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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说一声再见(中 1)

时间:2017/7/14 作者: 杨牧寒 热度: 33537
  第五章

  1。

  汽车进站停稳后,人们都匆匆地下车回家。

  石老汉帮忙把蒙蒙奶奶搀扶下车,很热情地邀请我们去车站旁饭店吃饭。蒙蒙奶奶极力推辞,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们经济的拮据,于是打着圆场说:“我请你带我去红窑村,你都不肯收钱,现在正好到饭点儿了,我们一起去吃顿饭,让我表示一下谢意,我做东,我们好好吃一顿,不然我还真怕走不动呢!”

  老太太还想推辞,我拉起蒙蒙的手先向一家饭店走去,石老汉也很配合地拽着老太太,她再没做任何的推辞,低着头跟着我们走进了饭店。

  那是一顿比较简单的饭菜,味道还可以,菜价也实惠,但吃完饭我付钱时,蒙蒙的眼中却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听她偷偷地对她奶奶嘀咕着说:“我们刚才吃的这顿饭要八十八块钱呢!”然后老太太转过头看着我,脸上露出非常不好意思的表情。她那眼神到叫我很不好意思,或许我该给她说说安慰的话,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我只是非常自责,我不该当着她们的面付钱的,我不该认为她们和我们一样认为用八十块钱吃一顿便饭是非常合理的。我只是,只是不知道生活对于她们意味着什么,对不起,我无意伤害的生活。

  发往大余村的公交车两个小时一趟,我们紧赶慢赶终于是赶上了最后一趟末班车。

  饭后的奔跑叫人感觉很是吃力,原本想着上车能坐下歇口气,可没想到车里塞满了人,原本限乘十几人的公交车竟足足挤了三四十人。车上的每一寸空间都被人挤满了,末班车的发车时间也到了,可司机仍然悠闲地抽着烟,他想再多挤几个人。

  车上已经有人爆粗口了,有人喊:“师傅,发车时间到了,怎么还不开车?”

  一脸冷漠地售票员小姐终于转身回了一句:“嫌迟?嫌迟着你不坐上一班早车着?”

  刚才喊话那人没了声气,想来是坐人家的车了,不得不低头。车里有人附和着笑了两声,然后又是沉默地等待。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儿被踩了脚,突然放声哭了起来。一个女人开骂了:“你的眼睛瞎着了吗?你踏到娃娃了知道吗?”

  肇事者虽然挨了骂,但也不生气,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车上挤得没站住脚把娃娃踏了一下,对不起了!”

  那孩子的母亲看踩踏者认错的态度还算可以,于是不再理会他,弯腰去哄孩子。可一弯腰她旁边的乘客又被挤到了一片,大家都“哎呀呀”地叫着,急忙稳定着自己倾斜的身子。

  车上发生的这一切好像售票员小姐根本没有看见,也许她是见的太多了,所以她才能够仍然趴在车门口朝四周平静地喊着:“大余村,大余村,大余村的马上走了。后面那五个人,快跑两步,快跑两步,赶紧的,车马上开了。”

  又有五六个人挤上了公交,后面一个人实在挤不上来了,售票员小姐朝里吼了一声:“里面的人再往里挤挤,这个人上来我们就走。”

  车终于开了,最后那个人也终于是挤上来了,不过挤上来的是他的一双脚,他的身子还被挤在车门外面,售票员从背后死劲地推着他的身体,然后他也挤上了车,售票员小姐也上了车,可她也只能双手攀着车帮子稳住身子,但车门却怎么也关不住。售票员小姐给司机喊了一声:“走,你尽量开的稳一点,我趴在车门上堵着。”

  我很震惊,于是问旁边的人:“客车这样超员载客,难道没有人管吗?”

  一个中年人说:“交警上班时不太挤,抓住超员的就会罚款。可最后一趟末班车发车时交警部门就已经下班了,如果交警推迟时间下班,末班车就推迟发车时间,总之就要死命的装人。像今天这样的还不算多,我还坐过一次,车上拉了六十八个人,还不算售票员和司机。”

  我吐了吐舌头,心想:我的个老天爷,这还不算多?交警会下班,死神可不会下班!

  我的头上已经渗出了大颗的汗珠,头发也沾到了脸上。身后一个小伙子还在死命地挤着我,我的身前护着蒙蒙的奶奶,所以我不敢有丝毫的移动。老太太的脸煞白煞白的,她抓着我手臂的手有点发抖,我赶紧扶了她一把,看来我们是不能坐这趟车了!

  我向旁边的人打听是否还有去大余村的车,我身后那个小伙子说:“美女,这班车挤的这么舒服干嘛要下去。你就靠在我身上,让哥哥我护着你。”

  石老汉听那小伙子这么说,想要发作,可转身看到小伙子一起还站着四五个他的伙伴,便忍住再没发作,而是对我说:“我们还可以包出租车的,但很贵,要两百块钱。”

  我没有再去理会那几个学坏的孩子,赶紧喊司机停车。那几个小伙子又起哄了,互相笑着刚刚挤我的那个小伙子。司机也骂骂咧咧地在路边停了车,售票员很凶地对我们喊:“你们虽然下车了,但可不退票的。”

  不退就不退吧!没什么关系,蒙蒙想和那售票员小姐理论,我拦住了她,但在临下车时她却挨到挤我的那小伙子跟前狠狠地在他脚面上踩了一脚。惹的那小伙子骂骂咧咧地。

  老太太又有点晕了,我扶着她叫她先坐到马路边上。售票员很气愤地从行李箱中取下我们的行李,然后将行李扔在路边,跳上车很骄傲地走了,公交车喷出一股很浓的烟飘在我们中间,到呛醒了有点昏迷的老太太。

  2.

  安顿好老太太,我想去叫出租车,石老汉拦住我说:“还是我去吧!出租车司机如果听到你这外地口音,一定会漫天跟你要价的。”

  他说的也对,哪里又没有这样的事发生呢?石老汉说完就朝一辆出租车走去,过了几分钟石老汉过来说:“一百八,最低了。怎么样,坐还是不坐?”

  我说:“坐吧,时候都不早了,我们都还要赶时间呢!”

  石老汉朝那辆车招了招手,那辆出租车开了过来,但看到我们的行李他又要加价。听说讲好的价又涨了,石老汉感觉很没面子,又讲了一会儿价,出租车司机就是要加二十块钱。石老汉犹豫了一会儿,咽了一口唾沫,终于下定决心说:“再加十块,你看去还是不去,不去我们就各不耽误,我再找别的车。”

  听石老汉这么说,出租车司机感觉在我们跟前也再难争去十块钱了,于是说:“十块就十块,看着天也晚了,我就算做个收摊的生意,上车吧!”于是我们便向大余村出发了。

  出租车跑的很快,一会儿就出了金山县城。车窗外的青山显得很是苍翠,山风带着水汽从车窗里吹进来,我糟糕的心情又慢慢地好了起来。

  蒙蒙显得很兴奋,她不断地用手摸着车上的座椅,屁股不断轻轻地抬起来颠压着软软的汽车座椅,眼睛好奇地看遍了车内的所有东西,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声对我说:“阿姨,小汽车坐着真是舒服,我还是第一次坐小汽车呢!这座椅软的就像石爷爷家的皮沙发一样。”说着又颠了颠屁股,“阿姨你以前坐过小汽车吗?”

  “我也不常坐,只坐过那么几回。”听蒙蒙这样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她回答是好,不知我这样说会不会伤害到她,“但是外面的大城市有好多这样的小汽车,只要蒙蒙好好学习,长大到大城市里去生活,那样你就可以天天坐小汽车了。”

  蒙蒙听我这么说,突然阴沉下脸去:“阿姨,我已经不念书了。”

  “怎么?你还这么小,怎么就不念书呢?”

  “因为我们那里的好多人家都搬到大余村了,学校也就被撤了,学校一撤石老师也就走了,我们没钱住新房,奶奶又生着病,所以我就辍学了。”

  “什么?石头给你当过老师?”

  蒙蒙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过来问我:“阿姨,你怎么知道石头老师的?”

  “我……我是石头大学里的同学,现在是一名记者。我听说了他的事迹,所以想来这里实地看看,好为他写一篇报道。”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撒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撒谎,但总是感觉这样要比较好点,但我万万没想到蒙蒙会说:“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那个狐狸精呢!”

  “哪个狐狸精?”

  “蒙蒙,你怎么说话呢?谁是狐狸精呢?你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你怎么尽胡说着呢?”蒙蒙奶奶坐在副驾驶座上听到了孙子对我讲的话,转过头来责怪起她来。

  蒙蒙有点不服气,低声嘟噜着:“她本来就是狐狸精吗!小花都说了,她就算不是,那也是狐狸精转世变化的,而且我们班好多同学都这样认为。”小声说完这句,蒙蒙便不再说话,眼睛红红地,想哭。

  看小女孩不再说话,于是我问旁边的石老汉:“这孩子怎么呢?她说的这个狐狸精是怎么回事啊?”

  石老汉憨憨地一笑说:“都是小孩子乱讲话,哪里有什么狐狸精。”蒙蒙的眼泪终于从眼眶中滚落了出来,石老汉看到了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继续说,“其实当时来我们村子支教的老师有两个,除了石头老师还有一个杨默寒老师,只是杨老师后来出了意外不在了。孩子们都把杨老师发生意外这件事归罪到在远方等他回去结婚的那个姑娘身上,那一段时间电视上正演《封神榜》了,我那孙女儿小花看了《封神榜》就在她们学校传播说要跟杨老师结婚的那姑娘是狐狸精。我和余老太太是邻居,蒙蒙和小花平时就走的近,所以就听了我家小花着胡说着了。”

  这时蒙蒙竟然哭出了声来,边哭还边说:“她就是个狐狸精,要不是她叫杨老师赶去结婚,杨老师就不会发生意外,我们也就不会失去他。”说到这儿,蒙蒙摸了一把眼泪接着说,“小花都说了,迟早有一天她会遭到报应的,她会回来对杨老师忏悔的!”

  “闭嘴!你这娃娃还越说越来劲儿了。大人的事你一个娃娃家家地懂什么?以后我再听你这样子说话小心我用皮鞭抽你。”蒙蒙奶奶真生气了。

  可是我听完小姑娘的这些话,我的心里不知道该是什么滋味儿。说实话,我的心里很难受,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心里便不由地想:默寒啊默寒,连孩子们都这样想,你叫我该怎么去见你?难道你也狠我吗?是的,默寒的离去,也许真是我害的,这应该就是我的错吧?是我的错,这就是我的错。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默寒啊,如果你还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啊!这时我就可以扑在你怀里大声哭一场了,你不在了我才感觉到,原来你在我心里,有时候真是一座山!

  石老汉看我哭了,轻轻推了我一把,然后问:“姑娘,怎么呢?没事儿吧?”

  “没事,我只是听你们讲的事迹有点感人,感动的人想哭。”

  “看来姑娘也是一位善良重感情的人,其实你还不知道他们具体的事情,那才感人呢!你是个记者,你应该好好报道报道他们,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娃娃,放弃了那么好的就业机会,远离了他们的父母和朋友,跑这么远来帮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不要钱不图利的,这换做我们谁,谁都做不来。关键是我们还把人家那么好的娃娃给弄没了……”石老汉哭了,哭的很动情,他掩着面低着头吸着鼻子,过了一会儿他才又接着说,“你是个记者,你应该好好写写这两个娃娃。你这次到红窑村了去我们村以前的那所学校看看,现在学校没了,但我们村里的人自愿出资为杨老师在那里盖了一座祠堂。魏先生说默寒那娃娃是天上的明德圣君转世投胎,所以我们就请人塑了一樽他的神像供在里面,每一年他的羽化升仙日,大家都会去祭拜他。过两天就是他的升仙日,还会开庙会,你可以去看看,那天是非常热闹的。”

  “好,我一定会去看看。”

  “唉,记者姑娘,一起走了这一路,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子鱼,韩子鱼,你们叫我子鱼就成了。”我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感伤,我接受的新的信息量太多太重,脑袋一时有点短路。

  “好的,子鱼记者。”

  司机师傅这时候也插了一句:“魏先生是你们那里的人啊!那他现在还活着吗?”

  “活着了,人家可能活一百八十岁呢!”

  “我听说魏先生神的很,还没见过,他真有那么神吗?”

  …… ……

  司机和石老汉开始谈论起魏先生来,我的心很乱,于是躺靠在座位上闭住了眼睛,我只在心里想:默寒,我好想你!

  我一遍遍地想,像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在一遍遍地念着“阿弥陀佛”一样,我的心静了下来。

  3.

  正在这时,出租车停了,我赶忙问:“怎么了?”

  “前面好像出车祸了。”师傅停住了车子对我说。

  我从车窗望出去,看到一大堆人站在路上,出租车师傅停好了车上去打探情况,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说:“公交车把路基压塌了。还好车的底盘撑在了路丫子上,不然车就从悬崖上翻进河里去了,幸好没有人受伤,但车门都不敢下人了,人都是从车窗中钻出来的。”

  石老汉问出租车师傅:“这两天咱们这边下雨了吗?怎么车能把路基给压塌呢?”

  出租车师傅点了一根烟,说:“车超载了,而且是严重超载,在路过这段河沿路时公交车想超前面的三轮车,结果车太让到路边上了,路基有点吃重就翻车了。”

  见前面堵着一时也过不去,我们就都从车上下来,跟着出租车司机过去看热闹。

  我看到一大堆人把一个人围在中间用力地吵着,有两个人都动起手来了,硬是被人们给拉开了,但他们还在互相跳着脚骂着。石老汉在人群中打探消息,先前跟我们说话的中年人告诉我们:“车翻了大家走不了了,我们就要求司机想办法叫车先把大家送回家,可司机说他的车都这样了叫大家伙走着回去,我们就叫他退钱,可司机不退,售票员还出粗口骂了首先要求退票的一个老大爷。老人面子上受不了也回骂了几句,那个售票员就扇了老人一个嘴巴。有一个小伙子看不惯也冲售票员脸上扇了两巴掌,司机就不成了,冲上来要打那个小伙子,结果惹怒了车上的七八个年轻人,他们一拥而上几下就打倒了司机和售票员,人们赶紧拉住那几个年轻人,可司机从车上取了一个大扳手又冲了上来……你们看,你们看,现在人们正在拉架了。”

  我们再没敢过去,我赶紧拿出手机准备报警,刚才和我们说话的那位中年人说他们已经报了警,警察说马上就到。

  正说话间远远地就听到警笛声了,没一会儿警察就赶到了现场。警察一来局面马上得到了控制,两帮打架的人也都老实地蹲在路边,人群也被疏散开来。过了一会儿交警也赶到了,警车的后面还紧跟着两辆空公交车,人们很快地被安排着坐上了公交车,他们都可以顺利的回家了,坐上了公交车的人们鼓起了掌声,他们都在为警察点赞。

  相关的当事人都要被带回警察局接受调查,那位跟我们说话的中年人和一位老人也坚持要留下,说他们要为那七八个打架的年轻人作证。我在心里也为这些默默工作在大山里的人民警察点赞。

  我们也坐上了车,车子开动后石老汉突然指着车窗外打了架的那群年轻人对我说:“赶紧看,那个穿黑衣服的人不是黑木日吗?”我赶紧望出去,可车子已经开过去了,看那群年轻人的背影,有五六个都穿着黑衣服,真不知道石老汉指的到底是哪一个,不过那个叫黑木日的名字,却把我的思绪拉的很长很长。

  出租车到大余村时天已经黑了,黑暗中村镇周围的树林里传出清脆的鸟叫声来。这有点颠覆我一直以来的识鸟观,我一直认为鸟儿只有在白天才叫的,而且还认为只有经过人们训练的鸟儿叫声才这么好听,可今夜在这个陌生小镇黑暗中的小精灵却吸引了我,让我知道,自然中的事物要比人干涉加工的,好的多,美的多。

  4.

  那一夜,我们休息在了大余村新农村石老汉的家里,他们家也是去年才从红窑村搬过来的,因为以前是邻居,所以蒙蒙奶奶和石老汉的老伴石奶奶格外地亲热,从我们进她们家门到做饭吃饭,她们俩都缠在一起,好像她们有说不完的话。石老汉笑着对我说:“我们两家以前就离得近,所以从年轻时我老伴和蒙蒙奶奶就是最要好的姐妹。你看一年的时间把她二人给亲热成啥样了?”

  吃完饭石奶奶安排好了我们休息的地方;我和蒙蒙住在一个房间,石老汉独自住在一个房间,石奶奶说要和蒙蒙奶奶说说话,所以她们俩老姐妹住在一个房间。安排好住处,石老汉说坐了一天车累了先去睡了,我打了声招呼也和蒙蒙先去睡了,石奶奶说叫我们不要管她们,她们收拾完厨房也就去睡了,让我们先睡。

  我很累,原本以为很快就会睡着,可当身子钻进被子里时瞌睡却跑掉了。

  夜有点深了,我听到石奶奶她们俩老姐妹也去睡了,但从她们的房间中仍然时不时地传出说话的声音。我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慢慢地竟然能看的清天花板上的花纹了,月光柔柔地从窗帘后透进来。

  “子鱼阿姨,你睡着了吗?”

  这半个多小时蒙蒙都静静的,我还以为她早睡着了,没想到她也没睡。

  “我还没睡着,这么久你都没睡着,怎么着,有心事吗?”

  “子鱼阿姨对不起!”

  “怎么呢?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啊!”

  “我今天骂了你,但今天和你待在一起,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所以我感觉骂错人了,心里好过意不去。”

  “你没骂我啊!”

  “我说你是狐狸精,其实你不是,哦……不对,你是……哦……也不对,你不是……”

  我笑了,问她:“蒙蒙,别紧张,你到底要说什么,慢慢地说。”

  “其实我知道你就是杨老师当年要去找的那个姑娘……但我感觉小花她们说的不对,你不是她们说的那种狐狸精。对不起了,阿姨!”

  “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车上,你说你叫子鱼,听到你的名字我就知道了。”

  “哦!”

  “以前我在红窑村上学时,因为我们家离大路比较近,所以学校里的信邮差叔叔都会放到我们家,有一回你写给杨老师的信被黒木日几个偷偷拆开看了……对不起,子鱼阿姨,其实我们都不是故意的,只是我们感觉到你的信封里夹着一张照片,我们都想看看你的模样,但忍不住把信也给看了,我们……我们……错了,看了信我们才知道杨老师要走了……所以……所以我听到你的名字时就知道是你了,再细看长相,你和照片上的那个姐姐差不多,只是感觉你要稍微老一点……”

  “傻丫头!”我的泪出来了,“你知道杨老师出事的事情吗?”

  “知道,当时我就在旁边,我们去送杨老师,由于我年龄小走不动远路,杨老师一直抱着我,后来黒木日过桥时滑进水里了,杨老师跳下水去救他,黒木日被救上来了,可杨老师却被水冲走了。”蒙蒙的声音很轻,说的也很简单,但我看到,朦朦的月关中有泪光在她的脸上滑落。

  我的心开始剧烈的超负荷的跳动起来。从我知道默寒出事到现在,我总是感觉自己好像在梦里,现在突然一下子蹦出默寒当年出事时的见证人,而且她还是默寒最后一次抱过的孩子。于是心里有一种激动憋的我好想放声大哭,仿佛我要达到的目标还在远方,却突然就出现在了眼前,叫人猝不及防,冥冥之中我好像一下子看到了默寒的影子,却摸不到,抓不住,但他却明明就是那么清晰,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唉……唉!我的默寒……

  5.

  我是被窗外的画眉鸟吵醒的。

  我睁开眼睛,太阳透过窗户刺我的眼睛,眯了眼,便看到一只画眉在我窗口的枝头上跳动。我想叫蒙蒙起床,可发现她早已经起床不在。重新倒在被子里,枕边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味道很轻,若有若无,但却深入心扉。

  从房门中出来,石奶奶和蒙蒙奶奶坐在中庭里捡着地达菜,石阿姨看我一眼问:“子鱼姑娘,你昨晚睡的好着吗?”

  “睡的可舒服了,你看我现在又精神倍儿棒了。只是不知从哪里散发出的淡淡香味,熏得我的头发都是香的呢!”

  “咯咯咯,那是因为昨晚上你枕的是香枕,所以头发才会变成香的了。”

  “香枕?什么是香枕?”

  “你昨晚睡觉枕的就是香枕呀!”

  我吐了一下舌头,又赶紧跑回屋里去取香枕,我想看看香枕到底是什么。枕着宝贝睡了一夜,自己却不知道,真有点“暴殄天物”,呵呵呵。

  拿着枕头翻看了好久也没发现特别之处,只是枕套上绣着很好看的鸳鸯牡丹,那绣工好像是纯手工的,其次就是枕头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散发出来,像牡丹的香味儿,又不像,我疑惑地瞧了瞧枕头上绣着的牡丹花,难道那香味儿是从这朵牡丹花里透出来的?

  先不管了,睡了一夜,现在有点内急,又急急忙忙往厕所跑。石阿姨和蒙蒙奶奶看我跑去厕所,都‘哈哈哈’地笑了。

  洗漱完再回中庭时,老个老姐妹已经去了厨房。蒙蒙抱着石老汉家的大黄猫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她跟我说:“石奶奶她们去做早饭了,石奶奶说今天早上我们吃地达菜包子。子鱼阿姨,要不你先喝杯水,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我不喝了,你先看电视,我去跟石阿姨她们聊会儿天。”说着我向厨房里走去,电视中传出光头强的叫声:可恶的臭狗熊,我一定会抓住你们的!

  “石阿姨,今天早饭我们吃地达菜包子吗?”

  “嗯,你爱吃吗?”

  “我爱吃,原来地达就长这个样子的呀!”吃过好几次地达菜包子,生的地达菜我还是第一次见,有点像木耳。

  “你没见过地达吗?我们村子周围的山上有很多,只不过夏天捡的不能吃,里面有小虫子了,地达菜只有在冬天捡拾的才最后。这些是蒙蒙奶奶在正月里捡拾的,这次出山给我带来了这么多。”说着她看了一眼低头包包子的蒙蒙奶奶,“我们家的老爷爷爱吃着,我今天做了也好叫你尝尝鲜。”

  “谢谢石阿姨、余阿姨,那我帮你们包包子吧!”说着我也捏起一张面皮跟她们一起包起包子来了。

  “子鱼姑娘还会包包子呀!你一个城里姑娘怎么会这个活计?”石奶奶很惊奇地看着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笑着对她们说:“我妈以前包包子时我就在旁边帮忙,无意间就学会了。”

  “一看你就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那你妈身体还好吧?”

  “我妈……我妈……她身体还好。唉?石阿姨,你那香枕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石奶奶笑了笑,很神秘地对我说:“这个香枕啊!制作可是门手艺,现在好多人都不会做了,就只有我们这么几个老姐妹会做了。”她给灶膛里丢了一根柴接着说,“其实这枕头的制作,秘方在枕芯里。这个枕芯啊,是用禅花木的锯末粉加上晒干的芍药花花瓣再加上晒干的臭香香草混合在一起做成的,枕着这个枕头睡觉能够安神醒脑,增加睡眠的质量。”看着石阿姨一脸骄傲的神情,我想我是已经理解了她那醒脑和催眠相矛盾的话了,不过我现在的好精神如果真的跟这个枕头有关的话,那它确实就神奇了。

  我们在厨房里说的话被坐在凉棚下正在生火准备喝罐罐茶的石老汉听到了,他乘着到屋里取茶罐子时对我说:“你不知道,我们家这老婆子就是爱死谝闲传,一个枕头哪有那么多神奇,说的那东西好像是个宝贝似的,好像她就是华佗在世。”

  “你把你的茶喝,喝着茶还堵不住你的嘴。”石奶奶不愿意了,回嘴道。

  石老汉看了一眼石奶奶,偷偷地笑了:“你呀!就是听不得你的不好,我的罐罐茶还没煮开了,我拿什么来堵我的嘴呢?”石老汉给他煮茶的火盆里添了几根小柴,“不过这香枕头做起来还真不容易,先不说枕套子的绣花有它的讲究,就是枕芯里装的禅花木也比较难找,这要到深山里才能找到,而且只有大个的木头香味才比较浓。里面的芍药花瓣也要的多,少了不起作用,而且花瓣采摘时要在艳阳天,最好是正午天最热的时候,这时候花儿最香,花瓣还不能落在地上,不然香味儿就入土了。所以一年收集的花瓣也就能做一个枕头,臭香香现在也比较少了,在悬崖的岩缝里还能找到一些。我们小的时候臭香香很多,满山遍野的都是,那时候都还不知道这东西能做香料卖钱,如果我早知道,那我早就发财了……”

  “你尽死谝是成了,你早知道,你早知道是你还把地球买下了!”石奶奶终于还了一个嘴痛快。

  那天石阿姨不但招待我们吃了地达菜包子,还为我做了红窑村最有名的吃食:“烫面油饼子”。

  由于好吃,我还特意在石阿姨跟前学了它的制作方法:先在盆中放入一定量的面粉,再用烫开水直接和面,然后揉面,待面揉好后,又在面里揉入切碎的葱花,接着把面团擀成薄薄的面饼,然后在烫油中将饼下锅,然后转动面饼,最后再淡淡地撒上食盐,一张烫面油饼子就贴好了。这个制作方法我到现在还记得,可自己从来没有做出过一顿在石阿姨家吃的那么香的烫面油饼子。后来我归结为没有柴草火的原因,可我知道,那与柴草火没有多大的关系。

  6.

  吃完早饭我去里屋收拾行李,正收拾时蒙蒙奶奶和石奶奶冲了进来,她们一进来就握着我的手说:“你是子鱼姑娘?”

  我有点懵:“我是子鱼姑娘?”

  “不是,我们说的意思是你是那个子鱼姑娘?”看我还是没反应,石奶奶记得捏住了我的胳膊,“你是默寒老师的那个子鱼姑娘?”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对她们说,心里却突然难受起来,心里一难受就更不知该说什么呢,嘴里竟然哑巴了。

  这时蒙蒙从门口进来了,她哭着,边哭边指着我说:“她就是默寒老师的子鱼,昨天晚上她都告诉我了,她这次来就是来找默寒老师的。”

  我的眼泪出来了,哭声也出来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那么的涕不成声了,我把悲伤藏在了身后。

  石老汉站在门口也抹着眼泪,他对我说:“孩子,你来迟了,默寒老师已经……”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只是……”

  “默寒老师是我最好的老师,也是我唯一的老师。他像我的爸爸一样经常接我上学送我回家。上学时我4岁,个子小身体弱,杨老师在送我回家时都背着我。山里的路太陡我走不动,杨老师的背就成了我上学的路。在我的意识中爸爸就是他那个样子,我一直幻想一直幻想,如果杨老师是我的爸爸该有多好,我一直想叫他爸爸,在他要走的那天,我打定主意在他上车时要叫他一声爸爸的,可还没到坐上车杨老师就出事了,呜呜呜……”

  “唉!那是一个好娃娃啊!”石老汉又蹲在门口抽烟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当默寒是自己的娃娃,我们最期待的事就是默寒和石头那两个娃娃星期天能来我们家。尤其是村里的孤寡老人,更是稀罕那两个娃娃。他们到各家去总也不闲着,帮我们种田,拉梨,收割……他们给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帮过活。我记得村东的李大爷病了,他们到县上给取过药;村西的张奶奶种不动地了,他们不但帮着种上了,还给帮着收下了。”石老汉又装了一锅烟袋,“默寒和石头那两娃娃可是大学生啊,那可是从大城市来的孩子啊,可他们到咱农民家里来从来不嫌弃我们,吃饭时和我们老农民一起在地头上一蹲,抓到馒头吃馒头,碰到土豆啃土豆。就算我们这些老汉杈杈子,他们也不嫌弃我们吃过半碗的嘴巴子,又说又笑地丢着笑就把我们的嘴巴子给吃了,那两个娃娃,就像是我们的亲孙子……”说到这儿,石老汉展开大手摸了一把眼泪,“娃娃的命苦啊……谁知道高高兴兴地送娃娃去结婚,送到半路人就没了……”石老汉也说不下去了。

  蒙蒙奶奶转过头来一直边听边摸着眼泪,这时没人说话了她才开口道:“我一个老婆子带个娃娃,杨老师和石老师见我活的孽账,就过来劝我,让我把蒙蒙送去上学,我因为一个要在地里干活,白天就由他们照顾蒙蒙,娃娃上了几年学,中午饭都是跟他们俩一起吃的,呜呜……没想到娃娃上学后,连上学时穿的衣服他们都给买了。唉!两个好娃娃啊……子鱼姑娘,说个不怕你笑话的话,那时候蒙蒙连方便面都没吃过,杨老师他们送了我一箱,只有等到蒙蒙生病时我才给她煮一包,后来孩子为了吃方便面就装病。杨老师和石老师听说这个事情后,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送一箱方便面……他们不但送蒙蒙方便面吃,还给我送衣服。你看,我现在穿的这件衣服就是那时候他们送给我的。”

  在石头和默寒刚来支教那会儿,曾动员我们大学里一起毕业的那些同学们把不穿的旧衣服捐给他们,有人问他们要这干什么?他们说有大用,但没想到这些在我们看来不能穿的旧衣服,在这个山村里人们竟然当过年时的新衣裳穿。后来跟石头见面时说起这事,石头说他们收到那些旧衣服后,会花几天的时间进行整理,按照每户人家需要的不同把衣服做个分类。然后他们又会花几天时间把每件衣服再用熨斗烫一遍,最后才会把折叠整齐的衣服打上包装分发到各户人家。石头说那些衣服经他们的手一包装,都会焕然一新。他还自嘲说他和默寒其实应该当初去制假翻新旧衣服去的,说他入错行了。我问石头,他们那么费心地收拾一件旧衣服有那个必要吗?但石头笑着说,他们熨烫的不是衣服,而是他们自己的灵魂,这样的灵魂才能感觉的到对山民的尊重,才能让他们不会感觉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感,才不会有赐予者的那种优越感,那样,他们的灵魂才不会迷途,才不会虚假,也才能让灵魂找到回家的路。我不懂他说的这些话,只是对他笑了笑跟他碰了一杯酒。当然,这些事是后来发生的,我不可能现在告诉蒙蒙奶奶,以便叫我自己心安。

  蒙蒙奶奶的眼泪有点浑浊,她使劲地擦着眼泪,“我们山里人的日子苦,除了每天吃两顿饭,娃娃们一天几乎再吃不到任何东西。有一次蒙蒙放学回来问我什么是零食,我却不知道怎么给她解释,只能说吃完饭后如果你再吃馍馍就是吃零食了。蒙蒙嘟着嘴说杨老师讲吃太多零食不好,可奶奶说要想长个要多吃饭,多吃馍馍,那到底是吃好还是不吃好呢?没想到杨老师和石老师为了给孩子们解释清楚什么是零食,竟然专门去了趟县城,买回了两大包零食,然后集中所有的娃娃,让他们吃到了生平中的第一份零食。”蒙蒙奶奶摸了摸坐在她旁边的小孙女的头,接着说,“吃过那次零食之后,娃娃们都说愿意永远不吃饭,只要天天有零食吃就可以。孙校长说,现在看这两个娃娃怎么收场,没想到那两个娃娃对孩子们说,要想天天吃到零食,就必须好好学习,因为只有学习这一条路才可以带我们走出大山,只有走出大山才可以天天吃到零食,结果没想到孩子们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在那个学期么竟然考了个全学区第一名。只是石老师和杨老师,那两个瓜娃娃为孩子们买零食花光了他们那个月的生活费,没有饭吃之后他们竟然跑到山上去挖野菜,然后在开水里煮上野菜撒上面粉每天喝菜糊糊生活。那段日子,那两个娃娃喝菜汤汤把脸都喝成菜绿色的了,要不是被孙校长发现,怕是我们红窑村又会多一对伯夷叔齐。我们知道后都哭了,村长开了他生平最严肃的一次会议,在会上把我们每个人都骂了个狗血喷头。后来乡亲们给两个娃娃送去了吃食,两个娃娃被感到的哭了,其实我们每一个红窑村的人都知道,应该哭的是我们……”

  …… ……

  7.

  本来晴朗的天一时间竟扯满了乌云,雨雾从山顶上扯了下来,盖住了整个天地。雨点很大,敲出了屋顶上瓦砾的惨叫。雨滴借着风势冲进了屋里,裹进来一屋子的湿潮。

  石老汉关了门,将一山的风雨都挡在了外面,然后透过玻璃窗上的水波看了一眼说:“夏天的风雨,娃娃的脾气。这白雨,说下就下了。可千万不要下生雨啊!麦子眼看就黄了,还一茧都没割了…… ……”

  “你把你那嘴悄着,少报喜声!”石奶奶骂了石老汉一句,和蒙蒙奶奶一样,忧心地望着外面的大雨。

  “老天爷又不听我的话么,难道我说一句话天爷就听我的话着下生雨呢?”石老汉有点不服地反驳着。

  雨滴小了,雨滴中却夹杂着几颗黄豆大的冰雹落了下来,在院中的水窝中打了一个圈,化了。看到冰雹,石奶奶急了,于是又骂石老汉:“叫你别说话,别说话,你还硬要说了,你看你这臭嘴,下开生雨你就高兴了……”

  石老汉不再说话,也非常忧心地盯着天空。

  “把擀面杖扔到院子里就能震的住生雨。”蒙蒙奶奶突然说。

  也不管灵不灵,石奶奶对石老汉嚷道:“赶紧到厨房里去取擀面杖。”

  石老汉冒着雨冲进了厨房,取了擀面杖又冒雨跑了过来,蒙蒙奶奶说:“你迎门扔着出去。”

  擀面杖在雨中划了两个半圆落在了院子里,雨滴打湿了它,我们都很严肃地看着躺在雨水中的擀面杖。很奇怪地,雨中不再有冰雹落下,雨滴也慢慢地小了,过了一会儿,天空开始放晴,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撒进院子里,照在我们的脸上,有点刺眼。院子中,大门外面的街巷里,浑浊的雨水汇成一道道小溪向低洼处流着。鸟儿也飞出来了,在阳光里摆弄着翅膀,啾啾地叫着。太阳一照,裸露的地面已经开始变硬,身上也暖洋洋地,只是感觉,天地间的空气还有点湿潮。

  石老汉到院中拾起擀面杖,笑着说:“老婆子的这个办法还真灵。”他又望了一眼远处被水洗过的青山接着说,“看来今天你们还得在我家住一天了。”

  听说还要住一天,蒙蒙奶奶不同意,因为她怀疑自家的麦子已经黄了,她想赶紧回去赶着把麦子收了。石老汉两口子劝了好久都没有再留住她,然后在吃完中午饭后,蒙蒙奶奶就先回红窑村了。我因为要去默寒出事的地点看看,就先留了下来,所以蒙蒙也就陪我留了下来。

  8.

  我拉了蒙蒙的手出了院门,刚出门石老汉也跟了出来,他说要跟我们一起去祭拜祭拜默寒,我看到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黑塑料袋子。我问他提的是什么,他告诉我说,是票票儿。我不知道票票儿是什么东西,扯过塑料袋一看,原来票票儿就是冥币,才想起我也应该买点这些东西的,如果默寒在那边真的用的着这些东西,我是不是应该给他多买一点呢?

  出了新农村中间的胡同,往前一直走跳过一条小溪,再拐过一丛松树林便上了大余村的老街。穿过老街在街角我们找到了一个很小的纸火铺子,纸火铺子的老板是一个黑黑的矮胖老头,但看他糊的那些个精致的纸人纸马,想来也是个心灵手巧之人。

  黑老头看到我并不像其它地方招揽顾客那般的热情,只是冷冷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冷冷地问:“你要些啥呢?”

  没等我回答,石老汉也从铺子里钻了进来,他给黑胖老头打了声招呼,“胡三哥,最近生意好吗?”说着给黑老头递上了一根烟。

  黑老头看着进来的石老汉,接了他递过来的烟,笑着说:“还行吧!二哥啥时候回来的?”然后点燃了石老汉递给他的那根香烟。

  “我昨天刚回来,这不!今天陪着我们这个亲戚娃去祭拜一下故人,到你这里来买点东西。”

  黑老头对我也笑了,“原来是咱们的亲戚娃啊!你要什么我给你取,东西都按照成本价着拿上昂?”

  石老汉看了一圈墙上挂的纸火,对黑老头说:“你就给准备一套小祭拜,价钱我再不说,你给我照情况着算好就成了,咱哥俩的生意好做。”

  石老汉定好东西后,黑老头一会儿就给我取来我们要的东西——小祭拜。我看了一眼装在塑料袋里的东西,才知道小祭拜原来是香、烛、纸钱、纸衣服、花圈和金山银山六样东西的总称。黑老头收了我三十块钱,看到这一堆东西,想来他在我身上真的是没赚钱了。

  要出纸火店门时我看到一座做工精致的四合院被他挂在门后,于是我问老板这套房子要多少钱。黑老头说:“别人一百八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但你是自己人的娃娃,你给我八十,我收个本钱就成。”

  于是我们三个人双手满满地从大峪村老街走了出来。走出老街,石老汉问我:“你买房子干什么?”

  “我怕默寒在那边没有地方住,冻着。”

  石老汉沉默了一下说:“那就买上吧!”

  “在我们村里只有初次下葬时才烧房子的,或者要到亡者的周年祭才会烧,平时只是烧一点纸钱。”蒙蒙对我说。

  说到周年祭,我的心里又难过起来,我想起默寒不在已经8年了,整整8年我到今天才来祭拜他,如果他在天真的有灵,这8年的时光他将是如何揠过来的?想着这些,我的眼泪又爬上了眼眶。突然又想到默寒被水冲走时连外套都没穿,8年了,他会不会感到冷?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侵蚀着我早已伤透的心。但愿我买的这些东西真的如石老汉说的,“阳间纸币冥间银”,能够让默寒在那边有帮助,那我的心可能会疼的轻一些吧!

  石老汉大概是想缓解一下我忧伤的心情吧?他对我们说:“刚才纸火铺里的那个黑老头,就是我们县上有名的民间糊纸艺术家,纸人胡,他糊的纸人,那可是活灵活现,像真人一般。你们没看出来吧?”

  我们没有人搭话。是啊!我内心的忧伤,又岂是一个纸人胡能够冲淡的,再巧的手艺,都不能活了我的默寒,更何况还是一个纸糊的人。命运啊, 你才是最巧的手,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倒流,我希望,让我回到8年以前…… ……

  9.

  我们从街口出来,再走完一段沙子路就看到那条河了,在路的尽头,是一段用红石头凿成的台阶,台阶的尽头是一座横跨在河上的软桥。

  我站在软桥这边望着那条并不宽阔,水势也不汹涌的河流。但就是这样一条并不起眼的河流,却带走了我的默寒,毁了我的幸福。

  我很心酸,转过头问石老汉:“这河叫什么名字?”

  石老汉咳嗽了一声,说:“山里的河很多,谁会给它们起名字。这条河也没名字,但由于它离大峪村较近,也有人叫它峪河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有点浑浊的河水,脑海中浮现出默寒在水中拼命挣扎的画面,于是,心中的悲伤便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泪水已不由自主地涌出,“默寒…… ……默寒…… ……我来了…… ……默寒…… ……”

  这座软桥是红窑村人赶集的必经之路,后来随着人口的迁移,软桥也基本被荒废了。以前红窑村每年都会派专人过来维护一次软桥的,检查检查绳索,换一换桥面上朽烂的木板。现在好几年都没人管了,铺在铁链上的木板大都也松动腐烂了,好几段地方都没有木板,透过空隙,能够看的见桥下的涌动的河水和乳白色的鹅卵石,只有踩着锈迹斑斑的铁链才能过去。

  过桥时,石老汉叫我们小心。

  蒙蒙走在前面,她提着两个大塑料袋。

  我走在中间,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悬在空中的缆绳还觉得害怕,两条腿抖得太厉害,感觉有点软了。

  石老汉跟在我后面,他一手提着我买的那座四合院,另一只手在背后抓着我。有他扶着,我紧张的心又不是那么太害怕了,腿也不那么抖了。

  我们从桥面上走过,整座桥就开始晃动,于是上面的人也就跟着晃动起来,像风中的秋千。桥一晃,我的腿又开始抖了,还有点发软。随着桥面的起伏和晃动,我的心也晃动着停不下来。

  蒙蒙走的很快,已经上到对岸了,可我才走了一小半。还好石老汉并没有催我,每走两步,我就会停下歇一歇,借稳稳桥身的机会,我也稳稳我晃动的内心。

  尽管如此,桥面上那些破损的木板仍然叫我心惊肉跳,尤其是当我走到桥中央,不小心踏断了一块腐朽的木板一只脚突然悬空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我那小小的灵魂也仿佛一下子出了我的躯壳在天上飘着。

  当我的惨叫过后,石老汉就开始指导起我落脚的地点了。他告诉我,手要抓紧,胳膊上要使上劲,这样可以减轻身体的重量。路总是难走的,尤其从桥面的空洞中望见河水中翻滚的浪花时,总感觉背上是凉飕飕的,但不管怎么样,我的脚最终还是踏上了对岸的土地。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带着泥味儿的土地是那么的亲切,那样的踏实,那种感觉,就像漂泊的人一下在扑进了母亲的怀抱里一样,虽然这种久违,我好像等待了几个世纪。

  放下心来了,我背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淋湿,真不知道8年前默寒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地走过这座桥的?这一米多宽的桥面,几乎厚重如半个世纪的岁月。再转身去看它时,感觉对岸是那么的遥远,望着这座离水面有十几米高的已破烂不堪的软桥,想着有一天它也会消失在这条河面上,它就像人们越来越远的回忆,就像人们越来越淡的思念。那些桥面上掉落了木板形成的空洞,仿佛张着嘴巴笑着天,笑着日月笑着我。

  从河岸下到河床里,有一段斜着向下的土坡路。脚踩在土坡路上人会不由自主地向下滑,于是蹲下身,用两只手抓住旁边的小灌木滑了下去。

  顺着河床走,一路的鹅卵石硌疼了我的脚。望着并不算宽阔的河面,我用力地张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看到我那已经不在了的人儿。

  河道里有风吹来,我的头发剪乱了一片天空,河水传来“哗哗哗”地响声,竟让我认为是默寒托了水声为我捎来了信息。我想哭,但是忍着,仔细听,却还有哭声。紧走两步,看到蒙蒙抱着一棵白杨树哭着,再紧走两步,我就被一块石头拌了一跤。膝盖发出的疼痛钻进我的心里,眼泪也便流出了眼眶,于是哭声便破口而出。

  对不起,亲爱的,我丢人了,尽管你曾经就给我说过,再难也不能哭鼻子…… ……

  蒙蒙跪在河滩里,她的面前长着一棵碗口粗的树,白杨树…… ……白杨树呀!泪水,请你不要再迷了我的眼,让我好好看看这棵树,好好地看一看这棵…… ……无法托付我心爱之人生命的白杨树…… ……

  树下围了一圈白色的鹅卵石,那个圈很圆,圆如我们当日的相逢。我走到树下,用手抚摸着白杨树那粗糙的树皮,仿佛真的触摸到了默寒临落水时那双冰凉的,绝望的手。

  默寒,我来了,你能感觉的到我吗?子鱼来看你了,我迟了8年,但我的心还和8年前一样。对不起,原谅我到今天才来看你…… ……

  你还在吗?默寒……

  我扶着树干跪倒在了树下,把脸庞触在树下的沙土中,让泪水尽情流淌,带着我的悲伤,渗进沙中的树根里。

  石老汉扳着我的肩膀,想要拉我起来,我对他摆摆手。

  让我再跪一会儿吧!让我的泪再多流一会儿吧!让我再把心中的思念多埋一点吧!这样重的思念你叫我背着,我又如何能够走远?

  默寒,其实我知道,你在这里等了我8年,你给我总是托梦,总是托梦,在梦里我和你之间总是分隔着一条河,原谅我,原谅我总是没看到河边的那棵树,因为我在找你,我一直在找你,有了你,世界在我眼中又算什么?我来迟了,我知道你是让我来这里看你。默寒,你可知道,我也想念你,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竟然在这里,你竟然躺在这冰冷的河滩里,默寒,我的默寒…… ……

  我想问问天上的太阳,这是现实还是梦,或者现实就是梦,梦就是现实?

  默寒,河滩里风这么紧,水这么凉,你感觉到冷吗?这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除了河水还是河水,你感觉到寂寞吗?默寒,子鱼来了,就让子鱼来陪你吧!我可是你的子鱼啊!

  10.

  河滩里刮起了无名的风,风吹着沙子打入河中“哗哗哗”地响。白杨树也疯了似的左右晃。

  到现在,我都觉得那天的风很诡异。只一阵,我一个起身的功夫它就过去了。风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连树上的叶子好像也都不曾动过,河水,石头,阳光,远山,白云,一切还是那样,像一幅水彩画般地静止着。太阳还照着水面,河水泛着白花花的皱纹。

  正在我以为一切都要静止下来的时候,在河对岸老街的方向突然起了一个很大的旋风,旋风很猛地卷起一路的沙尘,形成一个大漩涡向河的这边奔来,旋风下的天地突然就变成了一片昏黄。河床上,不知是谁家的媳妇儿洗的衣服,现在都随了旋风飞在天上。我还没来得及想,旋风就冲着我们奔卷了过来,我看到被风卷起的石子在河面上打出了一溜水花,听到水花溅起的“哗哗“声。石老爹赶紧压低我和蒙蒙的身子,并张开衣服用他的后背挡在了我们的身前,那姿势真像一只护雏的老母鸡。旋风并没有直冲我们过来,而是绕开了我们向着岸边的山林冲去,我的脸上被一颗风吹起的小石子打中了,火辣辣地疼。旋风爬上山坡,冲进坡顶的灌木林中不见了,那些衣服,被挂在灌木丛的树梢上,随着树枝的颤动一颠一颠的,像一只只被折断了翅膀的大鸟。

  我直起身,目瞪口呆地看着挂满了衣服的树梢。一个俏媳妇儿骂骂咧咧地从桥上颤了过来,后面跟着她的男人。他们很费劲地在坡顶取了衣服,但仍有两件挂的太高,他们放弃了。取完衣服,他们又很好奇地打量了我们好久,待他们都感觉不好意思了,才从桥上过去消失在了镇子的尽头。

  “杨老师,这是杨老师的魂,杨老师的魂儿来看你了!”石老汉说的话有点吓人。

  “是杨老师,是杨老师的魂儿来了!”蒙蒙也显出一脸的神秘。

  好吧,既然他们俩都这么说,我也就相信是默寒的魂儿来看我了。于是我又去看那两件像大鸟一样挂在树梢头的衣服,好像真的就看到默寒坐在树梢头在对着我笑。难道默寒真的冷了?所以他才会抢劫那些晒在河堤上的衣服。想到这些我的泪又出来了,因为我的眼中仿佛看到默寒被水冲到一个无人知晓的深渊,那里四季照不到太阳,默寒的衣服也被水流剥了个精光,那精光的身子被埋在深渊的泥沙里。在泥沙里,默寒的身子慢慢地变成了野草和昆虫的养料,逐渐成为了泥土的一部分,但是河水的冰凉,却渗透进了他的灵魂。我看不到他,却明明能感觉的到默寒的寒冷,他在发抖,他在冷的发抖。

  一时间,我的泪水又出来了。仿佛在那挂着衣服的灌木山坡上,就站着我那可怜的默寒…… ……不,等等,我好像真的看到了默寒就站在那山坡上。揉一揉眼睛,再揉一揉眼睛,他还在那里,不是幻觉?真的不是幻觉。默寒,默寒,默……

  “那不是黑木日吗?”石老汉指着山坡上的人影说。

  是的,不是默寒。我眼中默寒的样子逐渐模糊了,山坡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了。咦!那不是在火车站救我的那个英雄吗?

  11.

  是的,就是他,那个在火车站救我的帅小伙。他还是那样的酷,穿着黑T恤,墨镜被推到头顶,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笑。他从山坡上冲下来,跑到我们面前,一站住脚就叫了我一声:“姐!”

  “黒木日,你以前和子鱼姑娘认识?”石老汉本来想给我作介绍的,但看黒木日和我打着招呼,于是问。

  “以前不认识,也只是前几天见过一面。”

  “那天谢谢你!”

  “谢啥了?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石头老师打来电话,说你要过来,给我发了一张你的照片,叫我到火车站接一下你。但出站时人太多,你又把头发扎起来了,我还按照片上的样子找披肩发着了,结果就错过了。没接到你,心想你可能坐下一列车了,想着到广场那边去买包烟,可正好赶巧就遇到了那些个流氓。那次跑散之后我就一直在长途汽车站等你,等了两天不见你,我想是你可能已经到金山县了。我按照石头老师给我的电话号码给你打电话,可你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

  “唉?那天我们在回大峪村的路上好像看到过你!”石老汉插嘴问道。

  “哪天?”黒木日有点不解了,“我怎么没看到你们?”

  “那天我们坐的出租车,在河坝那儿看到公交车差点儿翻了,你们好像还和司机打架了。”

  “哦,原来是那天啊!那天我也是刚从省城回来,我一个朋友开车到省城办事儿,我乘他的车回来的,到县上时还早,就到他家吃了顿饭,喝了几瓶啤酒。下午我从他家出来半路上坐的公交车,没想到还遇到那么倒霉的事儿了。”

  “那你怎么也在这里呀?”石老汉像查户口的一般,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

  “我一直在这里啊!难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是知道,但是三年早过了,我以为你早走了。本来我这两年一直在外面打工,也再没来过。”说到这里,石老汉有点不好意思了。

  黒木日“嘿嘿嘿”一笑说:“虽然三年早过了,但我在这里住习惯了,所以隔三差五的会来住几天。这次我接子鱼姐姐没接到,想着她到红窑村去肯定要到这里来一趟了,所以我就住在这里等她。先前躺在被窝里玩手机,不小心睡着了,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把我吵醒了……”

  “你也就懒,大早上的也能睡的着觉?”

  …… ……

  听着石老汉与黒木日一问一答地谈着话,我有点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蒙蒙好像也不开心,绷着个脸盯着说话的两个人,突然黒木日给蒙蒙说:“余蒙蒙,你还在生我的气呀?都多少年了,你这人也太记仇了吧!”

  “生你的气怎么呢?我就是讨厌你。”

  “对不起了,我都给你说过多少次对不起了,你就原谅了我吧!其实我到现在还自责呢!再说我也是不知道,不是故意的,你就原谅了我吧!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不原谅我,我总感觉心里隔着一根刺。”

  “那你把你的那只手表给我,我就原谅你了!”

  “我的手表啊!我那手表早丢了…… ……真丢了。要不这只给你,这可是正宗的野狼军表,可要两千多块钱儿呢!”说着就从手腕上摘下手表。

  蒙蒙却并没有接黒木日递过来的手表,而是说:“我看你就是野狼,白眼狼!两千多块?谁稀罕要啊!你的野狼还是你自己戴吧!”

  黒木日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道:“那只表我不能送你,但我可以借给你戴一年,但你必须答应我,我借给你之后你要原谅我,还有,你一定要保管好它。”

  “我答应你,一定会保管好它。”

  黒木日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交给蒙蒙,这……这不是当年我送给默寒的礼物吗?怎么在黒木日的身上?

  “我能看看这只怀表吗?”

  蒙蒙默默地把怀表交给我,打开表盖,盖子里面刻着一个字“鱼”。是的,是我送给默寒的那只…… ……

  “姐,我知道这只表是你送给默寒老师的礼物,他曾经给我说过,要我保管好它。在我上学的时候,学校的铃声是靠挂在大榆树上的一段废钢轨敲响的,在找敲铃声的学生时,因为铁轨挂的较高,我的个子又最大,所以老师就让我来敲钟。但我们都没有手表,墨寒老师就把你送给他的这块怀表借给我了,后来老师见我们家没有闹钟,我上学不知道时间,就借我敲钟敲的好这个理由奖励给我了,后来…… ……后来老师不在了,我却一直将它带在身边,这样,让我总感觉默寒老师就在我身边……”黒木日再没有说话,低下了头,他的眼角泛出泪水了,但他并没有让泪流下来,而是飞快地用手拭去了泪水。

  蒙蒙又把怀表放进了黒木日的手里,并对黒木日说:“我早就不生气了,这是老师留给你的,还是由你保存比较好。”

  “可是……可是当年我弄丢了你的钢笔啊?”

  “没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东西又找不回来了,生气也没有用啊!”

  我问他们,“那这钢笔是怎么一回事?”

  “那年默寒老师把我从奶奶的背上接过来背到学校念书时,从县城里买了一支新钢笔送给我,我上学时就一直用它写字。默寒老师出事以后,石头老师就叫黒木日顺路捎带着我接我上下学,我的书包也总是黒木日替我背,可在一次回家的路上,黒木日和同学打架,追闹回来后才发现我的钢笔丢了,所以……”

  “哦!那刚才石老爹说的‘三年时间’是什么意思?”

  “这……”石老汉瞅了一眼黒木日又闭了嘴,低头从兜里掏着香烟。

  “还是我来说吧!”黒木日从石老汉的手中接过一支烟点上,“石老师在电话里说他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您了,是吗?”

  “是的,他都告诉我了。”

  “那他告诉您默寒老师当时救的孩子是谁了吗?”

  “这……”我思索了一会儿,好像石头当时说了,但当时我听到默寒已经出事的消息后,头脑中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嗡’地响,“好像说了,但是我,记不得了。”

  我们说到这里,黒木日突然就哭了,他哭着大声吼道:“默寒老师当时救的那个孩子就是我……就是我……就是我这个混蛋……”他突然就蹲下了身子,然后把头抵在白杨树底下的沙子里嘶声咧肺地哭起来。

  我……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是一股心酸淹过了我的心头,叫我呼吸有点困难。我咬紧牙关,将舌头用力的顶在上腭,然后再用力的闭住眼睛,但是,我的眼泪仍然冲开我的眼角,从我的脸上滑落下来。

  黒木日还在声嘶力竭地哭着,他将头使劲地在沙地里磕着……

  原来他就是默寒救的孩子呀!好青春,好年轻的生命……

  泪水又一次地模糊了我的视线,石老汉和蒙蒙一人一个胳膊扶着黒木日,企图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流出了血来,可一老一少怎么也拉不起痛哭的黒木日。

  我蹲下身子,将黒木日的头抬了起来:“孩子,这不怪你,这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黒木日扑到我的肩膀上,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是啊!这又怎么能怪他呢?要怪就怪命运吧!我相信,如果生命可以再来一次的话,默寒还会这么选择……我的心里很痛,但我又感觉有点欣慰:默寒,我见到了你背着上过学的孩子,见到了你拼尽力气救回的孩子,他们……都很懂事,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在生命的长河里感觉到了一丝的荣耀……谢谢你,我的默寒。

  黑木日终于不再哭啼,但泪水仍像我们身后的河流,川流不息。他的脸上显出一脸呆相,在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统统统’给我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扶我起来。

  12.

  一只黑狗从岸边的山坡上溜了下来,在黒木日刚才站着的山坡上刨着一个土堆。刚才的悲伤惹了我们的注意力,当发现那只黑狗的时候,它已经将那个土堆刨开了。

  黒木日发现那只黑狗之后,叫骂着就追了上去,那只狗见有人追来,猛地一甩头跑上了山坡,又顺着河床向大峪村方向逃去。黒木日跑上坡顶,扭头看了一眼被扒开的土堆,就向着黑狗逃跑的方向追去。

  我不明所以,但蒙蒙突然就哭了,边哭还边向山坡上跑去。

  我拉住也急急忙忙跑向山坡的石老汉,问他怎么呢?他回过头对我说:“坟,默寒老师的坟,被野狗扒开了。”

  默寒的坟?默寒还有坟?

  我跌跌撞撞地也向那片不高的山坡跑去。爬上山坡我才注意到,在刚才那阵旋风消失的坡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坟堆,但坟堆已经被那只黑狗刨开了。坟堆的上方,那两件挂在树梢上的衣服幻化成残缺了翅膀的大鸟,随着风向远处飞去。

  坟堆很小,也很浅。被狗刨出的洞里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木匣子。我瞅了石老汉一眼,他看出了我的疑问对我解释说:“坟是衣冠冢,是我们红窑村的村民一起埋的,魏先生给看的风水。先生说这里依山傍水,对面青山连绵,身后青山环绕,松竹自然成林环绕左右,门前四季常流水,青山环玉带,虽然在河岸边有险情,但是形成这山坡上的河岸,却是一整块大岩石。先生说在风水中这叫君临石,虽然山小水小石小,但也算的上百年一遇。村民们做了一个柏木的小木匣,把默寒老师生前枕过的枕头放在了里面,那枕头是我老伴送给默寒老师的,由于是禅香木的枕头有异香,埋在土里香味就更浓了,所以每次下了雨总是会有野狗到这里来捣乱。为此,黒木日几乎杀光了方圆十里之内的野狗,不知道这只狗是哪里来的。”

  “就只有一个枕头吗?”

  “还有一个草人,草人是魏先生亲自在各个山头上拔的草扎的,写着杨老师的名字,这样草人就能成为他的替身,让他的灵魂有个归宿了。”

  我默默地看着已有点腐朽变烂的木匣子,真的怀疑默寒会在这个地方?

  石老汉开始给木匣盖土了,他要把那个被狗刨出的洞埋上。我抓住了石老汉的手,脱下我的外套盖在了那个冰冷的木匣上,如果那真是默寒的归宿,我不希望他再受冻,然后我们一起动手重新复原了那个小小的土堆。

  黑木日回来了,他在肩膀上扛着一条鲜血淋漓的黑狗。走到河边,他把黑狗扔下,在河水里洗了一把脸跑了过来。上坡时他很是灵巧,几个蹿跳就到了我们身边,上来后他也不说话,只是帮我们堆着已经成形的坟堆。待石老爹停下手来,他也就停了手,蹲到石老爹跟前,抽出一根烟给石老爹点上,然后他自己也点了一根烟抽着。我和蒙蒙也开始在坟堆前烧起了纸钱。

  抽着烟,石老汉突然问黒木日:“你把那条黑狗杀呢?”

  “杀了!”

  “你可知道那是大峪村村支书家的狗,他可比他的狗凶多了,你娃要小心。还有他那个整天无所事事的儿子,总是惹是生非,打架拔毛的,你可要小心。”

  黑木日嘿嘿一笑,说:“怕他个球!我煮他的狗肉,他还得给我送来锅和调料,你信吗老爹?”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看我们都不信,于是走到我们跟前,拿起一叠纸钱,也跪在坟前烧了起来。

  “你们可能没注意到,这条黑狗只有一个耳朵,另一只耳朵是被我上次割掉的。我割了黑狗的耳朵后,那王支书还带着他的儿子来找我算账,让我给打了一顿。王儿子还要反抗,我把他的头压到大石头上,拿着一块鹅卵石就要砸下去时,那王支书就给我跪下求饶了。不过现在,那王儿子跟我关系还不错,经常过来找我喝酒。”说着话他抬起头换了一口长气,顺带着呼出一口烟来,又觉得不过瘾,连着猛吸了几口嘴里的香烟,直到嘴边只剩一截烟屁股了,才把它吐到了一旁的地上。

  这时想起石老汉先前说的‘三年时间’来,于是又重新问他们。

  石老汉说:“我们在这里为默寒老师埋了衣冠冢后,黒木日说他要为默寒老师守孝三年。原本大家都以为他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他真在这里守了三年孝。后来有人开玩笑叫他‘孝义三郎’,却没想到这么一叫,好多人都知道了金山县有个‘孝义三郎’了。”

  我们都“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泪眼都来不及收去。抬头望一望天,西北的天和山一样,全都是那么的壮阔。我坐在坟头前的石崖上将双腿垂在天空里,能够看到远处山湾里开的像河一样的赤金色的油菜花。那青苍的山没完没了,转过一弯,还是一弯。

  在纸钱要烧尽时,黒木日又哭了。到现在他还没有起来,还跪在坟前哭着,他把头埋在地上,声音通过大地的反弹显得嘶哑而吃力。石老汉和蒙蒙去河道里手忙脚乱地烧着纸房子,一只老鸹站在河滩里那棵白杨树的稍子上,寂默地望着地上发生的事情。

  纸房子烧尽后,我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无力感。我的心彻底空了,那种在路上还抱着的万分之一的希望现在是彻底的破灭了。我的默寒真的不在了!真的不在了!以后,我也只能通过埋在土里的一个草包枕头去怀念他了……

  默寒,你真的不在了吗?

  泪漫湿了我的双眼,漫过了我眼前那一座座青苍的山。

  唉!这世界,真是个花自飘零水自流,一世相思,两世闲愁……  

  第六章

  1.

  我想留在这里陪陪默寒,蒙蒙要留下来陪我,石老爹就独自走了,临走时他说下午会给我送晚饭过来,我请求他一并把我的行李带过来,明天我想赶早去红窑村看看。

  石老爹说:“行!”然后就杵着头走了,我看着石老爹消失在了土崖的后面,又看到了石老爹重新出现在我能看到的那半截软桥的上面,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处的村子里。我的目光跟着他,跟着天地间那看似若有若无的因原,然后我就看到了远处,看到了远处青山包裹的山村,看到了山村中一丛丛挺拔的白杨,看到了白杨树叶子被风吹过时陡然翻过来射出的那一片银白刺亮的光晕……

  我想蒙蒙奶奶可能已经进山了,早上我们出门时,她就急着想回家去收割麦子。我不知道,这个坚强而不幸的老人,她是否知道她的病情,如果知道,那她面对命运的结果时,是不是还是那样的坦然?

  现在,蒙蒙就坐在我身边,我想也许唯一叫那个坚强的女人割舍不下的,该是这个还没长大的丫头了吧?

  现在,她也一声不吭地望着远远的青山,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在这个小小的人儿的小小的心里,我想应该也修建有一座美丽的魔法城堡吧?如果有,那么没有奶奶的日子,谁来替她守卫她那童话的王国?谁来?为她讲述白雪公主的结局?

  黑木日哭够了,也蹭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他那动作和神情,俨然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孩子样儿的黑木日也这样子蹭到了默寒的身边。他们以前就是那样吧?这种感觉真好,我好像一下子懂了好多年前石头和默寒一定要来这里的原因,懂得了他们和孩子们之间那种语言表达不出来的感情。在这种感情中我突然就理解了黒木日,理解了黑木日的不容易。当年默寒救他,是在冒死,但冒死有时提一口气就够了,更何况他们还有情同父子的感情,而生活却要呼吸不绝,天性里的那种愧疚,自责和面对事实残酷的真像时的怯弱,也许更像钉子一样每天钉着他的心和灵魂。

  蒙蒙说从默寒出事到后来在这里埋葬衣冠冢,黒木日都没有在人前哭过,红窑村的人都说黒木日的心硬,要不是当初默寒的衣冠冢下葬时他为默寒披麻戴孝,要不是他为默寒悄悄地守了三年的陵,红窑村的人真的会错以为他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畜牲了。

  现在,我懂得了他见我时的那种嚎啕大哭,懂得了那种没来由的悔恨和思念时的无能为力,因为,我和他有着一样的感情。所以,当黑木日坐到我旁边把头低到膝盖上时,我伸手摸了摸这个大男孩儿的脑袋,我真的想告诉他: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你本身并没有做错什么,以后,对你的默寒老师,除了思念,愧疚和自责都不要留,或者也许,我只是想告诉他,我原谅了他。但我又能说什么呢?比起他为默寒做的,我又有什么话配给他说呢?但他好像懂得了我的意思,抬起头望着我笑了。

  是的,孩子,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有错,也是我们大家的。

  黑木日在这里为默寒守了三年灵,我想去看看他的住处,蒙蒙说想去看看她奶奶走了没有,我给她钱,叫她顺便买几包方便面回来。

  2.

  坟后是大片的灌木丛林,分开一丛水银木的花丛,我便看到了一扇用藤条编制而成的笆篱门。门是固定在旁边的一棵碗口粗细的水银木上的,这个季节水银木的花开成了满天的星星,香味很浓很烈。门后是一个向下的洞口,洞口连接着地下一个很深的土坑,坑长大概四米,坑宽不过三米,在这个狭窄的坑顶,遮盖着一个人字形的上盖,在木头搭建的上盖顶端,又拍了一层土加了草皮,草皮是活的,上面的马兰花开的正旺。从洞里进去,就发现了屋顶上那个小小的窗口,窗户上装着厚厚的玻璃,有光从那里透进来,但即使如此,洞里的光线还是很暗,要适应一会儿,才能看的见用鹅卵石垒砌的墙体,墙体上有一些裂缝,从裂缝里伸出一些植物的根须,根须上生着一些小小的枝丫,嫩绿嫩绿的,像刚从襁褓中脱壳出来的水晶。在洞子的最里面,搭着一张床铺,在床铺周围的墙上,钉着一圈旧报纸。在那报纸下面简易的床铺上,堆着一条劳保店里卖的那种绿色的军用棉被,那棉被被团成一团僵在床上。我真的难以想象,在这三四年或者七八年的时间里,这里竟成了一个男孩儿生活最隐秘的地方,他的青春竟然是在这里度过。

  黑木日很不好意思地跑进来收拾着床铺,然后叫我坐在床上。借着窗口射进来的光线,我看到在墙角堆放着一堆白酒和啤酒的瓶子,在洞口的角落里,有座直接在土上挖成的灶台,灶台上架着一口黑黑的铁锅,铁锅下有一堆柴草燃烧后的草木灰,看来黒木日平常就在那里做饭了。灶台上的一个纸箱子里摆放着一些简单的厨具,在厨具中混杂着几个调料瓶,一包食盐被打翻在纸箱里,白色的盐粉撒落了一地。唉,这孩子。

  我坐下后,黑木日想给我倒杯水,可什么也没有,他显得很局促,不时地用手捞捞头,对着我‘嘿嘿嘿’地傻笑,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我向他要了一根烟。

  听我跟他要烟抽,黒木日有点小小的惊讶,但那眼神一闪而过,是的,我该戒烟了。

  黒木日递给我一根香烟,把打火机也递给我。咦!他抽的也是延安?

  “你也抽延安啊?”

  “习惯了,以前默寒老师也抽的这个牌子。”

  “呵呵呵,我也是!”

  于是他自己也点了一根。

  “黑木日,这房子是你做的?”

  “嗯,这不叫房子,这叫地窝子。封顶时我师父也给我搭了手的。”

  “你师父?你师父是谁啊?”

  “我师父是魏先生,默寒老师出事那年他收了我为徒,不过师父嘱咐,不让我对外人讲。”

  “哦!那我就不是外人了吗?”

  “你不是,你是师母。”

  “我不是你师母。”

  “默寒老师也是我师父……我心里是这样想的,或者义父吧!”

  “那你还叫我姐?”

  “因为你年轻。”

  “傻瓜!”

  “哈哈哈……”

  我们都笑了。

  “这地窝子是谁发明的?挺好!”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师父说在旧时人们没钱修房子,就是建这样的地窝子住。”

  “哦!挺好的,像霍尔特人的房子。”

  “哪有那么好!”

  “你常年住在这里,你的父母不着急吗?”

  “他们……他们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没关系的!已经好多年了,早就习惯了。”

  黒木日又递给我一支延安,他也续了一支。

  “我想戒烟了,你发给我的这支是我抽的最后一支香烟……我想应该是的。”

  “戒了好,戒了对身体有好处。”

  “那你怎么没戒?”

  “我习惯了,感觉,感觉抽着这烟,也是一个念想,有时候真怕延安牌的香烟会不生产了,那时候抽烟也就没味道了。”

  “呵呵呵,你还挺怀旧的。”

  “师父告诉我,人活着就该有个念想。”

  “你师父这话说的对,有位名人说,人活着就该有个信念。你师父说的这话和这名人说的话是一个意思。”

  “这是那位名人说的?”

  “不知道,是你们默寒老师曾经给我说的,也许就是他说的吧!”

  “默寒老师也是位名人……至少在我们红窑村是。”

  “可是好多人都不知道信念是什么?像我,也是这些天才知道我的信念是什么的!你有信念吗?”

  “有,我信情义!你的呢?”

  “我信爱情!”

  “你常年在这里,你师父不怪你吗?”

  “不怪!那年师父帮我搭建好地窝子时,叫我在这里为默寒老师守三年灵,他说如果在这三年里,知道我离开过这里半步,就不再认我做徒弟。”

  “你师父很传奇,好像金山县好多人都知道他。”

  “我师父是魏先生!”

  “这个我知道。”

  “哈哈哈……”

  “你师父说的三年灵你不是已经守够了吗?怎么还不回去。”

  “前年我就回去了,只不过有时也过来住几天。前几天石头老师打电话,师父叫我过来接你。”

  “哦!我要谢谢你,谢你这几年对默寒的照顾,有你,他就不会孤单。还要谢谢你那天在火车站救我。”

  “这不都是我应该做的吗?”

  “我看你的手臂上纹着一组数字,那代表着什么?”

  黒木日的手臂上有一组数字的纹身,第一次见他时我就注意到了,这时候忍不住问他。他听我问起他的纹身,于是把手臂伸到我面前,“925”,数字的周围绕着一圈花藤装饰着。

  “这……这是默寒老师出事的时间,我们那个班的孩子都有。”

  ……

  听到这样的话,想到那些孩子,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是好。于是抬起头去看地窝子顶上的那个窗户,看那窗口盛开的一朵马兰花。

  黒木日也抬起头看了看,说:“以前窝子上面是全部覆盖住的,里面光线比较黑,后来王儿子家拆房子,他给我搬来了一扇窗户,我们就改造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光线就能透进窝子里来了。”

  我抬头用欣赏的眼光看着黑木日,再次抬头仔细观察着他的这个杰作。窝子顶部植物细小的根须穿透了木头,像丝线一样垂在空中,被玻璃窗中的光线一照,透着水晶般的光亮。有一根藤蔓植物在潮湿的洞里找到了故乡,疯疯地从窑顶垂下来,在墙壁上形成一副美丽的风景。

  “风景画挺不错,你把自然养在了家里。”

  听我这么说,黒木日刚开始没有听懂,思考了一阵感觉到我是在夸他,于是傻傻地对着我笑了。

  正在这时我们听到外面传来吵闹声,突然想起先前打发去买方便面的蒙蒙还没有回来,于是我们便拨开灌木赶紧出去,一出灌木就看到了石崖下面有三个年轻小伙子正在围着蒙蒙争吵。那三个小伙子动作极为轻浮,蒙蒙在大声嚷嚷和激烈的反抗。

  黑木日从地上捡了一块土疙瘩扔下石崖,骂道:“木梨子,你要再敢对那个小姑娘动手动脚,我就剁了你那爪子!”

  从河对岸的山上传来黒木日的怒吼声。

  那几个小伙子抬头看见了站在石崖上的黑木日和我,蒙蒙哭着往这边跑被他们又拉住了。

  黒木日这次的吼声更大了:“钢炮,你再敢拉那姑娘,我今天就把你废了!”

  拉住蒙蒙的那个小伙子赶紧放开了手,抬起头对着黑木日笑着。

  蒙蒙又哭着向这边跑来。这时,那三个小伙子中的一个也从石崖下爬了上来,爬上来后他先打量了我一眼,又对着我邪邪地笑了一下,蒙蒙被那笑吓得躲在了我的身后。

  笑完,他转身给黑木日发了一支香烟,边发着烟边说:“黑哥,这两妞不错啊!哪里找的?让兄弟一个呗?”

  说完,他挤着眼睛瞪着我和蒙蒙看。

  黑木日好像并不动怒,而是缓缓地取出打火机打着火点着烟,才缓缓地说:“好啊?是吗?她们一个是我师娘,一个是我师妹。你说说你相中了哪个?”

  小伙子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略带点尴尬地说:“黑哥,你没开玩笑吧!这怎么……哎哟!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罪过,罪过!”

  然后把他手里的半包黑兰州香烟塞到黒木日的兜里又说:“黑哥,兄弟开玩笑的,你见谅!”

  黑木日并没有撘他的话,而是吐了一串烟圈说道:“王儿子,你们家的狗又刨我师父的坟了,叫我给收拾了。你也看到了,死狗在河滩里扔着,你要不要扛回去?”

  原来他就是王儿子,村支书的宝贝疙瘩。

  “黑哥,原来是你打的啊!对,也只有黑哥你才有这样的威武霸气,换别人,也打不了我那么大的狗啊?既然死了它就是肉,弟兄们煮着吃了就算球子了。”

  黑木日的脸上浮现出一股世故的笑意:“这个你看啊!我这里也没大的家伙事儿,要不你还是扛回去吧?再说现在大热天的,吃狗肉没个冰镇啤酒降降火也烧得叫人扛不住,狗肉热啊!”

  王儿子一拍黑木日的肩膀说:“黑哥啊!这个好办的很么,咱兄弟俩还谁跟谁呢?多大点事啊!你陪咱师娘在这里说说话,剩下的事交给兄弟我就行了。”

  说着,他便溜下石崖去了,还对石崖下面的那两个小伙子布置着任务,“木梨子,你去你们家把你妈做饭的大锅搬到这里来。钢炮,你跟我去买几箱冰镇啤酒。哦对了!木梨子,你到你家把你妈煮肉的大调货拿上,多拿点,再把你爸杀猪的刀子也带过来,我们今天吃狗肉,给咱黑哥过生日!”

  那三个小伙子跑掉了,只剩下黑木日对着我怪怪地笑。

  “怎么?今天是你的生日?”

  黑木日“哈哈哈”地笑了,笑的岔了气,咳嗽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那是狗日的王儿子相欺我着了,我把他的狗打死了,死在我们这里的说法是死了去托生,他骂我是狗托生的呗!”

  我听也完也笑了。蒙蒙这时候骂起了黑木日:“黑狗子,你交的什么朋友?像你,每一个好东西,尽知道欺负人!”

  黑木日没有答蒙蒙的话,而是瞅了瞅她手里提的塑料袋子说:“还是先吃点东西吧!要等狗肉熟还得好久了,不然饿坏了。蒙蒙,你给咱们煮方便面去。”

  “在这里怎么煮吗?你就将就着干嚼吧!撒上调料也是很好吃的。”

  我转身去看,黑木日掩藏在灌木丛后的地窝子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黑木日笑着说:“你以为我在这里这么多年就没个窝吗?面,还是煮了好吃,老师就曾说过,煮了的面营养好。”

  说着话,黑木日便拉着蒙蒙去地窝子煮面了,我能听到蒙蒙看到地窝子时惊奇的叫声,还能听到她夸赞黑木日的赞美声,可我的心却不在这里,那我的心到底在哪里呢?

  是在身边的这座坟里吗?不是。

  是在河滩上的白杨树上吗?也不是。

  那我的心,到底在哪里?

  山里起风了,风刮的树梢使劲地向一个方向倒去,好像它们要挣脱根的束缚去某个地方,那劲头儿,就像流浪的孩子使劲地想着故乡的力度,难道,这些树也有故乡吗?

  3.

  面煮好了,两个孩子并没有叫我去地窝子吃面,而是盛在一个盆子里端了出来。然后我们一起并排坐在石崖上,两条腿从石崖上垂下去,好像我们是等待起飞的鸟儿。石崖上的风吹着我们,我们也成了树。是的,我们也需要风给我们指一个方向。

  蒙蒙煮的面很好吃,可黑木日偏说味道有点淡,叫蒙蒙去窝棚里再去取点盐,蒙蒙不去,两个孩子就那样吵着。

  黑木日突然说:“吃了好几年的方便面了,不论是自己煮的还是别人煮的,都感觉没有当年默寒老师煮的好吃。”

  一句话,说的我们都沉默了,低了头不再说话,只是自顾自吃着碗里的面。蒙蒙斜着眼睛偷偷瞪着黒木日,然后用脚踢了黒木日的脚一下,踹落了黒木日的一只鞋。那只鞋像一只迷了途的麻雀,急急地向石崖下撞去。我笑了,“哈哈哈哈哈”,我们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确实,你们默寒老师煮的面非常好吃了,那可是有秘方的。”

  两个孩子互相望了一眼,黒木日也接上了话:“余蒙蒙,你说那时候你天天吃老师煮的面,怎么就没学来一点本事啊?你这个女子真笨,长大找不到婆家,谁要你这么笨的女子当媳妇儿啊!”

  “你少说我,你也天天跟老师一起吃饭的,你不也没学会吗?我那时候才4岁,你都15岁的人了,你咋没学会?要说笨,那你比我还笨!”

  黒木日已经吃完了面,他放下碗,用手掌抹了一把嘴,点了一根烟接着说:“那时候,我没吃过方便面,感觉每天中午等待吃老师煮的方便面是那么的幸福。”

  蒙蒙也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她用食指蹭了一下嘴,抬起头接着黒木日的话说:“是啊!那时候的梦想就是天天能吃到方便面,感觉那样肯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黒木日,你现在天天吃方便面,那现在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了吗?”

  听着他俩谈论的事情,我有一种错觉:总感觉这些事就发生在昨天,可这些事确实又过去了,而且是遥远的过去,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去。两个孩子还在谈论着:

  “那时候,我有个梦想,想着长大后要去方便面工厂当工人,我就可以天天吃到方便面了,我要把方便面吃到吐,呵呵呵……可到现在自己能挣钱了,也能天天吃到方便面了,可怎么也吃不出以前的香味儿了。”黒木日见我也吃完了,掏出香烟对我说,“姐,你再要烟吗?”

  “不要了,我说过我要戒烟了,说戒就要戒了。你们接着说,我听你们说的话题挺有意思的,我也想听听。”

  蒙蒙摘了一棵身边的草叶儿在手指上绕着,又接着前面的话题,对黒木日说:“黒木日,你就知足吧!我感觉方便面就很好吃,虽然我煮的没有老师煮的好吃,但我要是天天有这样的方便面吃也就知足了……”蒙蒙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语气低沉了下去,“自从老师走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方便面了。这次跟奶奶去找我妈,上火车时,奶奶给我买了一包,因为没有碗泡,我就揉碎了干嚼着吃了半包,还在蛇皮袋里给奶奶偷偷藏了半包,不知道奶奶发现了没有。”

  蒙蒙提到了她奶奶,不知道老太太回家了没有,于是我问她:“蒙蒙,老太太回去了没有?”

  “回去了,在早上我们出门时她也紧跟着出来了。家里的麦子可能黄了,我奶奶急着待不住。”

  黒木日回地窝子洗碗去了,刚进去他又跑出来了,边跑边冲着蒙蒙嚷道 :“死丫头,我说面的味道怎么这么淡,你是不是把半包调理藏起来了,我都看到地上撒的痕迹了。我还记得念书时你最爱舔调理包,默寒老师煮面时总会给你留一点,没想到现在你还这么馋!”

  “死黒木日,你冤枉人!我没藏,只是半包调料不小心撒到地上了。”

  “撒也是叫你撒了,好好的面看你煮成啥呢?连面都煮不好,煮不好面就罚你洗锅。”

  “洗就洗,我看你是懒的洗锅了才找这样的借口。看你那个狗窝,乱成啥样子了!大懒虫。”

  …… ……

  听着两个孩子的玩闹,他们说的这些话在我的脑海里排演成了电影,一遍一遍地回放,我又想默寒了。

  蒙蒙去洗锅了,黒木日也吵着跟了进去,我一个人坐在石崖上,风从我的脸上吹过,将我眼角的一颗泪吹落,砸在我的裤子上。我看到黒木日提着一只水桶去林中的山泉打水了,赶紧背过脸使劲吸着风做着遮掩,然后抬头假装专心地望着远远的山野,但眼睛和心情倒真的被山野吸引了——山塬中的麦子已带上了一层浅浅的淡黄色,再过几天就该收麦子了吧!地垄间,不同的庄稼呈现着不同的颜色:墨绿的大豆像会流动的河;翠绿的玉米展着娇嫩的身躯在风中幻化成一片梦中的海;洋芋叶子绿的发紫,在绿叶间挑着几束儿小花,白的像雪,紫的像霞,都像星星样儿的眨巴着眼睛,那些花儿好像都在拼尽了所有的生命力填补着这万花凋零后的天地…… ……

  一切都是绿色的,有人说绿色代表着生命,有人说绿色代表着希望。我就坐在这绿色的海中,那么,我该是充满了希望的吧!

  4.

  狗肉是在星星爬满夜空时才煮好的,很香。那口用三块大石头支起来的煮肉的大铁锅就安在灌着风的敞河滩上。从河岸边的灌木林里捡回来的那些杂木很硬,因为柴硬,所以烧出的火也硬。河滩里又有风,所以火很大。那些干硬的木头闪着火光,照着六个喝酒的男人。

  听说要吃狗肉,村支书也来了,来了还捎带着提溜着两瓶好酒。这时候他正在夸黑木日呢。

  “黒木日,你杀了这狗我是要感谢你的。你看我这驴锤子儿子一天不干正事儿,就爱养个狗,还爱养个大狗,养了还不栓,尽咬村里的小孩儿,老子光赔医药费就赔了快上万块了。我说话他又不听,我叫他再别养了他还跟我顶嘴说:不让他养狗,那叫我把他也别养了。你说这龟儿子气人不气人,现在叫你宰了,倒高兴的屁颠屁颠请你喝酒吃肉了。这小子啊就只听你的话,以后你可要多指教他,今天我就把这小子交给你了啊!”

  黑木日笑着,狠吸了一口烟说道:“王叔,看你说的啥话?我也是混小子一个,也就是一光脚丫的主,你把你那公子交给我能放心?”

  “那肯定放心嘛!黒木日你看,支书为了感谢你都把家里的两瓶好酒给你提着来了……”说话的是王支书的贴身跟班:司文书。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黒木日给抢了白。

  “司文书,你这话就说岔了。今天咱们这么多人在一起吃狗肉,支书提来的酒是为我们大家提来助兴的,这又不是拜年?还感谢我呢!再说要我教育王公子,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要教育也该你来,你毕竟是握笔杆子的。我和王儿子就是弟兄关系,讲义气,脾气相投,干不来你说的那事儿。你说对吗王儿子?”

  王儿子听黒木日称和他是弟兄,又夸他讲义气,于是很激动地端起一杯酒对黒木日说:“黑哥说的对,我们是弟兄关系,我就认黑哥这样义气的哥们儿,其他的我连球都不当。我先干了这杯,敬黑哥。”

  白天跟着王儿子一起来过的叫木梨子和钢炮的那两个小伙子也赶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又一起说:“敬黑哥!”

  两眼一直盯着锅里的肉的石老汉这时候打圆场说:“我看狗肉可能熟了,咱们先吃肉,吃点了再喝酒。”

  石老汉是来给我们送晚饭和行李的,来时他还背着一床棉被。他说石奶奶听说我要在这里过夜,特意叫他背过来一条厚棉被。傍晚时分,当我从地窝子里出来站在石崖上看在河滩里搭锅煮狗肉的黒木日们时,就发现了背上背着行李和被子,怀里抱着饭盒正向土坡顶的石崖上爬的石老爹,那个场景,叫我想起了初中课本上学过的朱自清的《背影》来。心中于是一下子变得难受起来,无来由的鼻子有点酸。我赶紧去扶爬上石崖的老爹,他腾出一只手给我摆着,拒绝着我的搀扶,那种熟悉的感觉叫我想起幼时跟我一起攀爬古城墙的父亲来……我很过意不去,心里因为给他们增添了麻烦而感到自责。现在看着因为喝了酒而显得有点呆滞的石老爹,我笑了,他,真是个很可爱的老头儿。

  我因为晚饭时多吃了点石奶奶带给我们的米饭,所以狗肉吃了一块就饱了。倒是蒙蒙,一块接着一块,吃肉的速度丝毫不比那几个男人慢。大锅被端下来放在了他们几个人的中间,他们就那样围着锅,抢着锅里的肉。

  煮过肉的柴火仍然燃烧着,时不时会有人给里面添点柴,维续着随风舞动的火焰。火焰的光映照着吃肉人的身影,热闹的场面再加上火光的映衬,使那河滩上的影子显的很乱,那些舞动的影子让我错误的感觉那像鬼影。我有点怕了,不敢再乱看乱想,干脆就抬起头来看挂满碎星的夜空。

  满天星斗亮的吓人,镶嵌在夜空中,衬的夜空很深,很远。银河边上有颗星在闪烁,一眨一眨,我疑惑它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牛郎星。看到牛郎星就突然想起了奶奶小时候讲给我的故事:每一个人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星,人不在了,星星也就落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星在哪里?但后来奶奶又讲,地上的人死后就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星。弄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信哪个故事。但我希望第二个故事是真的,因为如果第二个故事是真的,默寒就会有一颗他的星星在天上,那我也就能在夜里重新再见到他了,那么默寒的星又在哪里呢?它能看的见我吗?是不是它看地上的我也像我看天上的星一样,多而且杂。星星是会眨眼睛的,它的眼睛会发光,那眨啊眨的一颗会不会就是默寒的星呢?我看到你了,你就是默寒的星星吧!那么你能看的到我吗?我可不会眨闪亮的眼睛呀!那我应该用什么方式来显示不同呢?对了,我应该唱首歌,唱首默寒曾经最爱听我唱的胥拉齐的《醉红颜》:

  胭脂灯,月色映痕。萧山映,深情眼神,繁花落尽痴情人,恋恋不忘她的脸。

  古道边,青石字痕。刻画爱,约定此生,故事有你才完整。认定那,遗落的缘,醉卧笑,却只为你的吻。

  含笑声,却换马蹄声声。拨琴弦,我低声问,泪痕,怎么能确认?沉香敲打浮沉,等你的回问。

  梦已深,谁是我的红尘 ?吟留时分,留不住你的吻。半句诺言,留心间,藏在心中话缠绵。

  醉倒红颜,三生别离恨。

  

  第七章

  1.

  早就知道去红窑村的路难走,但真的见了,我心里所做的那点勇敢的准备还是被惊吓地无影无踪。

  现在,我们已经走了两个小时。听黑木日说他们一般用三四个小时就可以走到红窑村,但我总怀疑他是为了给我信心才那么说的。

  “快到了吗?还要走多远?”我感觉这个问题我已经问了他们俩八遍了。

  “再往前走一点点儿,过了前面的那个山口口就快到了。”

  黒木日总是这样回答我,可是一路上我都没有看到他所说的那个山口口,尽管我看到眼睛发涩,但那个山口口仍然在我的想象中。所幸一路走来,沿途的风景都很美,在挤满了细草的道路两旁,各种颜色形态各异的野花儿争相开放。每翻一座山,大自然就会在我的眼前展现一幅不一样的画卷;每绕一个弯,大山就会在我的心里注入一阵新的兴奋和好奇。

  天上的太阳很大,明晃晃地,像一块看了令人晕眩的金子,但顺着溪流穿行在山沟里的我们并不觉得太热。小路就在溪水边,走路时你需要时不时地踩着水中的列石过到溪水的对岸,这样的路是很随即的,可能你刚踩着列石跳到对岸,没走上几步路,又需要你再踩着另一行列石重新跳到这边的河岸上来。溪流顺着峡谷蜿蜒而来,小路也顺着峡谷蜿蜒而来,这两条峡谷的宠儿,就像是两条绕在一起的长蛇,在峡谷两边的石崖上撞着各自的欢乐,是的它们应该是峡谷的宠儿吧?因为峡谷有了人走的路就有了活气,有了流动的溪水就有了灵气儿,我想,这两者是缺一不可的。这时候,你是要一定压住心性的,因为可能你刚绕过一块突出的石岩,转个弯,就又被另一块石岩撞到对面的岸上去了。

  这样的路绕来绕去,到后来我们都不再去踩水中的列石了,而是穿了鞋直接从溪流中淌过去。虽然天气比较热,但还是能感觉的到河水的渗人,那种凉穿透脚上的皮肤,一直往我的脚骨里钻,有一种凉意在我的骨头缝儿里游走,非痛非痒,但有一种酸酸的难受。

  花儿还是那样的热闹,它们聚集在溪水两岸的草丛里吵着,把溪水边的一根长草挤到了水中,那根长草看着流动不息地溪流,恐慌地点着头。或许不是吧!它可能仅仅是溪流交响乐演奏的指挥家吧,在打着属于溪流的节拍。

  有时会有几只蜻蜓尾随在我们左右,偶尔用它的长尾点一下水花,但它们始终不愿安份,再飞起时却又莽莽撞撞地去挑逗落在草叶上的蝴蝶了。蝴蝶是很懒散的,虽然受到了骚扰,但仍然不紧不慢地飞向溪流两岸的高崖。

  石崖不算太高,大概有七八层楼的高度,但岩壁上不怎么长的住植物,只有在某一个带土的岩台或者岩缝中,才会生出一丛灯盏花或者一棵刺柏。灯盏花有点像百合花,有红色和橘黄两种颜色,我一直怀疑它就是野百合。黑木日告诉我,灯盏花喜欢生长在只有一点点浮土的岩壁上,如果人工移植家养,就算土再厚肥再足它都会枯死。听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像一棵灯盏花一样的活着,站在高高的岩壁之上,凭着一点点浮土把根扎进岩缝里,接受风和雨的洗礼,感受清晨第一缕阳光,看远处最美的风景。但是我终不是灯盏花,灯盏花是至死不愿意离开故土的,可是我,已经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那片故土……八年了!刺柏也是很好看的,它看起来也不是太大,最高也就两三米吧!它总是从岩缝中横着长出来,再把头高傲地向上挺起,以至于技艺再高超的园艺师,都弄不出它那样骄傲的身姿,因为它苍白的叶子中透的那点惨绿,以及掉落着树皮的枝干中包含的那道骨气,是只有真正经历了风雨和岁月的雕琢后才会有的孤独和骄傲。

  走着走着,连蒙蒙都走到我的前面去了,也许是我被石崖顶端绵延到山顶的茂密的灌木林所震撼,也许是我被灌木林中开着一整棵树白花的野李子树的香味所迷醉……总之,现在在我眼前出现的全是半人高低的大石头,它们错落有致地排列在河道里,好像是大山里的山精乘着夜色在峡谷中摆出的迷阵。想到山精我便联系到了鬼怪,山林中的风摇着树木呼呼地响,仿佛真的一下子会冲出一个大恐俱来。我喊了一声蒙蒙,不再留恋身边的景色,跑步向前赶了过去。绕过了几座大石,从两座大石形成的夹缝中挤过身去,匆忙中溪水漫湿了我的半截牛仔裤,正想懊恼,一缕阳光穿进石缝照在了我的脸上,光晕里便看到前面的大石上坐着黑木日和蒙蒙,心里的紧张一下子便散了,于是笑着朝他们靠过去。

  路上我们遇到了两三个村庄,但村庄里的人家已经搬空,那些屋子大多没了门窗,院中的野草有一人多高,草旺盛到完全弥漫了进屋子的路。

  蒙蒙说:“这些村庄里的人也都搬到大峪村去了,只有个别人家还在播种和收割庄稼时回来一次。”

  我们跟着溪流中的小路转了一个弯儿,接着就爬上了对岸的一面小山坡,山坡上藏着一个山弯儿,在山弯里藏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好像有人居住,篱笆门后的院子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有几只鸡在篱笆门外啄着草叶子,院中的房子很是低矮,那屋顶搭建的稻草已经陈旧着发出灰白的颜色。我们想进去讨杯热水喝,可走近了才发现篱笆门上的铁丝环上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锁,看来是没人了。

  “蒙蒙,你不是说都走光了吗?这里怎么还有一户人家?”

  蒙蒙笑了,给我们解释道:“哪里不都有几户穷苦的人家。就像我们村里的情况一样,有些没钱付新农村建设前期基本费用的就留下来了,还有些老人不愿意搬的,每个村子都会有几户人家因为各种原因留下来。”

  一路过来,我们会时不时地看到在山弯里贴着田地收麦子的人,蒙蒙想到提前回家去照看麦子的奶奶,心里有点焦急,所以她走的很快。我有了前面被他们扔下来的教训,就再也不敢落在后面看风景了,只把他们紧紧地跟着。

  黑木日帮我背着行李,跟在我的后边。一路上他不怎么说话,可能是昨天晚上他们睡觉太晚,没有休息好。为了调解一下气氛,我问黑木日:“黒木日,你在那里修窝棚一住就是八年,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感到过寂寞?”

  “刚开始有,后来也就习惯了。而且我也就零零总总地在那里住了四五年。”

  “如果当年你师父没有要求你去守灵,你还会去那里修窝棚守灵吗?”

  黑木日抬了一下头说:“会,曾经在一次偶然的时间我读了一个古人为父尽孝守陵的故事,感觉那种孝悌之义要比江湖侠义更加的动人心魄,所以即使师父不说,我也会去完成心中的那份大义。”

  我不太理解黑木日心里的那份江湖情节,但隐隐地感觉他的这份情节好像跟我们大学里的古文言教授讲的“义”有点相似。我记得那时教授给我们讲,“国之义乃大义,家之义为小义。但当国泰民安时,家之义便转为大义。何为大义,无非是一忠一孝,如果国家动荡,尽忠便是尽孝,如果国泰民安,尽孝便是尽忠。一个大家,一个小家,但不论是大家小家,又有哪个家能离得开另一个家呢?世人痴狂”!想到这些,我又不免多看了几眼黑木日。

  跑到前面去的蒙蒙又急急地跑回来了,我以为她出什么事了,可等她跑到我们跟前我才看到,她在衣襟里兜着一堆半黄的杏子。于是我们都坐在了岸边被太阳烤热的石头上,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也是真累了,接过蒙蒙递给我的杏子咬了一口,“啊……”,真酸。我们的眼睛都皱了起来。

  黒木日的眼睛也皱了一下,一丝忧郁爬上了他的眉头,他的眼睛再一皱,两颗泪已经悄悄地从他的眼中渗了出来。

  “怎么呢黒木日?你不会是被杏子给酸的吧,我记得上学时你是最能吃酸杏儿的一个。”蒙蒙半开玩笑地说。

  黒木日放下手中的杏子,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慢悠悠地对我们说:“我记得默寒老师出事那年,好像我们家最好吃的一树杏子才刚成熟,我给他摘了好多的杏子叫他在路上吃,可是……我还记得我爸出事那年,好像我也正在吃酸杏儿,呵呵呵……”

  黒木日的泪下来了,他抽着烟,低头去看一只拖着草茎用力的蚂蚁。

  “给我也点支烟,”我接过黒木日递过来的香烟,“能给我说说你爸是怎么出事的吗?”我多想安慰他两句,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给他说什么,也许,叫他说出来,他会好受点吧!

  “那年,好像我…… ……”

  2.

  那一年,我好像是14岁,或者是15岁,时间长球子着忘了,反正就感觉那一年很远,远的仿佛不在我的记忆里面。

  秋天了,应该是秋天,或者是盛夏,反正我和奶奶在急着收割麦子,那时好像麦子很多,感觉所有的时间都在收割麦子。天很热,是人在睡梦中梦魇时无处躲藏的那种热。

  我大概的确是在厨房里的大水缸里扎猛子喝水吧?但奶奶确实是在院外的土场上拍粮食。我把凉水灌进自己的肚子,能听到水流动的声音,正在我兴奋地听冲下肚的水流声时,便听到有人在跟我奶奶说话,紧接着我就听到了奶奶的哭声。当时我就想:又是哪个狗日的欺负我奶奶着了?顺手从案板上拽了一根两米长的大擀面杖就冲了出去。冲出去时我看到奶奶和老张头坐在场院旁的树荫下,奶奶放声地哭着,老张头不知所措地扣着脚底下的土。我看奶奶也不像被欺负了的模样,便把擀面杖藏在身后走了过去。

  还没等我走到他们跟前,奶奶哭吼的声音就放的更泼更大了。她边哭边吼着给我说:“娃啊,你达(爸)死了,挖煤窑时被埋在里面了,你没有达了!”

  我的思维一时尽没有转过弯儿来,迟钝的脑筋思考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达?我达死了?死了?那个一直在山西打工挖煤挣钱养我的达死了?这么说我以后就没有达了?我先没有了妈,现在又没了达。”

  思考到这些,我的脑袋好像突然转过了弯,于是我也哭吼了起来:“达呀!我的达呀!达达呀……”

  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就只记得这些,好像老张头还给我奶奶留了一个布袋子,说那里面装的是我爸的卖命钱…… ……

  (我们边听边走,因为听的入神,我没注意岩壁上伸出的一截灌木枝桠,头发被挂在了上面。我叫了一声,黑木日便停了讲述,赶紧帮我解下头发,我问他:“那个老张头是什么人?”)

  老张头是一个煤矿上的老工人,以前也是在煤矿上打工挖煤的临时工,但他一直在煤矿上工作,听说后来转成了煤矿上的正式职工。我爸们就是被他带出去的。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他是我们村外出打工人的榜样和形象大使。那时候,我想象当中的老张头就和庙里的神仙差不多一个形象。直到后来他回村被我碰到,我才发现他也和我们普通人差不多,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不同的是,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蹬着锃亮的皮鞋,脸也好像比我们白一点。

  老张头大半辈子都没回过红窑村,那次回来是为他们矿到村里来招煤矿工人的。招的当然是临时工,但待遇优厚,那种优厚听着感觉很是诱人:每天管三顿饭,如果是夜班会管四顿,而且中午的一顿饭里有肉,是切成大块的红烧肉。下井干活,如果每个月你都上全班,一个月下来带奖金能拿到六千七八。这样的日子在我们红窑村连村支书都过不上。

  这些话是老张头站在红星大院的石磨墩子上说的,连着说了三天,我是跟着我爸在第三天专门跑去听的,听的时候老张头还给在场的所有人发了他的高级香烟——黑兰州。

  那是我第一次抽烟,因为听老张头说一根要一块钱,我就想知道这一块钱一根的东西到底有多香。我知道在场的所有听众——包括我爸,可能就只是听过‘黑兰州’这种高级香烟吧!

  山里的农民平时抽的是自卷的旱烟棒子,就算买也只是买两块钱一包的‘红兰州’,而且那也是家里来人时才舍得抽几根的。但也听羊倌蔡老汉说他在大峪村王麻子的婆娘——黑牡丹开的杂货店里见过这种烟。我知道有好些人会连着听老张头三天演讲,与他不断地散发‘黑兰州’有很大的关系吧!但我知道我爸不是为黑兰州去的,虽然回家后他就抽了我一顿,边抽还边骂:“我把你这个驴日的活,你会抽烟吗你就点上了抽?那可是一块钱一根的烟,不会抽你还糟蹋老子的一根烟……我叫你糟蹋一块钱,我叫你糟蹋一块钱,叫你糟蹋了我的一块钱。”挨过打后我想:我爸起码应该不纯粹是为了‘黑兰州’去的吧?因为那天晚上我爸就捉了一只我奶奶养着下蛋的母鸡就去了老张头的家。回来后他有点醉,但很是开心,高兴地连着在我的脸上亲了七八口,我的脸蛋都被他亲湿了,有一股浓浓的酒味儿,好像全然不记得下午还狠揍我的事了。他告诉奶奶,老张头答应算他一个了,听老张头说,要是干活勤快肯卖力的话,还有可能像老张头一样转为国家的正式煤矿工人。

  (说到这里,黑木日坐下身子就着清凉的溪水洗了一把脸,又趴到石头上把脸埋在水里美美地喝了一气凉水,喝饱后他直起身来点了一根烟美美地吸着,又边走边给我们陈述着他记忆中的故事。)

  那之后我爸就一直在煤矿上打工,也能挣到钱。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我爸在煤矿上的那几年我们家的生活情况一天比一天好了。我爸每次过年回家就给我说:“娃啊,你好好念书,将来给咱们考个大学。爸给咱们好好挣钱,等爸再干两年就给咱们家修一座砖混结构的大瓦房,然后再把你上大学娶媳妇儿的钱一次性给你挣够,以后你就再不受苦了。”

  我期待大瓦房,我期待好日子,可这样的期待在那个好像是秋天的盛夏的下午,被坐在场院里的老张头一句话就给抹杀的无影无踪。我达死了?这个事儿我奶奶不信,我也不信,所以第二天老张头安抚完遇难者家属回矿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

  其实跟着老张头的人有八个,但那帮人说我这个娃娃和李二喜的婆娘拿不住事,不算做一份子。我不明白,为什么婆娘娃娃就不算人?但不明白归不明白,一路上我还是都默默地跟着他们,他们说怎么走我就跟他们怎么走,好歹我是跟着他们到了那个被村里人传讲的像是‘人间天堂’的地方。

  煤矿很大,但不是国营的。

  我们到的头一天,老张头替我们安排了食宿。吃过饭后,那六个男人吵着要见遇难者的尸体,说要运回去入土为安。

  老张头还是发着他的“黑兰州”烟。他告诉那六个男人,这事他要先去给领导汇报,现在他就去给我们汇报,明天安排我们动身。

  那晚我们就住在煤矿旁边的一家旅社里,那六个男人喝了半夜的酒。要睡时他们嚷嚷着要去啥地方去耍耍,叫和李二喜的婆娘先睡。那天晚上,我被他们安排着和李二喜的婆娘住在同一个房间,我很不习惯。我这个他们眼中还没长大的娃娃,其实已有了初步的成人意识,所以我一直睡不着,睡不着就乱想,想我见到我爸的尸体时应该怎样去哭才能叫别人看来比较好看?怎样去哭才更能打动别人?想我见到我爸时应该用怎样的心情?想我见到我爸时我是应该跪下来爬过去还是应该扑过去再跪下?想我见到我爸时我是应该哭着喊“爸爸”呢还是喊“达达”呢?想我…… ……

  我想了很多,想的多就梦多,我梦见我爸的脸被煤摸的乌黑咧着一口白牙对着我笑。

  梦见我爸笑我就睡不踏实,睡不踏实就听到有人敲我们的门。

  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三哥,你终于来了,一路上你都不理我。”

  我听出来了,进来的人是张二叔的侄子——张三,张三是跟我们一起过来运他二叔的尸体的。张二叔遇难,为张三家挣了一大笔卖命钱。二叔一生凄苦,光棍一条,一直和他大哥张海龙生活在一起。

  张海龙惧内,听他老婆的话不给他弟——张二叔给饭吃。

  后来老张头带张二叔当了工人,给了张二叔新的生活。因为张二叔挣到了钱,所以张海龙他们一家人对张二叔的态度也发生了大的转变。可这次矿难,张二叔却也和我爸一起遇了难。张二叔和我爸生前,关系是很好的,所以对于他的遇难,我的心里和我爸遇难是一般的难受。

  黑暗中传来张三摸索床铺的声音,接着他上了李二喜婆娘的床,“白天人太多,我怕别人看出来个啥,就没敢亲近你。”是张三的声音,“你说黒木日那个混小子睡着了吗?那娃的嘴可啥都给外人说了!”

  “那娃早睡着了,刚才还说梦话着了。小孩子嘛,一天的路跑下来早就累瘫了。你就放心地弄,现在在那娃的耳朵旁放一个高音喇叭都吵不醒他。”

  房间里静了下来,黑暗中传来张三和李二喜媳妇粗壮地呼吸声,他们大概是热了,被子被丢下了床铺。也是的,不热才怪,那么小的一张床上挤着睡两个大人,那肯定热的受不住,我一个人睡一张床都感觉有点热的……

  我想睡觉,可李二喜的婆娘好像生病了肚子疼,一直在轻声地呻吟,李二喜好像还在帮她拍着肚皮顺气,我喝了凉水岔了气时,我奶奶也经常用手掌拍我的肚子替我顺气。

  “三哥……啊,你,你把钱带出来了吗?”

  张三好像亲了李二喜的婆娘一下说:“你这骚货,就知道钱,你都带出来了,我咋能不全带呢?放心吧!八万块钱,一分不少。”

  李二喜的媳妇真是个骚货,她的男人死了都还没有收尸呢,她就随便被别的男人亲了嘴儿,我当时也这么想。

  “三哥……再用……点……力,马上……马上就……就好了!”

  接着我就听到张三猛地拍着李寡妇的肚皮,李寡妇叫了一声“啊……”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接着就没有声了。我在心里想:张三这驴孙下手太重了,都把李二喜的婆娘都打疼了……然后我就彻底的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我就再没见到过李寡妇。(我想李二喜死后我是可以这样叫她的吧!)而那六个男人夜里却遭了贼,应该是五个男人,因为张三早上起来也不见了踪影。没钱的五个男人再也没了路上时的那种骄傲和野气,都坐在宾馆里等老张头,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后,宾馆老板催促退房或者续交房费时,老张头还没露面。我们又压着心等了半个钟头,奇迹却并没有出现。我们只好退房出来,还好退房后的押金有四百多,所以大家先简单地吃了个面,商量着去找老张头。

  从饭馆出来后,我们在那个满眼全是黑色的世界里转了两个钟头也没看到老张头。然后大家又商量着直接去找矿长,可转了两个矿,那两个一高一矮的矿长都说没听说过老张头这个人,叫我们再去别的矿上看看。然后又找了一个还是不对,进了第四个矿长办公室时,因为张旺林发起脾气摔了那个胖矿长的茶杯,结果进来了七八个壮汉把我们六个人,不,是五个人胖揍了一顿,然后我们就被那几个大汉抬着扔出了矿长的办公室。我因为年纪小逃脱了他们的胖揍,但屁股上也挨了两脚。被扔出矿长办公室后,我和五个被打地鼻青脸肿的男人走在尘土飞扬的黑色的煤渣路上,我们的心里都感觉到绝望了,而且最吓人的是,我们的身后好像隐隐约约还跟着十几个人。我们不想也不敢再挨打了,于是就急急忙忙地往车站跑,好容易赶上了一辆车,可他们打发我去买六瓶矿泉水,理由是我年龄小,就算被那些人逮住,他们也不会打我。可是等我买回水时,那辆车已经开走了。后来回村后我问他们为什么要丢下我?他们说因为六个人的车费不够,所以就骗我下了车。其实他们是忘了,我是没遭贼的,临走时奶奶缝在我裤衩子前面的五百块钱我还一直没有动呢,更何况我的兜里还有七八十块钱呢!

  (黒木日讲到这里,我问他恨那五个丢下他的人吗?他抽着烟笑着说:“不恨,我为什么要恨他们呢?他们没有任何监管我的义务。在那种情况下走是应该的,如果怪也只能怪他们五个的道德不行,但那是社会的事儿,不是我的。对于我自己,我只需要对得起胸膛里的良心,认认真真地活我自己就可以了。我们没有任何的权利和能力去批评或者去评价其它人,因为好人和坏人的界限总是那么的模糊,这个距离只差一个念头的距离。”听他这么说,我笑着跟他要了一根我戒烟之后的第二根香烟,点着继续听他讲着关于他的那个故事。)

  那天晚上,我又回了昨晚住的那个旅店,那家旅店的老板娘问我:“你怎么又回来了?其他的人呢?”

  我告诉了她:“我们被一帮人打了一顿,他们五个丢下我跑了。”

  “那你们到这里是干什么来的?找活?找人?探亲?讨说法?还是……”

  “我爸死了,我们……”

  我告诉了老板娘我所有的情况,她听完之后就动了恻隐之心,给我把房费打了五折并安排我住在一个小小的单人间里,就这样我安顿了下来。白天我就在矿区外闲逛,希望能够碰到老张头,晚上回宾馆里休息。那天我又转了一天,还是没有碰到老张头,下午我买了一个馒头准备回去当晚饭时,正好在路上遇到拉着一板车饮料往宾馆走的老板娘。因为去宾馆的路有点向上的坡度,怀着六个月身孕的老板娘拉着板车就有点吃力。我赶紧跑上去帮她把板车拉回了宾馆,一路上她对我说了很多感谢地话,并且抱怨了一路,听了她的抱怨我才知道,她老公是在矿上开大车拉煤的货车司机,平时忙着着不了家。前两天又出去送煤了,又要好些天才能回来。

  那天回宾馆后,我听她说了好多的话,还帮她换了宾馆房间里的床单,帮她收拾打扫了宾馆房间里的卫生。她看上了我的勤快,也是老板娘心眼儿好收留了我,从那天起我的食宿费她给我全免了,我就每天帮她收拾收拾房间,打扫打扫卫生,扔一扔垃圾啥的。就这样我在那里待了差不多有十几天,期间老板跑完车回来过两次。老板虽是个粗壮汉子,但心眼儿也好,回来吃饭时他总要喝点酒,就叫我陪他,所以我现在喝酒也是那时老板给我教会的。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那次老板跑完车回来,我记得当时老板坐在沙发上正等着吃饭,老板娘在厨房里炒着菜,饭好像做好了,老板娘喊我下去吃饭。我当时正在楼上清洗退房后的脏床单,把这些床单洗干净后我也准备下去和他们一起吃饭,这些天他们都当我是一家人一样,让我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起吃饭的。

  我走下楼梯时,老板一直抽着烟看着我,突然他问我:“小黑子,你这么小的一点儿人,家里就把你打发出来办这种事,难度有点过大,那你妈妈呢?她怎么没来?”

  我低了头:“我妈……我妈已经过世了!”

  我能听到我声音里的难过,也能看出老板脸上流露出的那一份善意地惊讶,说实话,虽然我在这里待了十几天,也在矿上转了十几天,但我真不知道,如果找不到老张头我又该怎么去处理或者面对这件事,但是,再说句实话,就算找到老张头,如果人家不理我,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板盯着我看,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小黑子,我有一个办法,但你要保证,如果以后有人问到你,你千万不可告诉他们这办法是我给你说的。”

  “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好的,我信你,不过现在先吃饭,等吃完饭我再告诉你。”

  我抬起头看了看老板,感觉他突然起了变化,总之和刚才有了不一样,头顶好像有着一层光晕。

  待吃完饭,老板对我说:“我告诉你,最近矿上来了一个全国著名的记者专门来采访矿难的事件。这个记者可和前面来的那些个记者不一样,前面来的那些记者,只要矿上给他们塞点钱就能解决问题,而这次来的这个记者是个有良心的记者,好像给她钱或者找人施压包括对她进行人身恐吓都不好使,她好像下决心要揭露出事情的真相。下午他们要来偷偷采访我,我把你的事情给他们说一下,说不定他们有办法能够帮你。”

  我给老板跪下了,我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表达出我内心深处对他那最真挚的谢意?我不知道,我只是跪在他面前哭了……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当无聊到我的耐心都要磨出血来时,我终于听到了老板在楼下叫我。

  我跑下楼梯,便见到了那个全国著名的记者——小爱。

  小爱很漂亮,比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还要美丽。老板好像已经告诉了她我的事情,她见到我,很疼爱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下午我们要去现场进行采访,可能还会下矿井,如果你不怕的话,我可以带上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忽闪的大眼睛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不记得那天太多的事情,只是感觉天好像很热,感觉周围的黑色都要燃烧起来。还有,我记得的好像唯有恐惧和害怕。我的眼前好像出现过好多人,有喊的,有叫的,有哭的,有骂的,我就夹杂在他们中间,像暴乱中的一只小蚂蚁。幸亏有小爱,她一直把我护在她的身后。

  我的记忆里好像还有一个油油地胖胖地光头,他的头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我记得他是因为他一直在回答小爱的问题,有一个问题我记得很清楚,小爱问他:“事故中一共有三十二个人遇难,你们为什么报道说只有两死四伤,这些工人的生命在你们的眼中算什么?难道只是些毫无意义的符号?几十条性命,你们竟然可以如此轻淡地抹掉,你们的手难道不会发抖吗?”

  有一只大苍蝇一直在光头的头顶上飞,光头的头上渗出了油油的汗珠吸引了它。光头听到小爱的问题,张了张嘴,说:“减少报道的数字,只是为了减轻负面的影响,稳定工人们的情绪,这也是为了保证矿区安定而采取的非常措施,你可以去调查调查,这样的事不只是出现在我们的矿上,随便哪个矿都是这样的。更何况,对于遇难者,我们矿上给予了其家属15万元的经济补偿,妥善地解决了遇难者家属今后的生活问题,这也算是亡羊补牢嘛…… ……”

  胖子还想说下去,可那只盘旋的苍蝇终于安全地着陆在了他的头顶上……

  “啪”,胖子身后的黑衣男子一巴掌拍向了他的大光头,苍蝇飞了,光头转身狠狠地瞪了他身后的黑衣男子一眼。我想笑,可小爱没有笑,而是接着说:“你们消除的不是负面情绪,而是你们胸膛里的良心。”

  然后,后面发生的一些事儿我就记不住了,后来我一直在想,我能记住这么详细的一段,是不是和那只在黑衣人手底下逃掉的苍蝇有关呢?

  采访完成后,我就跟着小爱他们下了矿井。

  那个矿井,有一百几十多米深,感觉通着地狱,罐笼到底时,发出一声破三轮车跳落山崖的巨响,我的膝盖一阵哆嗦,一股热尿“滋”地一下便射湿了我的裤裆。我有点想哭,那是我妈走后我第一次感觉我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而且这个想法一下子漫延开来,压得我浑身发抖。我抬起头看,看不见洞口的亮光,仿佛我们被吸进了地心里面,一切都是黑的,连心一下子也黑了。那也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什么是死,一下子感觉生和死真他妈的就是那么脆弱和接近,就这么一百多米。我害怕了,从那次后,我害怕了,害怕了死亡,害怕了灾难。从那次后我感觉,世界和平,国家健康,人民幸福,我能活着,真好!可是,我爸活着时,竟天天是这样过的,而且还很知足地存在着梦想,那个梦想,是为了我……

  (黒木日哭了,他低了头,哭出了声,然后他站住了身子,将头靠在路边的石崖上哭着,他的肩膀耸动着……对不起!孩子!)

  那一刻,我是那么的想我的老爸,想他身上接近难闻的汗味儿,想他打的我屁股蛋子生疼的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想他……真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我爸。

  后来,我见到了我爸们被藏起来的尸体遗骸,那些遗体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而且……而且……而且尸体都被烧的粘连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开……我找不到我爸,但是我知道他就在那里,因为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告诉我,我爸就在那里。我闻着被烧过的裹尸布的臭味,眼里倒没了一丝泪水。

  回宾馆的当天夜里,大概十二点吧,有几个大汉突然冲进了我的房间,我被黑黑地塞进了一辆车里,然后听到一个大汉问我:“小爱记者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姐姐。”

  也许真是那句无心的‘姐姐’救了我的命,因为我能感觉那大汉捏着我脖子的手明显地松了,在生与死的边缘,身体的感觉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又听那个大汉讲:“回去告诉你姐,这次算是警告!”

  然后我就晕过去了。再醒来时我竟然在一列行驶的火车厕所里,厕所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大帆布包,打开,红红的人名币塞了满满一包。车到站时我才知道自己到了西安,去车站买饭吃,老板不让我进门,我才看自己身上满是黑煤灰,但远远避开的人群却保护了我顺利地背回了一大包人民币。

  能拿回来那么多钱我想奶奶是会高兴的,可等我进门还没来得及扯出钱的事,奶奶听到爸爸的惨状一下子就晕过去了,等再醒来时奶奶就疯了。原想着等熬过那个收获庄稼的季节后就带奶奶去看病,可大半的庄稼还在地里时,奶奶就跳进石门水库淹死了。

  自此,这世上就剩我一个人了,幸好后来又遇到了师父,师父又让我到大峪村那里修建地窝子给默寒老师去守灵。去守灵后感觉自己还不是一个人,起码老师可能还需要我守护。这么几年过去了,慢慢地我也懂得了师父当初究竟要让我守护的真正的东西是什么?这也是我感觉我唯一能够触摸得到的一点东西。人活着总是要有点守护的东西,不是吗?

  听着黑木日的叙述,我的脸上大概已经第五次有泪被风吹干,看着走在我面前的这个还能被称为孩子的男人,我情不自禁地说:“黑木日,你是一个真正地男子汉。”

  他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说:“我算啥子的男子汉,真正算的上男子汉的是我的老师——杨默寒,是我的父亲,是小爱姐姐,而我,我只是一个收买着自己的良心,守护着自己灵魂的人。”我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但看着他脸上偷偷滑落过泪水留下的泪痕,我不知道再该怎么去安慰他,就那样沉默地,我们一直走到了天梯底下。

  3.

  陶渊明在他的《桃花源记》中所记载: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我不是武陵人,也不是来捕鱼的,但是今天,我却和东晋太元年间那位捕鱼人走了一条相似的路:我们被夹在峡谷中顺着溪流走了这么久,真的忘记了路之远近。而现在,当我们把溪流赶到尽头的时候,一座大山还真的横在了我们的面前。当年武陵捕鱼人走到林尽水源之时,便得一山,他看到山有小口。可是现在横在我面前的山不但没有小口,连上山的路也没有。

  我很疑惑,看着在悬崖底下捆绑着行李的黒木日。他没有理我,而是挑了一个比较小的背包紧紧地绑在了站在他跟前的蒙蒙身上,然后把剩下的所有东西都装进他身上那个大的旅行包里面,然后把旅行包紧紧地捆在了他的背上,然后他抬起头对着我笑。看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便对我解释道:“我们要从这里爬上去,把包捆的紧一些就不影响我们了。”

  我抬起头望了一眼树在我们面前的悬崖,感觉黒木日是在跟我开玩笑,于是重新问他:“我们真的要从这里爬上去?”

  “是的,我们是要从这里爬上去。”

  我又盯着黒木日看了好久,他说话的语气很严肃,表情也很严肃,好像不是开玩笑。现在他靠在一块大岩石上,将他背上的行李包也半倚在岩石的凹槽处,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狠狠地抽着,边抽边对我说:“姐,你也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等过一会儿爬天梯时就没地方休息了,必须一口气爬上去,挺耗费体力的。”说着他扔掉了手里的烟屁股,又重新点上一根再一次美美地抽着。

  蒙蒙也不说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对我甜甜地笑着。看来是真的了,看来他们真的不是跟我开玩笑了,看来我们真的要爬这座悬崖了。

  我也找了一块扁平的大石头赶紧坐下来休息,看着黒木日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我心里头的烟瘾也就上来了,真想再跟他要一根点上,但想到自己下了决心要戒烟的,所以就狠狠地从黒木日手上那燃烧的半截香烟上抽开了目光。

  我抬起头来,重新望着我们即将攀爬的悬崖:悬崖有两三百米高,在悬崖上有一条几乎垂直的小路,这大概就是黒木日他们所说的天梯了。在小路上,有些比较缓的地方直接在岩石上凿了石窝;有些地方是直接沿着悬崖上的裂缝蜿蜒上去的,裂缝中生着一些野草和小灌木可以用来抓手,小路就藏在裂缝当中;有一段岩壁几乎全是光溜溜的石壁,石壁上寸草不生,也没有裂缝可以借力,那路就完全垂直在岩壁上了,人们用木头和粗铁丝在岩壁上搭建了一段又一段的木梯,爬上去时,人是要把身体紧贴在那个并不牢固的木梯上的,这些木梯是最危险的,因为木梯的简单实在叫人感觉有点意外,那捆绑木梯的铁丝已经严重生锈,而且,那搭建木梯的好些个横杠,已经被磨损的只有擀面杖粗细了。

  看着这条路,我突然想到现代都市年轻人玩的最时尚的攀岩:在一面人工修筑的高墙上打上突起,焊接上钢筋把手,再系上安全绳索,然后让冒险者来挑战,如果攀登爬到墙头的,就称他为英雄或者勇士。现在看来,一个是娱乐,一个是生存。如果从攀岩墙上掉下去,下面是厚厚的沙坑,攀登者可能会扭伤身体;如果从悬崖上掉下去,下面是滚满着斗大岩石的河滩,攀登者一定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可是这条万劫不复,却是红窑村人回家的必经之路。

  我低下头来,心脏已经开始激烈地跳动,鼻梁上也渗出汗来。我想大概是刚才悬崖顶上飞过的那只老鹰吓了我,因为,那只老鹰看起来真的很小。

  我还是跟黒木日要根烟抽吧!

  当我的脚刚踩进石窝的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攀登这条路要比我想的更加的不易。现在,我全身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那半只踏实的左脚掌上,小腿上的肌肉绷的紧到发疼,抓着岩缝中野草的手却还不敢过多的用力,因为我真怕,一不小心就会扯掉那一丛本来就不很茂盛的野草。石窝里有点湿滑,有几个石窝里还生着苔藓,虽然那些苔藓已经被趴在前面的蒙蒙刮掉了,但脚底下仍然还有点打滑。

  我的腿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起抖来,黑木日扶了一下我的脚说:“腿不要抖,越抖腿越软。”

  我想回头看看我们爬了多少路,可黑木日口气生硬地警告我说:“别回头,路在你的上面,往上看。”

  我感觉,黒木日给我的仿佛是一道命令,所以我就强迫自己尽量抬起头向上看,直到我感觉脖子都有点僵硬时,我就看到了蒙蒙坐着休息的那个石台。石台开凿在岩壁上,有两张双人床大小,在石台的外围,开凿着一圈半米多高的石沿,人坐在石沿后面,缩了头,就可以完全隐没住身子。在石台里面的岩壁上,开凿着一个山洞,山洞不大,有一米多高,但很深,我目测大概有五六米。也许是外围那圈石沿的遮挡,这个石台和石洞站在谷底是绝对发现不了的。就像我刚才站在下面看,最多也就看到这个地方岩壁的颜色比其它地方岩壁的颜色深点儿罢了,所以现在看到这个石台,我感觉到很是惊讶和神奇。

  我和黒木日都上了石台,然后我将身子整个地侧躺在石台上面。黒木日靠着岩壁坐下,又从兜里掏出香烟递给我,然后他也美美地点了一根抽着。一根延安抽完,我才感觉身上的酸痛感有点减轻,那颗疯狂跳动的心也慢慢开始平复。然后我将身子支起来,趴在石台外围的石沿上向下看。我看到山下的峡谷窄了,峡谷两岸的灌木丛林也现出了全貌,峡谷中的溪流更是像一条玉带一样横在谷中,而且,我能看到那玉带伸出去很远。悬崖下,我们先前休息过的那些大石现在如鸡蛋般大小,躺在谷底晒着太阳。我突然想到,如果当时出现一点意外的话,我可能现在也血肉模糊地躺在那些大石上晒着太阳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这个想法确实一下子吓到我了,我的心又开始恐慌地跳动起来,惶恐地就像一只找不到树枝落脚的小麻雀。

  我赶紧低下身子,将自己藏在那厚厚的石沿后面,看着那个岩壁中开凿出的深深的石洞我问黒木日:“黒木日,你们村叫红窑村,是不是跟这个洞子有关。”

  黒木日抽着烟说:“我们村确实有个山洞叫红窑,但不是这个洞子,这个洞叫子母窑。”

  “我看这个石台,就像打仗时防御敌人的阵地。”

  “听村里的老人讲,这个石台和这个石洞是明朝时修建的。”

  听黒木日这么说,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电影中看到的“天地会”来,于是便跟他开玩笑说:“那你们红窑村在清初就是‘反清复明’的‘天地会’的一个分舵也说不定呢?”

  “那子鱼姐,你说‘天地会’的舵主中有没有姓黑的呢?”

  “哈哈哈哈哈哈……”,我们都笑了。

  终于休息好了,我们都站起身来。因为不用再向上爬了,所以剩下的这段路就比较好走了。

  背靠石壁,在石台的左手边有一条在石壁上开凿出来的小路,小路有两尺多宽,直直地围绕在石壁上。人走在上面,虽然已经将整个后背和头颅都紧紧地贴在了岩壁上,但眼睛瞧着一尺之外的万丈深渊,心里头还是不免一阵一阵地冒凉气。尤其是在遇到岩壁有点凹凸不得不直起身来时,整个人几乎就要紧张到爆炸。但终于,我们还是移动到了那棵水桶粗细的松树后面。松树生长在一块大石头上面,遮挡住了那吓人的深渊的影子。石头下面,一大丛蓝盈盈的马莲花衬托着远处的青山唱着西北的花儿;石头上,树的根从石头缝里扎下去的,而且那碗口粗细的根蔓直接从小路上横冲直撞过去扎进了石壁里面。在树根和石壁之间,人们踩出了一条可以踏实地放下心来的小路。我的手扳着一根胳膊粗细的树根,回头再去望那条缠绕在岩壁上的一百多米长的小路,真的感觉,我的魂魄差点就丢失在这条小路上了。现在我握着粗大的树根,感觉又一次将自己的命运握在手中了,心中又膨胀出无比的自信。可现在,我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的自大了,因为我清楚地认识到,我的这种虚假的自信是来自于这棵粗糙的大树的,而我什么也没有。其实人啊,缺少的就是大树扎进岩壁中的那种刚劲的根,只要你的心中生出粗壮的根来,你,不论在哪里,都能够找到心中的那一片故土。

  攀着树根登上大石,一阵浓烈的花香便扑面而来,那香味儿像蜜,很甜。眼睛更是被隐藏在大石后的那座山谷给震惊了。

  山谷中到处都是李子树,那些树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一树一树的,挤满了整座山谷。刚才贴着岩壁在小路上挪动时,我还想着走完这一段路可能又是一截向上爬的梯子,却没想到,眼前尽突兀地冲出了一整座香甜的世界。

  从那棵大松树怀抱的大石头上下来,小路便开始向下。虽然小路上方还是直直的岩壁,但小路下面那缓坡式的岩壁已经不会叫人产生紧张感了。我走在小路上向下看,能看到平缓的石壁上生长的松树和野百合,心里有点想不通红窑村的人为什么要在那陡峭的岩壁上攀爬却不从这边比较平缓的岩壁上修出一条路呢?

  于是我对黒木日说:“你们应该从这里修一条路的。”

  黒木日笑了笑说:“好多人第一次来都这么认为,这边看着比较平缓,其实是被那些松树遮住了视线,松树后面却是万丈深渊,而且由于这边常年流水,人在石壁上是根本无法下脚的。”

  “哦!”我又有点自以为是了。

  顺着小路继续向下走,在一片突出在小路上方的石崖上,一条两米多宽的小瀑布从小路的上面垂了下来。我们缩了头,从小路上方的石崖下穿过,瀑布就在天空和石壁间为我们拉了一道水帘。我伸出手拨了一下水帘,一朵小小的李子花便落在了我的手中。

  黒木日说:“瀑布上面正是你刚才看见的那开满白花的李子沟。”

  我抬头去看,一颗小小的水珠眯了一下我的眼睛。于是我急急地穿过瀑布,偷眼向瀑布落下的悬崖望去。我没有看到“疑是银河落九天”的震撼,也没有看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闲情,因为下方生长在石壁上的松树挡住了我的视线,瀑布带着水雾冲进了那一丛丛岩壁上翠绿的松林里。

  我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用尽全力冲对面的群山喊了一声,“啊——”,对面有一个同样的声音跌宕起伏之后回应了我。黑木日站在我的身后傻笑着,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对他说:“这有点像《西游记》中花果山上的水帘洞,我们也像猴子,攀爬在石壁间。”

  黒木日突然收敛了笑容,对我说:“这就叫水帘洞,是当年默寒老师取的名字。”

  默寒?默寒!你取过名字的水帘洞现在就在我的身边,我仿佛能够感觉得到你的气息,你应该就在我的身边吧?

  穿过瀑布,小路开始向上,大概又走了十几米的样子,我们就顺着小路进了李子沟。刚才在路过那棵古松时,我就已经见识了李子沟的美丽,但当置身于这开满白花的山谷中时,内心还是被又一次地迷醉了。陶渊明在“桃花源”中忽逢桃花林,他看到两岸的桃花满山遍野,桃花林中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为此他感到惊异。我不知道陶渊明当时是否真的见过他的“桃花源”,或者他的“桃花源”只在他的梦里,那么,他在梦里可曾流泪?可是现在,我的“桃花源”却真的就在我的眼前,但我却和他一样流下了眼泪,只是因为,我的“桃源”,却也失了我那个“三生三世”的等待。

  蒙蒙坐在溪水边,在开满了白花的李子树丛中等我。那条溪流从李子树掩映的山谷中缓缓穿过,带走了一大片深情的花瓣。我进入花海,眼前的白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如果不是有他们带路,我可能会迷了路。

  蒙蒙说穿过李子林,爬上山坡就能到红窑村了,可我却不想走了,我想在这片充斥着蜜糖味道的世界里,停下自己的脚步。

  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八年前:默寒刚钻进李子沟,就看到花海中并排立着一群孩子,他们的个头参差不齐,穿的衣服也都很破旧,但那些孩子们粉嫩嫩的脸蛋上却都含满了期待和欢喜,在他们的微笑中,默寒仿佛看到了全世界的春天。

  梦桃源,思桃源,命里桃源终无缘。品红尘,叹红尘,红尘相思谁人懂?花儿开,花儿谢,空谷花儿为谁谢?等春风,盼春风,春风不予等风人。花无情,花无义,花儿不惜春风去,夏藏深山笑春风。

  4.

  山在我的印象中总是坟包状的,爬到顶峰,就只剩下下山的路了。爬山时我就想只要翻过这座山,下山的路可能要比较好走一点的,而红窑村可能就座落在山那边的山弯里。可当我爬出李子沟的那一瞬间,心里那种从小形成的地貌观竟被一下子刷新了。

  我站在李子沟的沟沿上,眼里看到的是一片宽广平坦的大平原。顺着天空望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溜黛色的山峦排列在平原的边缘,那些山像工笔勾勒出来的水墨,渲染着平原的颜色。说真的,如果不是我刚从山崖下爬上来,而现在还站在李子沟深深的沟沿上,那么打死我我都不信,自己现在竟然身处在山顶之上。

  瞧着脚下熙熙攘攘的李子花,闻着从沟里冲撞上来的甜香味儿,再望望眼前这一片开阔的平原,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下脚了。

  “这就是红窑村?”

  “嗯,这里就是红窑村。”

  “我还以为红窑村是一个小山村呢?”

  “红窑村本来就是一个小山村呐?”

  “我指的是十几户或者几十户人家团聚在一起的那种。”

  蒙蒙听我这么说,还是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可黒木日懂了,他又对我解释说:“子鱼姐,你说的那种村子属于地域划分,我们说的村子属于行政划分。就比如我们金山县有16个乡,每个乡又有好几个村,红窑村就属于这种行政划分的村。”

  “我懂了,不过你们红窑村确实是大。”

  “我们这个村地方大,但人少。因为穷,路又不通,所以没人愿意到这个地方来,本来人就不多,现在大多数又搬迁到新农村里去了,所以你从村庄里进去感觉鬼惨鬼惨的。”黒木日从背上解下捆绑在背上的行李,背着爬上,因为捆得紧,所以黒木日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现在他松松垮垮地将行李斜挎在肩上,“红窑村在以前被分成了三个队,现在还这么叫:一队就在前面不远处,你看到那一片白杨树林了吗?”

  “看见了!”

  “那里就是一队。你再看远处半山腰处,”我顺着黒木日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也有一大片白杨树的,看到没?”

  “看到了!”

  “那里就是二队,蒙蒙家就在那里。”

  “哦!看到了。不过你们这里的人居住挺有规律的,只要有攒簇的大白杨树,就一定有人家居住,那你们家又在哪棵白杨树下呢?”

  黒木日听我问他的家,笑了笑,摘了一根草叼在口中,说:“我们家可不在白杨树下,呵呵呵……我们家在这里是看不见的,”他指了指蒙蒙家的方向,说,“要去我们家,必须先爬上蒙蒙家的那座山,爬到山顶上你站着看,在山后面还座着一些人家,那就是三队,我们家最远,虽然说也属于三队,但还要从那边山上下去,顺着沟再走三四十分钟,你就能看到五六棵大松树,我们家就在那几棵大松树下面。”

  “那里好像也有几棵大松树呢,那是什么地方?”听黒木日说到松树,我注意到在离蒙蒙家不远的一座小山岗上,也生长着几棵很高大的松树。在那几棵大松树下,好像还生长着一大片茂密的松树林。

  “那里就是以前我们的红窑村小学。”

  “什么?哪里?”

  ……

  5.

  太阳很热,原野中看不到一个农人的影子。

  黒木日说;“以前这个时间正是割麦的时候,你站在低处看,不管是川里还是山上,到处都是金黄色的麦田,所有的麦田里都扎满了人,那个感觉热闹的很呀!”

  “那现在怎么都不种麦子了?”我问他。

  黒木日吐掉嘴里的那根草叶儿,从兜里掏出了香烟,他用动作询问我,我对他摆了摆手,于是他自己点了一根抽着对我说:“还种啥麦子呢?你看现在好多农民连地都不种了。”于是他用手指指了好些荒地给我看,“子鱼姐你看,那几块地是一队武海的地,这些地在老汉家手里包产到户时可是村上的一等地,现在你看都荒成啥呢!”

  我原本以为,我们一路走来看到的那些荒草地是没人要的荒滩,却没想到那里以前会是肥沃的耕地。看着田地边淌着溪水的灌溉渠,再看着那平坦的土地上生长的一人多深的野蒿草,我真的有点儿不解。

  “那这几块地的主人呢?”

  “武海啊,在家里闲坐着了。一天晒晒太阳,再在闲话摊子上谝几句闲话,一天一天地日子就那么推着了!”

  “那他吃啥呢?”

  “人家有国家给的低保,就靠低保着过日子着了。”

  “你们村怎么能给这种人评上低保呢?这不是给国家增加负担吗?”

  “谁能有什么办法?村里不评,他就直接去县上闹,乡上也是没辙,就默认了。”

  “唉!这人呐!那这武海有孩子吗?”

  “有两个女子,都十七八岁了,老大去年被他带出去卖掉了,听说卖了十三万。老二现在还待在家里,也没让去念书,专门蹲在家里做饭伺候人家着了。”

  “那他卖掉自己的姑娘,他老婆会同意?”

  “武海以前有个老婆,不会说话,精神还有问题,后来武海领低保后就把他老婆带出去扔了,他说领的一点低保全叫那瓜婆娘吃完了。”

  沉默,我已经无言,面对这样的传奇,我只是渴望,叫他只存在于我的故事当中。可是看到那一大片一大片被荒芜了许久的耕地,我的童话也无法包容这样的传奇。

  “那二队和三队再有这样的人吗?”

  “二队有两个,三队还有一个。”

  “那你们村大概有多少户人?”

  “一队和二队各有二十几户人,我们三队有15户。”

  我有点惊讶,我没想到这么少的几十户人家中竟有四户这样的人,我只能苦笑道:“你们村上的奇葩还挺多的!”

  “要说奇葩,那二队的王随性还真是一朵……”黒木日又想抽烟,去点烟时停住了话。

  余蒙蒙接过话头又对我说:“王随性吃着低保,也是个光棍儿,他和武海一样,也荒了所有的田地。”

  “这也不可笑啊?这不是普遍现象吗?”

  黒木日抢了蒙蒙的话头说:“蒙蒙她说不清楚,其实王随性可笑是可笑在他有儿子却不敢相认上。”

  “这怎么说?”

  “王随性有个儿子,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外面工作,听说还混的很是不错,在省城买了车买了房。但王随性害怕他儿子影响国家给他的低保,竟然在村里的人面前和他的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只在逢年过节时偷偷去省城看一眼他的儿子。”

  “其实啊,我认为政府应该再出台一个政策,像这种不劳动荒了田地只等着靠低保过日子的懒汉,低保就不应该给,就算饿死也不给。要给就给蒙蒙这样的家庭,只有像老太太这样勤快的人,才能越保越富,这样才能摘掉贫穷的帽子,否则,只会越保越穷。”

  “我们才不要低保呢!”蒙蒙好像有点不高兴,“我奶奶说了,永远不要指望靠别人的帮助去生活,否则,你将永远生活在别人之下。我可不想做人下人!”

  “哈哈哈……”

  我们都笑了,笑声穿过路边那些荒芜的野蒿地,穿过前面的一片杨树林,消失在了一大片玉米地的尽头。

  天上的太阳很热,这里的太阳感觉要比都市的大,阳光照在身上有一种清爽的烧灼感。抬头望望天,天空没有一朵云,蓝的透亮,纯净如孩子的心。

  黑木日背着一大包行李,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他边走嘴里边嘟嘟囔囔地骂着没有一点风丝儿的天空。但我却因逃离了城市的喧嚣和燥热而高兴。放开脚步,在如此纯净的天空下漫步真的很开心。

  终于钻进了那片杨树林,黑木日摔下背上的行李,叉开四肢平躺在大杨树的浓阴下面。蒙蒙也坐了下来,随手从头顶的枝杈上掰下几根带叶子的枝条编织着帽子。蒙蒙的手很巧,一会儿她就编好了一个凉圈,我很开心地拿起它戴在头上。蒙蒙说插上野花儿会更加地漂亮,于是又蹦蹦跳跳地跑去采花了。山里的野花开的正盛;各种各样的:各种颜色的;各种香味儿的。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我知道蒙蒙得需要一会儿时间了。

  坐在树荫下,看着蒙蒙蹦蹦跳跳地在草地上采花,我才突然意识到;她还是个孩子。这些天和她呆在一起,她的懂事,她的沉默,她做事的能力,早已叫我忘记了她还是个孩子。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黑木日其实也还是个孩子。于是我收回目光去看黑木日;他躺在草地上,脸上的阳光被树叶的影子割出了一片斑驳的亮光。他的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从嘴角的一边换到另一边。阳光一闪,我发现他闭着的眼睛里有一颗泪顺着脸颊滑入了耳窝。

  我轻轻地唤了他一声:“黑木日!”

  他赶忙转过头去坐了起来,然后背对着我说:“子鱼姐,你看到那一溜黛色的山峦了吗?小时候我经常在那里放羊。”

  我顺着他的方向重新把目光投射到那些群山上,投射到那些因为苍翠而呈黛色的山峦上。

  “你想家了吗?”

  黑木日又摸着口袋找烟了。

  “去年我回了一趟家,家里的房子早塌了,塌的只剩几堵黄土墙了。”

  他的声音很沉,又带着很大的悲伤对我说:“以前爸爸和奶奶在时,日子过的虽然穷,但感觉很幸福。后来他们都不在了,但我家的房子还在,感觉自己还仍然有个家的,可自从看到房子塌了后,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就没地方去了,走到哪里心里都没有着落。”

  蒙蒙回来了,她的手里捧着一大束花,花儿很艳,开的正好,红、黄、蓝、紫聚在一起很是热闹。她把花儿捧到我面前,香味儿很浓,是空气的香味儿。然后蒙蒙就开始妆点起她的花环。

  我们走在玉米地畔,玉米的青棵子长得比成人都高,一进入盛夏,玉米棵子就疯了一样生长。远处的山和树都已经消失,满眼全是像玉一般绿的玉米棵子。蒙蒙采来的野花儿被我捧在手里,花的香味儿不断地冲击着我的鼻子,我感觉那个午后的阳光很美丽。

  正赶着路,身旁的玉米地里就突然发出了声响,紧接着急急地钻出一个女人来,吓了人一跳。我们站住,和那个女人打了一个照面,她的脸一下就红透了,然后低着头急急地向远处白杨树下的村庄走去。

  田野很静,远远近近地都看不见一个人。所以女人的出现叫我们感到意外。刚走了一段,身后又发出玉米叶子摩擦的声音,紧接着又钻出一个人来,是个男人,看到我们他又迅速地闪进了玉米地里。

  我感觉稍稍有点儿别扭,像不小心听到了一段情语般的不好意思,虽然我并不认识他们。

  待我们走的远了,黑木日才悄悄给我说:“那个女人就是李寡妇。那个男人是老张头的儿子——黑狗子。”

  我有点好奇地又去看前面的女人和后面的男人。可那女人已经消失在了一堵矮墙的后面,那个男人又隐藏进了玉米地的深处。

  黑木日又轻声地给我说:“张三和李寡妇在外面混了几年,回来时儿子都两岁了,回来后李寡妇就留在家里看孩子,张三又出去打工了。”

  “那是老张头的儿子呀!那老张头呢?你们再找到他了吗?”

  “我们都再没找,前年老张头退休回家来了,回来后我去要他黑我爸的那几万卖命钱,他刚开始不给,叫我打了一顿,才给我补齐。我听说那些和我去过煤矿的人后来都找过老张头,但我不知道要到钱了嘛。去年李寡妇回来后,黑狗子就和她搞到一起了,把老张头给活活气死了。老张头死后,他们家就败落了。老张头的老婆是外地人,不会种地,黑狗子又有点傻,听说老张头存的钱全被黑狗子送给李寡妇了。”

  听着这些山野的小故事我们就拐进了前面的村庄。

  村庄比较小,有二三十户人家,家家门前都栽着成行的杨树。有些人家的屋子前后还栽种着比较粗的榆树和杏树。杏子已快成熟,那些乒乓球大小的杏子挂满了枝头,泛着一层淡淡地黄色。

  黑木日跳起来随手摘了几颗路边的杏子递给我和蒙蒙,我咬着酸杏子流着口水问黑木日:“你没问人家就这么随便地摘,有人看见骂我们咋办?”

  黑木日嘴里咬着一颗酸杏子,吸溜着口水说:“没人骂的,谁会为几颗酸杏儿骂人。别说只摘了几颗杏儿,就是到这哪个屋里背一袋粮食出来都没人骂。”

  “那这些人家难道没有主人吗?”

  “有主人的,其实有人在更好,有人在我们进去就有人招呼。不然想吃饭还得自己动手。”

  “在人家家里?没人?我们还自己动手做饭?这怎么可以?”

  “这怎么不可以?”

  “那我们不就成贼了吗?”

  “你见过哪个贼跑到人家家里还做饭吃的?或者哪有贼偷一袋子粮食的?在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大堆的余量,吃顿饭不叫偷。这样你进去不被人家的女人就成。”

  “我还是不明白。人家主人不在,我们几个陌生人都进屋了还不叫偷?”

  “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吃完饭或者借完粮,只要你留下字据或直接留下钱就可以了。我们这里的人家,是从来不锁门的。”

  我突然想起黒木日刚才给我说的武海和王随性来,“那武海和王随性那样的人也不进屋背粮吗?”

  “不去,在红窑村,再穷都有人理你。但如果知道你是贼,你可能会被赶出红窑村。”

  听着黑木日的叙述,我感觉像在听梦话。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时蒙蒙开口了:“我们这里的人就算穷到没裤子穿也不会去偷,要不然就会寸步难行。”

  小小的村庄挤在白杨树的浓阴下像一只受伤的羊羔。一个小男孩骑坐在路边的一堵矮墙上,手里捧着一个大馍啃着,半截黄瓜摆放在他身边的土墙上。黑木日看见了小男孩大声喊道:“狗蛋子,有馍咋一个人吃着了。去到你们家给我们也取几个馍去。”

  那小男孩不说话,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们,突然跳下墙头跑过前面的夹道,绕过一个牛圈消失在屋子拐角的玉米地里了,那半截黄瓜还躺在矮墙头上。

  我责怪黑木日吓着了那孩子,可就在这时从玉米地里又钻出了一个穿红裤子的女人,她就是刚才我们在路上碰到的李寡妇。看到是我们,李寡妇有点不好意思,但随即便笑着向我们走过来。她的怀里捧着三个碗大的白馍,她的身后跟着刚才跑掉的那个叫做狗蛋的小男孩。小男孩在怀里抱着五六根粗大的黄瓜,嘴里叼着刚才他吃剩的半块馍。待李寡妇走近了我们,我才看清她遮在草帽阴影下的脸真的是很秀气。

  那天下午,我们就坐在玉米叶子的浓阴里啃着碗大的白馍,黄瓜在我们的嘴里“咔咔”地响。没有茶没有水,但那馍吃起来真的很香。吃完馍,两手一拍屁股上的尘土我们就继续赶路。

  李寡妇送完白馍就又钻进玉米地去干活了,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拽着衣襟的孩子,我们给她连一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从黑木日的故事中,我一直以为李寡妇是一个大手大脚,像鲁迅笔下的杨二嫂一样经常叉着圆规腿站在马路中间大声谝川的悍妇。今日一见,才发现她的秀气中竟然还透着一丝江南女子那种烟雨的愁,想到她所经历的生活,真还应了那句话:红颜多薄命。

  从小村庄出来是一大片麦田,麦田中大半的麦子已经收割,收割后的麦茬子在田地里乱昏昏地吵闹着。有一个老妇人顶着大日头跪在田里收割着麦子,在那么大的麦田里,她显得弱小、单薄而孤独,那些在她面前随风摇摆的麦子,正等待着收割,笑着她那苍老而坚强的身影。这么大的一片麦田,那么小的一个身影,莫非她就是传说中的麦田守望者。

  黑木日看到老妇人,喊着话问她:“孙奶奶,你怎么一个人割麦子着了,孙校长呢?”

  听到黑木日的问话,老妇人转过身来,她抬起手臂擦了一把汗,向这边瞧了一会儿,才说:“那死鬼出去旅游着还没回来,出门都已经快一年了,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还想游遍全中国,他以为大中国像红窑村这么大,吃一顿饭就能回来?老了老了还不服老,还以为自己是孙猴子呢!昨天他打来电话,说什么他到‘天涯海角’了,我说你还跑到老天爷的屁股上去了!愤愤地给我挂了电话。一个糟老头子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还想翻出五行山?他那人啊,就是掌握不住自己,成天老孙老孙地叫着自己,叫着叫着心就花了。你看现在麦子黄了一大片,人家还不回来,如果麦子被雨打了,我看他回来了吃啥?糟老头子,哎!我就担心回来后没旅好游,再累出一身病来?叫我伺候了一辈子,现在一个人在外面,真不知道他图个啥呢?受那个洋罪。”

  老太太又蹲下身接着割麦子了。

  黑木日说:“麦黄时节,老百姓要跟老天爷抢食吃,如果老天爷哪天一不高兴下场暴雨,一年的麦子都就算是糟蹋了。老百姓啊,只有把麦子收进仓里才就算是有收成了,所以麦子黄时就得赶紧趁老天爷高兴的日子把粮食给收了。”

  “我看孙奶奶的这一大片麦子,才割了那么一点,要割完恐怕不容易。”

  “就是的,俗话说‘绿割一些,合适割一些,黄了再割一些’,先叫孙奶奶割着,咱们去了把萌萌家的麦子赶紧割完了我过来给孙奶奶帮着割一下。”

  “可惜我不会割麦子。”

  “我会割,很简单的,明天到地里去了我给你教。”蒙蒙兴奋地说。

  “看把你能的,赶紧走。”

  蒙蒙听黑木日说她,生气了,追上去在黑木日的背上捣了一拳。

  山里长大的孩子对庄稼地是熟知的。

  黑木日看了一眼黄澄澄的麦子说:“今年的麦子都是被晒死的,麦粒肯定又是瘪的。”

  我有点不信,边走边从路边的麦田里揪了一穗麦子,在手里揉搓了,麦粒中心有很深的槽,麦皮都皱巴巴地,果然是瘪的。于是很惊讶地问他:“你怎么知道?你都没搓出来看。”

  “子鱼老师,你别听他卖弄。其实麦子的好坏你看麦田里麦秆的成色就能知道。你看这一地的麦子看似黄了,但这黄是寡白寡白的,天色成给的一年,那满地的麦子看上去是金黄色的,不会泛一丝儿白。”我从麦田中望过去,果然那一地的麦子泛着一层淡淡地白。

  蒙蒙斜着眼睛瞧了黒木日一眼,嘴里“哼”了一声,仿佛真的解了黒木日给她的那句抢白之恨,这两个孩子呀!

  我这次来原本还想拜访一下孙校长的,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得取消了,于是就向黑木日打听孙校长去旅游的事。

  黒木日笑着说:“年前我听一个朋友说孙校长要置办一辆旧的加重自行车骑着游遍中国,我当时以为我那朋友是跟我开玩笑了,后来听说孙校长还真去了,而且车上还驮着简易灶具,好像还有帐篷什么的,我就说孙校长可能是疯了。现在骑行中国的年轻人很多,像孙校长这样的老头还真没听说过。好来听说孙奶奶把孙校长的旅费断了,要逼他回来,可又听说那孙校长每到一个地方没钱了就停下来打几天零工,挣点生活费又继续上路,不得已,老奶奶又只好按时给他打去生活费。其实我是一直感觉这老头疯了,他从来都是十分怕他老婆的,可这次竟然敢不听孙奶奶的话?”听着黑木日的话,我不由得对老校长又生出了更深一层的敬意。

  但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于是又问黒木日:“这孙奶奶那么大年纪了,难道月月都在那山崖上爬?”

  “孙奶奶是不出山的,我们村有跑山客。”

  “什么叫跑山客?”

  “这跑山客就和邮差差不多,只不过跑山客做的工作更杂一些,包括帮村里人买东西,卖东西,寄钱送信带亲戚等,这些工作跑山客都干,然后村里人会根据跑山客帮活的轻重付给他相应的报酬。前面我们在玉米地里碰到的老张头的儿子——黑狗子,就是做跑山客的。只不过现在这一行越来越不好做了,因为只有一些老人还会请跑山客,年轻人基本上都不叫他了,所以黑狗子可能会成为我们红窑村最后一位跑山客。”

  我没想到红窑村现在还会存在这么古老的职业,又想到钱的事儿,“这村里人要买个啥的又不知道价钱,还有这村里人要是取个钱或者存个钱啥的,会放心跑山客?”

  “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这有啥不放心的?跑山客跑的就是一个信义,要不然谁会再叫他?你说是不是啊姐?”

  我沉默了,因为在这个小山村里存在的东西好多都跟我生活过的环境不大一样。太古老了,太不可思议了!我已经习惯了在收到陌生人付给我的钱时,首先举到太阳底下去辨认真假的那个动作和习惯,也许我,也许我们,真的太自以为是了吧!

  赶到蒙蒙家时,太阳已经西斜,老太太还没有回来,蒙蒙忙着收拾做饭,我去厨房帮忙,可生着柴火的大泥土灶台叫我束手无策。

  我的窘态却正好被提着水进来的黑木日看见了,于是他笑着跟我说:“默寒老师和石头老师他们第一次用土灶时也是手忙脚乱的,满屋的烟把他们熏的都跑到操场里去了。”

  听黒木日又说起了默寒,我一愣神,忘记了自己满手的黑灰,在额头和鼻子上一摸,笑翻了正擀着面条的蒙蒙。看着笑翻在地的蒙蒙,我就想:连我这么聪明的人都烧不着一个土灶,真不知当时那两个蠢笨到连饭都不会做的笨蛋又是怎么生活下去的?而且最后还会得到这么多人的肯定?于是,我也笑了。

  黑木日坐到锅台前替我烧着了火,蒙蒙见我站的尴尬,于是指派我到后园去摘菜。

  后园在蒙蒙家的屋后,是一块不小的菜地,里面种有各种应时的蔬菜:有肥大的萝卜,绿青色的油麦菜,绿油油的上海青,还有一行挂满了辣椒的辣椒树。尤其旺盛的是长满到我膝盖的瓜蔓,漆绿的大叶子上满是刺手的绒毛,野气森森,强忍着疼拨开瓜叶,便看到了结满瓜藤热闹如孩子的菜瓜。还有一丛丛长至我腰际的香菜,香菜已经抽杆儿开出了白花。靠墙的两列大葱生出了小孩拳头大小的骨朵……

  我有点惊喜,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带着生命的蔬菜。这些在城市里传说的绿色蔬菜就那么自然地在几只迟暮的白蝴蝶的翅膀下散发着生命的清香。

  我不知该采摘点什么,各种样儿的便胡乱地摘了一筐。

  在我抬起头来舒口气的空档,便瞧见了远处山边太阳落下映出的那一大片红霞,还有那山下被红霞染了色的带着一层薄薄地雾气的那片安详世界的大平原。

  6.

  夜已经深了,一轮竹筛大的月亮挂在天空,映照着天底下的村庄和麦田,远远近近的山在月光底下散发着神秘的水银光华。

  老太太终于回来了,她拖着疲倦披着月光从篱笆墙外面走了进来。蒙蒙迎了上去,从老太太的手中接过还散发着麦香味儿的镰刀,老太太一屁股坐倒在了屋檐下的石头台子上。

  老太太累坏了,坐到石头台子上就再也不想起来。她就那么坐着在蒙蒙端给她的脸盆里简单洗了一下手,然后我给老太太端过饭去。老太太看我给她端来了饭,她赶紧站起来招呼起我来:“子鱼姑娘,怎么能让你端饭呢?”她接过了饭碗,“你吃过了吗?赶紧屋里走。”

  “我们都吃过了,刚才我们还说要到地里去看你了,这么迟了你才回来。”

  “那吃饱了吗?再吃点吧!咱们庄稼人的饭粗糙,但你也不能作假,要吃饱了。”

  “我没作假,吃的饱饱的了。蒙蒙擀的面条太好吃了,我都破例吃了满满的两碗呢!你赶紧吃吧!”

  “没作假就好,自己家的孩子,可不能装昂!现在赶紧进屋走。”

  这时,蒙蒙端着一碗面汤过来了,“奶奶,今天停了一天电,到现在电还没来,屋里有点黑。”

  “哦,是吗?那你到屋里把那把躺椅搬出来叫你子鱼阿姨坐着。”

  “躺椅叫黒木日抬到屋后大桑树底下去了。”

  “什么?小黑子也来着了吗?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和我们一起从大峪村过来的。”

  “他不是一直在首阳山魏先生那里吗?你们在路上碰到他的吗?”

  “没有,他这次从首阳山过来是专门来接子鱼阿姨的,我们是在明德圣君墓碰到他的。”

  “怎么?他又去守墓呢?”

  我打断了老太太和蒙蒙的谈话:“阿姨,你们一直说的明德圣君是……”

  “哦,明德圣君就是默寒老师。当年他遭了水后,我们村子里的人顺着河道上上下下找了半个月,人们拿着铁锹几乎把河道都翻遍了,学生们也不去上课,整天整天地守在那里。后来我们就去请魏先生算了一卦,算完卦他说默寒老师遭的意外牵扯到一线天机。在我们村老村长和孙校长的一再恳求之下他才道出了天机,原来默寒老师是天上的明德圣君转世投胎到人间来休假的。现在老天爷要找他回去当差,那是谁也留不住的,怪不得我们翻遍了河道也没他的一点影子。所以我们就都回来了,但人走了终究是走了,所以魏先生就在默寒老师那里修了一座衣冠冢,命黑木日在那里守了三年。后来学校撤了后,我们村村民就在学校那里建起了一座庙宇,将明德圣君爷爷的神像也挂到里面了。”

  我的忧伤又悄悄地涌上了我的心头,“原来还有这么回事,可这是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魏先生自从那次事后就洗了手,他是泄了天机被老天爷封了心窍。这个你要信呢,魏先生的神我可是亲眼见过的……”

  “奶奶,赶紧吃饭,你把一碗饭端着冰都出来了。”

  蒙蒙去给我抬来了一只小板凳,我坐了下来,老太太终于开始吃饭了。

  刚吃了一口,老太太又抬起头来对萌萌说:“萌萌,你把床铺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我的小床我给黑木日腾出来了,叫子鱼阿姨跟我们两个一起睡。”

  “昂,那你给你自由阿姨把那套新被褥取出来。”

  “我已经取出来铺好了。”

  “吃完饭我再去割会儿麦子,有一块麦子太黄了,白天麦子干着不敢打动,乘着夜里的湿气我再去割一点。”刚吃了两口,她又说,“这小黑子我都好几年不曾见了,不知道这娃娃又长成什么样子了,萌萌你去给我把小黑子叫来,我看看这个娃娃。”萌萌刚转身她又说,“萌萌你见了小黑子要叫哥哥了,你也一口一个黑木日的叫,没大没小的。”

  “我才不叫了,他和我都是同学,叫我怎么叫吗?”

  “哎,你这丫头,人家黑小子上学时接送了你好几年,还不配当你的哥了……”

  萌萌转身出去了,老太太不好意思地笑着对我说:“子鱼你看,这丫头现在被我惯成啥样子了,都惯坏了。”

  我给老太太剥了一根大葱递过去,“您老谦虚了,萌萌这么懂事你还说她。”

  “懂事什么呀?要说懂事,那小黑子才懂事了!你来时爬过那段天梯吧?”

  “爬过了,那段路很是难走。”

  “那不但难走哦,在那段路上每年都要出几条人命。上前年,小黑子出钱给我们红窑村修了一条路。”

  “在哪儿呢?我们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啊!”

  “就在天梯那里,可是那条路去年被人拆掉了。”

  “好不容易修好的,怎么拆掉了?”

  “哎,这是大后山的陆小白几个混小子干的,几个混小子不学好,赌博输了欠了外地放赌人的钱,然后一夜之间就把天梯给拆了。”

  “路拆了能卖钱?”

  “怎么不能?小黑子修路在悬崖上搭建天梯,用的全部是建筑上用的大号钢管,那可要值好些钱呢?”

  “那人抓住了吗?”

  “抓住了五个,但主谋陆小白因为当时不在家叫他跑掉了。”

  “呐那些架材追回来了吗?”

  “没有追回来,公安局抓住那几个人的时候,架材已经被陆小白运出去卖掉了,也正是陆小白出远门去卖架材,他才能逃掉。”

  “哦,那这事处理了吗?”

  “处理了,法院判了这几个人五六年的监狱。如果那个陆小白被抓住,肯定叫他不得好过。你说现在这孩子都是什么完蛋玩意儿!净干些挖坟拆路辱没先人的事儿……”

  我们正说着,萌萌从篱笆门那边进来了。她在衣襟里像兜着什么东西,走的很小心。

  老太太看黑木日没跟进来,于是问萌萌:“小黑子呢?”

  “他听说你吃完饭还要去地里割麦子,到司家爷家去借镰刀了。”

  “这娃娃,你们赶了一天的路,就不要去了,早点睡觉,我去割一会儿就回来了。”

  蒙蒙到厨房里把兜在衣襟里的东西倒到一只碟子里端给我。紫红色的桑葚堆在白色的瓷碟里像一团火,红红地燃烧着。

  “子鱼阿姨你尝尝我们家今年的桑葚甜吗?”

  我捡起一颗丢在嘴里,用牙一磕,酒香味儿的甜汁就滑到了我的舌头上,“我今天去后园摘菜怎么没有看见桑树?”

  “桑树在西房后面,不在后园里。”

  “哦,我说我怎么没看见。”

  “子鱼阿姨,你吃时觉得甜吗?”

  “甜的很,咬在嘴里润润的。”

  “我要多摘一点的,可是月亮底下看不大清,桑葚要长到紫红色味道才甜,而且紫色越深甜味儿越浓。明天天亮了我去给你多摘一点,这果在夏天吃起来最好,防暑又解渴。”

  听蒙蒙说着这些话,我笑了,笑着在嘴里含了一颗酒香味儿的桑葚。

  老太太终于吃完了一碗面条,萌萌要去再给她盛一碗时,她说不要了。于是她又喝了一碗面汤,就坐到篱笆下的磨刀石跟前去磨她的那把镰刀了。

  我去帮着萌萌洗锅,洗完锅出来时老太太已经磨好了她的镰刀。那把镰刀的锋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寒光中散发着淡淡的一股麦香。

  老太太走了,临出门时她叫我们先睡觉,说不用等她。她刚走,黑木日就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进来时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镰刀,可那把镰身上结着红色的铁锈。

  他举起镰刀对我笑着说:“子鱼姐,我跑了好几家就只借到这把刀。”他坐到磨刀石前磨起刀来,“现在家家都在割麦子,三十晚上借蒸笼——赶的正是时候。”

  黒木日将那把锈刀磨了将近半个小时,磨刀声在月光底下听起来很冷。半个小时后,当黒木日站起来时,那把镰刀已然变得很锋利,月光下那道锋刃闪着寒光,渴望着去亲吻麦田里成熟的麦子。

  走了一天的路,我感觉到很累,说实话,我感觉从出生到今天之前所有走过的路加起来,也没有我今天一天走过的路长。但看到老太太和黒木日都要赶着夜色去割麦子,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去独自睡了,于是也就跟着黒木日来到了麦田里。黑木日钻进麦田后就再不吭一声,那些在月光底下泛着金黄的麦子在他的面前成排地倒下。月光下的夜,被蒙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让人看不真切夜色中的景物,但听着两把镰刀饮着麦香丰收的“滋滋”声,我也就醉了。

  7.

  夜色中的田垄上走来了一队人,在夜色的苍茫中显得有点神秘。前面走着的那个身影好像没有右臂,空荡荡的袖管在夜风中微微地飘动着。他的左手握着一根拐杖,牵着后面一个弓背的身影。弓背的身影后还相跟着五六个身影,他们在月光底下悄无声息地走来。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小时候看过的林正英老师的恐怖电影里的一些桥段,后背上一下子就冒出了凉意。我赶紧从坐着的地垄上上站起身来,几步就跨到了黑木日的身后。

  黑木日听见我异常的跑动,转身瞧了一眼那队从地垄上走来的身影对我笑着说:“别害怕子鱼姐,那是司家爷和杨四爷两个人带着人来给蒙蒙家帮着割麦子来了。吃完饭我去找司家爷借镰刀,他听说我们要乘着月亮来给蒙蒙家割麦子,就说他吃完饭也会过来,没想到他又叫了几个人,连杨四爷都被他给拉来了。”

  我望着月光中游走过来的那些身影问黑木日:“黑木日,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就是司家爷吗?他好像没有右胳膊,袖管一直在夜风里飘着。”

  黑木日割着麦子头也不抬地说:“司家爷的右胳膊从齐小臂的地方剁掉了,那只断手还有一段传奇故事呢!等他们来了你问杨四爷,杨四爷可是咱们这里有名的眼盲儿。”

  “啥叫眼盲儿?就是盲人的意思吗?”

  老太太割着麦子和我们撞到了一块,听到我问的问题,于是接过黒木日的话给我解释说:“眼盲儿和盲人差不多,眼睛都看不见,但在我们这里,眼盲儿会唱歌。”

  黒木日听老太太没给我解释明白,于是接着说:“眼盲儿懂得吹拉弹唱,并且会传讲民间传奇故事,其实就是书上讲的民间吟唱艺人。”

  “对对对,杨四爷就是小黑子说的我们这里的民间吟唱艺人。他吹的笛子好听的很,知道的古今也多的很。我们这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爱请杨四爷去唱一唱,唱完再讲一讲与主人家有关的传奇故事。”

  “那都是杨四爷编的。”

  老太太听黒木日这么说,赶紧打住他的话头说:“可不敢胡说小黑子。什么编的?杨四爷讲的那可都是历史。历史就是以前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黒木日终于记起了他离不了的香烟,点了一根站起来说:“杨四爷每次讲故事都能扯到上下五千年上,不管请他的主家是什么身份,现在是怎样的窝囊,只要主家多给几块钱,四爷就能从历史中给他扯出一位有名望的祖宗,这不是编的是什么?”

  “你这个小黑子呀,就爱钻牛角尖,小时候的臭脾气到现在都没改多少。”听老太太这么说,黒木日不好意思地捞着头,“你想啊,这总是个好事儿吧!你看不论是谁家,只要叫四爷一讲,总能给主家的面儿上增加几倍的光,有好些个人家事后还都真的按照杨四爷所讲改写了自己家的家谱,重新祭拜自己更加古老的祖宗。你看现在四爷在这周围那么出名的,人们都叫他‘杨铁嘴’。”

  我们正说着,杨四爷他们就走进麦地里来了,我感觉我们说话的声音是很小的,可四爷的耳朵好像很灵光,老远就喊着说:“谁刚才在说我坏话呢?”

  蒙蒙奶奶放下镰刀迎了上去,“我们是在夸你了,谁敢说你四爷的坏话呀?”又看了一眼来帮她割麦子的那几个人说,“这么晚了,还麻烦大家都来给我帮忙……”

  “都是一个庄里的人,帮一帮也是应该的,更何况黑木日还说了,只要今晚来帮着给你把麦子割完,就一人给我们四十块钱。我们也就心贪着来了。”说话的是武家奶奶。

  “这,这,这……这娃娃说的话不算数,这是我的麦子,怎么能叫黑子掏钱呢?但我想掏也没钱掏,劳烦了,大家还是回去睡吧!”

  “来都来了,我们也不光是图那四十块钱的,乡里乡亲地,就算我们给你帮忙来了。”

  这时黒木日站起了身子,对大家说:“大家割吧!我说的话到哪儿都能站的住脚,割完后每人四十,把司家爷和四爷都算上。”

  “我们可不敢要。”

  “司家爷你和四爷在地垄上给大家讲个故事助个兴,也是出了一份力。”

  “那……那就给我们两个人四十成了,每人四十真不敢要。”

  “好吧!”

  于是人们都钻进了麦田,镰刀饮麦子的“唰唰”声又响了起来。

  蒙蒙奶奶还在小声嘀咕着黒木日:“总共就这些麦子嘛,我有两天就割完了,你费那个钱干什么呀?”

  “那些年上学时,我吃了那么多顿您做的饭,还不应该帮你割一场麦子?”

  ……

  说话声小了,慢慢地再也听不到说话声了。

  这时杨四爷问我:“面前的这位,想必就是黒木日所说的子鱼姑娘了吧?”

  “我就是的,四爷爷。”

  “我听说你和默寒的事儿了,默寒是个好娃娃啊!”那位背负着传奇的老人跨到我面前一下就握住了我的手,“孩子,我应该给你赔罪的,我们整个红窑村都应该向你赔罪的!”说到这儿,老人握着我的手激动地发起抖来,那双已经失明的青白色眼眶中流出了浑浊的泪水,“我们……”

  老人咽住了哭声,司家爷拍了拍杨四爷的肩膀头说:“老伙计,好了好了,子鱼姑娘今天能来红窑村,那就说明她在心里没有怨着我们,”说完拉着四爷和我坐在了割成茧的麦束子上,又对我说,“默寒和石头在的那时候,四爷喜欢经常到学校去找两个娃娃谝传,他说整个红窑村,就那两个娃娃真的懂他。我就经常骂他,我说:‘老鬼,我和你小时候就在一个坑里撒尿活泥,到现在还在一起混吃混喝的,风风雨雨一辈子,你竟然说真的懂你的是那两个娃娃?’这时他就犟:‘那你说我讲了一辈子古今传奇,给红窑村所有的人历数了无数遍那么多的英雄人物,你说我是为了啥?’然后我就嘲笑他:‘就你胡谝的那些个闲传,你能为个啥?不就图个肚儿圆,再图就图个乐子呗!’这种时候他就不高兴了,嘟囔着骂我:‘我讲了这么多年的古今,无非就是想告诉人们,我们红窑村虽然座的高,但未必就看的远,我们这一辈的老人守了一辈子的穷日子,但我们不能叫儿孙们再守着穷光景过。陈胜就说过,人的穷根不是老天定的,我说唱古今的意思就是要告诉大家我们红窑村也会有陈胜这样的人。可我唱了这么多年算是白唱了,整个红窑村都当我是一个乐子,连你老鬼都是这样想的。可默寒和石头那两个娃娃来了之后,他们一下子就让红窑村的人知道了,人是有翅膀的,是应该卯足了劲向高处飞的。’从四爷给我说了这番话之后我就一直想:这老鬼看起来眼睛瞎着,其实最他看的明白。”司家爷的鼻涕被夜风吹成了水,从他的鼻尖上滑了下来,他赶忙用手掌去擦,擦完后,他非常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笑着继续说,“我们都知道读书是好的,这个道理红窑村人都知道,我们也尊重读书人,但我们从没想过书是什么?自从听了老鬼的话以后我就突然明白书是什么了,这书就是人的翅膀。老鬼说人是有翅膀的,但如果你不读书,又从哪里生的出这翅膀?”

  我终于明白,红窑村人为什么如此看重默寒和石头了。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杨四爷突然就开始念起书来。

  可割麦子的那些人好像并没有听的懂四爷念的是什么,于是有人大声地打趣道:“四爷,你念的是什么啊?不会是念的《长生经》吧!”

  这时又有人接了话头说:“哎!你猜对了,四爷念的可不就是《长生经》,要不你看四爷咋越活越攒劲了呢?找空啊,你也跟四爷去学两句,这样你就能活成个妖精了。”

  “哈哈哈哈哈……”

  麦田里爆发出一阵狂放的大笑声。

  先前的那个声音又响起了,“这你就放心吧!你死了我都不会死,倒是你要求求四爷,要不然他老人家还不一定会教你呢?哈哈哈……”

  这时杨四爷却接过话去,说:“现在的日子越过越好了,这样的好日子以前在睡梦里我都没梦见过,以前老人们都说天堂呢!我看现在我们过的日子,就和天上的日子差不多吧?要说死,我还真不想死呢!”

  大家听到杨四爷说不想死的话,好些人附和着说杨四爷说的是实话,可武家奶奶却故意开玩笑说:“他四爷,你光想的美,你不死着那成吗?你和我现在都成国家的负担了,你还不想死?”

  四爷坐在一捆麦茧子上说:“现在我活着不死,还真是国家的负担。我一来老地苦不动庄稼,二来又看不见东西,自己都想着早点去死呢!可老天爷人家不收,就是死不了。你看国家现在不但免了老百姓的皇粮,还给我这样不中用的老茬茬子发钱着了,像以前历朝历代,一个唐太宗就被后人给谝红了,后头又出来个康熙皇帝,老百姓都传讲他们有多好多好,但就算再好,那也跟老百姓跟前收皇粮着了,没有倒截子给咱老百姓给钱的,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四爷这话说的在理着了。”

  “哎,就是嘛!所以说咱老百姓的心里有一杆秤了,活在现在这样的天下,那不是一个太平盛世能形容地完的。”

  听四爷说完,麦田里没有人搭话,但只过了一会儿,麦子深处就有人发出了一阵笑声,接着说:“说来说去,四爷您还是不想死呗!您老要再不死,就真成老妖精了。”

  于是大家又接着发出一阵笑声,司家爷也跟着笑了几声,接过话去说:“我和老四是老了点儿,但你们这些个老家伙也不年轻了,都别着急,我和四儿的坟土现在是快埋过头顶了,可你们的也差不多已经埋到脖子里了,我们死了接着马上就是你们。”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声。听着他们谈论生死时的豁达和自然,我的眼睛湿了。人这一生就像去赴一场宴会,但真的把生死看做是赴一场宴会的人又有几个,而这些个老人,他们做到了!

  麦田里的人们又悄无声息了,在静夜中我又听到了镰刀割麦秆的“刷刷”声,那声音像燕子的翅膀掠过早春的湖面,轻盈而灵动。

  四爷又叨念起他心里的那段书了:“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

  这种寂静并没有持续多久,伴随着麦田里的“唰唰”声,一个苍老地声音又说:“四爷这一辈子行善积德,为我们这里的好多人都寻过根,问过祖,虽然命苦但心善,我想他先前念的应该是《往生咒》吧!你们看,在南边乱人坟那里又有鬼火跳动了,它们定然是来赶四爷的这《往生咒》的。”

  我本想解释四爷念的书是什么,但听他们的解释,仿佛要比我知道的内涵更加地丰富,于是也便打住了我的话头,站起身来朝南边看了一眼。果然,我看到在深深地夜的天幕里,有几点蓝色的火团在跳着舞蹈,那段舞蹈在黑影斑驳的坟堆间显得阴森恐怖。

  我有点害怕,想站起身往麦田深处人多的地方挪一挪,但看到我和他们之间的那段十几米的距离,终究还是选择跟四爷他们两个待在一起。但看着远处的鬼火,听着四爷梦呓般的念叨,我的心里却越来越害怕,一个念头顺着四爷的念叨竟越来越真实:四爷念的就是往生咒吧!于是猛然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晃出我的脑袋,然后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四爷的咒语,问他:“四爷,听刚才一位大爷说那里叫乱人坟,为什么叫乱人坟呢?”

  四爷停了他的咒语,一双盲白的眼睛盯着乱人坟的方向看,仿佛真的一下子看穿了岁月的帷幕,回到了过去:“那个地方以前不叫乱人坟的,而叫烂苇塘。虽然叫烂苇塘,但那片苇子却有100多亩,苇塘里有水有鱼,水很清,低了头,能从水中看见蓝天和飘着的白云。”四爷抬起头将眼睛对着月亮,他的那双盲眼中仿佛真的透出了光,“在那苇塘里,春天会有很多的野鸭、白鹭、野天鹅从南方飞过来安家;夏天,我和司家的这老鬼总是带着一帮猴孩子泡在苇塘的水里。我和司老鬼的水性好,敢从生在淤泥里的苇草中钻进去,所以我俩总会捡到野鸭蛋,再将这些野鸭蛋分给我们一起玩的那些猴孩子,他们看我俩的眼神,就会带上崇拜了;如果到了秋天,在塘里还能打到肥美的鱼虾下酒,大人们也会将黄到柔韧的苇子打回家,或编织几副背篓,或编织几张炕席,或者就直接晒干,粉碎了拿来喂猪;冬天的苇塘更是我们欢乐的天堂,一个陀螺,一辆冰车就能在塘里热闹一个冬天。可这一切都在1956年改变了,我记得那时应该刚过完年不久,因为那天我爹煮了一副猪肠子喝醉了酒,叫我去塘里给他逮条鱼,塘里还结着冰,我就跟我大哥扛着洋镐和鱼网往塘里走,还没走到苇塘我们就碰见了老村长。他慌慌张张地跑着,像是刚从乡上开完会回来。看见老村长跑过来,我大哥老远地就和他开着玩笑,‘村长,今晚上在谁家杀小母鸡开会呢?’可老村长并没有搭我大哥的话茬,却慌张地说:‘杀个球了,回回要杀人了。德福,你赶紧组织村里的民兵,保护乡亲们转移,康原的回回反了。我到乡上开会时传讲说回回已经杀到金山县城了。有传言讲那些个狗日的见人就杀,你赶紧去通知大家,叫乡亲们向红窑转移,那里外面的人找不到,另外把枪给民兵们发下去,把子弹都发足了。’德福是我大哥的名字,他那时是我们村的民兵连长。当时他听到村长的命令就扔掉了手中的鱼网转身跑了,我当时不知道是该回家还是该继续去苇塘打鱼,去苇塘继续打鱼,现在我自己不敢去了,回家?我又怕没有鱼我爹会打我。所以,我就在原地站着,站着看我大哥消失的方向,但我真的没想到那是我和我大哥见的最后一面。来我们红窑村的路难走,这在全县是出了名的。为此从县城涌来了很多避难的人,村里人转移进山里之后,我大哥便带领民兵到李子沟沟沿上去设防,并帮助难民攀崖转移。本来,按红窑村的地形,民兵连只要守住李子沟就可保红窑村万无一失,可谁能想到,狡猾的叛匪竟然混在逃难的人群里,当难民们都转移上悬崖,我大哥正要组织民兵连设防时,那些乔装的叛匪突然从背后发起了进攻。那场仗打的很惨烈,由于叛匪偷袭的太突然,民兵和叛匪几乎都是面对面的肉搏,民兵连战斗到了最后的一个人,用全部的牺牲留下了23具敌人的尸体。民兵们壮烈牺牲后,所有的难民都变成了待宰的羔羊,他们被叛匪集中赶到了烂苇塘的边上,然后被叛匪一顿机枪进行扫射,全部被杀害。叛匪杀光难民后,就到各家各户去搜人,幸好村子里的人都撤光了,他们扑了个空,可那些丧心病狂的畜牲没捉到人,竟然放火烧了村子。我爹由于喝的烂醉被我藏在地窖里,为了掩饰,我在地窖口堆满了玉米杆子,却不想那些畜牲放了火把我爹烧成了烤白薯……我那可怜的爹呀……临死,他还在梦里……”

  讲到这里,杨四爷抬袖子擦了一下脸上滑落的泪水,泪水从那双瞎眼中流出来,很浊。

  我原本想打断四爷的讲述,不要他再去回忆那段痛苦的往事,可司家爷却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胳膊,并对我摇了摇头,于是我便住了口。

  擦干了泪,杨四爷接着说:“村里的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天后,我们看到村里冒的烟小了都还不敢下山回家。我想去找我爹跟我大哥,于是村长就派我下山先探个究竟。我下山时经过烂苇塘,塘里的冰都被尸体压塌了,好多死人漂在水面上,水和冰都是红的,连那些未被割净的老苇子都透出了红色。我看到,那些遇害的人们有老人也有孩子,最多的是青壮年,有男人也有女人。看到这些时,我爬在苇塘边吐了,吐的心脏都快呕出来了。等吐完了我就赶紧往家里跑,当我顺着墙根扒开还在冒烟的草木灰时,就看到了我爹那张大张的嘴。”

  讲到这里,杨四爷狠命地在自己的脑袋上砸了两拳:“我爹张着嘴是喊救命的,那嘴张的很大,却没发出声音。我俯下身急急忙忙地去拉我爹趴在窖壁上的手,可刚一用劲,他的胳膊尽然从齐小臂的地方断开了,我的手上还抓着一大把我爹的肉,那个肉里还丝丝地往外冒着热气……我爹就这么被活活地烧死了。”

  我吐了,我只能说,我吐了,趴在黑色的土地上,我吐的上气不接下气。

  讲到这里,杨四爷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竟然不哭了,“我把我爹从窖里背了出来,给他安顿着躺舒服之后我就去山上叫人了。乡亲们下山回来之后,看到村庄的这副残破景象,都放开了声嘶吼着哭,而我这时反倒不哭了。我领着一帮子人去李子沟找我哥带的民兵,在那里,我看到了惨烈的战斗后留下的那个悲惨的战场。村长带领我们用最隆重的礼节安葬了包括我大哥在内的38位英雄,我爹也跟他们安葬在了一起,作为英雄的老子,我爹总算也光荣了一回。安葬完我们的英雄,我们又赶紧埋葬了那些被杀在烂苇塘里的难民。村长带领着我们在苇塘南边的野地里挖了四个大坑,那些难民被分成了男、女、老、少埋在了那里。那年的苇塘一直到整个夏天过去了都还是红色的,时时有人在夜里会听到苇塘那边传来混乱地哭叫声,后来塘里接连淹死了三个孩子之后,村长就请魏先生坐镇,动员村民们把烂苇塘给填了,填了后,人们才听不到那种瘆人的哭声了,而苇塘那里也就变成了现在的这种样子,人们把那块地方也不再叫烂苇塘,而改叫成乱人坟了。”

  我原本想,听完故事会叫自己忘掉害怕。可没想到,等听完了,又感觉本来就复杂的心绪中竟生出了恐惧,后脖劲总感觉有飕飕的凉气。心中有了这种感觉之后,便忍不住不断地扭头去看,一扭头就又看到乱人坟方向跳动的鬼火。而这时,黑木日他们便只顾着割麦再不说话了,于是我听到镰刀划过麦杆时的“唰唰”声,感觉仿佛有东西从麦田中走过来,心中的恐惧便又不断地放大开来,再去看麦田里忙碌的人影时,却又像极了藏在月光里的精灵。

  这时,我便开始后悔:我是应该留在家里和蒙蒙睡觉的,都怪自己谦虚的好奇心,想来享受在夜色中割麦子的浪漫,而来了之后我才知道,农民们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收割,不论是白天还是夜里,都没有浪漫可言。

  上小学时读语文课本,课文中有这样一段话,“麦子黄澄澄地,农民伯伯笑了,笑容中传达着丰收地喜悦”。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被骗了几十年。

  看着已经西斜的月光底下成熟的麦子,农民们有的只有艰辛和焦虑。在这个季节,天空中的云彩没有任何的诗意,那种看着云彩与天竞赛的忙碌,赤裸裸地诠释着残酷的含义。尤其现在,当我看到一地抢收的老人时,心中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悲情。

  其实,在今夜之前,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们只是站在生存之外的欣赏者。我们吃着这些老人抢收来的粮食,却想象着他们的收割是一种浪漫。带着自以为是的矫情,我们竟然能那么残忍地像欣赏油画一样地欣赏他们的劳作,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耻,一种作为欣赏者心安理得的无耻。

  对不起,那个自以为是高贵矫情的自己,从今夜,我要对你挥一挥手,说一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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