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了。夜色像是从遥远的地平线飘过来的巨大的芭蕉叶,缱绻地卧在天边。星星出来了,碧蓝碧蓝的,像箭,像羽化的海潮和烟,正沿着海螺的纹理,血脉一样地流向人间。天空极具张力地铺开着,宛若青铅色的年轮,紧密地沉淀在一起,那形状像是原始人的指纹,款款地流动着,透过它仿佛看到了金黄的稻穗和远方绿色的铃声,梦幻油然而生。
此时的景象,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只有我一个,独对着这片浩淼,惊喜而又激动。也许自然界最美丽的地方,就一定是无人的地方吧;或者,真正的生活,也是这种没人的地方吧。我想起之前的生活,像虫豸般地徘徊在一个又一个站点,在人们以及自己的声音中度过一天又一天繁琐而又无聊的生活,在人与人的阴影里活着,无人的时候,我却只能感到一阵阵的空虚和焦躁。“我是怎么了?这是我吗?”我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但又无数次地被眼前的忙碌所打破,重新回到灰色而又肮脏的现实。这就是他想要给我的生活啊?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镜中人诡异而又邪恶的笑,觉得有点微妙,又有点不可思议。他是在帮我?不太像啊......
不管怎样,我觉得此时此刻我是幸福的,我的未来也将是幸福的,我将永远远离人世,我将在沙漠中找回生活没被赋予的意义,我将会拥有崭新的自由!我陶醉在自己的梦幻中,不时地望望星空,一次次地被震撼,傻傻地乐着。“这样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对,就是这种感觉。”我愉快地对自己说,并且想接下去睡一个好觉,做一个好梦。但是不知为什么我闭了好久的眼睛,居然一点困意都没有。而且,更奇怪的是,都到这里那么久了,对于昼夜温差如此大的沙漠来说,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炎热和寒冷!看来这沙漠并不是地理位置上存在的沙漠了,并不在时间与空间之中,也许是那个人想要我免受那些世俗的东西,给我创造出的,最美的幻境吧。那么,这就是说,我之前所有的物质生活,都要在这里消失?!
这时我发现我之前的笑容现在开始僵硬起来,变得不再那么自然。刚才的美好蓝图转瞬间变成一片空旷的废墟,甚至连废墟也不算,只能算一种沙漠,如同此刻我所在的地方——心里与心外出乎意料的相似。那么我现在还存在吗?先人说了,“存在就是被感知”,又说了“我思故我在”,可是现在我能思考,我又能感知到自己,但是为什么我感到自己是不存在的呢?我一下子变得无比的焦躁,我走,仿佛天空与沙漠也跟着我走;我跳,仿佛天空与沙漠随着我的脚步一起跳。好像我一直都在原来的地方,没有一点相对的位移。我干脆不走了,无力地坐在沙子上,难过得只想哭。但是眼泪也是物质的,再怎么难过也像滚烫的冰块般停留在眼眶里,沉淀在心里,结成一个幽怨的溶洞。
难道人一出生就注定生于物质,并且死于物质?思想在物质面前难道就那么不堪一击?我慢慢地想着,慢慢地承认了:生活离不开物质,生活永远是物质的。可是,生活真的是物质的吗?
我再次望向星空,但这次觉得单调起来。人们寻找的真理原来是那么单调啊,看似很美,其实不过是一种打法时间的自欺欺人。我想起刚才老人给我的那几个“种子”,正在我的手心里,萎靡如几个花环,几个刚砍下的头颅,干瘪而又呆板地躺着。那不过是沙子呀,怎么可能种出花与树?
但是,我发现我已经无事可干了,只好在沙子里挖几个小坑,将它们埋进去。然后背过身子,呆呆地坐着,开始期盼黎明:那个既是希望,又满含着绝望的黎明!我知道,此刻希望与绝望已经与我无关了。所谓希望与绝望,就如同沙丘之于沙漠,希望就那么随着风形成,又随着风消失,来去无影,无力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却徒留这硕大的绝望之漠无尽地排开。
“好吧,”我憔悴地对自己说,“就算是绝望,我也要等着它把我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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