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次列车是江汉车站开西安车站的普通直达快车。这条线路经过鄂、豫、陕三个省份,沿途治安特别是豫陕交界处相当复杂。听老乘警说,尤其是深夜关州车站向西以后,扒窃一个接一个。不过他们也是看人:如果是“老贩子”(犯罪分子对列车乘警的行称),他们相对会“棉条”(棉条,地方方言:老实)一些;如果是“新贩子”,那就对不起,会一窝蜂盯住你作案……凡是到乘警队的人,第一次值乘大都会先到这趟列车值乘。
“27/8(江汉——北京列车)顶呱呱,161/2(江汉——西安列车)一般化,吊儿郎当跑长沙……”
这是流传在乘警队一代又一代的口头谭。谷越春也只能安排到161/2次列车。按乘警队规矩,出乘乘警要在终到车站接对班列车并随车进车库,检查车底,就是正式接班了。谷越春家住江口,就在江口车站接车。
西安到江汉的列车进江口车站了。列车中部的软卧车厢女列车员打开车门,放下铁踏板,走下列车,用随手的抹布将车门左右两边扶手从上到下照例擦拭一遍,然后捏着铁路特制的列车钥匙,工工正正地立在车门口,目送下车旅客。
衣着整齐的谷越春提着背包上了软卧车门。见是个公安,女列车员没有阻拦,也没问什么,列车乘警经常换人,她们习以为常。
谷越春走进软卧一号包厢,一般情况这里是不出售的,留作列车长、乘警办公用。包厢里坐着对班的乘警组长,和谷越春是自家人,也姓谷。
“你是谷组长吧,我是新来的对班谷越春……”谷越春很客气地和对班的谷组长打招呼,谷组长没望他一眼……
列车到达终到江汉车站,谷越春的乘警组长余长帮接车上来了。谷越春连忙和余组长打招呼,他也如没看到一般……谷越春打量他:40来岁,和自己一样中等个子但体态胖,两只鼓鼓的眼睛活像一个什么人,他一时想不出。
见余长帮上了车,谷组长连忙和余长帮打招呼:“帮子,来啦!”。余长帮鼓着他的眼睛将乘务包往包厢上铺一撩,一只脚踏在下铺角,掀起床单下绿毛毯一角,很自然地用它使劲儿擦拭自己的皮鞋尖头……一边擦一边用道地河南口音问谷组长:“这趟咋样啊?”那声音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一般。
“莫谈咯。”谷组长一口南方口音:“冇得好日子过哇!”“要阳”开车就冇闲过……小蟊贼一泼接一泼……等你把材料做完了,笔录、检查、证明、旁证、物证……都搞齐了,交个人下去比生个伢都难哪!只有放人啊……”
“奶奶!”余长帮鼓着眼睛和腮帮子说:“放了下次他还来……要放我就当着车站值勤的面放!”
这时包厢进来一个大胖子对余长帮说:“帮子,等会儿和你商量补票奖……”
“有啥商量呀?还不是你说多少就多少!还能咋的?” 余长帮不断翻动他那双鼓鼓的眼睛不满地说。接着,他指着大胖子对谷越春说:“这是常车长。”接着又指着谷越春对常车长说:“这是新来的谷越春……”
“啊!欢迎欢迎!欢迎谷班长……”列车员对列车所有乘警一律通称“班长”。
“好了,其他没事儿,我们下了,你们辛苦啊。”谷组长和另一名乘警背着他们的乘务包下车走了。
“过大桥了,你到车厢去巡视一趟。”余组长对谷越春说。
这算是他第一次正式值乘。列车将至终点站,车厢旅客不多,都已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车。见一名新乘警巡视,每节车厢列车员都满脸笑容和他点头……
“你以前跑(跑,客运行话:值乘)哪里?”有列车员问谷越春。在乘警队,“跑”哪里就可以看出这个乘警的“身价”地位。
“我刚来……”谷越春答。
“啊,是哪里人啊?”一个30多岁姓的女列车员庞俊香问。
“老家肖恩。”谷越春答。
“那‘黑皮’调到哪里去了?”“黑皮”就是原来和余组长一组的乘警娄秤固,因人长的黑,列车员们都称他“娄黑皮”。
“哈哈!走了一个肖恩人又来了一个肖恩人……”庞俊香似乎很开心地笑道。
后来,谷越春通过列车员闲谈知道:“娄黑皮”就是因为和这个庞俊香是“樵子”,(樵子,客运行话:暧昧关系)两个人“针不离线,线不离针。”乘警队怕出什么娄子才调走“娄黑皮”。
“以前,就是因为有‘樵子’在车库卧铺乱搞,有的还把肚子搞大了……”有列车员告诉谷越春。
“这有女人的地方就是是非多。”谷越春想,“在大修队,还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丑事儿。”
“娄黑皮”娄秤固比谷越春小三岁,就在谷越春他们“一锅端”到《五。七干校》搞“斗批改”时,他们这批从农村来的贫下中农充实到铁路公安乘警队。“娄黑皮”一批人到了江汉,可他们的老婆却都在农村,成为祛不了的心病。而“娄黑皮”除了这个心病,他老婆还有个致命缺陷:不能生育,于是他不断物色新对象……
庞俊香有男人,关系很不错。可世上就是百人百事儿:庞俊香母亲却见不得女儿女婿两人亲热……久而久之,这女婿哪忍受得了?终于离婚而去……
谷越春到这个警组顶替是领导安排,却成了娄秤固的眼中钉……好像是谷越春的顶替“棒打了鸳鸯”……
列车进库了列车员开始打扫车厢卫生,乘警组也联劳协作一块儿搞。一长溜车厢顶棚特制的小电扇“嗡嗡嗡”地转个不停。各车厢列车员拖来车库长长似纤绳般的水管,接到车厢入水口上水。然后用水龙头冲车厢、冲地板,冲洗过的地板再用拖把拖干。接着擦拭行李架、车座靠背、小茶桌……各自都在各自车厢冲、擦、洗、拖,生龙活虎,使谷越春想起了大修队的铁路清筛……
谷越春到软卧包厢协同列车员仇花仙搞卫生,这里对卫生的要求很细致。
“谷班长,你帮我擦‘四壁’吧,” 仇花仙说,“列车四壁、这门、门框、门顶、门缝……都得擦干净,车长要检查的,如果他的手指擦了点黑印那就要扣分……”交待完,她还得先去套被子……
列车四壁谷越春擦得满头大汗,几乎用了两个小时。
“都搞完了冇?搞完了到餐车开饭。”常车长喊过来,随后跟着小个子张车长。见谷越春还在仔细擦拭过道小边桌,张车长热情地向谷越春伸过手来:“谷班长来了欢迎啊!” 接着他递过来一张纸:“这是‘三乘’人员名单。”“三乘”是客运行称,指列车乘务员、检车员及乘警。
餐车八人一桌,炒菜很丰富:红烧肉,炒鸡蛋,炸鱼块儿,溜小白菜,还有煨排骨汤……都是免费的。
“列车员的伙食真好啊,还不要钱。”谷越春想。这时才看到余班长的人,原来他从不协作列车员搞卫生,只是到车库吃饭。
“红的还是白的,帮子?”常车长问余班长。
“你喝红的咱就喝红的,你喝白的咱就喝白的。顿顿喊我喝,知道你们荷包比老子暖和……”余班长鼓着眼睛说。
列车员们三三两两都到齐了,自由八人围住餐桌,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大家安静!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张车长指着谷越春对坐在餐车的全体列车员说:“这是新来的谷班长,大家欢迎!请谷班长给我们车班讲讲话!”顿时噼噼啪啪一阵掌声,每个列车员的脸上都含着微笑,使谷越春深有感触:在自己的单位都还没这样的待遇……车长叫我讲讲话,讲什么呢?就介绍自己是新乘警吧,应该是年轻人;介绍自己是老乘警吧,以前又没“跑”过车……不说话也不行,作为列车乘警首先就要学会做群众工作,列车治安管理也离不开列车员协助配合。想了想,他慢慢起身,微笑地朝大家环视一周。就在环视时发现,他的余组长鼓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盯住他……然而这一切都被张车长看在眼睛,他再次带头鼓掌说:“大家再鼓掌欢迎……”这给了谷越春很大鼓舞,他开口说:“两位车长、各位师傅,我不耽误大家多的时间,只说一点:我年龄不小、但水平不高;工龄不短、但能力不大。所以还请各位师傅多多帮撑……我们列车‘三乘一体’是一家嘛,特别是列车治安,主要是靠车班支持、靠各位师傅协助,因为公安工作就是群众工作……” 话语不多、简单扼要,但该表达的都表达了,噼噼啪啪又是一阵掌声。
“来,谷班长,喝!”热情直爽的张车长给谷越春满满倒了一杯白酒:“看来你是个很有水平的人,今后我们同船过渡、搭伙求财,车班工作还要兄弟你多多协助啊……”
“谢谢张车长,我不会喝。工作么,我们互相支持、互相‘抬庄’(抬庄,地方俗语:捧场、支持)……”谷越春谦逊地说。
“什么啊——”常车长眯着已经发红的小眼拉长声调说:“你说你不会喝酒?这谁信哪?你问‘帮子’他一顿喝多少?你们乘警队哪个乘警不喝酒哇……”
“喝吧,都是自家兄弟,喝……莫吓不过,不用你掏钱!” 张车长又说。
“‘男人不喝酒,不在世上走。’不抽烟、不喝酒,你的人生乐处在哪里?”有列车员道。
那一桌,乘警余组长已喝得酩酊大醉:“熊……孩子……啥……XX玩意儿!还……灌……灌……灌老子……”
餐车酒气弥漫,和铁路大修队宿营车几乎没什么两样。穿白服装的餐车师傅喝得更凶,一箱啤酒全成了空瓶……更使谷越春乍舌的还数那些女列车员,个个英雄好汉:那个叫庞俊香的女列车员更是喝得像女关公,一个劲儿发着酒疯:“今天……老娘我当……当着各路……神仙格格、太子阿哥……哥‘搭个白’(搭个白,地方俗语:说句话):他……娄黑皮……是娄黑皮!老娘我庞……俊香是庞俊香!再有哪个逼娘们儿……烂嘴婆嚼舌头,我就撕烂她……的嘴……嘴!不信……就……就试一烙铁……什么东……东西!像你妈的鬼屙的一……一堆屎……”一边发疯一边双手乱舞,唾沫星子四处喷溅……
“好啦好啦!少说两句,明天你还要当头班,早点休息……”一个年近50的老列车员极力劝庞解俊香,她有一颗爆出嘴外、大得出奇的门牙格外显眼,人都称她“大牙姐姐”。
“好啦!没人儿说你啥!你发啥酒疯!”常车长发话了。接着对大牙姐姐说:“你扶庞俊香回休息车……”
庞俊香刚走,三个检车师傅一起走进餐车,“咚咙!”一声,将手中的小铁锤往餐桌上一撩:“这小酒喝得还中吧?厨师长,俺们的呢?”
“哎!有你们的!少哪个也少不了你们的啊我的哥哥……” 厨师长忙不迭答道。
酒足饭饱,车长、列车员陆续回卧铺车休息。谷越春仍回到软卧车,1.2.8号包厢常有人进出,不安神,他选了7号包厢。包厢里很安静,又是新换的被套、床单,谷越春脱去衣服,美美地睡了一觉。
清晨,谷越春刚刚洗簌完毕,就听到车厢喇叭传来柔美地播音:“请各车厢列车员到餐车用早餐,请各车厢列车员到餐车用早餐……”早餐很简单:稀饭、面条加咸菜。列车员们一边用餐一边听常车长出乘前训话:“说两句呵,这趟车,恐怕有检查组检查!查出谁的问题谁负责!咱发给你的抹布,都在车厢扶手挂起来!你不用留着干啥?洗脸?你家就缺条毛巾?有的人就是老出事儿!现在我问问:谁还知道啥是‘三带’‘三不带’?”列车员都埋头喝粥,没人回答。
“没人说话?没人说话我点将了呵,秦锦绣,你说:啥是‘三带’?”那个叫秦锦绣的女列车员半天都愣着神儿。一个老年男列车员许光捷小声道:“扫地带辍箕,调行李架带抹布,送开水带小桶……”
“说起来呀,你们个个都是‘多年的小沟流成的河,多年的媳妇熬成的婆……’可正儿八经问起来啥都不懂……”常车长愤愤地说。接着又问:“三不带呢?谁知道?”
“列车终到,车厢不带垃圾、厕所不带粪便、水池不带污水……”还是那个许光捷答道。
“看看,还是咱老哥哥!” 常车长说,“你吃‘老列’这碗饭,就得干‘老列’这些活儿!有本事你去当官儿呵,喝茶水,看报纸……没本事你就老老实实干活……这人总要有一头:不会写就会干,不会干就会说……你总得有一头降得住人吧?别‘癞痢烂了屌’一头不头!我再问一声:列车开出‘12个字’谁知道?”
没人说话。 “看看,看看!也是啊:要是兔子都能拉车,那骡马还值啥钱?记住啊!‘停、开,动、关,出站、加锁,四门瞭望。’这都是血的经验,也是血的教训,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熟……” 常车长反复地说。
“还有查票,没有查到数的,从补票奖中扣……”张车长补充道。列车员立刻唧唧喳喳起来……正议论,列车“哐当”一声,很快便开动出库了。突然一个矮个子穿白上服的老年列车员将手里的铁桶“哐啷!”一声往餐车一甩,大声吼道:“你们昨天谁放了我锅炉的水?啊?谁?你们放了水,你们舒服了!我不舒服!我和宋师傅不舒服……”原来他是烧水师傅,有的列车员搞卫生偷懒,就近放车厢锅炉的水,他便在餐车“耍二毬”。不然的话,下回仍然有人放他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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