泡过的孩子来说,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利用休息的这两天时间,黑木日打碾了蒙蒙家地里的麦子,并把麦子分给了这几天放下农活过来帮忙的乡亲们。杨四爷剩下的一点财产也被他不知哪里的一个远方亲戚拉走了,只剩下了那几间低矮的老房子和屋里的几件破旧的老家具。那老房子,还像一位迟暮的老人一样守着红窑村特有的岁月。如果不是黑木日给了那个陌生的远房亲戚两千块钱,并彻底买断了四爷的房产证,那么杨四爷留下的老房子也许会被拆掉椽瓦,那么这位老人在这世上也就真留不下什么了。解决好问题,黑木日买了一把大铜锁就算安排好了杨四爷留下的所有后事。

  我们要出门时,将蒙蒙家的房子托付给了司家爷,蒙蒙家的几亩地和后园的蔬菜,也一并送给了他。司家爷来取钥匙时,我的心中不免生出一股人世的悲凉和岁月带给人的沉沉悲伤。秋风很快就会来了,但它在刮落树叶之前,提前凋敝了我们胸中那颗还有点稚嫩的心。

  现在,我们已从一段山谷中爬了上来,这段山谷隐藏在这座山的鞍部地带,如果站在山底,让人很容易错误地就看透了这座山整个的山形,所以人们往往会忽略掉凸起在半空中的鞍部地带,谁会想到,那个地方会隐藏着一条山谷呢?

  而这条隐藏的山谷,我们整整走了四十分钟。现在我们的面前是一整块凸起成山崖的黑色石头。

  看来我们无路可走了,是不是黑木日领错路了呢?

  我开始怀疑,因为我们的身旁,是陡峭的,高高的,黑黑的,根本不可能攀爬的石壁,看来我们要调回头了,我的腿开始有点发软了。可走在前面的黑木日根本没有停步的意思,他扳住黑石底部一根粗大的树根从石头旁一个很不起眼的石缝中钻了进去。我的头皮有点发麻,感觉那石缝里隐藏着一条千年蛇精,心中生出恐怖。但看到黒木日已经不见,我也就扳着树根滑进了石缝,蒙蒙紧紧地跟着我。

  令我没想到的是,外面看似不大的石缝,里面却能行的下一辆马车,石缝很短,大概有五六米我们就走了出去。

  从石缝里一走出来,我的眼睛就又一次接受了一种不可思议。因为石缝的后面,竟然有着足球场大小的一片空地。空地很宽阔也很平整,虽然四周仍然是高耸的黑色石壁,但由于阳光充足,脚下的草地铺满了野花,为这石壁包围中的世界带来了一片祥和。

  我抬起头,看到头顶的天空飘过一片白云。白云的影子轻轻地抚摸着这块山间的圣境,同时也抚摸着蒙蒙那颗受伤的心,让她这几日充满了悲伤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黑木日很得意地蹲在石壁下的一眼泉水边给空水壶里装着水,他回头一笑,很有力地扫去了我一路走来的疑惑。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红窑,现在红窑村的人大多数也不知道来这里的路了,只有几个老人可能还知道,但也不多了。我还是那年跟随我师父走过两次才记住的。”

  黒木日说着话,仰头猛灌了一气凉水。喝完,他站起身来,给我们指了指平地尽头的一片陡坡。顺着他的手看去,我看到陡坡上隐隐约约有一条人踩出的小路,由于久没有人走,已经快被野草淹没。小路的尽头,是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口,它藏在一块凸出的大岩石下面,洞口看起来不是很大,只有很普通的房门大小。

  “那就是红窑。” 黑木日说。

  我和蒙蒙都有点兴奋,甚至有点激动。我没想到传说中的红窑会真的存在。那种感觉,就好像突然有人告诉我前面山下压着孙悟空一样的不可思议。蒙蒙的感觉估计跟我一样,虽然她是土生土长的红窑村人,但说前面是红窑时,她惊得张大了嘴巴。

  但这种惊喜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们看到红窑的洞口就只有普通的房门大小,杨四爷曾经说过,红窑能够藏得下千军万马,我想像着,这红窑的洞口最起码应该有半个山高吧!可现在看来,已故的杨四爷也是在说故事了。

  黑木日并没有理会我们的失落,自顾着在泉边生了一堆火给我们烧着热水。我喝了一口清凉的泉水,泉水很甜。便对黑木日说:“不用烧热水了,这泉水很甜的,我们凑合着吃点干粮还要赶路呢!再说走了一路,你也累了,赶紧抓紧时间休息。”

  黑木日趴在地上“噗噗噗”地吹着火堆,直到浓烟中窜起一股火苗,他才抬起被烟熏黑的脸蛋说:“就走了这么点路,不累的。我曾跟随师父一口气走过一天一夜的路呢!再说,喝点热水解乏气,路上都喝了一路的凉水了,要再不乘着缓时喝点热水,那肚子就涨着连屁都放不出来了。”

  我笑了,蒙蒙也笑了,我的心里轻松了许多。蒙蒙从地上扯了一把草砸在黑木日的头上。黑木日又是夸张地发出一声怪叫,于是我们又笑了。

  喝着热热的山泉水,就着干粮解决了这一天的午饭。几小时赶路的疲累被一扫而光,再撩一把清凉的泉水洗一洗脸,可以说又是精神百倍了。灭了火堆,用土填埋了灰烬,我们又赶路了。

  黑木日走在前面,蒙蒙跟在黑木日的身后,我紧跟着蒙蒙。

  在红窑的刺激下,蒙蒙暂时忘记了心中的伤痛,她的脸色开始变得活泛起来。现在她走在我的前面,头上的白花像一只白蝴蝶在我的眼前飞舞。

  我们很快就走到了陡坡上的小路跟前,抬头望望,远处看着不太难走的小路在近处看却感觉直接是挂在陡坡上的,又陡又高。看了看已过头顶的太阳,我对黑木日说:“要不咱们别爬红窑了,我们直接赶路吧!”

  黑木日停住脚转身对我说:“这里没有其它的路,只有从红窑这里走才能过去。”

  说完,便转身沿着小路向红窑爬去。我也不再说什么,推着蒙蒙,跟着黑木日向洞口爬去。所幸,真的爬起来,借助路旁的草木,路并不是特别难走。

  二十多分钟后,我们就站在了红窑的洞口。刚才站在下面看不清红窑洞口的形貌,爬到顶才发现,貌似不大地洞口却有两三米高,洞宽也要有五六米吧,好像完全能进得去一辆卡车。洞的顶部被一块巨大的山崖完全遮住,如果从上面看,你根本不可能发现这里竟然会藏着一个大窑洞。红窑的洞口位置还有一块五六十平米的平地,平地的周围长满着一人多高的荒草,只在小路上来的位置留着一点点豁口。怪不得从下面看洞口要小很多,原来大半是被荒草遮住了。

  在进谷时,黑木日用随身携带的柴刀为我们三人各砍了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棍,说既可以当拐棍,又可以防身。我说有他在,我们是不需要防身的。可黑木日说山谷中可能会有狼,叫我们还是拿着的好。这让我想起旧时要饭的总是要拖一条打狗棒的,现在看看我们三个,样子和要饭的也差不多。我说出自己的想法来,我们又是一阵哄笑。但笑归笑,那条跟我差不多高的木棍却还是一直拖着。

  现在,黑木日放下背包,用他的木棍把我们面前的一片荒草打倒了。一只兔子慌张地从草中蹿了出来,一下子撞进了蒙蒙的怀里,吓得蒙蒙一声鬼叫,蹦子惊得老高。当然也吓坏了逃蹿的兔子,慌忙之中它竟然撞到了洞口的石壁上,把自己撞闷了。撞到石壁之后,那只兔子一骨碌翻起身刚要跑,就被赶上的黑木日一棍子给打晕过去。

  蒙蒙被吓得哭起来,我倒没怎么害怕,只是感觉两条腿软地有点站不住。黑木日倒笑的流出了口水,并美美地说:“今天晚上有肉吃了。”说完又看着我们被吓出的傻样,“嘿嘿嘿”地笑了。

  打倒荒草后,我发现了藏在荒草中的一道壕沟和磊在壕沟边上的一堵石头墙。现在我开始有点相信这红窑曾经藏过军队的说法了,因为我现在看到的明明就是一条坚实的战壕。我跳到战壕里的石墙边,大半个身体全被石墙挡住了,向下看时,我看到陡坡的中间地带,隐隐约约好像也是一道战壕,环绕在整个陡坡上,战壕的两头向上延伸,一直连着我所处的这块平地。站在这里,几乎可以看得见整个黑石后的峡谷。

  我正看的入神,黑木日又给我指了指周围崖壁的顶端,他告诉我,峡谷上面的崖壁顶上,也修着这样的石头战壕。他曾经上去过,而上到那些地方的唯一路径,就是我们身后的这座窑洞。

  黑木日砍断了蒙蒙手里的那根木棍,开始用周围的绵绵草扎制火把。我拉着蒙蒙的手,站在石墙后面观望周围的群山。我望着岩壁顶上藏着那些石头战壕的荒草,仿佛看到了那段铁血铮铮的岁月。

  突然,对面岩壁顶端显出两个动物的身影,虽然那里离我们有点远,但我仍然能够看到太阳光照在它们的毛皮上所产生的油亮感。它们显然也看到了我们,我能感应得出它们观望我们时的目光投射。我急忙叫过黑木日,并指给他看,黑木日看了一眼,很平淡地说:“那是两个狼。”说完又很不在意地去扎他的火把了。

  对于黑木日的反应,我感觉有点扫兴,在他面前,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没有见过大牛拉粪的孩子一样。也是的,以前我除了在动物园看见过狼以外,在野地里这么近的看到它们还真是第一次。所以我感觉心里有一种莫名地夹杂着害怕的兴奋感也不奇怪。当我再次带了点恐惧和敬畏的心情再向那边看时,它们已不见了踪影。

  等黑木日扎好火把,我担心地问黑木日:“那两匹狼不会过来咬我们吧?”

  黑木日从背包里取出一大瓶菜籽油均匀地浇在扎好的两个茅草火把上(当初黑木日装油时我还以为他是在路上做饭吃了,现在看他把半瓶油都均匀地浇在了火把上,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拿食用油当燃料的,心里又开始佩服起黑木日的野外生存能力来)。

  等浇好了火把,他才慢悠悠地对我说:“狼是聪明的动物,在它们的世界,人才是最危险最可怕的动物,所以它们是不会主动招惹人的,更何况现在山里食物很丰富。刚才那两匹狼是来侦查情况的,侦查我们是从这里路过还是来这里打猎。它们的聪明有时叫人难以想象,刚才狼露出身影就证明它们已经侦查清楚我们只是路过此地,它们已经放心,叫我们也放心地赶路。要不然,我们是根本看不到它们的影子地,因为看到情况不妙,它们就早逃进更深的山林里去了。”

  我笑黑木日:“难道狼还给你打电话说呢?还叫我们放心地赶路!”

  蒙蒙也被我逗笑了,而黑木日却还一本正经地说:“狼如果要袭击人,它们绝对不会暴露自己的身影。还有,有狼的山上是没有其它食肉动物的,因为这是它们的地盘。所以只要狼不袭击我们,就再也没有威胁了。”

  “这山里还有其它的动物吗?你别吓我了。”我有点担心。

  黑木日还是那副非常不协调的一本正经:“有啊!山里还有豹子,但它们也不会主动袭击人,因为人类对它们的威胁要比它们对人类的还大。所以它们会提前避让我们这些可怕的动物。”这一次黑木日感觉自己说了一个笑话,我们还没笑,他自己倒笑了。

  说着话,黑木日背好背包,点燃了火把。于是我们紧跟在他身后进了山洞。

  5.

  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穴,洞内空间很大,借着火把微弱的亮光,我能隐约看到两层楼高的洞顶。

  从洞口进去,沿着洞口围着三层防御的石头矮墙。这些矮墙,它们还在很鲜活地给我们诉说着那段远去的历史。洞里分布着很多各种形状的石头,洞顶偶尔还会有很大的石钟乳垂到地面,这些钟乳都在火光的颤动下跳着舞蹈。我有一种进入群魔乱舞包围中的错觉。洞内的温度本来就低,身上有点冷,现在心中也泛出寒气来了。我再也不敢环顾四周的景况,只是紧紧抓着蒙蒙的手跟着黑木日赶紧向前走。

  脚下的路非常不平,黑木日会时不时地停下来叫我们注意脚下的一些沟坎石槽。我嫌他走的慢,可又不敢催他,因为我怕自己的催促会引出洞里的魔王。这种情况让我想到电视剧中出现的一些情节,往往在夜路中行走时,出现特写的人物说话时就会遭到魔鬼的袭击,所以我怕自己成为魔鬼眼中的特写。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周围很静,静的听到自己的呼吸时是那么的可怕。幸亏洞里有水滴击打石头的声音“嗒嗒嗒”地传来,但那声音在石壁间碰撞回转,传来时却觉得洞内更加地空灵。洞顶有水滴偶尔滴下时会落进我们的脖子,很凉,让人感觉洞顶趴着一只巨兽在滴口水,惊的人灵魂一凉一凉地。

  途中,我们遇到了一条地下暗河。它从一堵岩壁底下涌了出来,有水桶粗细,河里还能看到胳膊粗细的大鱼。这些鱼儿在火光的映照下,匆匆游进岩壁底下的黑暗中去了。看到有游动的鱼,我们都很惊喜,惊喜引起了一点小小地兴奋,这股子兴奋劲,稍稍冲淡了一些我们内心的恐惧。

  在暗河旁边我们休息了一下,喝了口暗泉中的水。水很清凉,有一种透人心扉的甘甜味儿。趁着喝水休息,黑木日换了一只火把,他把那只烧了大半的火把交给到我的手里,我们便再次出发了。

  这次有了两只火把照明,我们的周围亮趟了很多。我能够看到岩壁底下时不时地有燃烧过的灰烬,石壁上也被烟熏得很黑。看到这些曾经人类活动过的痕迹,我的心里逐渐升起了暖意。

  跟着地下涌出的暗河走,除了能听到哗哗地流水声,便再也听不到其它的声音了。我们的身边时不时会出现岔洞,虽然我手中的火把早就灭了,但我们一直跟着溪流走,也没担多少心。就这样,也不知走了多久,当黑木日手中的火把快要熄灭的时候,我看到了窑洞另一边透着亮光的出口。那点盘大的亮光显得格外地美丽,人心都是爱美的,看到这点美,我脚下的步伐也就突然加快了。当我们从隐藏在灌木丛后面的洞口钻出来时,黑木日那根快要熄灭的火把竟然还在燃烧。

  从洞口钻出来,首先抬头看了看蓝蓝的天,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真好。我有一种重新活过的感动和舒适,有阳光真好。

  看一看时间,才知道我们在窑洞中其实只走了四十分钟,可感觉黑暗中的时间好是漫长,像过去了一年。我从来没有发现我们竟然都是那么地热爱着阳光,有阳光,真好!

  从隐藏洞口的灌木丛中钻出来,我的灵魂被呈现在眼前的美景震撼了。

  一条山谷,绿油油地铺在我的面前,像昂贵的金丝绒地毯。从洞口涌出的暗河在山谷中的绿草地上形成一条水晶色的溪流流向山谷中的另一个远方。溪流的两旁,沿着绿色的草坡,铺着一片开出淡蓝色花朵的马兰花。那些兰花,一直延伸到山谷两边山坡上的绿色松树林边上。在兰花丛中,有七八只梅花鹿在啃食青草,有两只在河边喝着水。我们的突然出现惊扰到了它们,一只长着漂亮树角的雄鹿叫了一声,于是,所有的鹿都沿着山坡向松林跑去,有一只小鹿跑到半途突然停了下来,朝我们这边好奇地看着。

  看到这些,我的心已经醉了,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又像喝了酒,有点飘飘然,感觉双眼迷噔噔地。蒙蒙更是张大了嘴发着呆。我从包里拿出照相机想要记录下这一切,可当我从窗口看到那些奔跑的梅花鹿时,按着快门的手指却怎么也按不下去。人间的美景很多,但最初的发现者,却都是通过镜头将人引进来的,同时,破坏也就会随之而来,我不想做破坏的始作俑者。

  黑木日看出了我的犹豫,对我们笑着说:“这叫兰花谷,要从兰花谷出去大概需要一个小时,但我们必须要走的快一点。”于是我们又赶紧上路了,我们走的很轻,尽量不去踩踏谷中的马兰花,在我们的心中,这是一片天空中的净土,而我们,只是一帮凡人。

  从兰花谷中走出时,我们大概用了一个半小时,这样我们都已经走的很快了。黑木日很是焦急,他一直走在我们的前面,等我们看不见他了,他就会等我们一会儿。我们之间一直拉开着这样的距离,等我们赶到一个湖边时,黑木日就早已坐在那里等我们了。

  这片湖泊潜藏在一座山峰的下面,湖边长满了盖过头顶的芦苇,湖水中倒映着湖边山峰的影子,山影由于水波的晃动而扭动着腰肢。水光中有蓝天的底子,上面浮动着几片白云。由于湖水太清,隐藏不住水里的游鱼,于是,它们和水草,湖底的卵石还有天空中的白云都叠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副美丽的三维彩图。远处有几只白色的水鸟悠闲地滑动着水面,漂浮在这张漂亮的画布上。一群野鸭呼朋引伴地捉弄着倒浮在水面上的芦花,一条鱼突然惊出了水面,扰乱了野鸭们的嬉戏,有几只鸭子追过去,踏碎了一池的湖水。

  我再也不想走了,轻轻地坐倒在岸边的草地上。草很深,遮住了我小半个身子。蒙蒙也坐倒在我身旁的草地上,脚下的长草几乎藏住了她的肩膀。

  黑木日一直没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几只白色的大鸟看着。突然,有一片影子从我们头顶划过。抬头看时,是两只白色的大鸟从我们的头顶滑翔降落在近前的湖面上。白鸟入了水我才惊奇地发现,它们竟然是白天鹅,太不可思议了!那些天鹅的样子像极了高贵的王后,直直地树立着脖颈。这让我想到年前网络上流行的一句话:别低头,王冠会掉。现在看到高贵的天鹅,真感觉,世间的王冠就是专门为它而打造的。

  想到网络,就突然想起我已久不再使用的手机。看到这么多仙境般的景色,真想给亲近的人打个电话,来分享分享我的兴奋和喜悦。可在旅行包的夹层里找到手机时,却早已没电关机了。不觉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手机有电又如何?现在的我,又哪里有亲近的人?在已知的远方,有被我伤透了心的父母亲;在未知的远方,有我不知生死的恋人。而现在,最亲近的人,也就是躺在我怀里的蒙蒙了。

  我装起手机,将眼中的泪水渗进心田,湖面上空撩着水色的云朵,化成了我思念的忧愁。这时,从芦苇丛的深处传出了一曲箫声,吓了我们一跳。紧接着又是几声,好像是有人在调试箫音,调音结束之后,就有一首曲子从芦苇深处传了出来。

  箫声很低沉,如泣如诉,呜呜咽咽,像受伤的野兽在自舐伤口。我们听了很久,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一曲终了,我们都看着那一片芦苇,希望看到吹箫人从芦苇丛中走出,可过了好久,那箫声却又凄凄惨惨地吹了起来。我站起身来,准备顺着声音找寻过去,可走到芦苇丛旁时,才发现我根本进不了芦苇丛,因为芦苇底下流着满满地湖水。

  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决定重新上路了。箫声还在低沉忧伤地唱着,那忧伤蔓延在整个湖面上,使这片天地都禁止了。

  绕过那一大片芦苇荡,登上一片高岗,再回头时便看到了芦苇荡的全貌。在芦苇丛中临近水面的一块高地上,树立着一座草棚子,草棚边的芦苇丛中半隐着一条小船,船头上坐着一位身穿青袍的出家人,他那带点亮光的头皮像湖中天鹅的头颅一样,高傲地直愣着。

  我有心想再下去拜访一下这位吹箫人,因为我认为能使天地都忧伤的箫声,演奏者就算不是世外高人,也应该是一位大悲者吧!

  可黑木日拦住了我,他对我说:“子鱼老师,其实在这附近的山里还住着好多孤独的修行人,以后有时间我再带你一一去拜访。但今天我们还得赶路,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们,因为他们一般都不愿被外人打扰,除非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碰到他们,不然就算我们刻意去寻找,花几个月时间也不一定能遇到一个。因为当我们进入他们视线的第一时刻,他们就会老远地躲开。就像今天这位,虽然我们擦身而过,但如果不是有箫声传出,那我们也根本不会知道芦苇荡里竟然隐居着一位修行者。现在下去,要么他就装作听不见,要么他很有可能会直接撑着小船离开,芦苇荡这么深,这么大,如果他不想叫我们找到他,随便找一处芦苇丛将船停泊了,我们就再不可能找的到他了。所以,我们还是赶路吧!”

  我听从了黑木日的建议没有再坚持下去寻找,但仍然舍不得移步,便又坐在山岗上听完了一段曲子。在我还想听的时候,那个和尚却停了箫声,走进芦苇丛高地上的茅棚中去了。我们等了好久都不再见他出来,也许是他累了,也许是他发现了山岗上的我们,但总之,一直到我们翻过山岗,那箫声都再没有响起。但是那箫音却触动了我的心房,好像它诉说的,就是我心中的忧伤……

  山谷中起风了,带着野性,吹乱了梅花鹿油滑的皮毛,压倒了一路上遇到的兰花草。风刮到无遮拦的湖面上时就更野了,它在湖水中搅起了一层波浪,抓住了芦苇的杆子,使劲地把芦苇丛压倒在湖面上。那间芦苇丛中的草棚也在风中发着抖,随着摇晃的芦苇丛时隐时现。

  撑着天的山尖上翻滚出一团团黑云,要下雨了,湖面上不见了白天鹅和野鸭的踪影。

  要下雨了!要下雨了!我们却还暴露在无遮拦的天空底下,是该赶紧上路的时候了,我们要去寻找一块有遮拦的地方。

  6.

  寻见这个可以避雨的崖房时,我们已经在雨中跑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三个的衣服,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已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蒙蒙虽然打着我们三个唯一的一把雨伞,但她的衣服从腰部以下也全部湿透,那样子,就像刚从水中爬出来似得。一条水线从她的裤管口流下来,浇湿了她脚下的一块干地。而她的脸,也被冻成了猪肝儿色。

  我感觉浑身上下渗透了寒气,脑袋里一片空白,也许是跑雨跑的累了,腿也有点酸软,只好将背靠着崖壁,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打着摆子。衣服上的水也在我的脚下汇聚成了一条小溪,向较低的地方流去。

  黑木日卸下背包,脱下自己的外衣拧着水,那衣服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哗啦啦”地拧出一大滩水来。只一会儿功夫,我们的衣服上流在地上的雨水便淌湿了崖屋下本来就不大的一块干地。

  黑木日拧干了衣服,又冒雨在崖屋前的一丛灌木上砍了两根长木棍,然后把他的衣服挑在木棍上挡在崖屋前替我们做了一个屏障,让我们可以在屏障后面换下湿透的衣物。

  弄好屏障,他对我说:“子鱼姐,你们赶紧换下湿衣服,不然会生病。我去外面找点干柴生一堆火。”

  我不知道这么大的雨,哪里还能寻来干柴,刚要阻拦,可黒木日却早已消失在了雨幕中。

  幸亏我们的旅行包里层有油布的阻隔,虽然包外面也淋透了雨,但装在包里面的衣物却依旧保持着干燥。换好衣服后,有一股暖流从衣服上传进我的身体,但我依然还是控制不住地打着摆子。

  天色暗了下来,可等了好久,却还不见黑木日回来,我的心中有点着急。外面的雨下的小了一点,有一阵甚至还停了一会儿,可我们还是看不见黑木日的影子,这下,我的心里彻底急了。拿起靠在崖壁上的雨伞就急急忙忙跑出崖房,跑出去了,又想到蒙蒙,于是又赶紧跑回去拉起蒙蒙的手(我必须把她时刻带在身边)。所幸,这时天空中的雨滴又不下了,虽然空气中还飘着湿湿的雨气,但总算再没了瓢泼大雨。

  我们边走边喊,浸透了雨水的山路很不好走,脚底下很滑,所以我们走得很慢,喊声也断断续续,但还好,我们同黑木日走的是同一条路。当我和蒙蒙被第八次滑翻在树林中抱着树干歇劲儿时,便听到前面的山崖下有人在叫我。我和蒙蒙滑出灌木林,拐到前面的山崖下时,便看到了正蹲在山崖下捆绑干柴的黑木日。

  他看我们一直到这里来寻他,便裂开一嘴白牙笑了。我有点生气,但看到他身上只穿一件湿漉漉的背心,又有点心疼他:这孩子总算没出什么可怕的事。黒木日脱了外套,把它撕成布条做成了绳子,捆绑着他身旁的大柴堆,可柴堆太大,怎么也捆绑不住。

  我抬头望了望现在我们所处的大山崖,这块山崖倾斜度很大,在山崖下面形成的崖房要比我们刚才找到的那个更加地宽敞,于是我提醒黑木日:“黒木日,我们可以把行李搬过来在这里过夜啊,为什么一定要把柴堆背过去呢?”

  黒木日站起身看了我一眼,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笑着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布条子说,“可惜了我的一件新衣服。”说完,他就光着身子哈哈笑着跑去搬行李了。

  黑木日走后,我安顿蒙蒙待在崖屋下面,自己先折起柴来。这些柴很干燥,要在这么大的雨中找到这些干柴非常不容易,因为能够保持干燥的只有山崖下面淋不到雨的树枝才可以,还要是去年的枯枝才可以,那么可想而知黑木日找到这么大一堆干柴的难度。折好一堆柴枝后,我试着想把火生起来,可试了多次,那堆感觉很是干燥的柴堆上并没有冒出我所期待的火苗。

  正点着,黑木日就回来了,他看到我抹黑了的脸颊和蒙蒙一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接过我手里的打火机,从崖屋下干燥的崖壁缝隙里拔了一大把去年的枯草,放到我折成堆的干柴下面,又折了一股细细的枯枝摆在枯草上,才小心地点燃了柴堆下面的枯草。

  一束小火苗从枯草中跳了出来,黑木日伏下身小心地朝火苗吹着气,那束火苗慢慢地大了起来。火苗跳动着舔燃了那股细细的小枯枝,接着火苗又跳到更大的柴堆上,然后变的更大,便彻底引燃了那一堆柴火。崖屋下面一下子有了暖意,一片暖暖的光映照在我们身后的崖壁上。

  柴堆烧旺了,我们的身上有热气冒了出来。湿衣服也都被挂在火堆的周围,不一会儿那些湿透的衣服上也都冒出很大的热气来。我和蒙蒙坐在火堆旁烘烤着冻透的身体,黑木日并没有休息,而是提了柴刀,在我们面前的树林里砍倒了四五棵干枯的老树。我去给他帮忙,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在崖屋底下堆起了很大的一堆柴火,只是这些刚砍的木柴浸透了雨水,黑木日便把湿木柴堆放到了火堆周围,一会儿功夫,那圈木柴也都冒出白色的热气来。

  好不容易歇了下来,蒙蒙已经靠着行李睡着了。这些天来的变故,再加上几日来的奔波,把这孩子累坏了。黑木日准备收拾红窑那里捉来的野兔,可看蒙蒙睡的难受,又丢下手里的活去整理铺盖和帐篷。我接过了他手里的活计,这些我可以替他做的,一路过来他已经够累的了。

  我将一卷塑料油布铺在地上用来隔离开地上的潮气,又将一条小褥子铺在油布上,再将一条毯子打开,一个睡铺便收拾好了。我把蒙蒙推醒,叫她睡进毯子里,可这孩子却不肯再独自睡去。也好吧!等吃完晚饭再睡,免得过一会儿还得叫醒她,那样倒打扰了孩子的睡眠。于是蒙蒙又帮我弄好了第二个睡铺。

  为了减轻负重,出发时我们只带了两套被褥,只不过我和蒙蒙铺的褥子要稍微大点。而且我们还带了一块蒙蒙家用来晒粮食的布单子,现在我们把它挂在了崖房前面,用两根埋在土里的长木杆撑着,下端再压上实土,一个简易的帐篷就搭建成了。有了这个帐篷,那就可以挡风遮雨,还可以挡挡野兽,虽然也许作用不大,但起码在心里有了一种安全感。搭好帐篷,我们三个看着被聚在崖屋中的火光,心底涌出了一种带有归宿感的幸福来。帐篷布虽然薄,但还真得挡住了外面的冷风和雨丝,我们的身上都暖和起来。

  天空中的雨滴又淅淅沥沥大了起来,雨幕将崖房外的黑暗压地更低。我将暖暖的火光撇开,思绪又飘向了远方……但愿明天是个晴天吧!

  黑木日收拾好野兔,把它串在一根木棍上烤了起来。又取出一包方便面将方便面里调料粉撒在冒着血色的野兔肉上。随着火花的跳动,兔肉散发出了香味。要吃到兔肉还得等一会儿,黑木日把饭盒喂进火里烧了一盒开水,并且在里面煮了一包方便面叫我们吃。这时候是不需要客气的,折了两根树枝当筷子,和蒙蒙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对于我倆来说,一包泡面是少了点儿,但那盒水烧的太不容易了,所以我们就再没有要第二碗。

  看我们吃过了,黑木日又给饭盒里倒了半盒水喂进了火中。说实话,在这样的山野里,如果你没有一定的生存能力,必定会饿死,黑木日是我们三个之中唯一具备此种能力的人,有了他,我们就不会饿肚子;有了他,在黑夜中的大山里我们就不会害怕;有了他,在这样的荒野,我们就能心安。我感谢他,感谢他给予我们的勇气。于是,我很感激地看了一眼正在认真烤着野兔的黑木日。昨天晚上收拾行装时,看着他又装帐篷布又装铁饭盒的,我差点没阻止他,现在看来,幸亏我当时没有阻止,要不然现在我们在山野里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山野中我就像一只迷了途的羔羊,可笑到只在自己的背包里装了钱包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哦,对!还有一部照相机和一部没了电的手机。现在看来我是多么的可笑,要不是黑木日给我们各打了一个铺盖卷叫我们被上,那这样的夜,我们就只好睡在岩石上了。

  我惊讶,在都市中活的太久,我竟然丧失了为生存而应该掌握的人的本能。也许我们都活的太理所当然了吧!好像一切都必须为我们自己服务,生活让我们太过于强调自己了,以至于忘记了在我们之外,还有一个团体,一个社会,一个世界和一个宇宙。我们大都过于关注自己享有的权利,这使我们的眼睛看不到太远,以至于愚蠢地认为,只要有钱,一切人一切事物就都必须为我们服务。可是钱,有时候真的不如粪土。只要在特定的环境下我们就会认识到这一点。而当我现在意识到这一点后,突然就对黑木日和蒙蒙愧疚起来。和他们在一起,我的内心深处一只有一种有意无意的优越感,而这种优越感其实就建立在我所谓的城里人和经济基础上,这两点就像一朵飘忽忽的虚云,把我所谓的人格架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现在,我突然从天空掉了下来,才真的发现,其实我和蒙蒙、黑木日其实是一样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不同,唯一不同的,其实就是他们拥有一颗更纯粹的灵魂,一颗更接近纯净的灵魂。

  我突然懂了,懂默寒为什么能够得到全红窑村的认可了,懂红窑村人为什么那么怀念他了。默寒能融入红窑村人的心里,首先并不是他做了什么,更重要的是他首先有一颗更接近他们的灵魂。我突然想起李太白的那一句诗来“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一直以为这代表了李白的生活态度,现在我突然懂了,其实这是一种人生高度。

  想到这些,我看到柴堆上的火苗都给我跳起了舞蹈,也许我有点过于激动,黑木日和蒙蒙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然后他们又“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我问他们笑什么,他们说我刚才无意识地向火堆狠狠地投了一块木条,火花都溅起了老高。而这些,我竟然毫无知觉,自己便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随即也笑了起来,伸手把蒙蒙搂进了怀里,紧紧地抱着。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我的闺女,从此,我们的生命和命运将息息相关。我告诉蒙蒙,以后就叫我妈妈。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把头紧紧地靠在了我的胸膛上。

  黑木日看着我们笑了笑,然后树起兔子给我和蒙蒙一人掰了一支后腿,又把两只前腿掰下来放在饭盒的盖子上,接着他自己便撕扯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两只前腿是黒木日留给我和蒙蒙的,让了半天他总是不说话,含着满嘴的兔肉嘿嘿地笑着。不过,那么大一只兔子,光剩下的黑木日也能吃饱了,更何况他还在饭盒里煮着一包泡面。我没有吃多少,撕了一点肉,然后把剩下的整条腿留给了蒙蒙,她正在长身体,饭量比我要大点。

  山林里传出野狼的嚎叫声,我想它们大概是被兔肉地香味吸引来的,因为那夜的烤兔肉确实很好吃。听到野狼的叫声,蒙蒙又往我的怀里靠了靠,黑木日肯定也听到了,但他连头都没抬,继续啃吃着那一大块兔子肉。最后,他把吃剩的骨头全部扔进了火堆里,又打着热哈吸溜完了一饭盒面,才拍了拍肚子说:“这一下给吃饱了,哈哈哈……”

  吃完饭,黒木日到岩房外的灌木上砍了三根五六尺的木棍交给我们,叫我们用来防身,又把砍回来的柴束成捆挡在了篷布跟前,挡好后,又将剩下的柴捆全部挡在了帐篷和岩壁之间的门洞上,然后把他的铺盖也扯到门洞的柴堆后才说:“睡吧子鱼姐,安全的很,门口有我守着,你们就安心地睡觉,只要火不灭,狼就不会过来,我会照顾火堆的。”说着,他又给火堆里添了几根木柴,又在上面架上了五六根小腿般粗细的湿木头,接着他自己便钻进了被窝。

  我和蒙蒙也睡下了,蒙蒙偎在我的怀里渐渐地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听着林中的狼嚎声,心里不由地生出了一丝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有一阵不下了,我捏了捏身旁的木棍,黑木日起身捣了捣火堆,先前架在火堆上的那几根粗柴这时都烧了起来,火苗蹿起了老高,火舌一下一下地都吻上了岩房的上岩壁。狼的叫声也远了。等火光暗下去时,黑木日又给火堆里添了十几根大柴,照样再搭五六根湿木头,这样又可以烧两三个小时了,我看着岩壁顶端一闪一闪的火光,眼睛慢慢地闭上进入了梦乡:

  我走在荒原上,周围都是齐腰深的荒草,黑木日走在前面给我们开路,蒙蒙走在我们中间,草丛中有花儿的香味,香味儿很浓。我给他们说花香很浓,于是蒙蒙去采花,我叫黑木日等等,可他怎么也不回头,向着荒原边缘的大日头一直走去,我有点生气,害怕蒙蒙会不小心走丢,就朝蒙蒙走进去的草丛中搜寻,可蒙蒙丢了,我喊也没人答应,我急了,心中思考着蒙蒙是我的孩子,现在丢了我该怎么办啊?

  我赶紧又去叫黑木日,可荒原上除了太阳和荒草却再也看不见黑木日,我哭了起来。我要找到蒙蒙,于是我往荒原更深处奔跑,我看到了一座房子,房子门口有一只大黑狗冲着我直吼。我有点怕了,准备绕开它,可栓着它的铁链突然断了,它朝我扑了过来,我吓傻了,闭住了眼睛,我等待着大狗扑倒我之后对我撕扯的那种疼痛感。可没有,我听到身后有狗的撕咬声,转过头却发现大黑狗在撕咬着一头大灰狼。原来我的身后一直跟着一头狼,我差点被狼吃掉。我惊的背上渗出了冷汗。正在发呆,蒙蒙远远地朝我跑来了,她跑到我跟前拽着我的手赶紧往那间房子里钻。

  房子的门是开着的,我们冲进房间,蒙蒙叫我赶紧把门顶上,说外面有好多狼,我透过窗户玻璃模模糊糊看到草丛里钻出好多狼来。脚有点软,又看到还在战斗的大黑狗,不由得替它捏了一把汗。我听说狼是怕火的,于是找来一根棍子,把屋里炕上的床单裹在棍子上准备点燃了出去驱赶狼,可掀开被子我却发现炕上躺着一个人。他双腿瘫痪在炕上,我仔细看向他的脸,才发现那人竟是默寒,是默寒,他冲我笑着。我看他一直那样冲我笑着,又好像听到他问我:“子鱼,你在干什么啊?”

  我有点震惊,对着他看了好久,没错的,就是默寒,于是我对他说:“我在找你啊?这些年我都在找你啊!你原来在这里。你怎么一直都不联系我?我的手机号一直没变,就是希望你还能联系我。可这么多年,你竟然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现在要去找你……你的腿怎么了?你怎么这么老了?……好了,什么都是闲的了,都不重要,只要我现在找到你就好了,只要你能在我身边了就好,这就是最好的了。没有腿走路了我就背着你走一辈子,没有手吃饭了我就喂着你吃一辈子,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切都好。你不知道,我可想死你了!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你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你吗?现在好了……”

  房屋的门开了,黑木日走了进来,我很惊讶地看着他,问:“黒木日,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他也很惊讶地看着我说:“我一直都在你身后啊!你怎么呢子鱼姐?”

  我又问他:“外面的狼都走了吗?外面再有狼吗?”

  这下他的表情就更加地惊讶了,反问我道:“这儿哪里有狼啊?”

  我不信,推开屋门向外看,哪里有什么大灰狼,连先前的荒原都不见了,门外是大片大片的麦田,田边是茂盛的苹果树,麦子熟了,满眼都是金黄的颜色,连远处的天都成了金黄的颜色。苹果树上挂满了红红的苹果,很大很大。

  我突然感觉这个地方很熟悉,转身去看默寒!

  对了,当年他给我写过一首诗,题目叫《我心中的麦田》,诗里写的就是这个情景,“我的心里有一片金黄的麦田,\麦田的中央有一座小屋。\小屋,住着一位童话里的姑娘。\我没有玫瑰的芳香,\却有着麦子的金黄,\我要用满山遍野的金黄,\把小屋,妆点成,\你的新房。\\我的小屋门前有一座秋千架,\它就栓在,\拴在那棵我为你栽的苹果树下。\\我给你的小屋,\有着一年中的四季,\但是我要,\我要把夏天和秋天留给你。\把夏天的童话装进萤火虫的梦里,\把秋天的喜悦和幸福贮存进红红的苹果里。\\最后,\当秋天所有的金黄都暗淡了,\当所有红红的苹果都收获了,\我就会抱着你,\抱着你等候,等候雪国中传来的讯息!

  再一次看到默寒时,我就哭了。原来我做了一个恶梦,到现在梦才醒来。现在梦醒了就好了,原来默寒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他就一直在我们的麦田里。

  我做的这梦太可怕了,梦里竟然还有那么多的大灰狼。默寒还是冲我笑着,他告诉我,等麦田里的麦子都收割了,我们就在苹果树下结婚。

  默寒叫我去摘一个苹果,我不想去,我想守在他的身边,我怕我再回来又找不见他了。蒙蒙说她陪着我去,我拉着蒙蒙的手来到苹果树下,踩着秋千架摘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苹果,那个苹果拿在手里就能闻到一阵阵的香甜。可再转身时,却看到那座小屋越来越远,我哭着向小屋跑去,可越跑小屋离我越远,它离我竟然隔了那么多座大山,最后,我竟然再也看不见小屋的样子。默寒,你快出来啊!快从小屋里出来啊!哪怕再爬到窗户上看我一眼!默寒啊!让我再看你一眼吧……

  7.

  我醒了,我是被自己的哭声惊醒的,原来我又在做梦。

  我怎么呢?怎么感觉浑身没劲?而且冷风直往我的衣服里钻。我很冷,身子在不由得发抖,勉强抬起头,却发现我的身上压着两床被子,可我还是浑身发冷。

  蒙蒙就坐在我身边,看我醒来她高兴地喊了一声:“黑木日,老师醒了!”

  我仰头看了一眼,天已经大亮,外面好像还有太阳,我身边的火堆已经快要熄灭,黑木日在崖屋不远处的溪流里摆着一条毛巾。

  看到阳光,我的身上更冷了,我想出去晒晒太阳,头一摆,一块湿毛巾从我的额头上掉了下来。原来昨天夜里我就病了,一直高烧昏迷到现在,黑木日和蒙蒙一直在想办法给我降温,我看到两个孩子满脸的疲倦,看来我昨天晚上把他们折腾了大半夜。现在看到我终于醒来,蒙蒙高兴地喊了起来。黑木日听到喊声,也飞快地向这边跑了过来。

  我终究是没能起来,黑木日把刚洗回来的毛巾又敷到我的额头上。我的心还有一半沉醉在刚醒转过来的梦里没有回来,看着身旁的蒙蒙和向溪水边走去的黑木日,反而觉得这一切有点虚幻得不敢相信。我吃力的用手摸摸自己的脸蛋,很烫,木木的,感觉很不清晰。被子周围感觉有风钻进来,努力地挪了挪身子,把被子的四个边角都压到身子下面,感觉好点了,希望身上赶快热起来。这样想着,我竟然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我的身子,却也冻得缩成了一团。

  当我感觉到身体有了一点热量再次醒过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了一面热热地火炕上,身上盖着一张不知什么动物的毛皮,有股子腥味,但很热。

  蒙蒙还是坐在我身边,迷迷糊糊中,感觉什么都没发生,又感觉好像发生了一些事情。到下午,蒙蒙喂我喝了一点东西,我记得她说是黑木日在溪中逮了几条鱼熬了点汤。喝完汤我又躺回热炕上,我能感觉屁股在热炕上有一种微烫的烧灼感,可身子里面还是很冷,不过有热炕睡就好多了。

  期间进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我看他时,他的个人卫生很不好,脸上长满了茂盛的黑胡子,长长的,都快长到胸口了。他的头发也很长,暗灰色的,好像长久不曾洗过,一股一股地打着结,散漫地披在背上。他好像穿着一件夹克,又好像是一件棉袄,因为垢岬太厚已经看不清颜色。那衣服的拉链也坏了,他便在腰上束了一根藤条,系着开口的衣襟,可是,黑瘦的胸膛仍有一大片袒露在外面,上面有汗迹流淌时冲刷过的痕迹。那片胸膛让我想到了被风雨侵蚀过的雕像,肮脏而沉痛。

  那个陌生的男人走到我面前,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我对他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想躲开他的手,可是我脖子里没劲儿。然后就看到了一只被旱烟熏成了黄褐色的手,同时,一股浓烈的烟草味也钻进了我的鼻子,这种烟味儿,是那种乡民自己种的很冲得旱烟草的味道。然后他就出去了,蒙蒙又替我盖了盖被子。说实话,我并没有嫌弃那个脏兮兮的男人,但是当他出去后,我总觉得刚才喝的鱼汤有很浓的腥味,而且腥味越来越浓,最后那股子腥味蹿上我的喉咙,我的心中一闷,刚才喝的汤便全部吐了出来,不过总算舒服了一些。

  我很愧疚,看着蒙蒙出出进进替我收拾着吐在地上的脏污,心里很难过。说好要照顾她的,现在反倒要她照顾我了。她可能看出了我的难受,收拾好后,就挤到我身边,然后声音小小地叫了声:“子鱼……妈妈!”

  我听清了,我的泪水从眼中滚了出来,我抱住了这个瘦弱的女孩儿,把她的头紧紧地搂在我的怀里,我感觉到,我的胸口也湿了一片。

  天暗下来之后,黑木日进来了一次,他的手里捧着一碗汤药。我坐起身子强忍着苦喝下,身子总算好了一点,已不像先前那般的冷了。天完全暗来后,外面有了月光,看来天是晴了,然后自己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一夜,我迷迷糊糊醒来了好几次,总感觉旁边有人,心里很不踏实,蒙蒙躺在我身边睡的很香。黑木日不在,听他昨天傍晚说,是和那个道士睡在柴房了。半夜我听有人拍门,睁眼看着头顶黑黑的岩壁便再没了睡意。在黑暗中我躺了三四个小时,也终于等到屋外响起了鸟叫声,紧接着我就看到了从门缝中透进来的亮光,天终于亮了。

  山里的早晨是清爽的,湿漉漉地空气中带着草叶儿的香气。各种各样的鸟儿在林间赛着嗓子。

  今天我总算能起来了,虽然感觉身上各处的肉都有点酸痛,但总算是有了力气。

  我从屋里挪出来,看到黑黑的木板门上有几道新抓出的动物的爪痕,正待要仔细看个清楚,昨天我见到的那个道人就从我身后走了过来,他对我说:“那是山中的野狼抓的,每天晚上它们都会来拍门。有时我会给它来上一枪,要不然它们敢撞开门进来。有一次我还打死过一只半大的狼崽子着了,这些畜牲就是缺少教训。”听他这么说,我感觉后背心上冒出了冷汗,暗暗庆幸,幸亏昨天夜里自己没有开门,要不然,真会打了野狼的牙祭。

  黑木日也过来了,我看到他在石崖下的土灶上熬着粥,走过来后他冲着我笑了笑,问道:“子鱼老师,你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我不知道现在说什么好了。

  这时,那个道人走了过来,他的肩上背着一个筐,手里还拿着一个筐。背上的筐里装着一把柴刀,手里的筐里放着一柄小铲子。看他过来,我赶忙对他说:“道长,这些日子多有打扰,谢谢您了!”

  可他好像并没有多在意我的招呼,只是对我很勉强地笑笑,然后对我们说:“我要进林子再采点药,女施主的风寒还没有完全好,还需要催几副药。但我希望你们有人能跟我一起去,我想顺带着再挖点野菜回来。”

  没等我开口黑木日就问:“昨天我们不是挖了一大筐吗?墙角那里还堆着了。”

  “像我们这些山里住的人,总要为冬天做做打算吧!”那道人说。

  听那老道人这么说,我也就再没开口,黑木日接过竹筐说:“那就还是我们俩去吧!”

  那道人并没有松开提着竹筐的手,而是说:“山里面常常有野兽出没,留两个女人在家不安全吧!你还是留下来,叫我跟那个小姑娘一起去吧!”

  黑木日有点犹豫,我也觉得怪怪地,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想要阻止,可这时蒙蒙听到我们说话走了过来,她说:“让我去吧!有道爷陪,我不会有事的。”

  尽管蒙蒙这样说,可我感觉哪里还是不对。

  黑木日却说:“你们一起去也好。蒙蒙,记着一定要跟好道爷,千万不敢跟丢了,山林里容易迷路,你一定要记得啊!”

  我还想给蒙蒙安顿两句,可那道人把竹筐塞到蒙蒙手里就转身走了,蒙蒙把筐背在背上,转过头冲我甜甜地一笑,然后就跟着道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树林里。

  蒙蒙走后,我的右眼皮一直跳,跳的人心惊肉跳。心也跟着“砰砰砰”地跳,仿佛要从我的胸膛里跳出来一样。黑木日又去煮粥了,我他喊过来,想叫他也去帮着采药。

  他可能看出了我的心神不宁,对我笑着说:“您放心吧子鱼姐,您知道那道爷是谁吗?”我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他就是蒙蒙消失多年的父亲。”

  我被黑木日的话震晕了,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而他却替我搬来一个树桩做成的板凳叫我坐下,然后他也坐在我对面对我说:“昨天晚上我和那道爷睡在柴房,一时睡不着我们就胡谝着闲传。他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就给他吹牛说我们来自省城,是到山里来访道拜佛的。”讲到这里,黑木日抬头偷偷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黑木日说话时有一股子牛劲,这是他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该有的虚荣性,但我没想到他吹牛吹得那么的一本正经。见我冲着他笑并没有说什么,他才又接着说,“我说是来自省城的,他才给我讲起了他的故事。他说他的家乡在一个叫红窑村的地方,说他的本家姓余,说他曾有一个传奇的父亲,其实他讲的就是余德贵的故事。他还说现在家里有个老母亲,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我问他为什么到了这里。他告诉我说他老婆跟人跑了,他也疯了,在各大城市流浪了两年,后来被政府收容,并替他治好了疯病。病好后他就到建筑工地上去打工,原本想挣一个改头换面就回家去见他的老娘,可他有个好赌的工友,看他连续干了几年挣了不少工钱,就诱骗他去赌博。第一次,他跟着那个工友糊里糊涂地就赢了几千块钱回来,还请一起要好的几个工友吃了顿饭。第二次去,他又赢了几千块钱,于是他认为是他的爸爸余德贵在天有灵保护着他,胆气就更足了。第三次去,他想着把本下地大点,要挣一个扬眉吐气,可没想到,这次他却输得只剩下一个裤衩。他几年来打工攒的积蓄不但都打了水漂,还欠了别人六万元的赌债。于是他就跑了,所幸这些年他都不曾回家,那些放债的人应该找不到他家,不会给老娘和孩子带去灾难。躲债的这些年他都躲在山里,他住的这个草棚以前是属于云道人的,他拜了云道人学道,可他资质太笨,几年来都没学到什么,后来云道人驾鹤仙去,就给他留了这三间茅草屋。”

  黑木日讲到这里,站起来用木勺搅了一下锅里的粥说:“他说了这些故事,我就知道他是蒙蒙的爸爸了,只是没经过你的同意,我没敢给他挑明,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想今天问问你,看是不是应该告诉蒙蒙?”

  我沉默了,这确实是一件棘手的事,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但我清楚地告诉自己,这件事情必须叫蒙蒙知道,让她自己选吧!也许这样,就是处理这个事情最好的办法。

  当我们吃过粥饭,一直等到十点,蒙蒙他们还没有回来。我的心急的发烫,实在等不下去了,便叫黑木日去找找。

  黒木日露出为难地神情,我知道他是担心我的安全。于是我一声不吭地进了屋,死死地把自己锁在了房里。黑木日看我锁好了屋门,提着柴刀转身就进了林子。从鞋盒大小的窗口看着黑木日消失的山林,我在心里感到越来越深的后悔和自责,自己臆想出来的那种可怕景象吓得自己的神经几乎崩溃。

  我靠着木板门坐在地上,又忍不住地一次次通过窗户看向他们可能会出现的山林。当我第十一次望穿山林也看不见他们的影子时,终于再也待不住了,拉开门跑到山林旁边,却又不敢轻易进去,我怕我走后他们又回来找不到我,正在犹豫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山林里传出了声音。他们终于回来了,喜悦之情猛然间充满了我的心房,自己便顺着人语声扑进了林子。

  我接到了蒙蒙和那个道人,但我看到的蒙蒙却让我的心里充满了心酸和悲痛。

  蒙蒙被这个道人强奸了!

  这是我看到蒙蒙的第一眼就做出的判断。

  我傻了,看着蒙蒙被撕乱的头发和被扯掉纽扣的上衣,以及沾满泥土的裤子,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在脑际深处遥远的地方慢慢回响着那道人威胁蒙蒙的最后一句话:“记住,不该说的别说,就说你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如果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们全杀了……”

  我呆在那里,但几秒过后我就疯了。

  我喊叫着,像一头受伤的母狮,扑倒了这个肮脏的道人。不,他不是道人,他只是一个逃进山林躲债的赌徒!

  我的指甲深深地抓进了这副丑恶嘴脸的皮肉之中。他吃了痛,挣扎着推开了我试图翻起身来。我又扑了上去,从背后揪住了他的头发,并把他的头再次摁倒在了地上,并且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耳朵。

  我想,当时我一定是疯了,只在心里想:我要咬死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但他毕竟是比我高出一个肩膀的大男人,在我生生咬掉他半只耳朵之后,他站了起来,并且一个大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又扑向他的我的脸上。

  山林一下子转了起来,我翻滚下山坡,在滚出两三米后,被架在了两棵松树的树根中间。蒙蒙也吼叫了起来,松开了紧抓着衣襟的手,那件破损的上衣被风吹开了,小姑娘瘦弱的才开始发育的身体袒露着。她一头撞在了那个男人的肚子上,那个男人一个趔趄,但他很容易便稳住了身子,并向蒙蒙的肚子上踹了一脚。蒙蒙飞了出去,顺着山坡一直滚落到了坡底的长草中不见了身影。

  泪水冲出了我的眼眶,我吼叫着,像一头绝望的母狮。但这次我并没有扑出身去,因为我被卡在了树根中间,双脚被架在了空中,我酸痛的双臂颤抖着无法攀住湿滑的树干。我动不了了,但我好想扑上去撕碎那个丑陋的畜牲,多么想连他的灵魂一次性撕碎。

  我吼叫着,挣扎着,泪水虽然不停地涌出我的眼眶,但它遮挡不住我充满了仇恨的血红地眼睛。我瞪着我的仇人,看着他一手握着柴刀,一手捂着破损的耳朵,满脸狞笑地向我走来。

  我没有一丝的恐惧,我的内心深处有一团火在燃烧。那是仇恨,我的心中充满着仇恨,如果仇恨可以燃烧,我一定把自己燃烧成一团火焰,然后和这个丑恶的男人同归于尽。可仇恨就算再深再浓也不可能燃烧,我只能看着那柄闪烁着寒光的柴刀向我的头上砍来,而我自己却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

  我再次像母兽一般地吼叫:别了,阳光!别了,雨露和空气!别了,我那夭折在回忆中的爱情!别了,我亲爱的默寒!我那狠心地贼啊,如果你还在这个世上,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再想起我;如果你还在这个世上,就一定要好好地活。别了,我那多年未见的父亲,母亲。原谅女儿让你们受的委屈,受的苦,来世我会再来报答您们的恩情!别了,傻傻的韩子鱼!

  一道寒光朝我的头顶劈了下来。

  8.

  我们很狼狈地奔跑在山林之中,这样的奔跑大概已经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现在我们都已经很累,但是我们不敢停下来。

  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踏空脚掉下悬崖,但我们没有丝毫敢减慢速度的想法。现在,我们丢了行李,又彻底迷了路,对于去太子雪山,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说真的,我的心中甚至充满了绝望,只是看着拼命在前面开路的黑木日不忍说出来罢了!

  前方又出现了一片荆棘林,黑木日叫这种黑色枝条上长满了坚刺的灌木为黑酸刺。我想,叫它酸刺的原因大概和它枝头结出的淡黄色小果实有关。跑到嘴里冒火的我们,一路上在林中碰到这种带刺的灌木,黑木日总会停下来叫我们掳一把它的果实嚼几口,那种酸立马会浸透骨髓,冲透脑顶,但不过,我们的口中立马会渗出清流如水的口水来,当真会解一时的口渴。但是,掳的急了,手掌总会被它的尖刺戳伤,那种刺扎进肉里,疼痛会柔柔地渗透你的神经,仿佛中了毒箭,忍不住会叫人咬咬牙关,这大概就是叫它黑酸刺的原因。后来我一直想,第一个给这种灌木起名“黑酸刺”的人一定是个天才:黑,既是对这种树外表颜色的一个修饰,又是对其扎人后在皮肉深处把疼痛厚劲薄发的险恶内心的一个表述(尽管黑酸刺没有内心)。再加一个“酸刺”,这真是一个天才才能想出的名称。后来我又知道,黑酸刺原来就是我们所叫的沙棘,其实我一直以为叫沙棘树真的没有叫黑酸刺来的真实和痛快。而这,也只有真的经历了黑酸刺之痛的人才能够真的体会的到吧!

  现在,我们就爬在黑酸刺林的地上匍匐着前行。因为林太密,那些刺枝相互交错着,像一张带尖刺的网,这样的密集度,是不能靠黑木日手中的一把柴刀就能打破的,更别说还要开出一条路来了。而我们,却已经能听到后面树枝被分开碰撞的声音了,那个贼道人已经快追上来了。不及思索,黑木日便伏下了身子,像狗一样地钻进了刺网和地面之间漏出来的一道空隙中去,我和萌萌也紧随其后钻了进去。

  其实,刺网留给我们可钻的空隙并不大,我们都尽量压低着身子,有时甚至是完全趴在地上,靠着双臂的力量从刺洞下蹭过去,但我们的背上还是时不时地传来被刺扎的钻心般的疼痛感。那种痛让人好想大着声叫,可我们都知道,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可能就有一口黑洞洞的枪口正在找寻着我们的位置。

  我的头发被缠在了刺枝形成的网上,而且缠的是那么地轻松和牢固,好像所有的刺枝一下子都伸进了我的头发,并把所有的发丝都绑成了死结。

  我用手捏了捏在我前面爬着的萌萌,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小姑娘满眼都是泪水,汗水在她尖尖的下巴上结成了一个晶莹的水珠。看到我的头发被钩在了刺枝中间,萌萌想要折转身过来帮我解开,我冲她摆了摆手,并向前面的黑木日指了指。

  萌萌伸手碰了碰黑木日的腿,黑木日转过头来,我看到他的眼睛深处有一团怒火在燃烧。他也看到了我缠死在酸刺枝条间的头发,也准备折转身过来帮我。但我知道在这像鼠洞一样狭窄又排满暗刺的荆刺里,我们任何一个人想要回头都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不想任何人为我冒险。于是做了一个要刀的手势,黑木日犹豫了一会,然后果断地把刀给我传了过来。

  我右手拿着刀,左手捏了一股头发把它按在了刀刃上。

  我的眼里滑落了两行泪水。这长发,是我和默寒在一起的那些年留下来的,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今天却也要把它留在这里了。

  我的心里渗出了泪水,慢慢地,一缕缕的长发被我划断在了有点迟钝的刀刃上。头发在断裂的瞬间,发出一声琴弦断掉的声音,这声音,就像夜夜出现在唐明皇梦中的华清池旁杨玉环的幽咽。当我那三千青丝都挂满枝头之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酸刺林到底有多大,但我们爬了三个小时竟然还没有爬出去,所幸,现在我们总算可以直起身站在一块空地上了。

  空地并不大,大概只有两面农村的土炕大小,但这也足够我们在此歇脚了。这片地方呈斜坡形,在斜坡的上方有一棵大柳树伸开着茂盛的枝叶,在柳树根部的一块大石下面,有一眼泉水晶莹剔透得镶嵌在那里。我们都哭了,为了泉水,也为了生命。感谢大山之神!

  当喝饱了水,从泉水中抬起头来时,斜射进柳树枝叶的阳光就迷了我们的眼睛。现在,我们躺在泉水旁边,看着四周黑压压包围着我们的黑酸刺林,感觉到一种躲在城堡里的安全感。从酸刺林中爬进来,虽然受了不少的苦,但我们终究是暂时摆脱了那个野道人的追杀。

  一路上,我们急于跑路逃命,心里所有的感觉都好像掩藏了起来。现在停下脚步歇息时,才感觉到我们的双腿酸痛到几乎没了知觉,而心中的恐惧也一下子灌满了我的全身,让我不由地颤抖了起来。

  回想起那道飞向我头顶的寒光,我以为那就是扑灭我生命之火的“斯芬克斯之谜”。我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我不想让我的死亡还充满着恐惧的丑态,这也是我当时唯一能做的了。

  我听有人说过,在人要死去的那一瞬间,灵魂就会出窍。出窍的灵魂因为摆脱了凡尘的累赘和困扰而变得纯净和空明,空明的灵魂充满着无穷的智慧,是能够看清自己生前所有的迷惑和因果的。我要充分享受生命终结带来的那份片刻安宁,同时我希望自己能够在这段安宁的时刻看到默寒的归宿或真相。但我没有等到那一刻的来临,耳边却突然听到了那野道人发出的惨叫声。

  急忙睁开眼睛,我看到那野道人血流满面而且非常狼狈地倒在我面前的草地上,一柄柴刀掉落在我的面前。

  原来,在野道人的柴刀将要劈中我头盖骨的那一瞬间,从林中迅猛地飞出了一把柴刀,刀背狠狠地砸中了那野道人的面门,把他一下子就打倒了。

  我被救了,救我的人是黒木日。当时他在林中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萌萌和野道人,正准备着要往林子深处钻时却听到了我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嚎叫,于是黑木日就急急地赶了回来。当他跑到山坡底下的时候,正看到那道人举起柴刀砍向我的脑袋。

  黒木日后来告诉我,他当时看到砍向我头顶的锋刃时,心中其实已经充满了绝望。他只是凭着本能很愤怒地扔出了手中的柴刀。也许是我命不该绝,也许是那道人心中留了一丝善念。因为那道人将柴刀劈向我头顶的时候,稍微迟疑了一下。这一迟疑,黒木日扔出的柴刀就正好打到了那道人的脸上,那道人倒了。我一看野道人血流满面地倒在草地上,心里就已经知道,我得救了。黒木日只用了两分钟时间,就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道近乎陡峭的山坡。但就这么一点时间,那个野道人就已经爬起身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黒木日把我从树缝间解救了出来。我看他的裤管上又渗出了血来,可能是刚才爬悬崖时迸裂了伤口。但我顾不得查看他的伤势,赶紧滑下山坡去找萌萌。

  山坡下,萌萌被一丛黄毛刺挡住了身子,身上扎满了坚硬的木刺。但我感觉这是值得庆幸的,因为距离蒙蒙滚落的地方两三米远,就是一道深深的山涧,是那堆黄毛刺救了她。而且由于坡下的谷底生长着厚厚的茅草,又有多年的枯草积攒成的软草甸子,所以,萌萌虽然被摔晕了过去,脸上也有点轻微的擦伤,但身体并无大碍。我抱着这个可怜的孩子,替她拔掉了身上的木刺,并且替她穿上了黒木日脱给她的外衣。

  救醒萌萌我们是费了一番周折的,好不容易叫她醒来,原本想着让蒙蒙休息一会儿了我们就回去取行李离开这个地方。可没想到,正在我蹲下身检查萌萌的伤口时,一片黑砂子裹着一阵炸雷般的响声从我们的头顶上飞了过去,打到我们身后的树林里,落下了一片树枝。抬头看时,我们便看到了那个野道人奸诈凶恶的眼睛和他手里的那杆铁砂枪。

  看来他是要致我们于死地,刚才他跑掉,原来是去取猎枪了。幸亏刚才我们蹲坐的地方是一块凹地,也幸好野道人的猎枪是那种灌铁砂的老式猎枪,这枪打完一发要再装弹需要一定的时间。但即使这样,我们也看到那道人狞笑着已经又一次在装铁砂子了。来不及多想,黒木日喊了一声:“跑”。我们便窜起身跳进了黄毛刺后面的山涧中。

  在我们落入山涧的一瞬间,头顶上又飞过了一片裹着炸雷的铁砂子,那铁砂带起的劲风吹地我头皮发麻。还好,山涧只有五六米深,下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所以我们都没被摔伤,但难免地还是被沟涧两边的岩石擦破了手脚。来不及多想,在掉落水潭的一瞬间,我们就已经做出了冲进潭边密林的准备……

  我们在这片空地上躺了有两个小时了吧?太阳照在我们的身上暖暖地,身上也慢慢有了力气。耳边传来各种鸟儿的叫声,让人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是在旅游度假,而并非是在逃命!半眯着眼睛,看着酸刺林投射到空地上的影子,仿佛一切都要在这一刻睡去。泉边,偶尔还会有小鸟落下来喝水,有的还会用翅膀沾一点水洗上一个凉水澡。这些小鸟,它们全然不理会我们的存在,一只只的都在水中尽情展现着自己华丽的羽毛。有风吹过酸刺林的梢头,带起一片海浪冲刷沙滩地沙沙声。这时候若闭起眼睛,便能听到山泉穿过酸刺林,流落山谷的哗哗声……

  “泉水穿过酸刺林?”我突然感觉好像想到了什么?赶忙坐起身摇醒了已睡过去的黒木日。黒木日一下子跃起了身子,手里握紧了柴刀,虎视眈眈地环顾着四周。等他的神经松弛下来,我才告诉了他我的想法。

  “黒木日,现在我们在这茂密的黑酸刺林中迷了路,而且我们还无法直起身来行走,只能靠钻着前进,这就更容易迷路了。如果现在再贸然钻进酸刺林中找路,我害怕我们会被困死在酸刺林里。”

  听了我的话,黒木日锁住了眉头说:“刚才,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如果这样贸然钻进去,有很大的可能是好多天后我们还在原地打转,但以我们现在的状况,却是连一天都无法坚持下去。”

  “我有办法,”黒木日的脸上现出了惊讶的表情,“你们看这泉水,它在林中好像是向一个方向流淌的,如果我们顺着这条泉水形成的小溪流爬,应该总是朝一个方向去的,我想就算再难,但我们是总能出的去,你说对吗?”

  黒木日思考了一会儿说:“子鱼姐,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们现在就出去,还是我在前面,你们跟紧我。”话说完,黒木日就握着柴刀,将他的整个身体爬进了泉水冲刷成的小水沟里向着酸刺林中爬了进去。

  虽然是夏天,但水沟中的水却冰的刺骨。

  黒木日爬在前面给我们开着路,我们跟在他的身后不敢抬头。那些黑酸刺的枝条密密地交织在沟渠上面,只有低下头才能勉强爬过去。就这样,我都不知道究竟爬了多久。我的眼睛盯着浑浊的溪水已经麻木,身上和头发上也已被裹满了稀泥。我突然地感觉,生命竟是那样的卑微,在天底下,感觉自己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蚂蚁的坚强。

  当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感觉的时候,却看到前面的萌萌站起了身子。我紧爬几步,黒木日和萌萌扶起了我的身体,我们逃出来了!

  我看了看周围低矮的棉柳丛,迷了一眼树杈间的太阳,泪水,竟一下子迷住了我的双眼。看着全身被稀泥裹住的萌萌和黒木日,我伤心地哭了。没有理由,我只是哭了,萌萌也哭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这可怜的女儿,只是把她揽在怀里尽力地抱紧,抱紧!

  穿过生长着棉柳丛的一片缓坡,我们下了山。从泉水发源出的溪水顺着一道崖壁灌进了一条山峡。我们下不到山峡中,必须要小心地攀过那道崖壁才能继续走路。还好那道崖壁并不太宽,只一会儿我们就盘绕了过去。当我们盘绕过那道山崖时,便在山崖的另一边看到了一眼大泉。大泉呈椭圆形,直接大概有五六米,泉中的水很清,能看到泉底石子上漫步的游鱼,有微风吹来,拂动着泉水的波纹,使那些游鱼的翅膀都抖出了花纹。

  向前奔了两三步我们便都瘫倒在了泉水边,首先不顾一切地趴在泉边灌了一肚子的泉水,直到感觉胃里都冒出水来才满意地直起了身子。

  蒙蒙的全身裹满了泥巴,看到她脏兮兮地脸蛋和头发,准备先替她洗洗,却看到了她目光呆滞地看着我的后面。我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猛然转过身来,便看到了魔鬼站在五六米之外的一块山石上正举着枪冲我们狞笑着。是的,是那个野道人,他的脸上带着狰狞地笑,眼睛里透着嗜血的狂妄和恐怖。

  我的身体不由地发起抖来,说实话,我不是害怕,也不是恐惧,我想大概是由于愤怒和绝望吧!我很本能地把萌萌挡在了身后,并用颤抖地声音叫着:“黒……黑木……黑木日。”

  黒木日正在看着水中的游鱼,他可能在心中正谋划着一场烤鱼大餐,因为他盯着水中那些鱼时的眼睛发出欣喜地光芒。听到我叫他,他转过头来,转过头看到了我,他就发现了我们不正常的反应,于是便迅速地伸手去抢扔在泉边的柴刀……

  这时,我看到了那个恶道人弯曲着去扣扳机的手指。我第二次灵魂出窍般地感觉到了身边那些细微的运动,一切好像都是电影中的慢镜头。我的思想转得很快,可我感觉身体好像定住了一般地迟钝:我能感觉到水中的鱼在冒泡;我能感觉到恶道人的砂枪枪机在撞击火石;我也能感觉到那充满恐怖的枪口在移动着瞄准黒木日时带起了风声。可我却动不了,我想去挡在黒木日的身前,我的大脑在使劲地命令着四肢移动,可我就是动不了,那感觉,就像睡觉时遇到梦魇时的清醒。我甚至来得及滚落眼中的一颗泪水,可我就是动不了去阻挡射向黒木日的那些铁砂弹。也许,这就是死亡给人最直接的感觉吧!

  枪响了,铁砂弹击打在我们面前的石头上溅起了一片火花,有一颗铁砂打在石头上又飞起来在我的额头上拉出了一道口子,然后落在了我身后的泉水中才平息了声息。还好,其它的铁砂弹再没有伤到人,而是全都弹起来跳进了我们身后的泉水中。有两条鱼被击打中了身子,在水里猛烈地翻着跟斗,最后冒出了一股血水,浮在了水面上。

  血从我的额头上滑落了下来,迷了我的眼睛。

  黒木日跃起了身子,他的手里抓着柴刀,胳膊抡出了一个美丽的半圆,那个圆,像一个残缺的月亮,但这个残缺的月亮中却积攒饱了力量。在我的愤怒中,我看到了那个月亮泛着寒光,射出了一道锋芒直直地奔着野道人的头颅飞去,但那道锋芒并没有砍中这个恶魔的脑袋,因为那道锋芒在半空中被一条木棍格挡住了去势。

  一个白胡子老人跃上了山石,他的胡须和头发都如雪一样地白。他的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道教长衫,一双自制的麻布草鞋套在他打了白色绑腿的脚上。随着他落到山石上的身形落定,我看到了一张充满慈祥的脸和一双利如闪电的眼睛,他的手里握着一根木棍。

  黒木日跃起的身子也落到了山石上,由于他用力过猛,差点摔倒。老人伸手扶了他一把,他才稳住了身子。稳住身子之后,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老人的面前,口中喊了一声:“师父——”然后,他竟然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哭了。

  白发老人看了一眼跪倒在他面前的黒木日,厉声斥责道:“畜牲,你怎敢害人性命?你纵有千般委屈,又怎敢对人锋刃加之?”

  黒木日对着老人磕了一个响头说:“师父,弟子知错了!”

  老人摸了摸黒木日的头,又说:“果业不易,以后你凡事都该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再如此莽撞。”

  黒木日又对老人磕了一个头说:“弟子谨遵教诲!这个错,弟子记住了。”

  老人扶了黒木日一把,说:“木日,你起来吧!因缘果报,其实也不能怪你!”说完,老人转身一把抓住了急急给枪管中装填着火药的恶道人。

  那恶道人瞪着血红的眼睛骂道:“魏道,你最好少管闲事,要不然,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这把老骨头和流云老道人一样,暴尸到荒野去喂狼。”说着这话,他的嘴角露出一屡邪恶地笑。

  老人的眼中透出一道精光,一丝愤怒一闪而过,然后很轻易地从那恶道人手中拿过了猎枪,双手一握枪管,轻轻地便将纯钢的枪管折成了90度,再轻轻一抛,就将折弯的废枪扔进山石后面的山峡中去了。

  那恶道人正要发作,老人却不给他机会,转身“啪啪”就扇了那恶道人两记耳光,打的那恶人原地转了一个圈,嘴角都渗出血来。然后老人又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竟然杀了你的授业恩师!”老人又是两个耳光打在了那恶道的脸上,“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就算你不念师徒名分,你也应该感念流云当年的救命之恩。要不是流云道友当年在悬崖下救你,被那些人捆住手脚扔下悬崖,今天你又如何得活?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牲。”骂到这儿,老人的精神一下子颓废了许多,“哎!也怪流云当年不听我劝呐!竟留了你这样一个祸害。”

  没等老人的话说完,那恶道人就抢过去话头说:“你不提流云老道对我的救命之恩,我还对你反感地慢点,正因为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百依百顺伺候了他八年。可他倒好,要死了竟然想把他身上那件唯一值点钱的黄金锁子甲要偷偷捎给他的畜牲儿子,他那畜牲儿子不但没有伺候过流云老道一天,当年还把流云老儿赶出了家门,这样的不孝儿子,哪里能与我相比。我勤勤恳恳地熬了八年,他的儿子给他端过一碗水吗?你们都是一帮假仁假义地死老头,伪君子!我也有家,我也有孩子,我也想给她一点补偿,想给她一点幸福……”

  说到这里,那疯道人又偷偷地去摸腰间的砍柴刀。老人并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轻轻地捏住了疯道人虎口上流血的伤口。(我这才注意到,那个伤口上插着一段带绿色的小树枝。原来,刚才在疯道人举起枪要扣响扳机的那一瞬间,从远处飞来了一小截小树枝扎进了他的左手虎口处,才使他的枪口偏离了方向。原来,我们是被那一小截小树枝救的性命。)

  疯道人吃了痛,蹲坐在地上。白发老人也蹲倒在他面前,压低了声音说:“你不相信因果,因果就在眼前,你不相信报应,报应就在当夏。”

  疯道人闻言,竟然抬起头哈哈大笑,边笑还边说:“报应,哪里有什么报应?就凭你?你能给我报应吗?那你杀了我啊!你敢杀了我吗?”

  白发老人感叹了一声:“人间竟是离恨苦,三界皆是辛酸泪。一朝醒悟到白头,既没福来也没愁啊!畜牲,那你可知下面这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吗?”

  疯道人手腕上吃着痛,咧着牙说:“我听他们叫她蒙蒙,说是从省城来的。”

  白发老人抹了一把白须问道:“你是真的被色迷了心窍?还是入了魔道?你也不想想,省城来的孩子能说出一口顺溜的红窑村土语吗?冤孽啊!冤孽!”

  老人问完了这个问题就放开了那个疯道人,然后他走下山石来到了我和蒙蒙的跟前,黒木日紧跟在老人的身后。

  我害怕那疯道人又会砍杀过来,便神情紧张地盯着他看。

  老人好像已经忘记了那个疯道人的存在,他来到我的面前,检查了我额头上的伤口,从他的布衫口袋里掏出了一瓶药粉给我敷上。那药粉一粘着伤口,伤口处的血就止住了,而且从伤口处传来一股暖暖地痒意。

  老人为我敷好了药,又去处理黒木日腿上被迸裂的伤口,那道伤口现在有点感染了,老人用两个大拇指按着伤口两边的溃烂,一使劲挤出了一股子黄水,挤完感染的脓疮,老人掰开黒木日的伤口,将他手中瓶里的药粉填进了那道伤口之中,然后在泉边摘了几片树叶子用泉水洗净,将洗净的树叶子包扎在了黑木日的伤口上。

  黒木日躺在地上,用胳膊撑了身子看老人为他处理着伤口,一直咧着嘴笑着,但他脸上的肌肉一直紧抽着,等到伤口处理完毕,黒木日的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地小汗珠。

  包扎好黒木日的伤口后,老人轻轻地拍了拍黒木日的伤口笑着骂道:“还不起来?臭小子,这么一点伤口你都处理不好,你是不是不想要这条腿呢?”

  黒木日咬了牙,“哎呦呦”叫了一声,然后笑着对老人说:“师父别打伤口,疼,疼,疼。”然后又笑着对老人说,“师父,您老的旱烟锅子在吗?我孝敬您的两条子卷烟和行李被一起扔在双子山了,我的延安也扔那儿了,我……呵呵呵,过过烟瘾呗!”

  老人拿出旱烟锅子在黒木日的头上敲了一下,然后把烟袋一起递给他。黒木日接过旱烟锅子,贱嘻嘻地笑了。

  突然,从我们的身后传来“咣当”地一声响,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那疯道人又冲了上来,赶紧转身去看。原来是他手里的柴刀掉落在了山石上,磕碰出了吓人的响声。而那个疯道人,他竟然神情麻木地立在山石上,张着嘴,目光呆滞地看着我旁边的蒙蒙。蒙蒙也发现那个疯道人在看她,吓的赶紧钻进了我的怀里。突然,疯道人的眼中涌出两行混浊地泪水,他闭住了眼睛。而他的背,也一下子驼到了地上,他的嘴唇微微张开着,很吃力地喘着粗气。而他脸上表现出的所有神情,都透着悲伤和绝望,然后,他就神情萎缩地转身消失在了山石的后面。

  我们在泉边休息了很久,直到我们啃完了老人随身带来的一点干粮感觉身上又有了力气后,我们才决定离开。要走时,老人叫黒木日再去摘一点泉边刚给他包扎过伤口的那种树叶。看黒木日的腿上刚刚包扎了伤口,我就赶紧去帮他。我原本想着拨开稠密的枝杆要为黒木日摘几片厚而大的树叶的,可一拨那草的枝干,一股很浓很刺鼻的臭味儿冲进了我的脑袋,我赶紧屏住呼吸退了开来。

  “这是什么草?这么臭。”我问黒木日。

  黒木日说:“这叫八棱麻,也叫大臭草,师父叫它接骨草,味道是很难闻的。但它却是治疗跌打损伤、祛风湿、通经活血解毒消炎的良药,师父的好多药丸里都会加它。”我看着枝干上挑着一堆白花的大臭草,有点惊讶,又忍着臭为黒木日挑拣了十几片肥大的叶子。

  疯道人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我们从泉下面爬到他刚才所站立的岩石上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时,我才彻底的相信,他真的走了。我不知道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当时到底给疯道人耳语了一句什么话,就使疯道人放弃了他追逐了这么久的“猎物”,但他到底是放过了我们。

  9.

  从山谷中爬上山石后,我就惊奇地发现,在山石的后面,山谷竟在我们的面前放出了一片草原。站在山石上远远望去,草原平展展地,像在蓝天下面铺上了一条巨大的绿地毯,这绿地毯一直延伸到山麓地带,与蓝色的天空交际在一起。

  现在,老人和黒木日走在我们的前面,我牵着萌萌的手跟在后面。老人在背上背满满一水箱的水,他是来泉边汲水的。

  在路上,老人告诉我说:“我一辈子啥都不好,就好喝一杯清茶。”

  听老人这么说,我还没接过话去,黒木日就先“呵呵呵”地笑了,笑完就说:“我师父泡茶可讲究了,泡茶时他是一定要用蝴蝶泉的水的。”

  “蝴蝶泉?”我没有反应过来。

  老人说:“刚才的那眼泉就叫蝴蝶泉。因为早上八九点的时候,泉水边总会有成千上万的蝴蝶聚来,所以就叫蝴蝶泉。这蝴蝶泉的水泡的茶有一阵淡淡地香味儿,这香味儿不是茶香,却能让茶香更清幽,还不会破坏茶香,所以我总会到这里来取水的。”

  “这么远的路程,您就为取一点儿水?以后您就叫黒木日陪在您身边,叫他来帮您取水。”我说。

  听了我的话,老人接着说:“说到叫这小子取水我就来气,我叫他帮我来蝴蝶泉取水,第一次他背回来的水是祁家寨老井里面的水,第二次他背回来的水虽然是泉水,但却是山野野泉中的水。”

  我们都笑了,黒木日又说:“我感觉哪里的水都是一样的,不就泡个茶吗?哪里的水泡出的茶它都有颜色,再说水又没有味道,要味道还不是茶的?只要茶叶好,茶就香。我就不明白师父是怎么知道不是蝴蝶泉的水的?”

  听黒木日这么说,老人扶了一把白须哈哈笑着说:“就你那点儿小伎俩,也想骗为师?你从老井中背回来的水,我放在杯子洗茶时茶叶就像被冻住了,那些茶叶全在水面上漂着,茶叶就像三九天站在冰面上的孩子在瑟瑟发抖。而用泉水洗茶时,茶叶是半浸在水里的,那些茶叶就像三伏天在水中嘻戏的孩子,虽然露着头,但身子在水中,这样的茶是有生命的。”

  “我第二次背回来的不也是山泉水吗?”黒木日辩解道。

  老人在黒木日的脑袋上敲了一烟锅,骂道:“山泉水?我打你的山泉水。你背回来的那些泉水放在杯子里一澄,杯底就能定半两细沙,你要叫为师吃沙子了吗?”

  黒木日吃了痛,用手护住脑袋小心地辩解道:“我看那些水都很清的。”

  老人点了一锅旱烟抽了一口问黒木日:“想抽烟吗小子?”

  “想!”

  “白想,想也不给。我告诉你,你背回来的泉水看着是很清澈,但由于那些个山泉都比较小,总是难以澄清最细微的浮沙,所以我看上一眼就知道你背回来的不是蝴蝶泉的泉水。再说,蝴蝶泉的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其它的水有吗?其实人心也一样,只有胸怀足够宽大了,才能在凡世的浊流中为自己澄上一眼清泉,要不然,天长日久的,你的心泉,总难免会被泥沙掩埋。”

  “我喝了那么多,怎么没尝出来有香味儿的?”

  “因为你是个俗人,啥时候你的心变得比较清明了,你就能尝出蝴蝶泉水的香味儿了。要不然蝴蝶泉边怎么会聚那么多的蝴蝶,就是因为有那么一点香味儿了。”

  “我怎么能和蝴蝶相比?”黒木日还再辩解。

  老人这时候笑了:“哈哈哈……你当然不能和蝴蝶相比了,不但你,就是我,在蝴蝶跟前也是个小子,因为蝴蝶,它可是华南真人老庄圣人的化身。”

  老人说完又笑了,黒木日接着问道:“师父不是总在月前和月中来取水的吗?今天怎么来取水了?”

  “昨夜我给二圣上香时看到灯芯结出大花,猜测今天可能有贵客光临,所以就来背点鲜活的泉水回去待客。没想到,我不但迎到了贵客,还赶巧救了你们,这就是缘份,哈哈哈……”

  在途中休息时,我鞠躬感谢老人的救命之恩。他却扶着我说:“这是缘份,是缘分就是本分,既然是本分那救你们也就是理所应当的。”

  现在老人又走在了我们的前面,他身上的水箱好像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负重。他的脚步踩在草原上,就像踩在云朵上一样,给人感觉是那么地清逸、自然,这该就是人们所说的仙风道骨了吧!

  草原上的绿草漫过了我的脚面,踏在这些草上,脚底有一种柔弱的舒服感。那漫过脚面的绿草,亮晶晶得,像一条会流动地绿色的河,一直流淌过我的心间,冲刷着我的灵魂。

  草丛间装点着各色各样的野花,好像一条艳丽的阿拉伯地毯。那地毯配着蓝天的纹理,发散着它那勾人心魄的魅力。

  一阵风吹来,从绿草间惊飞了一大群蝴蝶,它们像赶来聚会的精灵,穿着各自最华丽的礼服,勾引着草原上最妖艳的野花。

  眼睛顺着草原延伸出去,在天地交际得地带,一座四四方方的石山封住了草原地去势。那座石山就像古代的一颗大印,遮挡住了草原一望无际的豪情。

  我们顺着草原绿色地流淌一直走到了那颗大印的脚下,抬头向上看,便看到高大古怪的苍松攀爬在陡峭的石壁上,那些苍松就像雕刻在石印上得盘龙。那些草原上疯长的绿草也在石印山下刹住了疯跑的脚,开始作为一种点缀潜伏进石印山下面低矮的灌木丛里。

  一条小路也潜伏在这些灌木丛中,老人带着我们从小路上绕开了那座四四方方的巨大石山。

  当我们要绕过石山转到它的阴影中时,我回头望了一眼耸立在草原那边尽头的淡蓝色山影。我的眼中含着泪水,在泪水中我惊奇地发现,刚才我们逃出来的那座山竟有两个山头。那山头的形状,就像女人傲人的双乳,直挺挺地戳中了天空。我在那里差点丧失了性命,我也在那里悔悟了生命,我要记住它的名字——双乳山。

  可后来黒木日告诉我,那座山不叫“双乳山”,而叫“双子山”,但那座像大印的石山竟然真地叫“一颗印”。但我总觉得那座山起名“双子”不对,一直到现在我都感觉不对,因为那山确实给了我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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