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家家(一)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重复的听那首从前慢的时候,夏小陌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母亲带着她在田埂上找野生果子,给她讲那个属于母亲的时代。
她是家里第五个女儿,母亲给她起名梅,她总是那个拉着牲畜走过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哼着歌的快乐小孩,有一天,她说隔壁村里的裁缝招几个徒弟,她去那当了一段时间的裁缝,做裤子,做各种各样的马甲和红红绿绿的外套,师傅夸她有天赋,基本什么都会,尺寸、裁剪、缝制都做的有模有样。她自己也很开心,毕竟在这段学艺的路上她能够找到山里找不到的快乐。可是,几天后,母亲告诉她,家里的牲畜没人放,所以,她被迫回家继续上山放牲畜。
天还很黑的时候,她已经起床拉着牲畜颠簸在山里的小路上,打水要去很远的井边,穿过田野,穿过一道一道很深的沟壑,在山的那一头,有一口井,附近的村民都起的很早去那排队。长长的牲畜队伍里,有黑色的驴子和棕色的马,她说那时候附近的马很少,基本都是骡,有马的高大和驴子的勤劳,牲畜的背上驮着两只很长很大的水桶,铝皮做的,只有一个很小的出水口,避免在路上漏水,即便这样,驼在背上的两个大水桶依旧晃荡出一条完美的弧线。
一天,她去的路上没一个人,没有手表,只能靠着感觉估摸时间,夜还很黑,忘记带手电筒的她只能摸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远处的狼发出一阵哀号,她打了个哆嗦,浑身发麻,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快到井边的时候她看到在离井很近的地方有两点绿色的光,她知道那是刚才听到的哀号声,牲畜开始变得不安分,驮着水桶的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她拽了拽缰绳,然后站在那。放光的绿点开始缓缓上升,然后越来越亮,越来越近。牲畜开始用前蹄使劲的刨地,并且用头使劲拽着她手里的绳子,她不敢出声,不知道该怎么办,心收的紧紧的,她在心里想了无数遍自己应该捡起旁边的木棍或者地上的土块朝那只恶狼扔过去,可是,她的脚像是钉在那,一动不动。她觉得自己的命应该也就这么点了,用她的话说,阎王爷收命的时候,可是,她还是不想被一只狼吃掉。黑夜里,她根本看不清那只狼的样子,只是看着那两点绿光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这时候,深沟的边缘传来一阵很清脆的铃铛声,她莫名的高兴,并且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因为从她的不远处缓缓走过来一个黑影和两只很高大的牲畜。那只狼呆了几秒钟后就转身消失在黑夜里,那个铃铛声再熟悉不过,因为远近的村子只有那个女生的牲畜带着两只特别大的铃铛,她有几次听打水的人说,大家都不喜欢她,因为她长的很粗狂,像个莽汉,每次打水只要她和她的牲畜出现就直冲井口,从不排队。不管怎么样,今天是她救了自己一命,她没说谢谢,只是把牲畜拽到旁边,让她先去打水。
回家的路上,她看到刚才救了自己的粗狂女汉子在前边等着她,走到跟前的时候,那个女生起身,拉起牲畜的缰绳,把它们拽到路的另一侧,她说:“一起走吧”,梅回答:“好”。他们走在路的两边,破了洞的布鞋在路上留下一串串浅浅的脚印,还有牲畜背上的水桶溅出来撒在土里均匀的点,像做那种小饼干的机器,均匀流出来的奶油一样。她们第一次搭话,梅那么瘦小,和粗狂的她比起来,觉得自己都要惦着脚尖和她说话,不过,还好,她并不是想象里的难相处。粗狂的女生说自己想上学,家里的活没人干,父母身体都不好,只能放弃上学的念头,是呀,这个年代,上学这么难,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都在上学,家里的活都要父母去干,就算很多只手也忙不过来,何况,家里这么多的小孩都要穿衣吃饭,弟弟和妹妹都还小,不能承担什么,况且弟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母亲为了弟弟受了那么多苦。即便这样,她理解父母的不得已,可是,每每当她在后来说起没有上一天学的时候也总是有点埋怨母亲,她说,哪怕让她上一天学呢,这样她就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一路上,她们从天黑走到天蒙蒙亮,又走到早晨温暖的太阳光洒在脸上。背影里,两个人,四只牲畜,在阳光的照射下,拉着长长的影子,驴子和骡的毛发被照的发亮,第一次,她和这个别人眼里粗狂的女汉子聊了这么久。后来,女生说她要出嫁了,听说对方是挺远的村落里的很平凡的人家,家里同意了之后就告诉她日子,她连自己要结婚的对象还没见过长什么样。所以,当夏小陌问母亲“为什么不见面就可以结婚?”的时候,母亲说:“那个年代,没见面就结婚的人很多,甚至有的嫁过去之后才知道对方是傻子或者身体有毛病”。这大概就是那个年代,那群人的命运,当然只是局限于这样落后的小山村。她结婚的时候梅没去,只是托人送了一双自己绣的鞋垫,鞋垫上是两只飞舞的凤凰。她还在山沟里放着那两头她已经放厌了的驴子,以及哼着母亲教她的山歌,然后到处寻找野山葱和做茶或者做饭的山花。
山里很多东西都很奇妙,也许是大自然觉得山里的人不容易,所以,赐予了窑洞这样的东西,还有那些花花草草,止血的,做凉茶的,做面的,还有那些酒杯花、马乳、奶类植物,很多奇怪的名字。当然,还有那么多危险的动物,狼和狐狸那时候白天也会出动,大抵是它们一点都不怕人的缘故,隔几天就能听到谁家的羊被狼吃了,谁家的鸡被狐狸吃了,谁家的狗追走了狼,谁又用自己做的夹板打死了狼,这样的事情在整个村子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丢了羊和死了鸡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意发生,毕竟整个村子的人都那么穷,失不起这样的物资。
每天羊群回来的时候,家里的人都会站在羊圈的门口,帮回来的牧羊人数羊,少了羊的牧羊人虽然已经知道凶多吉少,但还是和全家人一起出动,在大山的深处,在深沟险壑里捏着手电筒寻找,当然,找到的结果很少,回到家的人都垂头丧气,连案板上的面条都放那,没人有心情吃饭,第二天,还是会努力找。
梅很少放羊,所以,她整天吆喝着两个驴子在山头,唱山歌,毛主席的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来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有时候在山里能听到她的回音,大概,母亲的时代影响着她,毛主席是她们那一代人心里的偶像,家里放着一尊毛主席的塑像,是那种白色搪瓷做的,整个窑洞都张贴着毛主席、周恩来等人的报纸。崇拜的偶像不同,所以生活方式也不同,母亲这些人的崇拜影响着他们的儿女,所以,教导他们的节省和不拿别人东西也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大多数,家里不是特别忙的时候,母亲总会带着他们上山找野菜,地软软、蒿子菜、头发菜、野蘑菇云云,不过,小时候,他们最不喜欢吃那样从山里找来的东西,白面馒头或者一顿面条是他们最期待的美食,可是,家里孩子太多,只能从山上找些东西垫补。当梅告诉女儿夏小陌,他们小时候的生活那么紧张,白米白面就是最好的食物,本来很讨厌吃白面的夏小陌也会硬着头皮吃下去。
后来,日子渐渐变长,梅的姐姐相继出嫁,家里总会隔一年或者隔几个月就来一拨人,拿着白糖和奶粉或者一点饼干之类说媒,媒人介绍家里的状况,兄弟姐妹,又或者家庭住址什么的,还有相亲对象本人的好与不好,当然,能说出来的也只是好而已,谁也不能大老远就跑到哪个村子去打听家里的好坏。父母看过之后,觉得没什么问题,隔几天就是来定亲、开锁,所以,梅见证了自己每个姐姐的定亲过程,开锁很正式,男方早就已经准备好的锁很精美,是由红色的布编织好的那种带龙纹花样的红色项圈以及一个很小很精致的锁,有时候会将钱串在锁坠上,夏小陌说这不是挂锁么,为什么叫开锁,母亲说,整个年代都是这样叫过来的。这样,男女双方会见一次面,可是,这样的见面也只是见面而已,并不会说什么话以及有什么交流之类,所以,当夏小陌和母亲谈起自己班里的男生以及自己将要选择什么样的结婚对象的时候,母亲总是告诉她,女孩子家家的,一点都不害羞,她说她们那个年代,就算结了婚也都像陌生人,时间久了才是夫妻。
锁这么简单的东西,就栓了一个女人一辈子,并且甘愿为那个曾经连话都不曾说过的男人洗衣做饭生孩子。
梅说,自己的每个姐姐都是一个那样红色的精致的锁就出嫁了,夏小陌想,从前一个锁真的就是一辈子,你锁了,她的一生就这样给了你,你锁了,相爱就能一辈子。
夏小陌循环往复的听这首歌,回忆母亲梅告诉她属于母亲那代人的时光,简简单单。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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