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站在苏州城郊的一片草地上。
这时已是晚秋。想象中的江南绿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吗?我想天道是不可能骗人的。那么,是我的意识有了问题?
但我还是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苏州则被称作“园林之城”。不必说城中那些前人留下来的形态各异的园林,就是这不起眼的城郊,这个未曾经过人工雕琢过的城郊,尽管满目草木凋零的风尘色,居然也掩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钩魂索魄的情色。
在天空蓝蓝的背景之下,远处似有山峦,像是一笔淡墨轻柔地抹过,在有无之间恍惚。接下来是高高低低的丘陵,错落有致地绵延而来,是国画的皴笔勾勒。那变幻不定的线条,让人的思绪闪闪烁烁,如梦中的电光石火,似醒非醒,真有些庄子梦蝶的意境了。
呵呵!天公造化就是如此安排,人力其又能奈何!
这时,在稍远处的一个漫坡上,出现了一座小草房,类似动画片里的那种,很小很滑稽。墙是用泥涂抹的,上面用干黄的枯草苫盖成蘑菇状,看不清是什么草,也许是稻草吧。
仔细看去,小草房的前前后后都有树;树的叶子落了;一个人放下了所有的心思,心境清爽疏落,就像极了那树枝后的小草房。
小草房座落在半坡中,到坡底,是一道山沟。在春天大地的发情期,我想这坡下的沟沟汊汊里必定也是春潮涌动,于是也就有了潺潺流水。然后鸟儿来了,叽叽喳喳,上下翻飞……
我的眼睛框住的这一片景色,是一幅画,是一幅园林画。但是其中还缺了点东西。NO,NO,不是缺了点儿东西,而是缺了点睛的一笔。
我还是别跟你绕弯子了,明白地说,是缺了人。没有人,这一切都是空。没有人,你能读到我笔下的这幅园林画吗?没有人,我费了这些许笔墨干什么?
那么就请稍安毋躁。我们不妨再等等。
这时,“吱扭”响了一声,小草房的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先是伸出一条孩子般的小短腿,然后门的上部探出一个成人的脑袋。最后,整个人出来了。
这个人站到了门外,四面望了一会儿,然后朝我的这个方向走来。
他的短发胡乱地披散在头顶上;上衣略显肥大,交领右衽,腰间系了一条带子,挂着一把剑;两腿打着裹腿。这个平民打扮的人,走得很匆忙。随着他的运动,风灌满了上衣之内,这就把人弄变了形:一会儿这个部位饱满雄壮,随即瘪了下去;一会儿别个部位饱满雄壮了起来,终而又如前地瘪了下去。
唯有腰间挂在带子上的剑,始终如一有规律地前后摆动着。
公元前516年的晚秋,我们的主人公要离就这样离开了家门,向都城梅里走去。
在此前一年,鲁国的三家强臣――季氏、叔孙氏、孟氏将不大听话的国君鲁昭公打跑了。
这一年的春天,楚国国君平王寿终正寝,太子即位,是为楚昭王。
这一年的冬天,晋国出兵帮助周敬王讨伐作乱占领都城洛邑的周敬王的庶兄弟王子朝。王子朝兵败奔楚,周敬王重又回到了都城,坐在了王座上。
这时的强国齐的国君景公在大臣晏婴的辅佐下,仍称霸于诸侯。
在此后一年,也就是要离来到吴国都城梅里的第二年四月,吴王的叔伯兄弟姬光刺杀了吴王姬僚,自立为王。
吴国的事情由此变得麻烦了起来。于是,我们的主人公们一个一个地登上了历史舞台。
1,亡命
马车伴着木轮碾压地面和摩擦车轴的咯吱咯吱声,晃晃悠悠地来到了王宫前。庆忌使出浑身的力气拉紧了缰绳,嘴里还发着“吁吁”声。路人看了这般光景,不禁笑了起来。在路人看来,他不是在发声,说是在倒气也许更确切些;他拉缰绳的样子,看起来也像是女人的扭捏作态――两条胳膊伸直了,身体也尽量向后仰去,好像是使足了劲,但软绵绵的,因此那马车还是只管向前驶去。
马车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似乎停得不大情愿。
车还没有停稳,就“噗通”一声,驾车的马趴到了地上。车厢猛地前倾,站在里面手拉缰绳的庆忌头重脚轻,半抛半跃地飞出了车厢。
如果在平日,这是他表演身手的绝佳时机:他会在空中来一个鹞子翻身,将头下脚上转换为头上脚下,然后轻轻地飘落下来,下盘稳重地站在地上,接下来他等着观众的欢呼就是了。
但是今天不行了。不是他没有这个兴致,而是力不从心了。他实际上是被扣出来的,恰似被胡乱甩出来的一件什么东西。当然他还有一口气,因此在接触地面的刹那,出于本能地伸出了两手,打算支撑一下失重的身体。但是当他的两掌一触及地面,却后继乏力,于是就实实在在地“噗通”一声摔在了土路上。
他甚至连挣扎着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照着那匹马的样子,趴在地上。
路面凉丝丝的气息隔着压实了的络腮胡子渗入腮帮子,挺舒服。这种感觉该怎样来形容呢?
这种感觉是他以往所没有经历过的,因此一时无法有一个确定的概念。但是有一点叫他弄不明白,大地本应是很坚硬、很平稳的,怎么会摇晃不定的呢?庆忌一时恍惚,仿佛置身于江南的船上……
啊,江南!庆忌在瞬间里陡然觉得坠下了深渊,继而大梦初醒般地悚然一抖,抬起了头。
他先看到的是人的脚,散散落落、漫不经心地在视平线处移来移去。然后听到了声调怪异的嗡嗡的说话声。
庆忌把头抬高了一些,这才看到了一张张模糊的脸。这些声音就是从这一张张脸上发出来的。庆忌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随即也就明白了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他心中恶念顿起,但马上就被压下去了。
这里是异国他乡。何况以自己目前的体力,能否对付得了一个苍头匹夫还拿不准。
他缓慢地支撑着胳膊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所谓好马饿死不倒槽,庆忌掸土的姿势仪态万方,加之竖立起来居然是这样一条又粗又高的雄壮大汉,围观者不禁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心下不免发虚,披靡般自动让出了一条通道。
庆忌还是怒吼了一声:
“闪开!”
“原来是个蛮……”
庆忌如刺的目光随声横扫过去。一张张模糊的脸密密地挨在一块,面对着自己,面无表情、无嗔无喜。
庆忌骂了一句什么,没奈何,只好走自己的路。
他蹒跚着朝宫门走来。
守门武士早已注意到围着的那一圈人堆里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探头探脑地却不敢擅离职守。待发觉人群里拱出一个黑大个子,并且径直朝宫门走来,便有些心惊。庆忌走近了,武士看清了来人浑身上下的落魄相,胆气不由得一壮,两支青铜大戈锵啷啷交叉在一起,堵住了去路。
“什么人?!”
“我是,吴国公子庆忌,来——来求见贵国君王。”
武士的眼珠瞪得像是大眼鱼,又把庆忌上下打量了一下,脸上便渐渐浮起了不屑,渐渐地不屑进化为嘲讽。两个武士彼此对望了一眼,突然裂开大嘴弓腰弯背嘎嘎嘎地大笑了起来。
笑过,一个武士说:
“你是吴国公子?那么我就是君王……哈哈哈……”
庆忌的怒气一下就被激荡了上来。他的眼珠暴凸,倏然出手,分别死死抓住了两个武士的后脖领子,然后猛地相向一合,“嘭”的一声,两武士的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庆忌松开手,两武士左晃右摆了几下,醉酒了似的瘫倒在地。
“嘻……”看到两个武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庆忌咧了咧毛乎乎的嘴,感到了报复的满足。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一小队武士从王宫的侧门冲了出来,把庆忌团团包围在中间。
头目喝问:
“哪儿来的恶徒,敢在这里撒野!”
庆忌不想把事情闹大,便尽可能斯文地回答:
“我乃吴国公子庆忌,前来求见君王。”
“拿文书来看!”
庆忌楞了一下,说:
“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带……”
“没有来得及带?”头目狐疑地打量着庆忌的脸;从来还没见过这么凶恶的脸,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搜身!”
武士们像绿豆蝇似的一拥而上。这是武士们最喜欢干的差事之一。庆忌毫无反抗之意,虎落平阳,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高举了双手,温顺地让武士们搜。
武士们又摸又捏地忙活了好一会儿,结果令他们非常失望。庆忌的身上除了用以遮身蔽体的破衣烂衫,值点钱的只有那把挂在腰间的剑。在来卫国的一路上,他卖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只留下了这把剑和车马;剑能防身,车马能代步。但是现在,这些也用不着了。因此,武士们解剑的时候,他仍没有反抗。
“绑起来!”
一无所获的头目有些恼火,厉声命令。
“嗯?――”庆忌突地毛发倒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绷紧了全身,完全是一副要殊死格斗的架势。
头目打了个寒战,望着庆忌那马熊般的身躯及狰狞如鬼的脸相,明显地感到了阵阵煞气汹涌而来。他朝趑趄不前的武士们挥挥手,口气明显地缓了下来:
“你真的是吴国公子?”
头目并不期望从对方的回答中得到什么。他仔细地观察庆忌的衣服。这身衣服看起来有年头没有洗过了,脏得已辩不出其本色。不过,在那污秽狼藉的下面,隐约透露出来的曼妙的花纹,却让人觉得有那么一点意思:这种纹饰可不是平头百姓所能用的。看来,眼前的这个人可能有点儿来历。
这个头目在宫里宫外混得久了,也还见了些世面;见了些世面的人,毕竟脑子活。于是头目朝一个武士挥挥手:
“通报去。”
听到了这一声,庆忌的全身一下就绵软了下来。他也顾不得身不身份了,就地坐了下去。这时他想起了他的马。回头望去,那匹驾辕的马仍趴在那里,不知死活;另外三匹马也都几近死状地瘫在地上,疲惫地吹着鼻子。
庆忌感到了饿。饿突如其来,觉得浑身所有的孔眼都需要食物来添充。此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见了面,卫君什么也不问,先排下一大桌酒席……
庆忌两眼无光,望着武士咽口水。
2,回乡
要离云游在外,已有三年光景。这期间,他首先到了邻近的越国,去寻访名扬列国的女剑术大师。民间传说,一只成精的白猿听闻她的剑术高超,心中不服,便化作人形自称袁公上门与她比试,结果不敌,被打得现了原形逃走了。但要离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只听人们都称呼她为越女。越女的行踪神出鬼没,他在越国上天入地地寻了个一流够,连大师的影子也没逮着,无奈只好去了中原。这三年里,他在各诸侯国如孤魂野鬼四处游荡,听到哪里有名师剑客,就扑奔而去,死缠烂打地要求和人家比试;比试不胜,就拜对方为师。
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剑术到了一定的火候,应该回家了,于是就日夜兼程地往回赶。当一脚踏上了故土,心头便是一热。
吴山吴水,吴音吴腔,更熟悉的是那些披散着头发、黑瘦矮小的老乡们。这几年在中原,要离入乡随俗,把头发养长了,像中原人那样盘在头顶上。发式服饰变了,但变不了的是个子和肤色,让人一眼就能辨出是个南蛮子,这使要离时常感到有些自卑。现在好了,混在老乡之间,彼此彼此,耳闻目睹,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似,令人身心放松。但他顾不得慨叹怀旧,急急如漏网之鱼,一头向梅里奔去。
要离肩负一囊,腰挂一剑,脚下生风,一气走了五天。第六天的早上,他来到梅里。
梅里尽管是都城,但其规模与中原诸侯国的都城相比,实在差得很远。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他熟悉得不能再熟。记忆似乎也跟不上自己的两脚;两脚带着他三转两转,便来到了一座宅院前:到家了。
他喘匀了气,上前轻轻地叩打门环。
里面有了动静。要离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脚步声到了门口,接着响起了拉门闩的声音。
“吱呀”一声,门终于缓缓地拉开,但只是开了一道缝便停住了。门缝里面有一只眼睛在闪烁:
“谁?”
“是我,要离呀!”
“要离?要离是什么人?”
“什么人?”要离满腹狐疑,“你是什么人?是刚来不久吧——怪不得你不认识我……这家主人是不是姓要?”
“不姓要,姓苟。”
“苟!?”要离吃了一惊,“你……那原来这家的主人呢?”
“听说是死了。”
脑袋轰的一下,要离呆住了。
往事近事纠葛在一起,在眼前出没,变幻不定。然后……
……门里传来遥远而熟悉的脚步声。之后,门轻轻地打开了;就像遥远而熟悉的过去一样,他喊了一声:
“娘,我回来了!”
……
要离的小脸不一会儿就被泪水纵横弥漫了。
上里村离梅里有二十多里的路,要离急火火地赶到那儿的时候,已夕阳西下,时有归鸟哑哑地叫着飞过头顶。
要离一路打听着,终于来到一座破败的茅屋前。
望着这座简陋的茅屋,要离感慨万千。去时一人一剑,归来仍然一人一剑。自己还是故我,但是故里的一切,都变了,变得让人措手不及。
茅屋里没有人声,一座空屋寂寂地面对着归来人。要离解下背囊和铜剑,在一块捣衣石上坐了下来。
远近传来零星的鸡鸣犬吠,炊烟无声地袅袅升起,散入漫无际涯的晚空。所见都让人倍感伤情。
晚风断续送来煮粥的香气,勾起他对往事的怀恋。在离开吴国之前,每当晚上回家,满鼻子都是这种煮粥的香气,可那时怎么就没有在意呢?在离开吴国的那些日子里,他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但那时,他从没有感到孤独,反而心里充实得很。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他还有一个家。家里有父母,有妻儿。现在,父母弃他而去,妻儿也不知……
要离心中一片迷茫,不知今后的路会是怎样……
暮色朦胧中,有两个黑影朝茅屋慢慢移来。走近了,看清是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都背着捆着的柴草。先挤进院门的是妻子春香。她进了院门,就势身子向后一仰,背靠柴草坐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向院外招呼道:
“燕儿,快放下来!累坏了吧?”
她挣脱开背上的柴捆,转过头来,突然就看见了面前站着的一个人。她楞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久别的丈夫回来了!
泪水猛地涌了出来,哭声由压抑继之奔放起来。
人世是一盘棋。人不过是棋盘上的一子,所见往往只是周边的蛛丝马迹、风云沧桑。要离当然不会料到,邻国的变局,居然扭转了他的人生走向。
3, 梅里恐怖夜
艾城的夜静得像是没有活物。
庆忌站在花园的空场上仰脸望天。他在花园里舞剑,舞着舞着,忽然就想到了过去的事。
吴国到卫国,山重水复,走了多少天,他记不得了;吃了多少苦,他也记不得了。时间将这一切慢慢地淡化,却不能消泯眼前的实情实景。这口气噎在心中,如鲠在喉,时时把以前勾来展开在眼前。这叫他尤其心烦意乱。为此,他常常忍不住破口大骂:姬光,我必将生吃你的肉,灭了你的族,鸡犬不留!
庆忌见到卫君,是两天以后的事了。据服侍他的小奴说,那天宫里还没有传出话来,他就像那匹驾辕的马,扑通一下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武士们把他抬到馆驿里。他在馆驿里半阴半阳地睡了吃、吃了睡,大吃大睡了两天两夜,才知道自己是谁。
庆忌毕竟是一条铁打的汉。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之后,仅仅休养生息了两天,就又恢复了往日的生龙活虎。当他大踏步地走进王宫的时候,双目炯炯,精神抖擞,全不是来时的那副倒霉样了。
两排武士高举青铜戈,交叉组成了一个通道。走过这条通道时,庆忌感到了发自青铜戈的阵阵血腥气。这使他亢奋不已。
王宫的殿堂宽阔,但是光线有些阴暗。庆忌从外面进来,先是眼前黑糊糊一片,过了一会儿才看清两旁席地而坐的文武大臣,然后又看见了坐在高台之上的卫君。
庆忌此前并没见过卫灵公。他没有想到卫灵公居然是这么一个干瘪的糟老头子,一见之下,突然感到失落到极点――自己辛苦跋涉千山万水,投奔的就是这么个棺材瓤子么?
还在吴国的时候,庆忌就听说卫灵公男女两色兼好。他有一个男宠名叫弥子瑕,有一次他陪伴灵公游园,园中桃树果实累累,正是初熟的时候。弥子瑕摘下一个桃子,咬了一口,然后递给了灵公。灵公毫不在意地把剩桃子吃了,还得意地说,弥子瑕是怕桃子不熟,所以先尝尝,是关心主上啊!后来,“分桃”的故事就传遍了列国,成了男宠的隐语。
不知这个弥子瑕是否还在……卫灵公身旁坐着一个体态袅娜、装扮妖冶的女人,使庆忌的眼睛一亮;有这个女人的陪衬,使得卫灵公多少有了些活气。
到了这步天地,庆忌只能趋前下拜。
卫灵公颌下那撮焦黄的山羊胡风中枯草般地抖了抖:
“哦,壮士,抬头……”
庆忌便把头仰了起来,眼光扫过卫灵公,顺势滑向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他猜想,这个尤物大概就是名扬列国的风流南子了。
“唔唔,有点像有点像……寡人听说……呵,你有什么事来着?”
有什么事?!
这一句问,把庆忌从想入非非中拉了回来。有什么事?你看这老棺材瓤子说得多么轻巧。在一种怨毒的情绪的冲撞鼓荡之下,庆忌想起了父王,想起了失去的一切——王位,财富,女人……庆忌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震得满脸的络腮胡子根根竖起,眼珠胀得血红。
“父王,我的父王,被逆臣姬光谋弑了……”
庆忌所知仅此而已。从事件的预谋到发生,他一直在懵懂弱智状态,连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有觉察到。甚至他自己能逃得一命,也完全靠了机敏和勇力。
出事的那天晚上,吴王要去堂兄姬光家赴宴。王后说,昨夜我做了一个恶梦,早上起来一直心神不定,莫不是有什么祸吧?
听母后这么一说,庆忌也附和道:
“父王,防人之心不可无。儿子觉得,近来伯父好像总是怏怏不乐,似有什么沉重的心事。想来他不该有什么不乐的事。父王即位以后,对他可以说是信任有加,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乐?有心事而他人不知,这不就值得怀疑吗?”
吴王听了大笑道:
“放心,我为一国之主,谁敢把我怎么样?”
说是这么说,吴王还是作了防范:贴身穿了三层牛皮软甲,并将侍卫的人数增加了一倍。
吴王走了之后,不知怎么,庆忌老是觉得心里发虚。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受了母后的暗示而神经过敏?
他在屋里转圈,转着转着,这种不安越来越强烈。在屋里呆不住,就来到后花园。
南方仲春的夜晚非常迷人。晚风带着潮乎乎的草木清新的气息,沁入心脾,让人陶醉。庆忌沉浸于其中,感到了生命的惬意与美好,心中的不安也渐渐淡漠。他信步踱去,流连忘返。不知过了多久,已是繁星满天。在星光之下,夜景倒比原先清楚了些。他靠近围墙,打算看看宫外的景色――
蓦地,庆忌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发现了一撮运动着的黑影!
黑影在快速移动,却悄无声息,这对老于军伍的庆忌来说,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了:心中的不安终于得到印证。几乎与这念头一动的同时,庆忌跳了起来,如被狗撵的兔子,憋足了劲儿地向母后的宫室蹿去。
这时,王宫四周起了喊声;喊声是突然爆发的,王宫里面随即沸腾起来。庆忌听到母亲所住的偏殿里传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仆役们三三两两地拥在门外气急败坏地大声喧嚣着;黑影里,人们像群没头苍蝇,乱七八糟地呼喘着奔跑。恐慌的情绪海潮般涌动,逐波迅速弥漫开来。
庆忌根本没心思顾及这些。他一路腾跳而来,势头不减地全力撞向母后卧室的门。门四散迸裂,庆忌冲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气;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他脚步不停地向里屋冲去。
头重重地撞到了什么东西;那个东西被撞得悠了起来,像秋千一样。当它荡回来时,庆忌辩风识物,出手抓了个正着――庆忌的心陡然一跳,塞住了胸口!
抓住的是一只人脚。
他手忙脚乱地摸索着点上了烛。
房梁上悬挂着一个人。是母后。
庆忌的眼泪夺眶而出,瞬即如钱塘退潮;险恶的处境没费什么劲儿就激活了他冷酷的本性。爹死娘家人,活人管不了死人了。
他转身奔向自己的住处。这里也是空无一人;妻妾们不知都哪儿去了。庆忌此刻没有功夫想她们,随手划拉了些钱物,夹在腋下,一手仗剑,冲了出来。
外面火舌纷舞,喊爷觅娘、惊呼惨叫,已经乱得无法收拾。时见一小队一小队武士穿插在如惊弓之鸟的人群中,随手击刺;冷兵器切入肉体的那种特有的声音,和随之而起的撕裂人心的惨呼,令庆忌的筋肉一阵阵战栗,一阵阵亢奋。
“又一个大家伙!”
一小队武士瞄上了他,如旋风般卷了过来。庆忌发出一声夜鸱般的怪啸,无退有进,大踏步地迎了上去。离得近了,武士们才发现这个大家伙居然面目如此狰狞,在明暗不定的火光的晃照之下,凶恶如地狱里受刑的厉鬼。
“咦……呀……!”
冲在前面的武士吃了一惊,不觉止了步。后面的武士收势不住,撞向前面的武士。等到他们意识到灾难降临,已经来不及了――一股彻骨的寒气笼罩了他们。
庆忌把所有的恨怒都注入手中的这把剑上。他下手是如此之重:刺必透亮,剁必两分。这把铜剑在他手中又是如此的变幻莫测,上下翻飞,如电光石火。一阵短暂而可怕的砍切声之后,这队武士已无一个完整的,横七竖八地倒在这一滩、那一片的血泊中。
庆忌如饿虎般地向宫外冲去,一路上见人就砍,他已经杀红了眼。此刻,他浑身上下已是血污狼藉,无论兵民敌友,见了这凶戾的煞神躲避唯恐不及。
跃出了宫墙,那惨烈的景像和凄厉的喊声都渐渐远去。庆忌知道,吴国不能容身了。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找一个地方暂避一下,再作打算。这个地方必须离吴国远一些,而且不为人瞩目。
庆忌选定了卫国。然后,他辩了一下方向,一直朝东北奔去。天快亮时,他躲在一条大路边的树林中,劫持了一辆马车。车上的人没留下一个活口。庆忌换上了死者的衣服,一路向卫国疾驰而来……
“唔唔……”听完了庆忌的叙述,卫灵公感叹起来。“前年,你父王还来敝邑盘桓了几天。哦,他的酒量真是不小,还能御……嗯,还能逗女人……他的身体真是粗壮得很,怎么,就活不过我这个老朽……”
“谁比得上君王福大寿长呀!”
这声音娇娇的如莺似燕,听得庆忌英雄气短,心头一软。不用说,这是卫灵公身边的那个小尤物在撒娇。借了这个机会,庆忌赶紧抬眼,目光死死地罩住了她――她的脸,她的眼睛,鼻子,嘴,她的肩……
庆忌心中长叹。活了这么些年,在吴国,以他的地位,见过爱过的女人无数,还真没有见过这么勾人心魄的妖精。只是闪闪烁烁的几瞥,这个女人就叫他爱怜不已、心疼不已。
庆忌强迫自己移开了灼灼目光。但是他的心志已不再那么听话,意马心猿,怎么也收束不住。
国恨家仇在身却如此地不着调。庆忌暗暗地自责,却又为自己开脱:鲁国的孔丘不也说过——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呵呵……这一刻里,庆忌要夺回失去的一切的欲望越发强烈!
接下来,在与卫灵公的对答之中,时有佳人的软声悄语萦绕其间,而他也时而感到了那飘忽如雾的阴柔眼波,蜻蜓点水般撩拨他骨棱分明的脸颊、筋肉虬结的肩膊、胸膛……弄得他迷迷瞪瞪、懵懵懂懂,以致失魂落魄,渐渐地,应答也牛头不对马嘴,答非所问,听得大臣们纷纷掩嘴窃笑。好在卫灵公似乎没大在意,以为他是急火攻心或长途逃命疲累所致。因此早早结束了会见,安排他去休息。
4,杀狗人何在
要离带着妻儿来到凤凰山。他的双亲埋在这里。
这时正是夏末,山中一片浓绿。绿色在这个季节,得到最充分的展示与宣泄。
面对这默默无语却顽强无比的生命,只能慨叹。慨叹自己的渺小、软弱无力。此刻,你还会想些什么?
会想到人世的波谲云诡、变幻莫测?
会想到人世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
会想到……
双亲入土,终将化为土。活着的,不也终将化为土?
要离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给坟培土。春香坐在树下望着远处,七岁的儿子在草丛里捉虫。培完了土,要离坐在墓前。
青草蔓延至墓前。墓的上方有密枝稠叶遮盖着。双亲长睡在此,不失为一个好地方。要离看中了这个地方。他跪在墓前,说:
“父母大人,将来儿和春香离开人世,也到这儿陪你们……”
这么一说,他的心情也开朗了些。
要离在家里住了几天,生计问题使他呆不下去了。
三年前离家时,家境还算不错。不料双亲在第二年就相继离世,剩下孤儿寡母,好似被狼群围着的羊,谁都想来啃一口,家道的败落也就成了必然之势。最后春香只好卖了祖屋,迁到这偏僻山村,每天靠砍柴为生……
妻子讲了许多他离家之后发生的事。他能想象得到双亲去世之后,妻子所经受过的艰难困苦。现在自己回来了,怎好还让妻子受苦?
但是他没有营生的技能。他学得一身出神入化的剑术,却不能拿来当饭吃。想来想去,他决定到吴趋去。那里有他的朋友专诸。专诸以杀狗为业,当年他在专诸的家里可没少吃狗下水。
吴趋是一个小镇。走进镇里,一切都是当年的样子,好像昨天刚来过。他沿着一条土路,来到专诸的家。
看见竖在门前空场上的杀狗桩,要离感到了一阵来自记忆里的温馨。这让他想起了过去他们在一起山呼海叫大块吃狗下水、大碗喝酒的日子。
要离急步上前,边走边喊:
“专诸!专诸!你要老弟回来了!”
屋里没应声。要离拉开门,又喊:“专老大!”
里面黑洞洞的,模模糊糊的似有一个人,坐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要离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清坐着的是一个老翁。老翁好像听到了响动,正张着失神的老眼往外看。
要离惊异不定。专诸的老父已过世多年,只有老母还在,可是这老翁又是谁呢?
“我找专诸,专诸上哪儿去了?”
“啊?……”老翁把耳朵侧过来,似在努力接受声音。
“专诸!专诸!”要离大喊。
老翁听清楚了,眼皮缓缓地眨了几下,用足了力吼道:
“希啦――”
尽管老翁没牙的嘴漏了不少的气,但是要离还是听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意思。这两个字如雷贯耳,震得要离周身发木。
他怎么会死了?
专诸人高马大,粗壮如牛。要离每每想起他,出现在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光着膀子,站在杀狗桩前,目光凶狠,面容凶狠。赤裸的上身筋肉盘结如古松,在刀光血影中,专心致志地杀狗。
他是怎么死的?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死?
出了什么事?……
从这个老翁那里不会得到确切的信息了。
何况,即便知道了怎么死的又能怎样?每天都在死人,病死,自杀,被杀……人和狗又有多大区别?狗被杀就是被杀了,谁也不会去追问原因。不论什么原因,生命毕竟消失了。
专诸……
要离绝望地拍了拍杀狗桩,算是告别。
回到家里,要离一头扎在床上,昏睡过去。
5,艾城阎罗
卫灵公见庆忌身板雄壮,打算把他留在都城,紧急时或可借助一臂之力。大夫颜浊邹谏道:
“君王千万不要把他留在都城,把他留在都城,以后乱子可就大了。那天在殿上见了第一面,大臣们就纷纷议论,说这个人的面相太恶、目光太毒,一见之下,令人胆战心寒。这样的人别说是同为一朝之臣,就是作为同城之民,也叫人睡不踏实。”
卫灵公的脸拉得像个紫茄子,说:“他不过长相凶了点儿,你们怎么这么不能容人?
“不是不容人。君王您看看他的面相:头大如斗,脖子粗壮如牛,满脸的络腮胡子遮住了大半个脸,叫人连他的表情也看不清。臣的内弟子路在鲁国随从儒者孔丘学礼,他曾讲过鲁国大臣季孙的家臣阳货,这家伙也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且长相像极了庆忌。这个阳货是个很不安分的人,后来连季孙也受制于他。季孙忍让,结果他的欲壑越加难填,还想替代季孙执政,终于造起反来。防人之心不可无,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不是自找倒霉吗?”
这么一说,终于打动了卫灵公,最后决定把这个落魄公子打发到离都城远一些的地方。
卫灵公把艾城封给庆忌作食邑,也算对得住仅仅有过一面之交的朋友了。艾城虽然偏远,但总算有了一个安身之地。而且卫灵公还非常善解人意,在宗族里挑选了一位美人――宣子嫁给他作妻。“壮士怎么能没有美人陪伴呢?”卫灵公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神采飞扬,满是皱褶的枯瘦脸上,难得一见地泛起了一抹潮红。
这老家伙必定死在女人怀里。庆忌当时就这么肯定地断言。
卫灵公的年纪并不比父王大多少。但是看起来,说他是自己的爷爷也不会有人怀疑。以卫国这么个弹丸之地,政事也多不了哪里去,而且这几年国内还算安定――总之,从这些方面怎么也找不出叫他未老先衰到这步天地的原因。那么,剩下来的一个可能的原因就是男人或是女人了。何况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是那么的……
思绪游荡飘渺,令庆忌感到奇怪的是,心里涌起的不是感伤,不是怜悯,更不是同情,而是嫉妒。这使他一凛。
还要卫灵公怎样?难道要他把那个小尤物献出来吗?这不是在吴国。如果在当年的吴国,这个小妖精是逃不出自己的手心的。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他与宣子成婚之后,就急急带了新婚妻子来到艾城。
来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个新的地盘,庆忌暂且抛开了卫灵公身边的那个女人。他开始筹划自己的未来。他猜想,这个地方或许就是自己的终老之地。因此首要的任务是,把艾城营造成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领地。
庆忌的初步计划分为两步:第一步是自任城宰,亲自管理艾城的政事民事;第二步是招纳心腹死党。
第一步做得还顺手;既然有国君的正式命令,即便有政敌也不能把他怎样。倒是第二项筹划一时还没有什么进展。他到卫国,孤身一人,在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与当地人之间总觉得隔了一层。不必说交心,就是交流也是那么费劲:他听土人说话,那怪腔怪调像是鸟语,而土人听他说话何尝不是鸟语?
正在他辗转无策之际,发生的一件小事启发了他。
这一天,手下衙役牵来一个小偷。小偷二十来岁,被绑着。他见了庆忌,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哆嗦着痛哭流涕,连喊饶命饶命。这个小偷似乎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说如果饶命,作牛作马也要报答城宰大人……
庆忌到艾城时间不长,百姓们就已经领教了这位新城宰的厉害。新城宰的治理办法很简单:犯人不论罪过轻重,一律关进牢里。然后,说不定哪一天,心绪有了什么波动,便从牢里随便提出几个来拷打取乐,最终是死多活少。于是,艾城人上上下下都知道,只要进了牢,就有进无出,等于判了死刑。
但是今天这个小偷的展望未来,却使庆忌大受启发:怎么就没想到从死囚中发展心腹死党呢?
牢里不乏杀人、放火、抢劫、强奸的恶棍。庆忌不怕恶棍。他觉得,自己的事业只能依靠恶棍一类的人。于是一个计划就产生了。
庆忌把牢里所有的罪犯都提了出来,当众宣布释放他们。罪犯们狐疑不定,还没来得及欢呼,庆忌又提出了一个前提:必须服从自己。对此,罪犯们当然不敢有异议。接下来,庆忌说要择优录用,办法就是让罪犯们两人一对地徒手搏斗,一直搏斗到其中一方倒地不起,不论生死。囚徒们一阵嗡嗡,议论纷起。庆忌大喝一声:
“闭嘴!本宰是要给你们一条生路,不想活的现在就说!”
声如迅雷,吓得囚徒们再也不敢吭气了。
“好,很好。”庆忌狞笑道。
搏斗开始了,庆忌提剑在一旁恶狠狠地监督着。有一人稍有畏缩,被他手起一剑,将脑壳砍去了大半;尸体倒地时,血浆和着脑浆喷出了一个圆弧。
囚徒们这才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一剑,劈出了囚徒们的凶性。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这个道理:要想活命,首先得敢死。为了活命,不能不放手死搏。
这场搏斗的残酷,比之战场还没有人性。在战场上,毕竟是敌对的双方。而这些人,此前还是被关在一个牢里的狱友;有的也许还因为共命运而结成了生死之缘。但是转眼之间成了死敌,彼此只能有一个活命。他们别无选择。
搏斗结束后,有一多半罪犯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有的则永远也爬不起来了。所幸人人都还肢体完整,因为是徒手搏斗,至多被扭断了脖子、胳膊腿,或击裂了脾胃。还能够站着的,一个个也都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庆忌非常满意。凡是还能站着的,以及轻伤而能治好的,都被录用了。那些伤重无望的,则被处理了。
被录用的囚徒们对新主人感恩戴德;新主人不仅给了他们的生命,而且还使他们有了新的工作。没有谁去探讨此前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愿去多想。人时常犯健忘的毛病;他们更注重眼前,眼前好比什么都重要。
庆忌感叹,其实人是非常容易治理的。最基本的办法,有两手也就够了,即硬的一手、软的一手。通俗的解释就是: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吃。庆忌在录用罪犯的工作中使用了这个方法。实事证明,效果很好。
这批被录用的囚徒,组成了庆忌治理艾城的军政骨干。
一切都按照设想有条不紊地进行,庆忌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不少,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感到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他失去了方向。他不知道自己最终要干什么,达到什么目的。仅仅是当一个城宰吗?而且是在这么一个弹丸之地的卫国。他不甘心。尤其到了晚上,他更是焦虑,因此而坐立不安。
他时时想起家人。他见过母亲的尸体,并且确信父王肯定也已不在人世。自记事起,他就听到过许多列国政变的事件。不论政变采取何种方式,结局往往都是政变者上台,或者政变者推举一个木偶上台,失位者如果逃不掉,无论怎样顺从,也肯定摆脱不了被杀的命运。失位者是复辟者的大旗,政变者不会幼稚到不把政敌的大旗砍倒而给自己留下隐患的地步。
那天父王应邀去赴宴,结果王宫就遭到了浩劫。庆忌坚信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政变,父王既入敌手,决无活命之理。
姬光政变的时机选择得多么好啊!――德高望重、国人无比信赖的叔祖季子出使齐鲁去了;两位手握兵权的亲叔父被派往吴楚边境去了。由此看来,政变预谋肯定很早就在酝酿之中了。问题是,父王的人怎么就没有觉察到阴谋的蛛丝马迹呢?尤其是父王,几乎天天与姬光见面,难道就没有感觉到一点儿征兆?
不可否认的是,父王在近年有点儿怠于政事,贪图安逸享乐,溺恋女色不能自拔。所谓人必自污,然后人污之;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呵!
庆忌不愿正视父王的缺失,是因为自己也有着同样的毛病。这些年,作为太子,没有勤于学习政事,辅佐父王,却整天热衷于寻花问柳;他的婢妾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拨又一拨,腻了就换,被玩过的女子有多少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现在这一切都已成过眼烟云。目前最让他揪心的是妻子的下落。如果她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就怕被活着掳走,那可就是报应了……
庆忌微微感到了一丝凉意。虽然时下已进入仲夏,但是中原的天气毕竟不似江南。此刻已是二更天气,身上的汗消退了之后,就感到了微冷;他摘下搭在树杈上的衣服披在身上。
繁星满天。半月在东南方的空中悬着。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还伴有人声。有人在唱歌,唱的好像是那首著名的男女相爱的歌《木瓜》。这首歌,是妻子宣子给他唱过的,因此他熟悉它的曲调。他倾耳听了听,果然是这首歌。
……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
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
听着听着,庆忌百感交集,心头一堵,泪就上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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