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离开这里大概有三十年了吧,或者在昨夜的梦里,我不知道。今天,我孤零零地坐在餐桌旁,像坐在一块腐蚀了的佛像面前,压抑又虔诚。四周围坐着的是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大概是我儿时的玩伴,邻居,黑的黑、白的白零星地挂着,像方格子里的火焰,好像这里坐着的不是人,而是渺茫的时间。
这时有一个人笑着说,但听起来并不想笑:“世界跟我们玩了一个捉迷藏的游戏,让我们去远方寻找我们要找的东西,但是我们找了很久找不到,于是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寻找了。这是愚蠢呢,聪明呢?”大家敷衍着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马上有人扯开话题——没有人愿意听这种所谓的大道理,因为我们都懂,因为我们无暇顾虑。我看了一眼他,觉得这个人的外貌似曾相识,但说不出他究竟是谁了。他随着众人也尴尬地笑着,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目光濯濯的,漓漓的,像一座只有一棵树、一道花影的花园。
场面很热闹,大概是每个人都拿出自己所学全部的世故人情,带着浓烈的金属、汽油的味道,冷斑斑地碰撞着,爆裂出一朵朵比蚊子血还红的火花。我们举起酒杯,和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干杯,没有理由地快乐着。
趁着酒兴之时,我悄悄的走了出去。故乡确实变了不少,原来的石子路变成了柏油马路,像盐碱地,上面竖着高大的房屋,房屋上也是盐碱地——天空,不高不远的响亮着,似乎想要挣脱这蓝,但还是被不远处基督教的祷告声,那些银白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固定住了。
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故乡还是故乡,故乡的人还是故乡的人,故乡的回忆还是故乡的回忆......我们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是故乡的东西,只是这些东西,变得不像故乡了。
我走着,看到有的门大开着,有的门轻掩着,好像每一道门就是一段记忆,散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或轻,或重,或甜,或痛,或明,或暗,或深,或浅......像雪崩般席卷而来,只留下麻木的我,与之殉葬......
我看到每一道门都有都贴着一副对联,像两条黑色的龙盘在红色的地毯上。我看了一个,读了起来:
迷藏觅麋鹿
迷路捉迷藏
我看到热光在上面闪耀了一下,红色的背景中黑字仿佛浮上了一层镜影,逼着我的心也合上扇子,隐秘而又赤裸裸地垂在光影之中。
我继续看了看其他条幅,但字已经辨认不清了,都浮上了一层镜影,似乎有一种蝉声在其中叫嚣着,日光透过蝉声像带着毒刺的金蝴蝶,一波一波翻起热的波浪。我突然有种荒谬的想法,想用手像拂去镜面的白雾一样拂去这些镜影,但我放弃了。因为白雾是和我在一个空间,而这些来自于我混沌的想象,来自于光的影子,来自另一个不知是阴暗还是亮堂堂的世界。
我突然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而且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我不知道在那里,但我确定一定有一双眼睛。这眼睛的光和这些镜影的光是一样的,同样的直,又同样的充满棱角,同样的虚假,而且同样可能来自于另一个世界......那么它们是一样的吗?不,我知道这目光与这些镜影有本质区别,但究竟是什么区别,我也不知道。我感觉我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尘埃里还是逃脱不了那些眼睛的审视与拷问,好像我自己变成了一个点,而这些镜影由无数个点构成,尖锐地向我撞来。
我的脚步不禁慌乱起来,我一会儿看窗,一会儿看那些条幅,一会儿看头顶的圆圆的、很近很近的太阳——我甚至怀疑那是上帝的眼睛,来窥视我人间的行为。可是一切又一无所有——一切除了这沉寂的光,一无所有。是错觉?可为什么那么逼真?我打了个寒颤,又看了一遍窗,条幅和头顶圆圆的、很近很近的太阳,没发现什么。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我头痛起来,感受着这些幻觉一遍遍地冲撞着我......一群流星雨......火山爆发了......地面崩塌了......太阳分崩离析了......
我似乎成为了世界上惟一的罪人,被关在光的笼子里。
就在这时,有一个东西从草堆里跳了出来,吓了我一跳。那是个孩子,可又不像是孩子。他个子不到一米,脸黑得像大地深处的煤炭;胡须也是黑的,但黑得耀眼;头发稀零零地乱着;眼睛像两盏没有颜色的灯,射出硬的可怕的镜影。
他露出天真又可怕的微笑,像一朵铅棕色的云晕,无辜地说:“为什么你没来找我?”
“你是......迷藏?”我突然觉得他像一个以前的人,但还是无法确定,只能半猜半蒙地说,好像在说一句已经消失了的语言。
他笑了,像一个破碎的酒杯,酒杯上似乎有远古野兽的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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