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越春大妹谷荷莲和一般下乡知识青年不同,她是作为师范毕业生,分配到鄂西北一所离公社很近的中学任教。中学四周都是菜地,一排排结满果实的茄子、豆角,一块块长势喜人的白菜、萝卜……和蔬菜缺乏的江汉相比,这里显得优越多了,离铁路也很近,往来都还方便。
学校很重视大城市来的师范生,让她教高二。起初她还有顾虑:自己不过处在高三水平,怎么能带高二呢?后来听人说:这里的老师还没有高中毕业文化程度的,都是凭实践经验。那一段,谷荷莲教得也不错。17、8岁的学生比她还高,很喜欢这位大城市来的老师。学习委员胡成才心地善良,时常帮老师做点儿家务事。逢休息还从家里自留地带些瓜果蔬菜给老师,让举目无亲的谷荷莲感到很温暖。
“怎么一直没见你的‘他’呢?”时间一长,学校有人关心地问谷荷莲。
“他在哪里工作啊?一定很漂亮吧?”
这是谷荷莲最大的心病……
借文化大革命两派斗争之机,想方设法认识谷荷莲的邹致风,谷越春一直强烈反对成为自己的妹夫。觉得他不仅个子小、相貌差,配不上妹妹,而且思想也不纯……可当泪流不止的妹妹“生米已成熟饭”时,他又能奈何!“他欺骗了我的大妹。”谷越春愤怒地想。
大妹结婚那天他没回家,只是撕了一块布料作礼物……孩子还没出生,邹致风却因一次武斗事件被逮捕入狱送沙洋劳改……
“姑娘伢,菜籽命,撒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孩子就要出生了,身边也没个亲人。谷荷莲知道自己的处境,没办法,学校派胡成才等四个学生用担架将她抬到公社医院。
走到一条河边,发现河水已上涨了,如果再抬的话,担架肯定要泡在水里。
“怎么办呢谷老师?”胡成才为难地问。看到这个情况,谷荷莲也只得说:“就只有难为你们了……”胡成才等几个同学二话没说,脱掉鞋子,挽起裤管,将担架扛在肩上淌水过河……
谷荷莲生了个胖小子。满月后,还是由学生胡成才送她回到了江汉。
谷越春看到了自己的亲外甥十分欣喜:襁褓中的孩子红扑扑的圆脸蛋,忽闪忽闪的大双眼皮竟酷像自己……
“外甥像舅有官做。”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叫谷越春:“给伢起个名字呵,春伢,又是一代的人了!”
真的是像自己,谷越春也非常喜欢这个家庭的小成员。“这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又是一只没有父亲、孤零零的鸿雁……”谷越春想。“就叫‘伶鸿’吧,你看怎样?”他对大妹说,“那里的工作怎么样?还顺心吧?你们其他的同学呢?他们分到哪里了?”
“都还好。”大妹说,“学校对我很信任,刚去就叫我带高二。我们同学都分到附近公社中学,几个有‘路子’的分到县城和镇中学。条件也还好,那里蔬菜很充足、新鲜,也很便宜……”
“这次荷莲回来还带了好多菜哩!要吃几天……”母亲高兴地插道。
“你回来坐什么车?快车还是慢车?有没有座位?”谷越春又关心地问。
“我找了个下乡知青,他认识一个列车长……把我们带回来的。”大妹说。
“老去麻烦别人也不好。”谷越春说,“走的时候还是买个票。”
“走的时候就到新货场坐货车。”大妹说。
“扒货车?还带着一个孩子?”谷越春吃惊地说,“这不是你串联的时候……再说人家也不让坐的!”
“嗨!哥你是不知道:坐货车的人多得很!”大妹说,“你还不知道吧:他们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来来回回都是坐的货车!有几个知识青年认识车长、坐火车的?又有几个知识青年有钱买车票?”
“那车站就没人管吗?”谷越春在车站工作过,知道车站是绝对禁止闲杂人员进入的。再说,那么多的人坐货车,出了事怎么办?
“哎呀哥!你不知道哇:上山下乡该有多少知识青年呀!他们管得了吗?再说:那些运转车长一看是知识青年,连问都不问……车站也好,货车也好,他们自己的儿子、姑娘也有下乡的呀,哪个不同情哪……”大妹说。
“是啊,”谷越春想:“只要有儿女的人,都下乡了。他们都是父母心尖儿上的肉,走了哪个也舍不得。和自己一样,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没有工资,没有收入,比自己难多了。想父母了,想亲人了,想回家看看,谁有钱买车票呢?有的知识青年临走,父母也就是给个三、两块零用钱,哪舍得用钱买车票哇……”
“由他的命去滚吧……”大多数父母都是这样无奈地说。
“荷荣、荷凤、越三他们都还好吧?”好长时间没有他们的消息,谷越春只有问母亲。
“她们都还好,就是缺烧的。”母亲说,“刚下乡,自留地边也冇得绊根草,跟婆婆搭伙做饭吧,婆婆又吃不来。”
“越水呢?不晓得他在那里做不做得来?”谷越春问。母亲说:“他同学的妈前些时去看了他的,回来说都在窑场做……窑场的事就是和泥巴、打砖坯或是烧炭,不晓得他做不做得来。”
“写信了吗?”
“冇。”母亲的眼泪又涌上来:“走的时候硬是不同意他一个人到鄂西插队的。他不听,犟倒走了,哪还写信……”
“再么样说,他们都大了,晓得做事、晓得成人。”母亲非常无奈地说,“就是那个小不成器哟,硬是把他冇得法……”。
谷越春知道母亲说的是最小的弟弟谷越小。他问母亲:“么样了妈?是不是越小又不听话了哇?”
“不是他是哪个?一天到晚不归家,不上学。每天每日和前排一个叫‘长林’的伢在一路。那个伢不是个好东西,手脚也不干净,派出所都挂了号……跟么人学么人,跟着他能学好?”
“前些时,满处都找不到他的人,学校不见他的影。他到哪里去了呢?我跟你的爸爸满处找呵,找呵……你说他跑到哪去了?他跑到工厂那个高烟筒顶上坐着!我找到他说:‘小伢,你会跑哇、老娘我也会找!要总是这个样,将来做个么人呢?’”母亲眉头紧锁、无可奈何叹道:“养了你们这么多,冇得哪一个像他这样淘神费力的,你说么办呢?”
看到母亲这样难过,谷越春心里很难受。老人真是不容易啊!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养育了一大排的后人。苦大了又都走了,没一个人在身边照顾母亲。留在母亲身边的,要靠父母养着不说,还要父母操心、怄气……母亲哪,等哪天自己“出头”了一定要好好尽自己的孝心……
最小的弟弟虽不是蜜罐里长大,但却是家里惟一没有捡过菜、捡过炭的人,没有吃过这样的苦。他的少年时代,有大哥帮助家里的经济,哥哥姐姐们都下乡了,家里经济条件好了。所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还混上了外面的“流打鬼”。如果这样下去,那就危险了。在派出所工作时,他抓到很多小偷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引起家庭的重视而败落下去。
“必须要找他好好谈谈。”他想。
一会儿,小弟放学回来了,见到大哥,好像意识到什么,也不做声。现在就等爸爸下班回来吃饭了。妈妈的晚饭做得很丰盛:烧圆茄子、炒豆角、韭菜炒鸡蛋,还有父亲炸的小鱼……一会儿爸爸回来了,谷越春高兴地端菜、摆碗。
“今天这么多菜呀,这圆茄子好长时间都没吃了。”他高兴地说。“我记得还是那年天津的张海河捎来吃过的,今天肯定是荷莲带回来的吧?”
晚上,谷越春很认真地把小弟叫到自己房里。谷越小耷拉着头,看也不看谷越春一眼。
“今天有作业吗?做了冇?”谷越春问。
“有,还冇做……”谷越小回答的声音像蚊子嗡。
“越小哇!还记得我骑自行车带你到车站喝酸梅汤吗?”
“记得。”
“还记得王静姐姐给你买的球鞋吗?”
“记得。”
“这人都要长大,长大了就要懂点事了吧?听妈说:你一搞就不上学,到处跑……有一次跑到工厂的高烟筒顶上坐着……?”
“……”
“你看看我们的爸爸是干什么的?是工人!你们学校唱过‘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共产党的标志就是镰刀和斧头。我们的爸爸就是那个‘斧头’、是工人阶级!”谷越春细心而亲切地说,“我们都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是很光荣的后代……可你现在呢?不上学,到处跑……听说你跟一个在派出所挂了号的人在一起?这种人我们这个家庭不需要,我们这个社会更不需要……”
谷越小低着头听着,不说话也没反驳。
“从现在起,”谷越春继续说:“你给我做到两点:天天上学,天天完成作业;没事不要到处跑、更不许和长林那样的人玩。只要你给我做到了这两点,我就给你做到三点:考试及格了,我给你5块奖金;下次把我的半导体收音机给你,没事就在家听收音机。另外,再给你买一双新球鞋,我说话算话,听到冇?”
谷越小轻声说:“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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