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军毯》（小小说）

　　我家有床旧军毯，据说是曾祖母留下的。

　　那年老屋拆迁的时候，家什能搬走的都搬走了，能送人的都送人了，剩下那床旧军毯搁在衣橱角落里，不知道怎么处理，谁也不敢动。

　　我爹很小心地问曾祖父：那个，还要吗？

　　曾祖父闷闷不语，坐在屋檐下，搓一团烟丝按在烟锅上，点燃，呼噜呼噜，一阵水响。过了一会儿，张开干瘪的嘴巴，吐出烟雾，慢慢拔出烟锅，对着烟嘴吹一口气，把烟灰弹到地上。

　　嗲嗲，您给个话嘛。爹站在门口，急了。

　　曾祖父低头，摆摆手，说：烧了！

　　烧？当真？

　　爹进屋取出军毯，我第一次看清它的真面目。军毯已经褪色，边沿破损，但基本完整，把它展开，右下角缝着一块草黄色卡其布，上面写着“昭和十四年制”。

　　曾祖父抬起头，眼角缝里夹着一堆桃胶，用烟袋锅子指着我，喃喃地说，那个兵伢子跟你差不多高，十几岁模样，作孽啊……他哽咽起来，说不下去。

　　我蹲在曾祖父跟前，说：太爷爷，慢点说，这军毯是咋回事？怎么到咱家来了？

　　唉，那个事过去好久了——

　　躲鬼子的时候，你嗲嗲还不满一岁。听见枪响，村里人都往山上跑。你太娭毑要我把装谷糠的大缸扣在地上，钻进去，等鬼子走了再爬出来。我想要她抱着娃儿躲在里面。她说不行，俩人躲不下，会把娃儿闷死。说完，抱着娃儿朝后院跑了。

　　你太娭毑离开后，我在大缸里双手抱紧膝盖，踡缩一团，脸贴着地皮，大气不敢出，耳朵里面嗡嗡嗡的响。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声音变得嘈杂起来，有院子地上的竹叶被踩得哗哗哗的声音，有依里哇啦说话的声音，还有桌椅板凳摔在地上，瓶瓶罐罐被打碎的声音。汗水浸湿衣服黏在身上冷嗖嗖的，我的心脏狂跳不停，好像要从嘴里蹦出来一样。我心里作缉：菩萨保佑，千万别砸缸，别砸缸啊！

　　实在憋不住的时候，我用背脊把大缸支开一条缝透气，从缸沿边偷偷朝外面瞄一眼，看见三个兵伢子端着枪猫着腰，在院子里东挑挑西戳戳，吓得我又缩回去，不敢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消停下来。我感觉院子里没人了，才顶开大缸，从里面爬出来，躺在地上缓过劲，再去找你太娭毑。

　　晒谷坪离后院不远，早稻收割后，堆码了五个草垛，你太娭毑一定藏在那里。我拾起一根小树枝，想拍打草垛，叫她出来。突然，听见有动静，赶紧闪在草垛后面。鬼子！哦，不，看模样是一个没成年的后生伢子。他从背包上取出一卷东西抖开，盖在草堆上，提起步枪，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然后，朝村头跑了。

　　我悄悄摸过去，大吃一惊：她……她啥都没穿，躺在草堆上，下半身盖着鬼子的军毯！娃儿嘴里塞满了稻草，在地上爬啊爬……

　　曾祖父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后来我才知道，你太娭毑钻进草垛后，草屑子掉在娃儿脸上，扎疼了，哇哇大哭，引来了鬼子。鬼子乱喊乱叫，用刺刀在草垛上一顿乱戳。她怕伤到娃儿，只好站出来。一个小鬼子从她怀里抢走娃儿，另外两个把她摁在草堆上……

　　嗲嗲，这军毯不能烧，留着！

　　对，不能烧，太爷爷，这是证物！

　　征得太爷爷的同意，我爹把军毯送进了抗战纪念馆。我想让大家都知道这床旧军毯的来历，记下了太爷爷讲的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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