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零。醒着做梦。

心慈的死将我击成重伤，我知道终生无法痊愈，而佩慈几乎是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我是不祥的，我是不祥的……”佩慈不止地抽噎。

“可是，我好爱她。可我害死了她。”

我安抚“不是你的错。”苍白无力。

“不，不，她死了。”

“她死了。”

“慕容，我害死了她。”

佩慈再次歇斯底里，护士朝她的静脉注射针管。

之后佩慈慢慢好转，期间虽断断续续恍惚过，但至少不再歇斯底里。在阳光明媚的一个午后，我陪她去郊外的湖边，她状态好极了，我和她聊了一整个下午。傍晚时回市区，街道一个已经打烊的店，佩慈愣愣地看着橱窗里蕾丝材质的亲子装，突然哭着跪下去。

夕阳斜照进我眼里，我看着橱窗玻璃里面的自己。

尼采因为看到有人虐马，之后彻底疯了；佩慈是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店橱窗前突然歇斯底里，自那以后，她排斥记得我。

之后我收拾她的手稿时发现有一个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她所做的各种梦，她的健忘和错乱应该源起于那个时候，现在她彻底活在自己的梦里，成了“醒着做梦的人。”她终于不再需要痛苦分裂于两个世界之间。

——她曾说梦会有太多潜意识浮现，会暴露隐私。

——她曾说梦并非荒谬无意义，她说梦里有无数的瑰宝和灵感。

——她曾说她梦过一首歌，无比精彩的歌词，只是完全不记得一个字。

在另一个厚厚的本子上，我发现她几乎读完了古希腊和德国的所有著作，哲学家的主张和个人观点一一列清。

她说小说只配休息的时候读。

她说苏格拉底其实助纣为虐，他为之献身的希腊民主制已是江河日下之态。

她说尼采在希腊悲剧和酒神精神之间的联结有穿凿附会的嫌疑，她说康德等人在无法思索时求助于所谓神意太过不负责任，不过又在其后补充，以狭隘的浅见揣度为哲学甘愿抛弃世俗所有的天才，她太过无知。

她说好多哲学家都在进行着文字堆砌的游戏，做无用功。

她说她想抽掉维特根斯坦的梯子。在里面，她自己列出的美学提纲令我无比震惊。

她说，她有一天梦到三句话。最长的一句完全忘记，她很可惜，只留下两句：

——我见你以面掩面。

——我在上面看你，你的灵魂在往上走。

翻到最后，有她的几首诗。我震惊她写的诗毫不逊于心慈。

那年
你蓄灰白分明的絡腮胡
手拿書
我從你身邊走過
不是路過
你的秘密尚不及說

後來
你書中有美麗蝴蝶飛出
你說這不是天賦 全憑刻苦
書不多
不多
想進步的絕不只我

後來
你掀開我眼前的霧
診斷不出 我患盲目
我看不到你身後的暗箭烽火
卻誤剪你逃生的繩索
這吊詭的折磨

現在
你放逐
目盲的我淚如雨注
曆史風沙將你掩埋而過
埋不掉我的過錯
這永遠的過錯

（送給一個我尊敬的老師。他成為學院派系爭鬥的犧牲品，于幾天前失望離校。一想到從沒有為他做點什麽他就那樣走了，就覺得有一把鈍刀在心口反複磨割，這種不致命的痛感有人能懂嗎。如果以後聽課或聽講座，都得事先弄清楚主講人是站在哪個集團以避免問錯問題和做錯什麽事的話......這樣的學校我害怕。)

我突然想起那个时候，也开始理解当初她所说的一些话：

——不屑于动用人脉、潜心学术的人被历史的风沙轻轻掩埋而过。太多心术不正的人称雄于世、生生不息。

——真正葆有美好心灵的人惨遭无知庸俗世人的蹂躏，每每想起我所尊崇的一些老师，一股抽搐的痛感便直袭向我，心仿佛要渗出血来…….

——慕容，这种不致命的痛你能懂吗？

好多人進我夢裏
我數不清
那世界排斥因果律
我望不盡

亂倫與秩序 殲滅與養育 涅槃與窒息
有個聲音 醒 醒 醒
我以為我仍是自己
自己無法將自己證明

醒
震碎了鏡
鏡中的殘影
殘影中斑駁的姓名
名義上我三生有幸

幸運如斯
誠然如此
卻恍然如隔世

你留下你淚迹氤氲的生平
我裹挾著你的血漬前行
原來所謂道行需要生死的感應
這絲毫無關壽命

醒 醒 醒
我怨我過于清醒
醒著竟也能瞥見你散開的魂靈
靈魂的事我如何擅自澄清
清楚看見一扇門在某時某地開啓
歡迎光臨
那麽的輕 

这一首关于梦，最后一首关于尼采。

尼采沒有朋友
溫情是虛弱的燈油
見愛割喉

叔本華難以自救
人生只能擺動白雲蒼狗的自由
談何不朽

我們是舟
獨木之舟
被抛到這個宇宙

你用頭砸碎玻璃仍喊自救
我目睹這個物質世界化為烏有
何以有如此多的依依遷就
何以要襲擊岌岌可危的長久
何以荒誕不經的總是我們的妄求

那就失落 墜落 墮落吧
我們這一擊即碎的人生盡頭
或者繼續腐蝕 腐爛 腐朽
反正早背棄掉十幾年的青春感受
反正被放逐而下的不單是我的上遊
反正時間成就 時間不朽 時間無藥可救

當尼采哭泣的時候
棄絕讓他能夠繼續獨立行走
之後
尼采沒有朋友
他不是沒有朋友

我发现我还是不能完全进入的她的世界，我不清楚她是如何陷落，带着她的天赋，连同她的才华横溢，一齐陷进那个无解的世界。

我甚至不知道，曾经的她是如此的折磨与痛苦——

不能明了這是什麽情緒
如此熟悉的痛楚又那麽不可控
我用手指插進頭發
我想抓進大腦深層
我想知道為什麽這種痛楚屢屢來犯
有時 噢 應該是經常
我這樣想 遠離我身邊的人是否她們會更好呢
我頭腦中浮現的是一個黑屋子
把我關在裏面吧 讓我自閉
我病了
只有我深切理解我究竟病到了何種境地
我不知道這反複來襲的噴湧情緒來自何處
只有我懂它究竟有多疼 這熟悉的疼痛
有時我擡頭 張望著人世的光和暖
我同時詫異這殘損易碎的人間之情
所以我常被折磨 反反複複
我也在質疑書寫和訴說
它們何其蒼白而無力
我必須找一個能放聲大哭的地方
如此急促
急促到必须邊狂跑邊痛哭
世俗的異樣目光無法遏制我的眼淚
我必須立馬哭出來 我知道
否則我會死掉
被自己的情緒反複切割至死
我覺得我也好渴望溫暖
可是溫暖的人怎麽會敢靠近我這個在湖邊哭泣的疯子
如果溫暖的她本身也是渴求著溫暖
我經常肅清人際
太過自覺與徹底
太過分明與無情
我不懂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 我永遠學不會
歸根結底
竟是我自抛溫情 自我放逐

……

她留下的这些都是繁体写成，她曾说她很喜欢繁体字。这些字句没有标点，字迹凌乱，我不知道她写这些话时为什么要那么用力。

她说尼采是靠权力意志活下去的，因为尼采认为幸福就是权利的不断积累。她也看到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只是她这样一个清高到孤僻的人，即便了知这点，怎么可能成为一个统治他人的人，她是那么心软，所以她痛苦。可她留下的是这样的收束——人世艰难，就为自己找寻生之附丽吧，即便只是绝望的附丽。

她一次次的分裂之后，留下的话是，我和她们可以相依为命。

尼采说过，每天都不要停止讨伐自己，就在这个笔记本里，佩慈对自己深至骨髓的拷问和直逼灵魂的坦诚，令我惭愧，我们应当惭愧。

我从不曾用美来形容她，因为她的美太凌厉、太碎裂、太令人畏惧。实际上，她是最心软的人，她无法硬下心肠拒绝乞讨的人，明明知道自己是被骗。她太过诚实，也绝对聪明，只是她并不知道如何活下去，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在办公室里，一个女同事和我大说特说最新款的各种东西，我胸腔愈发剧烈地起伏，差点吼出来。

——我失去了这世界上最美丽的面容和最美好的心灵，你他妈和我说什么该死的包包和口红。

那两个绝美的女子就是以那样的形式被抽离出我的世界，直到我有一天老去，直到我有一天死去。不，终结点其实与我毫不相干，那场青春的遇见、青春的融合、青春的泪流满面。我和她们曾在路灯下追逐，我和她们的笑声至今仍在弥漫，我和她们的剪影投在路灯下。我忘不了当年我望着那些影子时的感觉，可我没有抵抗的力量，我没有力量把她们留下。

我们相依为命过，直到心慈去了天堂，直到你将我彻底遗忘。

盛宴的灰灭，像是轻而易举，我是如此无能无力。

二零二零。皈依。

眼前的男子在不舍地挽回我，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们同居，同居不同床。

我排斥男女之事，因为这是我藏在心底的巨大阴影。这个伤口无法结痂，只是不停地腐烂。

曾无数次地梦魇，有两个人就在我旁边大口喘息，沉重的气息，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抱在一起。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醒过来，总能看到那样的场景，他们在颤抖、在呻吟、在争夺快感、在争夺空气。

我隐藏得那么深，跟我一起长大的心慈不知道，当初佩慈向我坦诚她那些黑暗面的时候我也没有说。佩慈她曾说羡慕我，不知道她羡慕我什么。

安妮说，每个人光鲜华丽的外表之下都隐藏着千疮百孔的人生和暗黑的深渊。

我不是空白，我并非我父亲所生，这一点足以令我万劫不复，我跌得远比自己所想象的都要重。

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不知道，这个最黑暗也最耻辱的秘密。

“一定要这样吗？”磁性的声音。

这个深情温暖的男人，以他的体贴和包容爱着我。

我却以我的一意孤行回击他的一往情深。

二零二三。如今。

这就是看悠悠信件时浮现起来的往事。

在信里，悠悠说她结婚了，而且成功减肥。我不知道悠悠怎么试探出那个服务员是真心的，在她决定嫁给他之前，她不要命的减肥。她说，能够接受她最不好样子的人才有资格拥有最美好的她，这是这么多年来她说的最有道理的一句话，不过原话的后面还有两个“哈哈”，将她未变的本性暴露无遗。

她附上了照片，照片中的女子披着洁白的婚纱，温暖美丽，我险些认不出来。

她在笑。仿佛能将这个世界笑成一片春暖花开。

信末，悠悠说“我有孩子了，我很想你们，我们叫她念慈，好不好？”

“念慈。”我轻轻念着，顿时潸然泪下。

眼泪滴在金刚经的一段话上：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想起当初问过佩慈的话“以空破有后，如何破空？”

眼前突然浮现心慈绝美的侧脸，长发在风中凌乱。

我觉得心里又空了，不同于当年的钝重，也不是尖锐的疼痛。就在那一瞬间，突然想抓住什么。

终于拨通——

“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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