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星 著
十八 与丁崇文的缘分
什么是缘分?有人问隐士。
隐士说:缘是命,命是缘。躲不过,绕不开。那人听得糊涂,琢磨了半天,仍不解,便去问高僧。
高僧说:缘是前生的修炼。那人不知自己的前生如何,就问佛祖。佛不语,用手指着天边的云。
那人顺着佛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云起云落,随风飘荡,于是顿悟:缘如云,不可求,随风漂浮不定。
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
其实,在我的一生中,相遇过许多缘;有善缘,也有恶缘。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充满了各种缘分。
若遇善缘,可能就是一种福分,甚至好运连连;若遇恶缘,可能就要受些磨难或祸灾,躲得过,后面的路,可能还是坦途一片,躲不过,或许就是恶运连连了。
那天,我与治保主任丁崇文的相遇,就是一个善缘,而后来与大队党支部书记丁振西就是一个恶缘,此为后话。
当时,我挑着那一担土,碰到治保主任丁崇文,确实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找我的茬,甚至整治我,想不到他非但没有找我的茬,反而帮我用板车运土,这是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从那以后,我似乎就与丁崇文成了莫逆之交。
淅淅沥沥的雨渐渐停了,雨后放晴的天空,湛蓝而高远,空气中多了一丝清新。伴随着田间、河沟此起彼伏的蛙声,一幅插秧播种的农忙图景,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女人们肩担秧苗,似采桑的女子,自《诗经》中款款而出,汉子们则挥鞭喝牛,牛尾甩动,溅得满脸泥浆。
第一次步入水田中插秧,双脚踩在水田里,只觉得脚底软软的,有些重心不稳,总感觉有坠入水中的可能。看到身旁熟练手快的农民,轻车路熟地把秧苗插得笔直而有序,心里不觉有几分惊慌和羞愧,为了不至于落得太远,我低着头,学着老农的样子拼命地追赶,又哪能赶得上呢?
嗨——!知青娃,慢点,你插的秧都浮上来了!
是喊我吗?我抬头一看,只见我插的那些秧苗,大多数都浮在了水面上。一时竟有些慌乱,好在老乡没怎么责怪,只是叫我返工,把那些浮在水面上的秧苗重新补上。
我走上前去,把那些浮在水面上的秧苗,一株株重新插入泥水中。这次,我是小心谨慎地一株株插得很仔细,生怕返工的秧苗再从水中浮起来,我还用双手在秧苗的根部拢了拢,这样速度就相当缓慢,直到收工的哨子吹响,我连一半的活也没能完成。
这时,我突然感到右小腿一阵疼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扭头一看,哇,一条大蚂蝗粘在了我的小腿上,蚂蝗的半个身体已经钻进了我的血管。我被吓得大叫起来,赶忙拉住半节蚂蝗就往外拽。
邹星,别使劲拽。快用手拍小腿!治保主任丁崇文喊着,就大步向我走过来,由于走得太快太急,他的裤子和衣服几乎被泥水溅湿了。
他走到我身旁对我说:对付蚂蝗,不能硬拉,只能拍打,否则拉断了就麻烦了,那断了的蚂蝗还会继续往你的血管里钻。说着,他用手在我的小腿上拼命地拍打着,可拍了好一会,那条蚂蝗就是不出来。
这可怎么办?顿时,我有些慌乱,急得满头大汗,突然两腿一软,一下就坐在了水田里。
丁崇文迅速把我从水中抱了起来。他立刻用手摁住了那半截蚂蝗,继续在我的小腿上拼命地拍打着。
我俩浑身上下都被泥水浸湿了,身上、脸上和头上,到处都是泥水,活脱脱一个刚从烂泥地里爬出来的泥人。情况危急,顾不得其它,只想快点把那条蚂蝗拍出来。
丁崇文在我的小腿上使劲地拍着,他足足拍打了5分钟左右,才终于把那条蚂蝗从我的血管里拽了出来。
今后遇见这种情况,千万别硬拽,如果拽断了,那就麻烦了。他说:你也不要太紧张,只要拽着蚂蝗使劲拍,它就不会往里钻,时间长一点,总会拍出来的。
我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一下就溢满了眼眶。
他继续说:你先上去吧!剩下的秧,你就不要插了。回去换件衣服,好好歇一下,下午还要担粪呢。
我也确实吓怕了,累得腰酸背痛。想到下午还要担粪,我还真犯愁呢?
上了岸,扭头看见丁崇文弯着腰在帮我插秧,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喷涌而出。我是一路流着泪,一路回到知青屋的。
在农忙季节劳动,生产队是管饭的,虽然没什么菜,但饭还是能吃饱的。换了衣服,到生产队吃了饭,歇了一袋烟功夫又要出工了。
担粪虽然没有被蚂蝗叮咬的危险,却也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在体力上甚至比插秧还要吃力和繁重。
一担粪约有百八十斤重,当时我的体重也只有51公斤,一担粪压在身上,我连腰都直不起来。因此,老乡们还算照顾我,只让我担半桶粪。但就这半桶粪,我也觉得很吃力,常常是摇摇晃晃,中途还要歇几次,一天干下来,似乎连手都拿不动筷子了。回到知青屋,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哪管得了跳蚤和蚊子。
我挑了一担粪,摇摇晃晃、颤颤巍巍走在田间小道上。烈日当头,那火样的炙烤,使我感到口干舌燥,浑身乏力,汗水已经浸湿了我的汗衫,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下来,又滴落在地上。我真的支持不住了,但还是咬牙硬挺着。
快看那知青娃,连粪也不会担,摇摇晃晃的像个醉汉。身旁忽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一位村姑指着我摇晃的身躯说道:你看那知青娃,瘦得跟面条似的,还担粪呢?我看是粪都要翻得一身哩!
对于众人的哄堂大笑,我似乎根本就没听见。此刻,我眼里直冒金星,已经力不从心,不得不放下粪桶,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似乎再也迈不动步了。
大粪的臭味立刻弥漫开来,引来一群大头苍蝇在我的周身漫天飞舞,发出那种令人作呕的嗡嗡声,不一会便栖满了我的周身。我似乎已经无力挥手驱赶,任凭苍蝇肆虐着。
对于粪臭和苍蝇,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只觉得浑身乏力,骨头像散了架一样。
邹星,你歇着吧。这担粪,我帮你挑吧。我抬头一看,竟然又是治保主任丁崇文,他说着就要去拿地上的扁担。
我忙用手按住扁担对他说:丁主任,我稍微歇会就行,不用麻烦你了。我坚持要自己挑。
上午插秧,我就已经累得够呛,又被蚂蝗吓了一下,下午担粪就更力不从心了。
一下午,我到底担了几次粪,自己也记不清了。总之,收工的时间已经到了,老乡们也大多收工歇息了。因为自己体力不支,动作又慢,担的次数肯定是不够的。记工员那里都有记载,丁崇文心里也一清二楚。可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我?
刘毅因为身上被跳蚤咬的包块发炎溃烂,引起发烧,回航测团看病了,李仁也因为哮喘复发在家休息没出工,刘津安体格健壮,他对担粪的农活似乎并不感到很吃力,唯独我显得力不从心,粪担往肩上一压,似乎就连路都走不动了,能坚持到收工,已经是个奇迹。
看你那熊样,就别硬撑了。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凡事只要尽了力,就可以了。丁主任用眼睛瞪着我,硬是从我手里夺过扁担,用铁钩挂起了粪桶,将扁担搁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挺直了腰,用鼓励的目光望着我:你先歇着。以后担不动,别硬撑,先少担点,慢慢来。接着,他又对那些看笑话的农民嚷道:有啥好笑的,知青娃是来学习锻炼的,我们大家应该多担待,多关心他们,帮助他们而不是取笑。谁生下来就会担粪的?都散开了,歇着去。
丁崇文在丁家湾农民的心目中具有较高的威信,他虽然只是一个治保主任,但在村里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他知书达理、智多足谋,就像一个为村干部出谋划策的军师,村里的很多重大决策,都少不了他的建言献策,他是除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长之外村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于是,听了他的话,大家便纷纷散开了。
驱散了人群,四周一下就安静下来,我索性走到田埂边的一棵老槐树下,睡在了地上,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丁崇文坐在我的身旁,正拿着烟斗在吸烟。他扭头问我:醒了?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下来,那满天星斗似乎在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们。
你怎么没回家?我问丁崇文。
看你一个人睡在这里,我不放心,就坐在这里陪你了。
我十分纳闷地看着他问:丁主任,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说,你问吧。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喔,这个问题?我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呢?他把烟斗在自己的鞋底上磕了磕,从挂在烟斗上的那只布烟袋里掏出一些烟丝,按在了烟斗里,然后用火柴点燃,噗呲噗呲吸了几口才对我说:我想可能是一种缘分吧?
缘分?我第一次听到从一个农民的嘴里对我说起这个词。
大队的治保主任给人的印象一般都是呆板而严肃的,而丁崇文留给我的形象却是和蔼可亲的,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我说:那天,我挑的那担土,其实是从老乡的地里偷来的。起初见到你,我真是吓坏了,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主动叫狗娃给我们送土过来。
他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土是偷来的?你看到我时那一脸窘相,我就知道你做了什么?你以为我这个治保主任是傻蛋啊?
我说丁主任,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当时,我看到你在我身边停下来的时候,我的腿都吓软了。
这个事就不要再提了,都过去了。我实话跟你说吧。那天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差点误把你当成我的一个堂房侄子了。从远处看,你几乎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也是瘦瘦的、一副文弱的样子。
喔,我这才恍然大悟,难道就因为我和他侄子长得很像,他才对我那么好?应该不至于这样吧?
他继续说道:我走近一看,才发现我认错了人。你比我侄子略白一些,人好像更瘦一些,但说话的语气和声音真是像极了。当时我就想,我侄子怎么会在这里呢?自己真是老眼昏花了,竟然误把你当成我的侄子了。
我问他:你侄子在什么地方?他是做什么的?
丁主任说:他在南京当兵,是一名排长。
我说当兵好,还是排长,比我有出息……,我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不在了……
可惜不在了,什么意思?我扭头看着他,见他眼里闪着泪花,我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妙,便不敢继续问下去。
略顿了一会,他对我说:我侄子被抽调到新兵连担任副连长,在一次手榴弹实弹训练中,一名新兵由于太紧张,手一滑,手榴弹没扔出去,掉在了几米远的地方。在这危急时刻,如果立刻从地上捡起手榴弹再扔出去,时间来不及,我侄子就大喊了一声卧倒,就扑在了那个新兵的身上。手榴弹爆炸了,我侄子受了重伤,在送医院的途中,就……就不治身亡了。
他哭了起来,不时地用手背抹着眼泪。我似乎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语言能够安慰他。就这样在他身边静静地坐着。
此刻,我终于明白了。一个农民的儿子,能够当兵提干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甚至是他们家族的荣耀,但他在一瞬间就没有了,牺牲了,以至于他把我当成了他的侄子,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终于,我对丁主任说:我爸在家里最小,我只有伯伯,没有叔叔,我就认你做叔叔吧?
邹星啊,这使不得、使不得。我是什么人啊?我就是一个农民,我怎么配做你的叔叔呢?
我说,怎么就不可以呢?于是,我就叫了他一声崇文叔叔!
他竟然高兴得破涕为笑了,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说:你娃的嘴就是甜。你把是谁呀?你爸是飞行员,是天之骄子。我一个农民那配和你爸称兄道弟的。他很认真地向我摆摆手说:这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秧田里响起了蛙声,一阵紧似一阵。夜风吹来,感觉有一丝凉意。月光静静地从天穹倾泻下来,把大地染成了淡淡的银白。
我从地上站起来,抬头仰望满天星斗的夜空,啊!多美的夜色!这时,我看见一架飞机正从左前方飞来,右翼的绿航行灯隐约可见,机身上下两盏红灯不停地闪烁,在黑色的夜空中显得格外耀眼。我在心里猜想着:这可能就是父亲曾经对我说过的、刚从苏联进口的最新颖的安-30航测机吧?于是,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指着那架越飞越近的飞机说:崇文叔,你看,根据我的判断,那肯定就是我们航测团刚从苏联进口的安-30飞机,真神气呀。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架即将做通场降落的飞机正在盘旋下滑,两盏展示高傲与新颖的闪光灯,随着轰鸣声从我们的头顶掠过。我们的目光不由地向右尾随,直至飞机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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