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说,人的语言无法进入我的心灵。
第一部【冥想】
{文字即述说,请留下来静静陪我。}
楔子。信。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
雾气缭绕着冷绿的山,晨钟也似慵懒着缓缓传来。我将近三十,独处,离群索居。
我以为我定会以一盏茶、几卷书、喃喃梵语便可了然度过余生,直到收到封信。邮戳旁边的字我很熟悉,是她,我的思绪不由得被拉到好久以前——
一九九三。出生、离弃及空白。
悠悠出生时乐坏了她一整个家族,听说她生下来时像个肉球。她满月后愈发的长势汹汹以至于后来一发而不可收。当时,她的祖母已经垂垂老矣,双眼的能见度很低,且不能长时间见光,不然就会疼涩难忍,流出一汪汪泪水来,仿佛光会蒸发她眼睛里的水导致眼里的盐分浓度升高而导致的自然现象。但一听说家里添了个大胖孙女,好几个月没出过门的她就柱着拐杖,在没人搀扶的情况下,一左一右地自我摸索着就过来了。
她可谓是兴致勃勃地赶过来的,张着口,露出仅存的唯一一颗门牙,手中的拐杖像训练有素的导盲犬,硬是将她带到了此时人最多、声音也最嘈杂的地方,众人远远就见她容光焕发,还眯着眼,可因为走过来需要一段路程,光照系数已经足以令那种自然现象再度发生。于是,大家当天目睹的现象是:那个止不住乐呵呵地说“我有孙女,我有孙女了”的老妇人在不停地抹掉像泉水般奔涌的泪水。于是大家一面哄堂大笑,一面把她搀扶进里屋。
可能长时间不见天日的缘故,这个老妇人已经能够在任何三维空间里从容穿行。只见她一进里屋便甩开了旁人的搀扶,甚为熟悉地走近那张床——当初她就是在那张床上产下悠悠的父亲,而现在其他女人产下悠悠。——不得不说,在同样的床榻染上这样的血,这是很微妙的历史传承。
可令众人再度捧腹的是,这个老妇人愣是半天没摸到这个新生婴儿的各个部位,只见她一边摸一边自配台词“嗯…这个是鼻子。”此时是露出有如探索者在发现新事物时的欣喜状,但之后颇有近逼花容失色后急流直转的吃惊语气“咦,我乖孙女的眼睛呢,我摸不到我孙女的眼睛啦。”不知是她眼睛确实不行了,还是归咎于悠悠肉料过分而导致外部特征不明显,反正原因不明。
此时,脸色最难看的当属悠悠的母亲,她就眼睁睁地望着这个女“哥伦布”不停地探索她女儿的脸部,额头已经皱成显眼的“川”字,可又不能贸然制止,万分纠结。直到悠悠出于自然的求生本能抗拒地哭了,这项新大陆的探索活动这才索然罢手。悠悠母亲是这样说的“祖母用手在你鼻子嘴巴旁边摩挲把你弄难受了。”可在后来悠悠对我们的转述中直接上升为赤裸裸的谋杀未遂刑事案件:“当年我祖母差点活活将我捂死”。捧腹和哄笑的是不同人群,不同地点,时间相隔二十年之久。二十年之后,悠悠在大学宿舍对我们说这个笑话时,她开始决定减肥,大笑的人是我、心慈和佩慈。
那是彼时的悠悠家,在她隔壁的佩慈也很快降生,并陪伴着她一直走很久的路,直到大学之后与我们相遇;在地球的另一端,心慈早在几个月之前出生,不过她家没有悠悠家那样热闹,也不笼罩着欢声笑语。心慈在没满月时,她母亲就跟着别人跑了。
而我,那时我尚未存在,可能那个精子还在以亿万分之一的概率进行着寻找卵子的艰辛跋涉中,所以,我是空白。
一九九九。呵斥和尿床的多指人。
心慈用炭灰在我家的大院子画着凌乱的线,我在旁边扔石子。
“你不看,就不怕我作弊?”我对她喊道。
她这才抬头,用好看的大眼睛望着我,甜甜的笑,摇摇头。
我在捡石子时碰到过其他石子,按规则这是犯规,所以实际上我已经趁她不注意时作弊好多次。可我在对她喊出那句话时,丝毫不觉得心虚。通常,我是在捡得很累之后才会让她换我。
“冷心慈。”这个粗暴的粗犷声线把她吓了一跳,声音从巷末的屋子里传出,她才刚开始捡石子不久,虽然害怕但还是面露不舍,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你别干愣着呀,快回去,快跑。”
心慈的眼睛显露出她的慌张,但巴巴地望着我,似乎是在暗示我可一定要答应她下次还继续。她很快跑开,光着小脚丫,扎得不甚对称的两个头发此时在上下舞动,那是她自己捆的,皮筋是我送的。很快又传来她父亲的几声呵斥,我在屏息听着,还好不再有下文,她今天运气不错。
宛若处于平行时空的悠悠,此时正舔着大大的棒棒糖,有点吃力地走着,可即便如此,她仍将自己的全部心力用于咀嚼食物。路过角落,她被几个和她相仿年龄的小孩围堵,其中一个个儿比较高的抢了她的棒棒糖。这下子悠悠便一下哭开了,边哭还边挥舞着要夺回,无奈高度速度皆不敌对手,颇有作困兽之争的惨烈。
悠悠觉得看见佩慈时就被她凌厉的双眼震慑了,她的出现立马与之相应匹配一个低气压场,所以她几乎是在他人被摄住时轻而易举拿回了棒棒糖,等别人回过神来她已经完成了完璧归赵的仪式。
“这是娄…娄…娄什么来着?”那个被人好像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就拿走战利品的高个子因羞赧、恐慌、不安等等因素,交融而形成特有的吞吐言语方式。
有人接话茬“这是漏尿女。”群起而附和,“对,没错,她就是那个天天漏尿的,她奶奶每天都要帮她洗床单呢……”七嘴八舌。
佩慈犀利的眼神在众人近乎狼心狗肺的琅琅笑声中节节败退,她并没有就此被那些天真清脆的小孩声音放过。
“因为她是个怪物。”
“呵呵呵。”
“哈哈哈。”
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心满意足后才各自回家。
佩慈像只受伤的小兽,犀利全无,气压场恢复正常。
“吃不?”悠悠小心翼翼地递去棒棒糖,油腻的脸上露出憨笑。
“吃吧。”递得更近些,“好吃的。”
佩慈将右手明显地藏进衣角,露出闪躲的神情“你就不怕我?”
悠悠已经将棒棒糖递进佩慈嘴巴里,因为太大,还把脸沾得黏黏的。
至此,这段由棒棒糖引发的友情奠基礼完成。
再回到另一端,会看到我仍站在大院子里,心慈画的线条还在,石子也还在,只是有些地方被我修改了一下,避免下次心慈过来时捡得比我多,原谅我再次作弊……
除此之外,我仍是空白。
二零零九。墨菲定律。
“不知廉耻的婊子,你和你妈一个德性。”心慈父亲边破口大骂边拿竹条往心慈身上抽。
我蜷缩在院子后面的角落里,捂住耳朵,可我还是能够听见那种令我魂飞魄散的抽打声。
“慕容,你告诉妈妈,心慈没和你一起回来,她失踪的那一整天都干嘛去了?”
我抬头,望向她,用她无比熟悉的求助眼神。
“没有理由就消失,妈妈也不知道怎么帮她呀。怎么就不说呢,都打了大半天了……”
母亲叹气着离开了,我坠进冰冷的海底。
我答应心慈不会让她父亲发现我回来了,所以我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即便如此,还是被发现。
可能就在昨天,不知怎么母亲和心慈父亲就搭上话,可能是路过门前,又可能就是集市遇见——
“我买点好肉,好好给女儿补营养,学校伙食跟不上……”
“你家慕容回来了?”
“对呐。”
“……”
在心慈说自己推迟一天回家的时候,我其实很不安,被家人发现彻夜不归,即使没做什么,也是犯了大忌。可我阻拦不住她,临毕业,她想多和男友呆在一起。我答应她不出门,不让她父亲发现。可是——
“说,你昨天哪儿去了?你个婊子。”刺耳的鞭打声还在继续。
我慢慢走近那令人丧胆的声源地,不敢大口呼气可又总感觉空气不够。我躲在拐角处,不敢让她看到我,我又在偷偷看她。她脸上都是血迹,她没有哭也没有说一个字,任凭自己被打。
我把头收进来,想起她无数次对我说过,不能哭,一哭就是输。
心慈父亲无法忍受她这种沉默的斗争方式,于是揪起她的头发往门上撞。袖手旁观的人顿时被吓坏,终于去制止。我也被吓得跳出来,看见心慈的头被按在门与地面的交界处。她用她那双大眼睛望向我,她还是没有哭,倔强得令人心疼。
——慕容,你看,我有什么回家的期待?
——慕容,从小到大他都说我是婊子,我怎么能辜负他的期望?
——慕容,他对我唯一的仁慈,就是每次打我都不用棍子,兴许一棍子过来太便宜我了吧……
当我怔怔地站着时,另一端的悠悠还在她家餐桌上摄取高能量,她不断飙升的体重证明她丝毫没有浪费粮食,虽然一遇到心动的男生就吵嚷着要减肥,可从未落实过。
而佩慈刚刚离开,昨天她们睡在一起,还有一个小堂妹。
在悠悠提议一起睡时,佩慈有点犹豫,因为适应新床对她来说是个考验。
半夜时,佩慈突然惊醒,手摸到湿冷的一滩,她比谁都清楚这是什么。一股糟糕的情绪直涌上来,这是小时候重复无数的事,可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于是她不停地搓,她以为摩擦可以起热,热量能把那滩耻辱的液体弄干。她弄得很小心,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她必须保证幅度不能吵醒其他人。她弄了好久,最后筋疲力尽地睡过去,在梦中她以为那耻辱性的标志消失了。
再度受惊醒来是将近天亮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吓得完全清醒过来,因为那仍是冰凉的触感。她是在最里边,小堂妹在中间,于是她把小堂妹往她的地方挪了挪……她再也睡不着,睁着眼忐忑地等待天亮。
佩慈觉得每一秒钟都被无限拉长,高度紧张的神经仍绷着,她很累却不敢睡。直到悠悠终于起来,她佯装也刚刚睡醒。她在心里暗暗庆幸,幸好不是那个小堂妹先醒,趁悠悠不注意,她又把那个小堂妹往里挪了挪。
“佩慈,你不和我们吃早餐吗?”
“不了。”头没回,径直朝门走去。
在打开门时,听到悠悠母亲一声惊叫:“哎哟,我们小祖宗尿床了哟。”
佩慈赶紧出去,关门,她不想再听。
也许佩慈和我一样,也在想那个爱德华.墨菲为什么要发现那个定律。
体热没能将尿液蒸发,风吹干了心慈流出的血却无法很快愈合那些伤口。
之后,我含着泪将嵌在心慈头皮里的竹刺一根根挑掉。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带我走,远远的。”眼角终于淌出一颗泪珠,用力地砸到地面,掷地有声。
我是空白。
二零一三。林夕和尼采。
往事撕碎
曾为云水禅心苦行几回
你有没有后悔
我只问你会不会
青青子衿曾问式微式微 胡不归
有人采薇 采得无比憔悴
多少想飞的人愚蠢地将心墙围了又围
打着领带的少年捧着玫瑰
他说绝不再让爱人心碎
太多人在计算中蜕成虚伪
他们缺暖 缺爱 却等不到明朝的光辉
不愿困于心却总为情所累
叹、爱不醉人人自醉
多事的风儿将一路跋涉的相思吹进咖啡
我喝时微皱了眉
你说你心疼得掉下了泪
这便是前世今生的轮回
心慈将草稿纸递过来,她又即兴写了歌词。
此时的心慈已经出落成一个气质非凡的美丽女子,面容姣好,肌肤吹弹可破,伤口的痕迹全无,她的愈合能力极好。
我们并排坐着。再过去是悠悠,此时在偷偷摸摸地淘零食吃;最右边是佩慈,此时在翻着尼采的书,书名令人望而却步——《悲剧的诞生》。
这就是大学课堂上我们的排列格局。
“我们出去吃,行不?”悠悠几乎是在铃声响起的下一秒钟应声而起,“外面的好吃。”
悠悠的憨笑让人无法拒绝,于是并排走着。
“慕容,看完没?”
“看完了。”
“让我也瞧瞧。”悠悠伸手就夺,扫了一眼“很押韵,心慈真是才女。”
“哪有哪有,都是学别人的啦。”心慈的眼因笑而眯起来,弧度很美“你们能在里面看到哪些歌或书的影子?说出来五个,我请你们吃饭。”
“当真?”悠悠的眼睛放出光来。
“当然,我有卡,随便刷。”的确,心慈新男友的信用卡怎么刷也不会刷完。
“呃…….”悠悠把这个语气词拉长,却再无其他字吐出,转而向我求救“慕容,你来。”
“【将心墙围了又围】我想到了三首歌,郭静的《心墙》、张靓颖的《围城》和Twins的《莫斯科没有眼泪》;其他嘛,像【爱不醉人人自醉】是活用了孙燕姿《泪落成诗》的一句歌词,打领带送玫瑰的灵感是来自《你最珍贵》吧?”
悠悠张大嘴巴看我,又转向心慈“对吧,对的吧?五个啦。”
“错是没错,”心慈有点为难,“不过关于墙的部分属于重叠,三个只能算一个。”
悠悠急了“你怎么不早说呐。”
“【采薇】是关于伯夷、叔齐,【式微】来自诗经,后进入诗词歌赋。而【爬满了虱子】出自众所周知的张爱玲之口,《天才梦》的最后一段。”一直缄默的佩慈突然开口。
悠悠又张大嘴,露出她那招牌式的吃惊表情,我也忍不住朝佩慈看去,深藏不露的女子。
饱食之后,四个背影在校园里晃荡。
“我觉得我祖母当年真的想闷死我。”悠悠又将这个老得发芽的桥段重申了一遍。
我自然而然接下一句话“你祖母可能是无辜的,原因尚且不明呢。”大家爆笑。
“无数的动物本可以躲过被屠宰的厄运,你吐出来的兽骨想必已经能堆成山了吧?”心慈用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
此时悠悠以难堪的窘态作为无力的回复,眼珠子使劲地转了几圈,之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露出得逞的笑,回击一句“心慈,你个菜鸟,念阿弥陀佛的和尚才不会在胸口画十字。”然后哈哈大笑。
心慈看悠悠的认真模样,摊开手,无奈地耸耸肩“你才菜鸟。”叹气,摇头。
“呀,为什么我也是菜鸟而不是别的?”
“因为你菜。”
“我承认是有点点点点点点......”声音渐小。
“悠悠,你点够了没?什么时候你和我们的幽默点才能同步呐?”
“行,行,可是就算我菜,我也不是鸟呀。”
“一种隐喻。”心慈说。
“好像英语里有鸟人的用法,可能借鉴的吧。”我说。
悠悠一愣一愣的,但眼神明确地告诉我们,这并非她可以接受的满意答案。
“鸟一般吃小虫子,吃菜的鸟不是合格的鸟。”佩慈好认真地说。
“噢。”悠悠恍然大悟般。
“我受不了了。”心慈不要形象地捂着肚子大笑。
我觉得头顶有好多只乌鸦飞过,凉风卷起地上秋叶,真冷。
沿途是学校的路灯,将四个人的影子投在前面,无比和谐和美好……
回寝室。
“这个,这个结构怎么划分?”悠悠发愁地问着。
“这样。”
“嗯。”
半分钟后“那这个呢?”嘴里含着笔,无比茫然。
“偏正,偏正。悠悠,你记性被狼狗叼走了么?”
“咦,对啦,狼狗是狼是狗呀?”
“你见过狼狗吃人的吗?”
我把椅子转到心慈的书桌“你格律诗写得怎么样啦?明天要交上去啦。”
此时的寝室,心慈在写,佩慈在读,悠悠的嘴里不再是笔,又是零食,而我不停地转椅子,无所事事。
“我先把这个写完,”心慈用橡皮擦了一下“就快了。”
“我把要求下载了,怕你课上没怎么注意听。”我递过去一张纸。
“格律诗的押韵平仄要求有点严,还有就是注意粘连,大致就这些。”她几乎没有看,而是用铅笔写上姓名和日期“完成。”
然后她终于回过头,投以明媚的笑“把你下的要求给悠悠、佩慈看吧。我打算熬夜,估计能赶出来。”
“乐队又叫你帮忙填词啦?”我凑上去看——
谁在谁的天空
划下一道虹
谁在谁的心中
留下一阵痛
此时此刻 谁陪在你身边吹风
忘不掉的 是走路是牵手是感动
此世此生 谁会为你编织美梦
忘不掉的 是眼神是承诺是沉重
我捧起那些温柔的面孔
一边哭泣一边放开放肆放纵
谁又在和谁吹风
谁又在陪谁作梦
可是 我们罪孽深重
我刚看完,佩慈大放她甜得化人的酥音“啊,我知道啦。”
她很激动地朝着我说;“狼狗是狗,长得像狼的狗,偏正,是偏正。”
我摊开手,对她的反应弧深表无奈。
“丰姿归杳雾,铅尘岂无物。似被前缘误,朱砂腐至骨。这几句怎么样?”心慈问。
我已经在床上,声音慵懒“即便一三五不论,二四也得分明呀。韵脚听起来密得腻人,还有,会不会...有点凄厉?”
“理论上我清楚,韵脚挺好找,可是加上粘连,又要考虑平仄,好难。”心慈撇嘴。
我开始倦了,在我临睡还清醒的最后一刻,心慈书桌上的台灯仍亮着,恍惚间遁入无意识的梦境。
金迷复纸酔,掩袖向婵娟。
尘底暗藏玉,梦中遥踏雪。
惘然无释期,洁质谁心怜?
不是爱风尘,误身因错缘。
刚刚的课上,老师当众念了心慈的诗。
“没想到你写格律诗也那么厉害,老师说你的第二联混入古代诗人也难辨真伪,这是多么高的褒奖。”
“其实不是你们所认为的那样,”心慈说,“我目前只是在模仿。第二联其实是活用《一代宗师》里的一句诗,而基调更是受黛玉的《葬花吟》和宋代严蕊一首词的影响。”
旁边的悠悠仍是热衷于手中的零食,只是时不时张大双嘴、扭过头来;佩慈绝大多时候都在沉默,此时却突然蹦出一句话来“聪明的人决不止步于模仿,她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道路。”此时她手中仍是捧着尼采的书,名叫《人性,太人性的》。
二零一四。尼采和林夕。
“你爱他吗?”
“只能说不讨厌,但我不爱,但我又不能离开他。”
“没有爱情,你就不累,也不会感觉痛苦?”
“你应该多去经历,经历多了你才会懂。”
听心慈那么一说,佩慈的敏感神经被触及,愤怒模式骤然开启。
“说到这点,你总是很繁忙,床上人来人往。”一字一顿。
这是佩慈的第一次发怒,不是最后一次。
心慈露着难看的表情,极力逼回眼眶的泪水,趁没哭之前立马跑出寝室。那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不怎么经常哭。我让悠悠跟过去但嘱咐不要让心慈看到,我比谁都懂现在心慈的感受,当然包括她的那份倔强。
“你还在为去年的事生气?你还是觉得是心慈抢走了那个男生?你什么时候能够不再那么敏感?说实话,即便心慈不出现,你们也不会长久。即使你们是精神上能够交流的,可是你不觉得他想找的就是像心慈一样温暖的面孔吗?”
“我知道,可是喜欢她的人那么多,她为什么……”
“她没有和你争,她初三时就耗尽了她体内的所有爱情,从高中起她就不曾喜欢过任何男生,她不可能会喜欢同样还是学生的人。不要和她说什么肉身和灵魂的问题,什么帕斯卡尔、笛卡尔、圣奥斯丁、柏拉图和前苏格拉底时期的人的论述,她不会想去弄清楚这些。如果你像她一样经历过被自己的母亲遗弃、被自己的父亲关进黑屋子、被鞭打、被饿肚子以及那些数不清的惶惶不可终日的日日夜夜……或许你就会明白她为什么老是找那些比她大很多但能在物质上给她安全感的男人。你不是也读完张爱玲全集了吗?你应该记得张有过这样的表述:“专注于对物质的占有,是摆脱虚无的唯一方式。”
“在情感方面的洁癖也许是我一种无法理喻的偏执,我希望相爱的两个人能看到对方婴儿般的灵魂。”
“她不爱,心慈她不爱。”
“我也一直希望人际间的交流透明,两个人之间最大限度的诚实。”
“你确定?难道你忘了中学时候,那个嫉妒你才气的女生,当着你心仪男生的面,说你是多指人的时候……”我很有顾虑地看她,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寻找能够替换的词,而是说出她甚是敏感的那三个字。我不敢眨眼地注视着她的眼神,幸好那深邃的瞳孔并没显出异样,于是我舒了口气,继续说道,“你说你当时不是想找地洞钻那么简单,而是被粉碎、被损毁。还有,你设想一下。倘若意识可以直接读取,你怎么确定其他人能够像你一样接受得了深埋在潜意识的人性黑暗面?”
“什么价值判断,什么感情,什么温暖,什么爱,通通都是阻碍我们的东西。如果她觉得物质能够带来安全,那就让她继续在物质的海里沉沦好了。我只信心灵的力量,我承认我还是被干扰,我只是需要不断修炼。”
“心慈,我问你,以空破有后如何破空?”
她怔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以前也在禅宗中寻找,不过在不二法门时戛然而止。还是学尼采吧,不幸的人没有资格成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我们能活着,只要我们足够坚强,我们需要超越,成为超人。”
我已经跟不上她思维跳跃的节奏,露出大脑被搅拌后的困惑;她徒然地看我,然后索然转身坐下,黯然的背影,继续读那本《人性,太人性的》。
我望着她看书的背影,看书页她应该差不多把它读完了。书桌左边摆放的是关于尼采的其他书:《我是太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反基督者》。
二零一五。两颗珍珠。
第一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念君兮君不知。”心慈在我耳边念着,轻声说,“好美。”
“你觉得古代最动人的是哪一句?诗词曲赋都可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心慈脱口而出。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同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致也。”我接着她的那一句往下念完,不解地看着她“你确定这种感觉动人?”
“那我再想想咯。”间隔不到一会儿,她继续吐出“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说完吐着舌头笑了,露出与她平时气质不相吻合的俏皮。
“那最无奈凄厉的呢?”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唯将清宵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不对不对。”她又自己否定道,“陆游的《钗头凤》更令我觉得心疼。”
“啊,我想到了,是这个。”她接着念道,“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我蓦地抬头望她,说:“感觉古代的诗词更能触动人。”
“不是的,现代的好多歌词也写得很好,我喜欢林夕。”
“那方文山呢,不是很多人都比较熟悉他么?”
“他的词,尤其是中国风的词很美,真的很美,初看或者只是几首还好,但是看多了会腻。《围城》和《烟花易冷》几乎是用一样的韵脚写的,不知道你注意没有?如果把周杰伦专辑里所有中国风的歌曲看一遍,还是会腻,不过真的写得很美,我自愧不如。但词藻是很好学的,把唐诗宋词元曲熟记,写得不像也深染古风味道,所以我更喜欢具有广阔视角的林夕。”
“我记得你最喜欢的一首是他写的《大城小事》。”
“没错,感觉他在诉说一个故事,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就像我当年看到那段话时的感觉。语言苍白,无法言说。”
“嗯,我还记得。”我念道,“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盛宴之后,泪流满面。”
“虽然是在萨松诗句后添加的,但宛若天机,毫无狗尾续貂之感。”她继续沉醉“如安妮所言,有些句子就是为邂逅某些人而生。”
“林夕填了那么多词,他自己最喜欢的是哪首?”
“写给王菲的那首《约定》。”
“明日天地,也仿佛记不起自己……”我哼了起来。
“对,就是这首。”她激动得拉住我的手“最震撼我的是这句: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凝住泪我才敢细看。如果有一天非要把三个女艺人载入史册,其中一定有王菲。”
“那剩下的两个呢?”
“周璇和邓丽君。”
“我记得你在林夕的词上续写过一首?”
“是的。”她吐了吐舌头“那时候你说可以加上张晓风的诗也不失和谐,于是我修改了一下。”
她往书桌上的文件夹翻了翻,然后递给我“就是它,去年写的。”
青春仿佛因我爱你开始
却令我看破爱这个字
给我一个解释
我想接受既定的历史
我能继续奔赴那个陌生而冰冷的城市
我曾经以为没有你的爱会死
可命运早已摆下了局 我们只是个不能有怨言的棋子
在来去迅疾的危险关系中拔掉的刺
我唯有将碎片揉进心里才能掩盖羞耻
那时的人们并无善待自己的意识
我的青春竟也爬满了虱子
人们总将坟茔修得太精致
等到世人皆死
等到单有你一人在世
等你还能卷土重来时
我还愿意矜持 放肆 无知
为你再一次
不知怎会同你开始
竟话过我爱你三个字
第二颗。
“看了一部电影,《当尼采哭泣》,好心疼的感觉。”
“不应该心疼,摈弃世间温情成就了他。”
“不觉得代价太沉重了吗?”
“是,沉重。但他比我们走得更远,达到常人莫及的高度。”
“为什么他说上帝死了?”
“因为人不应把希望寄托在宗教许诺的所谓来世、所谓极乐世界,价值是可以重估的,人需要被重新塑造,人可以实现自我超越,我们就是自己的上帝。”
“如果上帝死了,我和莎乐美有一样的困惑:怎么解决道德和无政府主义的问题?”
她笑了“你再去把电影看一遍吧,尼采已经回答过了,我也想知道你们是从哪个星球过来对话的。”
“那关于自杀呢……”我有点忌讳,小心翼翼地问。
佩慈注意到了我微妙的语气,嘴角勾起一弯浅笑,很迷人却更像是在以笑对我进行否定“他早期受叔本华很深的影响没错,只是后来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他承认人生毫无意义,如叔本华所言,但他并不消极。他不像叔本华公开鼓励自杀,反而觉得自杀是因为在抗争,因为自我了结、自我控制,而不是听任上帝的旨意和安排。他其实希望我们能活下去,只要我们足够坚强。”
“其实我困惑的是,”她皱了眉“《悲剧的诞生》我读了好多遍,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也看完了,但我书中实在找不到如同他所说的在希腊悲剧里读到酒神精神的痕迹。”
“我一直以为自杀是个体与外界及内心调和失败而导致,与外界调和失败会显得格格不入,而与内心调和失败直接导致个体的毁灭……”
“会不会…”我发现她完全没有理会我的表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这两者间的构建只是他的穿凿附会?”
我发现我再度与她断节,只是看着她,听她宛如自言自语的推理。
“高贵的谎言的内容是说酒神精神的迷狂能掩盖掉人生无意义的真相,从而使人能够活下去。可是,为什么非得是酒神精神呢?如果有温暖和爱,或者舍不得的东西,人或书…不也可以活着吗?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意识到那个真相。不,这不成立,尼采弃绝了世间温情,憎恶同情。那群希腊人早已洞悉这个真相,所以创造奥林匹斯山上的那些神以有活下去的理由,类似于人们对于上帝的寄托?不,自相矛盾,尼采痛恨教士、反对上帝。那么,逻辑在哪里出错了?究竟是遗漏了什么没有考虑……”
“佩慈,你还好吗?”我怕她想得太深,不停摇她。
毫无效果,她深陷在自我的推理世界中,此时她的世界里并没有活生生的我。
只见她疯了一样不断翻找尼采的书,又看了看那本估计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笔记,不时在白纸上写下关键字。
不时还念念有词“悲剧是因为受叔本华的影响,只是他不遁入虚无与消极,那他靠什么活着……”
“究竟是什么。”
二零一六。梦和病。
“我梦到你和佩慈老在湖边,我老是望着你们的背影。”
“然后呢。”
“然后,我把佩慈推进湖里,湖突然间变成了深渊…….”
佩慈竟突然进来,心慈戛然而止,一片尴尬。
毫无声响,讨厌这种窒息的安静,有时我宁愿佩慈能大声喊出来。
“佩慈,班长刚才来催,你的论文没交,电子版就好。”悠悠不在,我试图打破这种凝重的空气。
“噢。”没有表情,简明扼要。
约三秒后补充“可我已经交了。”突然恍过神般。
“我记得我写完了,你帮我交的,不是吗?”
我瞬时吃了一惊,但很快意识过来。佩慈开始健忘,将梦与现实混淆。
——今天是周三?
——我吃过了?
——…….
原本她只是时间滞后,忘记刚发生过的事情,现在她已经开始遗忘一段段的时间。不,确切地说,刚开始她帮我们解析梦境时觉得很有趣,可是,之后她患了严重的病,不知道称之为病适不适合,不过她确实将梦境与现实严重错位。她像是陷进梦里,记得越来越多梦境里的东西,呈现出显著的健忘症状。
“不要再看弗洛伊德的书了,他是个骗子。”我朝她吼。
“也不要那么努力回忆你做过的梦,它和我们这个世界的秩序不一样。”
“梦没有意义。”
她突然抬头,一字一顿“谁说它没有意义。”
“我就知道心慈那个梦的意义,我很了解你们对我的感受。”
心慈愈发的尴尬。
“你够了。”我忍无可忍地拽住她冲出寝室,死死地。到我们经常对话的湖边松手时,发现她的手腕被我拽得一片红肿。
“你知不知道我们多累?就算是为了我们,能不能试着改变你自己?”
“我知道所有人都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样要好。”此时,她往常的犀利目光全无,憔悴而虚弱“所以,你现在也要把我放弃了,对不对?”
“我知道你们都好累,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竟是这样走偏锋的人,不懂衡量,不懂掩饰,喜怒爱憎的表达太过分明。”
“我对你的坦诚很着迷,你知不知道,我们一直很讶异,在这个充满谎言与欺诈的世界,你究竟是靠什么活着?毕竟这是多么残酷的丛林。也许你拒绝进入,所以你对丛林法则不屑一顾。对,你清高,你冷情,我欣赏的人总是最有棱角!”我直视她的眼睛“我是如此佩服你的直接与坦诚。如果你遇见的人不是我们,如果和你走近的不是我们这群人,居心不良的人会如何宣传和渲染你!他们会如何孤立与排斥你!他们会怎样对你!”
“我们觉得你是一个完全没有自我保护能力的人,有时候觉得你很可怜,不要说同情是个带有耻辱性意味的字眼。你怕伤害别人,但却一次次让很多人对你敬而远之;你修炼心的力量,你想避免外界干扰,但你总是被恻隐之心所折磨。你的恻隐、你的自责、你如此强大发达的负罪感,为何总是只对无关的人?那些不在乎你的人,他们毫无损失,毫发无伤,他们连同情和可怜都不会给你!佩慈,我们深怕按你的性格,这个世界会如何对待你?我只能说很心疼你,你却可恨地一次次将陪在你身边的人刺得遍体鳞伤!你那么热衷,你那么擅长,你那么轻易伤己及人!”
佩慈哭得像个小孩子“对,我自私,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人,自私而混蛋。小时候我奶奶老替我洗床单,我不清楚心里的难堪和别扭何时积累起来的,竟能扭曲到让我无数次诅咒她快点死…”
她紧紧抓住我的肩“慕容,你知道吗?然后有一天,她就真的死了,可我好爱她。”
“还有悠悠的堂妹,悠悠是我那么好的朋友,她全家人待我那么好。因为有一天我们睡在一起,我又尿床了,于是我就嫁祸给她小堂妹。不久后当我知道她堂妹出车祸的时候,我甚至在心里庆幸……”哭至崩溃。
“连我都憎恶我自己。”
“慕容,其实我好羡慕你。”她最后这样对我说。
这句话,我即便是等到多年之后也未能真正清楚其中的含义。
二零一七。绝交。
毕业酒会弥漫着离别的感伤气息。
“佩慈,你就舍得我们吗?”悠悠已经泣不成声。
“我们换个地方好吗?我也快受不了了。”心慈拨了电话,预定去处。
“酒吧?”悠悠睁大了眼睛,良家妇女的抵抗神情。佩慈也猛地抬头。
“大学都过完,没进过酒吧,你们的青春怕是喂狗了吧?”心慈的老大模式开启“我替你们把遗憾弥补了。”
炸耳的音乐铺头盖脸而来,节奏的震动波强大得似乎要把人体内器官逼出来。
“我们订过了,开个包厢吧。”
“什么?”前台的男生直直地盯着心慈。
“包厢,开个包厢。”心慈已经几乎是吼出来,即便是这个时候仍是很美。
包厢里是很舒缓的蓝调,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嘈杂声,隔音效果极好。
“可是好长时间不见咯。”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和心慈寒暄,如此含情脉脉。他对心慈的称谓不是靓女,也不是美女,他用的是美人。
心慈点了王菲的《约定》,粤语吐音,音色空灵,无懈可击。第二段,佩慈开口,低沉而略微沙哑,完全颠覆原唱,别有韵味,她又再度震撼我。这是她们唯一都喜欢的一首歌。
突然电话震动,我出去接电话,合上门的瞬间,她们的和声飘出来,我无法置信这两种迥异的音色竟能合出天籁。我呆呆地听着,手机震动什么时候停止了都没注意,接着是悠悠甜得腻人的声音,我瞬时笑了。边走边回拨电话。
可能我这个电话接得有些久。
包厢里挤满了服务员,地上摔满了玻璃渣子,酒气散发的空间里,我的两颗珍珠此时正自相残杀。
“怪物。”
“婊子。”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熟识、越是重要、越是曾经温暖、越是彼此相爱,越能一针见血、字字致命。
我想到小时候心慈被压在门缝时倔强的双眼,又设想佩慈被人侮辱时犀利的眼睛。她们从小就不肯轻易显露脆弱,她们同样要强,她们此刻没有谁愿意示弱,她们正在彼此损毁。
感情的积累用了四年,四年的摩擦,四年的适应,四年的相依为命。而坍塌只用去我打一通电话的时间。
这就是我们的毕业,没有祝福,没有不舍,没有不醉不归。
绝交。再无其他。
包厢终于空荡,只剩我和悠悠。
“为什么?”
“因为你。”
二零一九。聚。
“慕容,”是我所熟悉的声音“宝宝三个多月了。”
我着急着到处找外套,未婚夫不解地望着我,最后还是他把外套找出来并披在我身上。
我兴奋得一路小跑,耳畔还回响着心慈刚刚在电话里说的话“从很小开始我就觉得你是我的,所以我以为你能一直是我的,只能是我的。可能当年我是被嫉妒冲昏才丧失了理智,那一天晚上我和佩慈都将双方狠狠割伤。想了很久,我还是希望你们能过来,一起过来。”
三年前的那场不快之后,我们进行的都是三缺一的聚会,四个人从不同时出现。具体来说,佩慈和心慈自此断交,我难受地处在中间,唯一的所得是成就了悠悠。那天晚上,一个男服务员看到悠悠被吓得哭起来,那一刻萌生了要永远照顾悠悠的念头,已经过了那么久,悠悠仍在考验他。
直到现在,其实我仍不清楚佩慈的具体工作,好像是写写稿子之类的,她是个随性的人。太爱自由,不肯屈从迁就,所以频繁更换工作;而心慈怀孕的时候,才发现那个男人是有妇之夫,她没有让那个男人离婚,而是静静地离开,偷偷留下了孩子。
我和佩慈并肩走着,她把头发剪得更短了,齐耳,显得很干练。
我欲言又止,但忍不住提“心慈和我说了那天晚上的事。”
“嗯。妒忌。”在那场彼此深深伤害的字句攻击中,她们兴许早已各自反思总结无数遍,又或许佩慈早已知晓心慈的嫉妒,毕竟她是如此敏感又如此绝顶聪明的女子。
她如何不懂得当年心慈所做的那个梦呢。于是,当年我就是那样一次次地看着她们为我争吵和闹不快,一点点的别扭和难堪慢慢累积成滚滚硫酸,竟是在那样的冷战、压抑、难堪中噬掉彼此情谊,直到最后无法挽回我也还是不懂,甚至觉得她们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到头来,那个不可理喻的傻子是我。
我突然想抓住什么,或者说想弥补什么,于是牵起她的手,正好是她那只多了一根手指的手,她没有半点不适,投我以爽朗一笑。
“我终于知道,一切都可以挽回的。”我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朝她看去。此时的光正好投射在她的侧脸,足以倾城。
心慈开门的时候穿着睡衣,柔顺的秀发随意扎着,松松散散,脸上一点点妆迹也无。身材有些走样,素面朝我们笑,没有丧失以前的迷人,只是添了知性和成熟气息。
我看到她们相视而笑,仿佛一切没变,真好。
“佩慈,你看。”我指着一间堆满婴儿衣物的房间“宝宝才几天呐,心慈就已经买到好几岁了。”
“那些裙子穿上去肯定特别美。”佩慈似乎也开始憧憬小心慈亭亭玉立的样子了。
“小时候我只穿过一次裙子,唯一一次,是儿童节登台表演时候,然后就被烧了。”心慈眼神有些黯然。
我还记得,那时候她死死抓住裙子不肯放手,又被大打一顿,她父亲边烧还边骂着“穿裙子的是个什么正经东西。”
我正愁着怎么安慰她,从小到大我都不懂怎么安慰她,只能呆坐在旁边,还好她突然自我宽慰起来“现在好了,我们女儿可以天天穿裙子,美美的。”
摇篮里的宝宝突然醒了,发出哭声。
“啊,应该是湿得难受了,得给她洗个澡。”心慈把孩子抱过来。
佩慈说:“眼睛真美,和心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然后睁着怪眼逗着,然后自己把自己逗乐。
我像是站在局外观赏着这一幕,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幕,她们美好宛若天使。
悠悠的电话打过来“慕容,快下楼帮我,我一个人搬不动。”
我赶到楼下,隔了条街“你家那位呢?”
“哎哟,什么你家我家的,他要上班。”
等我走近,发现悠悠居然有点脸红。
“我看你还是从了吧,考验也够久了。”
悠悠没说话,只是笑。到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是没有自信,她不相信会有人真的喜欢上她,她从小就只有犯花痴的分,突然冒出来一个男生说喜欢她、想照顾她,反而显得惶恐而不知所措。
“哎哟,我们快点,好像要下雨了。”
电梯装纳不下,我抬头望了望楼层,深吸口气,埋怨道“你非得买那么大的婴儿车。”
等到我筋疲力尽辅助悠悠把那个庞然大物搬上九楼时,悠悠好像还是满身的劲,于是大吼“快开门,快开门呐。”极具穿透力的甜腻狮吼功。
心慈匆忙地来开门,手上一堆晾晒好的衣物。
“宝宝呢,宝宝呢?”还没搬进屋来,悠悠已经迫不及待。
心慈嫣然一笑,转身看到佩慈盯着墙上的画发呆时,脸色顿时煞白。
不知是我还是悠悠突然松了手,婴儿车的一只脚重重跌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二零一九。散。
我忘不了心慈冲进浴室抱出孩子时的眼神,死灭成灰。
悠悠哭起来,拼命打救护车电话。
我看过太多孩子睡着时的样子,她睡得太沉、太不一样。
佩慈是空洞的。
十几分钟前,我在和悠悠合力搬东西,不知道搬到了几层;
也就几分钟前,心慈准备给孩子洗澡,放水时望见外面变天,于是她大喊“佩慈,帮我看着宝宝哟。”然后就去阳台收衣服。
搬东西的继续搬东西,收衣服的继续收衣服,发呆的继续发呆,唯一没停的是洗澡水。羊水破时,她出来;一百天后,其他水将她送回去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水就那样慢慢将她淹没,她一定是发出了哭声,可旁边该死的洗衣机运转声盖过了那求生的哭声。
我知道心慈的结局,只是我并不知道我会那么疼。
我得知消息的时候是凌晨,暗冷的空气,微光透不过窗帘,不甚明朗。
枕边的手机屏幕将我的眼睛刺得生疼。
这个有着绝美容貌的女子,深夜坠楼,在大地上染开一朵红莲。
——慕容,你和妈妈撒娇是什么感觉呀。
——慕容,你看那些小孩子多美呀。
——慕容,以后你们也是我宝宝的妈妈哟。
……
我的头脑一片混沌,却止不住地放映着关于她的音容笑貌。
手机里还保存着她的所有短信,最后一条是“我会留下她。”郑重无比。
据目击者称,心慈不知道在楼顶寻找什么,之后失足……
我的心开始抽痛,钝重的疼。也许只有我懂得,那天溺死的不是她女儿,其实是她。当我看到宝宝沉沉地横躺在她怀里时,尤其是看到当时她的那种表情后,我知道她活不下去,可我不曾知道我会那么痛。她一定是带走了我体内的某样东西,空出来的那块,我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却充斥着好多东西,那种无助、那种窒息、那种心碎欲裂。
那个场景又突然闪现出来,她对我说,带她走。然后在远走他乡的多年之后,我无法阻止这个世间最美好的肉身坠向地面。
——带我走。
——慕容,带我走。
我无法将她从我的头脑中驱逐,像只受伤的小兽蜷缩在床上。
隔壁的未婚夫被我的啜泣声吵醒,打开灯,轻轻把我抱住。
拥抱,这应该是我和他之间最亲密的尺度了,即使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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