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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轮回,斗转星移,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界上的事情好象是在不断地转着圈子,又好象不完全是转圈子。现在农村又在分地了,是把公家的地又分到到各家各户,不过这次是叫“承包”,而且也不搞划成分,也没有地主可斗。这一带的地都不是太好,又零碎,土质又薄,大家在斤斤计较中总算把地分好了。石柱呢,他老人家倒好,给他好地他不要,只要坟地附近的不到两亩地,虽然地土差,他可乐意。从这以后,他就带着小黑子在自己的地上刨食,精心维护“丫头”和老黑子的坟地。他现在也还砍柴卖柴,但毕竟人老了,做起来比较吃力,所以就很少上街卖柴了。村里把他划为“五保”,也略有照顾,所以日子还过得下去。
有一年春节,田大龙把石柱接到自己家过年,说是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在外地,也没有能照顾柱叔,实在是不好意思,以后一定多看望您老人家,也希望您不要见外,有什么事尽管说话!石柱和田家的关系前面说过,原本是没有什么隔阂的,再说大龙虽然是小辈,但也是个大知识份子,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说的,一个字:谢!自此以后,大龙只要有空,必定要去看柱叔,帮他拾掇场院,还不断逗黑子玩,要柱叔讲他当年如何训狗,那老黑子又如何打鬼子,还问现在这小黑子能不能也训成那样?为什么田大龙这么热心呢?当然有照顾柱叔晚年生活的意思,其实他还有另外一个想法。
原来那田大龙,大学毕了业就被分配到西北一家军工厂工作,文革后又考研回到北京,当时正是干部知识化叫得最响的时候,结果大龙就阴差阳错地到了北京一个政府机关工作,就是说当了官了,搞的是宣传工作。四十不到,还算是年轻,工作热情也高,总想做出点成绩来,别看他是学理工的,可他从小文笔就不错。他想到辛石柱的抗日事迹,觉得以此为题材拍个电视片或电视剧向抗日胜利纪念日献礼,一定是有意义的,而且也有可能引起轰动效应。但他知道这柱叔的脾气,所以他就下起了水磨功夫。
好象是有个名人说过:年青人在希望中生活,中年人在现实中生活,而老年人是在回忆中生活。这个话是有道理的,就象中国吧,是五千年的文明古国,有那么漫长的历史和光辉的文化,就象一个老年人,因此中国人有非常浓厚的历史情结,特别喜欢回忆过去;而美国只是一个两百年的年青国家,没有多少历史可以回忆,所以就特别喜欢幻想未来。人也是一样,哪怕象辛石柱这样特殊性格、有特殊经历的人,也逃不出这个规律。
老石柱哇,就慢慢中了田大龙的“圈套”,他对别人话少,但和田家人在一起还是不一样的,特别是田大龙这样的知识份子。他不仅耐心地讲过去的事,讲老黑子如何咬杀鬼子兵,如何使手榴弹,如何搞侦察等等,还以小黑子为例讲解如何训狗。大龙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对柱叔说了想法,他说,咱也不弄虚作假,都是真人真事,这也是爱国主义教育的好材料。老柱子听了有点火,说你小子磨叽我原来是为这呀,这事你提都甭提!大龙还要解释,石柱说你不要说了,没有用的,生生把大龙撵走了。
过几天,田玉山过来帮儿子说情了,他说:“柱子啊,”石柱比田玉山小几岁,比田玉林又大两岁,所以田玉山这样称呼他,“你也不要见孩子的怪,他也是没有办法,现在不是占着这个位置吗,”他还说,大龙已经向上面汇报了,而且请了电视台来合作,他也是太性急了,现在下不了台呢。咱几十年的交情了,孩子也没把你当外人,就先斩后奏了,唉!话说到这份上,石柱不得不动心了。他想了想说:“那大龙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不过有一条,俺本人是不出面的,也不要提我的名字。事,他愿意咋编咋编,黑子嘛,他愿意咋折腾就咋折腾!”这已经是很理想的结果了,至于石柱本人不上镜头,那总可以在解说中找个理由,要是搞电视剧,那就更好办,有演员嘛。
从这以后,老石柱就更低调,很少到村子里去,哪怕是田家,也去得不多,几乎就不上街,也很少和人聊天。最大的兴趣就是整理那坟地,连自己住的房子都很少归整。在他看来,那所房子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而这块坟地才是他们永久的归宿。
那天,大龙带了一个人过来,实际是一个演员,是来体验一下生活的,但大龙不敢直说,只说是他的一个朋友,来看看他老人家。那朋友带了不少礼物,说,早就听说柱叔的大名,一直想来看看。其实,老石柱是什么人?虽然外面见识不多,心里一猜就八九不离十。反正我不说话,看你咋整!其实他哪里知道,人家是高水平的老演员,来之前就做足了功课,石柱和狗的故事他早就烂熟于心,他根本不和你谈正经事,就是瞎聊天。人家就是看看你的形象、你的性格脾气、你的气质,你生活的环境等等,有这些也就够了。
开始田大龙还担心,现在这个黑子并没有受过老黑子那样的训练,也没有战斗的经验,能不能演得好恐怕还有问题。导演说,这不用担心,基本素质在那儿,至于一些具体动作,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实现,保证比真的还好看。有了技术手段,假的比真的看起来还真,难怪现在水货这么多呢。听说过去在英国搞了个模仿卓别林比赛,真卓别林也冒名参赛,结果只得了个第三名,你看真的还不如假的吧,呵呵,这是闲话。就这样,以真人真事为蓝本的电视剧“抗日奇侠“作为抗战胜利纪念日的献礼片上映了,得到一致好评。
石柱老人重复着近乎相同的日子,不知觉间日渐衰老,他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主要就是在他阴阳两宅附近这个小圈子。就这样又过了几年,那天上午,老石柱正在门口晒太阳,发现有一大帮人沿着山沟往辛峪方向去。近几年也经常有人以旅游的名义去看边墙,这一带已远不是当年那样人烟稀少,但这批人似乎不同,他们走走停停,手里拿着望远镜、照相机、摄影机,还有个大概是罗盘的东西,这里照照,那里看看,还不时议论一番。虽然如此,石柱依然是见怪不怪,只不过多看了几眼。
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吧,铁锁提了一堆东西,带了两个人来找石柱,他现在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带来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儿子,现在是乡领导了,他很热情地招呼石柱:“柱爷啊,一直瞎忙,也没顾得上看你老人家。”他指指另一个人说:“这是县里来的同志,也是来看您的。”铁锁转过身说:“嘿,你们不知道呢,俺小时候看柱叔训狗杀鬼子,都吓得差点从树上摔下来了,哈哈……”,他们说笑了一会,石柱在那琢磨,他们来,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俺可得防着点。
果然,一会他们就入正题了。大概意思是说,现在乡里招商引资,想开发这里的旅游资源,正好有一个港商看中这地块,头两月不是来考察过吗。老石柱说:“你们开发就开发,和俺有啥关系?”“是这样的,那个港商带了个风水师,看了地形,说您这块地风水最好,规划修条路到到辛峪去,这地方就是景区入口,在这盖个小宾馆,您老人家想想,我们只要出十几万做个项目评估,人家就投一个亿,这对咱乡是多大的好事?所以想和您老人家商量一下,能不能迁一下老奶奶的坟?再给您老人家盖座好房子,您看行不行?”
石柱一听是这么回事,顿时脸色气得铁青,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不是要俺的命吗?可以说,这块地就是他的底线,那就是死也不能让步的。他憋了好一会,崩了一个字出来:“滚!”小黑子也在旁边汪汪助威,那几位慌了:“您别生气呀,咱这不是商量吗!”其实他们知道这事不会一次两次能谈好的,先给他一个冲击,然后再慢慢磨。老石柱的态度也是预料之中的,所以就赶忙撤退。
后来一段时间里,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三天两头总有人来做他的工作,他虽然反应没有第一次那样激烈,但就是咬死不松口,慢慢乡领导们不耐烦了,甚至有一位软硬兼施,说这地也不是您个人的,是承包给您的,我们是看在你是老英雄份上,才耐心做你工作,如果再不答应,我们就要强制执行了。老石柱还怕你这威胁吗,他说:“不是三十年不变吗?你们要是敢动,俺就和你们拼命!”而且那黑子也在旁边怒目相视。石柱更进一步提高了警惕,再有谁来都不见不谈,还经常手持扁担和黑子一起坚守坟头,白天他亲自值班,晚上就是黑子值班,一有动静就叫起来,看到有人过来就如临大敌,弄得乡领导左右为难,评估项目的费用十几万打到港商指定的评估公司已有一个多月,项目很快就要实施,这个钉子可咋办好?软的不行,来硬的又怕出事,这事就这么僵持着。
正在为难之际,一个小报记者不知咋听说了这事,于是就当作花边新闻披露出来了。这一下捅了马蜂窝,诸多媒体竞相炒作,结合前几年的那个电视剧“抗日奇侠“,将石柱坚守坟地六十年的来龙去脉说得活灵活现,甚至还有这样的标题:“项目开发强制征地,抗日老英雄拼死抗争“,你看看,事越闹越大了,终于惊动了上级某领导,于是下令彻查。这一查,还真查出问题来了。
原来,那所谓的“港商“是一伙骗子,在全国各地以投资为名专找各级领导谈项目,以几千万乃至上亿的投资为诱饵,以蹩脚的广东普通话为招牌,为的就是骗你那十几万的评估费用。只要你的经费一打过去,就如同石沉大海,如果你想方设法找到他们了,他们会说评估结果还没出来,或者干脆说评估没有通过,甚至还会把盖有评估公司大红印的评估结论拿出来给你看,有中文,还有英文,上面会写一大堆不适于投资的理由。你可能会说,那我这十几万不白丢了?他们就会以一种鄙视的眼光看你,还说,这么大的项目,这一点前期费用算什么呀,偶而还会来一句:“这是国际惯例,你们懂吗?老土!”于是你就自惭形秽,灰溜溜地走了,回去还得振振有词为自己辩护,心里想的是“就算交学费吧。”这次媒体一炒作,各方再一查,他们的老底算是被戳穿了。
本来老石柱是特别不喜欢张扬的,结果这一闹反而更是名声在外了,于是,采访的、来请他讲抗战故事的、也有慕名来看黑子的,男女老幼、各色人等纷至沓来,弄得老石柱哭笑不得,见亦难,不见亦难。后来他想了个办法,请人写了个牌子,上书“恶狗在此,请勿靠近”,要是有人靠近,黑子就会大声恫吓,慢慢地人们就不敢来了,老石柱的生活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套一句老话,韶华易逝,流年似水。石柱和小黑子都衰老得越来越快,病痛也逐渐上身,很多事都体力不支,他知道自己,也包括黑子的时日都不会太多了。他开始筹划一个奇特的计划,就是在那坟堆旁紧挨“老伴”给自己挖一个墓穴,还有一个小墓穴那是小黑子的。这件事要是在过去,那不费吹灰之力,但现在不行啰,他只能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慢慢来,经过一段时间,终于完工,然后用茅草盖好,再在坟园周围用秸秆弄了个围墙。有人说了,两个坑在这,下雨不是积水吗?其实你不了解这儿的地质情况,这一块地下基本是风化石构成的沙质地,透水性很强,所以非常干燥,按迷信说法,这里的风水的确不错,要不那假“港商”恰好在这翻了船呢。
在一个周末,吃完晚饭,上灯时分,这天大龙也回家了,田玉山兄弟叔侄正坐一块闲聊,忽然听到外面狗叫的声音,他们是很熟悉小黑子叫声的,急忙开门,小黑子对他们狂叫,他们知道一定是石柱有事了,临时决定田玉林和大龙先去看看,田玉林叔侄赶到一看,老石柱躺在炕上,已经气若游丝。原来,这些天他一直感到不适,疲倦乏力,他也没有太在意,年龄大了嘛,免不了的。今天午后突然感觉加重,直觉告诉他可能大限将至,他还有一些心事呢,就要黑子去报个信。
他睁开昏花老眼,看到玉林和大龙,稍有放心,面泛潮红,精神好了一些,就断断续续作了嘱托,大意是说,我这辈子,多亏田家照应,今生是没法报答了。我死了还要麻烦你们帮我安置一下。大龙哽咽着说:“柱叔,可别这样说,要不是你老人家,俺家还不知道咋样呢。有话尽管说,我一定照你老人家说的办!”石柱说,俺死后,把俺埋在旁边那个坟坑,和“丫头”在一起,做个坟堆,房子、地都不要了,也不要办什么丧事,让我安静地走,六十年了,我们也该团圆了。黑子你们带回去帮我养几天,它也活不了多久,死了也埋在这里。大龙他们一一答应,看看柱叔精神暂时无碍,大龙就要玉林叔先回去,晚上他和黑子在这守着。
第二天凌晨,黑子突然叫起来,大龙一看,柱叔喘着粗气在那挣扎,他连忙喂了一口水,老石柱慢慢平静下来,长吐了最后一口气,终于魂归西天。大龙连忙叫黑子回去报了信,他们全家都过来了,也报告了村里,按老人生前嘱托安葬。事后却出了一件事,在办完事准备带黑子回村的时候,黑子却趴在新坟头说什么也不肯走,也不肯进屋,他们认为黑子恋故人故地,看看屋里还有些吃喝,大家就商量说,先让它在这呆呆吧,明天我们再来看看,第二天,黑子还趴在那不动,但已经很衰弱了,他们想把它抱走,它拼命挣扎也不愿意走,既然如此,就让它暂时在这吧。过了几天,黑子就绝食死在坟头了,田玉林把它埋在为它准备的小墓穴里。就这样,老石柱一“家”最后在地下团圆了。
辛福生的故事讲完了,我们在那沉默无语,好象再无话可说,我想起了白居易的诗句:“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我又想,在我退休以后,一定要再去平谷看看,给辛石柱老人一“家”的坟塚上一柱清香。
{完}2016,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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