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当时在扬州城里有一个候补同知名叫肖元,本是一个失意文人,但他一心一意要钻营仕途。也许是时运不佳吧,好多年了依然是补不上缺,后来总算是和扬州知府一个幕寮邢怀拉上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关系,他就拼命把住不放。你可别小看这位邢怀,他虽不是个什么官,但却算得上是个通天人物,原来他和当今太子弘历的一个侍读有些交情。他也常用这一点招摇撞骗,自称有“通天”的关系,官场上都叫他“行坏”。那天他对肖元说:
“只要你能弄到一小包茶王,我保你今后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弘历爱茶是尽人皆知的事,这几句话对肖元犹如醍醐灌顶,于是他经过仔细斟酌,决定了一个行动方案。
肖元混进淮扬茶社,利用大小茶会的机会,以小辈的身分,千方百计接近陈万良以及他身边的人。他装出一副心灰意冷、无意仕途的样子,一心一意研究茶道。加上他一张嘴巧如舌簧,园滑善变,他很善于琢磨别人的心思,你要什么他就拿到手边了,你想什么他就给你做好了。象陈万良这样的老人,最喜欢这样的帮手。没多久,肖元就刺探到不少茶社的政治机密,这使他更加喜出望外,心想有了这样一张王牌,我时来运转的时候可终于要到了。但他很谨慎,心想先将茶王盗到手,能和宝亲王搭上话了,再来第二步,好处可不能叫别人得了去。
在一次大茶会上,肖元用偷梁换柱的手法,盗得茶王茶二两。他将这二两茶送到那位知府幕寮邢怀手里,他并不担心他会独吞,肖元知道他会千方百计乖乖地将茶送给宝亲王,也知道他不敢埋没他肖元的功劳,他还要用他肖元呢。
果然,宝亲王弘历对茶王茶赞不绝口,认为茶王此名不虚。他向雍正汇报以后,下令将茶王茶定为贡茶。扬州知府责令邢怀督办此事,于是邢怀就和肖元商量。肖元说:
“这事最好老哥你亲自去说,也显得郑重,兄弟我在旁边给您捧场。”其实他心知肚明,陈万良那倔老头子根本不会买帐,哪怕是知府亲自来也不顶事,等你们都办不下来的时候再看我的吧。邢怀到淮扬茶楼找到陈万良,软硬兼施,狐假虎威,气得老头子脸一阵白一阵红。肖元在旁边装好装坏地劝着,老头子最后终于明白了事就坏在肖元身上,也意识到茶社所处的巨大凶险,一种愤慨、一丝绝望袭上身来。他慢慢平和下来,脸上现出一丝丝冷笑,说道:
“好吧,我给知府写封信,提提我的条件。”他到书房写好信,封好口,给邢怀带走。知府拿到信,打开一看,是四句诗:
八十老翁只事民(明)
种得好茶待杀青(清)
玉液琼浆华夏露
休与胡夷半毫分
句句都是造反谋逆,这还了得!肖元本来想用茶社的政治活动来要挟陈万良,逼他就范,他就有可能把茶楼抓到自己手里了,没承想这倔老头子鱼死网破地拼上了。他生怕连累自己,赶紧主动将他了解的茶社机密向知府报告。知府一听这非同小可,一面向上秉报,一面着人监视淮扬茶楼。
再说陈万良待邢怀一走,立即将儿子们和手下心腹召来,简单说了说情况,对三个儿子说道:
“我们这茶楼马上就要大祸临头,灭门之灾呀。这大清气数未尽。你们赶紧隐姓埋名,远走他乡,留下我陈家血脉,日后为乃父复仇吧。”他知道大家要说什么,坚定地说:“我是不走的,八十多了,也该去见先祖了。”大家深知老头子的脾气,不敢深劝,只好洒泪而别。除了几个老头子外,其余的人在官兵到来之前都分头逃走了。
陈万良等人以谋逆罪被判凌迟,因年老改斩立决,对其余在逃案犯发下海捕文书责令缉拿归案。偌大一个淮扬茶楼人去楼空,很快就萧条破败了。
陈云之一家钻个灯下黑的空子,跑到北京,改名蔡云浮,后来就开了这家云浮茶庄。陈安之呢,就跑到山东落云岭,躲了一阵开个小茶铺,也就是那“第一茶”。再说陈顺之一家是往南跑,到杭州一百多里地外找了个地方种茶,后来妻子病死,儿子固然不成气,他就和女儿阿姑相依为命。他们改名换姓,躲避追捕。时过景迁,官府的追捕也懈怠了,不过案子毕竟没撤呀,所以他们依然是在提心吊胆过日子。
11
陈云之(蔡云浮)还有陈安之(曹安林)的担忧不是没有理由的,绝迹多年的茶王茶又再现市井,很难保证不出什么意外。当年的弘历太子就是现在的乾隆皇帝,是茶王事件的亲历者,一旦摸到一点蛛丝马迹,弄不好又要祸及满门,血流长街了,虽然得知两位兄弟的消息,却因吉凶难测而心急如焚。
也是无巧不成书。那天在“第一茶”谈茶论对的客人就是当今天子乾隆皇帝。乾隆皇帝在位六十余年,六下江南,喜欢微服私访,或混身于渔樵耕读,或蹉跎于市井街坊,或流连于名山大川,皆不拘形迹。那天在“第一茶”重金买得茶王茶残渣以后,他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他实在是太喜欢名茶了,当年茶王茶绝迹的时候他是深感惋惜,如今再现市井,当然非常高兴;另一方面,茶王茶的出现也说明当年淮扬茶社余部尚存,现在还有没有活动、有没有发展完全不得而知,若乎疥癣之疾尚无大碍,就怕成为心头之患,不得不防啊。
经过一番考虑,乾隆皇帝钦点刑部尚书刘统勋督办此案,他指示:
“此案的第一要务是查清当年淮扬茶社余党是否还有活动?海捕文书下了几十年了,有始无终!陈万良的几个儿子也下落不明,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再说茶王失传,朕也非常惋惜啊。”
“臣,恭聆圣训,一定克尽职守,务必斩草除根,让茶王茶重上龙案。”
刘统勋点了几个缉捕能吏,组成一个专班。他们调来旧年档案,经仔细分析,慢慢理清了思路。据当年肖元供称,茶王茶的种、制秘诀只有陈万良父子掌握,时过境迁,茶王再现,这只能和陈万良的某个儿子有关,这是其一;其二,山东“第一茶”老板保存茶王残渣,说明他是识货的行家,至少和当年淮扬茶社有什么关系;其三,那个年青人从南方到北方,说明茶王茶出自南方某地,而他们家在北京开有茶庄,说明至少老一辈和和茶王有某种渊源。思路清晰了,行动方案也就好办了。
根据以上分析,山东“第一茶”目标明确,这是跑不了的;北京的这个茶庄范围比较大,查清尚有待时日,而茶王的出产地只知道在南方,这个范围就更大了,暂时还无从谈起,只能后一步再说,相信他们还会彼此联络。因此,他们决定打草惊蛇,促使他们出窝。总的行动方针是,明里盘查监控山东“第一茶”,暗里调查北京的茶庄,然后再顺滕摸瓜,找到茶王茶源头,最后一网打尽。
一天正午,几个官府模样的人来到“第一茶”,找到老板曹安林,单刀直入:
“曹老板!我们是刑部衙门派来的,现在正办一件钦案,和你有关,你要老实回话!”
“各位老爷!我一个小本生意人,又没有犯法,能犯什么事啊?这可真是祸从天降!”
“问你,你这个茶铺为什么叫‘第一茶’?”
“啊哟,老爷,小人无知,我随便起的名字,想叫起来响亮一些。”
“你保存的那个茶叶残渣,是什么茶?”
“我也不知道啊,只觉得这个茶不错。”
“你不说实话啊?!”
“小人不敢!”
“那个喝茶的年青人是什么人?”
“人一走,茶就凉,小人确实不知。”
“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回老爷,就一个老妻,一个儿子。”
那捕头探身看了看,见到一个妇人在里洗涮,便问:“儿子呢?”
“前些天去南边买茶叶了。”
“你听好了,三个月内不要离开,有什么人来,或想起什么可疑处要向官府报告。跑了钦犯,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是,老爷!”
12
其实在遇到蔡雨生时,曹安林(陈安之)就大体猜到了他两个兄弟的情况,卖茶叶渣事件发生以后,他已然明白目前的危险处境。经过反复考虑,他认为,不出事则已,一旦出事就小不了,朝廷只要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绝然不会善罢甘休。他还分析,官府要破案,这个线头就在他这个小茶铺,他后悔自己太浮燥了,茶铺起个什么“第一茶”的名字,写什么对联,茶叶渣为什么挂那个显眼的地方!他也深信,一有风吹草动,他的大哥云之会来报信,要是这样,很可能就落入朝廷守株待兔的圈套,他不能不防。就在这落云岭山下往北二十里路左右,他有一个要好兄弟在大路边开了一个小小客栈,他安排儿子玉龙到那里暂避一时,嘱咐他三个月内严密注意过往客商,一旦发现那个北京年青茶客,也就是玉龙的堂兄,一定要留住,说明情况,一定不能上山,另派一人上山报信即可。并说,此事性命攸关,切切要做到万无一失。因为有了这个安排,所以那几个捕快在“第一茶”没有看到曹玉龙,这里给各位看官作一个交待。
再回头说说北京这边。这天晚上,有个不速之客敲响了云浮茶庄的门。陈云之一看是一位茶界老友,与之有刎颈之交,落座以后,他小声说:
“兄弟,我也不细问你了。最近内廷有几个人到处打听,有没有一个南方姓陈的在北京开茶叶店,还说他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儿子,白白净净的。如果此事和兄弟有关,就赶紧想辙,恐怕是来者不善呀。”
“大恩不言谢。”陈云之一阵激动,“老哥您回去吧,这不是久留之地,兄弟就此别过了。”说罢深深作了一个长揖。
他立即将妻子和儿子叫来,简要说了事情首尾,全家连夜准备,收拾好细软。第二天大清早,他们对街坊说是通州一个亲戚病故,要去奔丧。他们雇好车,出了朝阳门,到了通州。打发了车夫,又花重金另买了一套车马,也不要车夫,陈云之就自己驾车南去了。
这时他们才略松了一口气,但绝不敢懈怠,依然是星夜兼程,有如惊弓之鸟,漏网之鱼。不止一日他们到了落云岭山下,路边有一个小小村落,在小客栈门口坐着一个青年,正是曹玉龙。他一眼就看准了蔡雨生,马上前去,对雨生单刀直入地说:
“你还认得我吗?我是这山上‘第一茶’的,是你的堂弟。请你和伯父伯母进里面说话。”蔡雨生诧异了一下,旋即想起来了,对父亲点了点头,他们就进了里屋。一落坐,曹玉龙就对两位老人跪下:
“伯父伯母大人,侄儿给两老请安了!我父亲特别要我在这里迎候你们。他老人家特别交待,你们千万不能上去,官府的人有可能正在那守着呢。”备细说了情况,客栈老板原来也曾是淮扬茶社逃出来的一会兄弟,更没有什么说的,他亲自上山给陈安之报信。
这时陈安之早已枕戈待旦,一有消息,他就按计划行动。当时他就让妻子装作下地种菜偷偷离开,傍晚天将黑,他带一顶毡帽,挑起水桶往山后去落云泉挑水。其实,这时他隔壁的好友老张已先躲在那里,这老张身材和陈安之不相上下,一样的打扮。老张挑起水桶回“第一茶”,陈安之就借机从小路绕道去了小客栈。在附近监视的捕快看到陈安之挑水回来,也没有起疑。
两家会合,兄弟相见,彼此心照不宣。一刻也不敢耽误,通报了情况,陈云之将车辆寄放小客栈,两家人立即绕过落云岭继续南行。到了江边,他们乘船往杭州方向而去。大约到了德清附近,他们又移船就岸,按雨生的回忆,终于找到陈顺之(柴顺理)的家。兄弟三人当年为避祸分别近二十年,如今又因祸相聚,不胜感概。
歇息了一天,三家人在一起讨论下一步怎么办?尽管这个地方官府尚无线索,但这毕竟是钦案,只要沾了个“茶”字,就无安全可言。他们最后决定继续南行,找一个深山老林隐居起来,或许能躲过此劫。
乾隆虽然下旨专人办理此案,待到发现蔡云浮携家逃跑,也已经晚了三天;监视山东落云岭“第一茶”的捕快也很快发现中了金蝉脱壳之计。经过分析,断定他们是逃往浙江某个茶山,但这个范围太大了,犹如大海捞针一般,最后还是无果而终,刘统勋为此还自劾请旨处分。
盛极一时的陈氏一家无影无踪了,二百年后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陈氏后人是否遵从祖训参加了这场革命也不得而知。名噪一时的茶王茶销声匿迹几十年又昙花一现,最后是真正绝迹了。这正是:
片片绿金一线牵
不堪回首话当年
青青茶叶浓浓煮
明明茶汤谈谈烟
心意沉沉动天地
大江滚滚逝者斯
唏嘘百年英雄泪
洒遍青山尽无言
(完)
201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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