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四十的放学铃声一响起,校园里立马闹腾起来,蝗虫一样的孩子横冲直撞的从关了一天的笼子里迫不及待的飞了出来。我伸着脖子往校园里张望,希望能找得出自己家的那一枚害虫,一点没注意到有个小小的人儿站在我的面前,低低叫我:“妈妈!”
我一低头,是拉拉。细腻柔软的头发扎成稀松的马尾,衣襟敞开着,我揉揉她的小脑袋,问她:“爸爸没来接你?”拉拉的小手模糊的指指一个方向,咧嘴一笑:“我自己会去那边的托管。”我摸出钱在旁边的小摊子上买了一只巨大的棉花糖塞到她的手心,拉拉欢欢喜喜的握住,背着硕大的书包向马路对边跑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朝我挥手:“妈妈!再见!”
拉拉十岁了,脸模子长得越来越像她的妈妈沈雯了。沈雯是黑龙江人,结婚前在上海开理发店,那会儿拉拉父亲吴伟在上海灯具城里租了间店铺做灯具生意,两个人经人介绍后相识相恋,结婚后吴伟索性关掉了一直不景气的店铺带沈雯回到了小镇。
沈雯初来乍到,语言不通,还没打算好做点什么工作就怀上了拉拉,日子就那么稀里糊涂的往前拖了两年。吴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暂且在自己姐姐的电料店里帮忙,收入不高。婆婆在镇上的菜市场做点小生意,脚不沾地的忙着,根本无暇来帮沈雯搭把手照顾一下拉拉。
开始沈雯一门心思的想在镇上开间理发店,挣点小钱也没关系,至少经济上自由一些,可是两岁的拉拉却放不开手。那些日子,沈雯很郁闷,时常抱着胖乎乎的拉拉到街上来瞎溜达,和我絮絮叨叨的讲着各种不称心。我能理解沈雯,她目前的状态与她原先期待的生活相去甚远。同样作为苦逼的外地媳妇,我们总能在情感上的找到大大小小的共鸣。毕竟拉拉才两岁,我劝沈雯耐心些,和婆婆他们住在一起也算是大树底下乘着凉,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得太平点,挣钱的事慢慢来。沈雯性子急,眼睛圆溜溜的瞪着,叽叽喳喳的说得停不下来,说着说着就在拉拉的小屁股上作势拍打两下:“你这个小坏蛋,怨你!”拉拉不晓得大人的烦躁,只当是妈妈在逗她玩,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到底我的劝说成了耳旁风,拉拉四岁的时候沈雯回黑龙江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小小的拉拉不太懂什么,爷爷奶奶爸爸姑姑把拉拉保护得很好,所以小孩子也没觉得失去妈妈的日子有多难熬。只是有一回幼儿园的小朋友笑话拉拉是没妈妈的孩子后拉拉哭得惊天动地,回到家揪着奶奶的衣服吵着要妈妈,奶奶的眼泪给拉拉吵出了,没好气的骗拉拉说妈妈已经死了,拉拉不依不饶的要把死了的妈妈也挖出来。
找妈妈事件最后在大人们的集体谎言中收场,从那以后,拉拉明显的安静了许多。小小孩子缺的是心眼,但肯定不是傻瓜。拉拉七岁的那年,吴伟迎娶了第二任妻子,本地人,人挺和气。爸爸结婚的那一天,一向不怎么说话的拉拉一语惊人,她和姑姑说:“爸爸结婚了,我又可以享受母爱了!”因为这句话,大人唏嘘不已,因为这句话,拉拉成了邻居眼中懂事的孩子。
拉拉和我家的小朋友同年,又同校读书,我带着小朋友去她家串了几回门,拉拉家可真热闹!拉拉的爷爷和姑父坐在桌子边上嗑瓜子摆龙门阵,拉拉的爸爸和新妈妈抱着几个月的小弟弟在院子里晒太阳,拉拉的奶奶和姑姑在厨房里忙碌着烧饭,拉拉多半是和比她小两岁的表弟扯皮,小表弟暴强,可着劲儿和拉拉作对,拉拉绷着小脸和不退让,姑姑从灶边走过来,弹弹儿子的头皮,拍拍拉拉的小脸,各打五十大板的批评两个小鬼。拉拉的脸涨的通红,我家儿子猴子一样的蹦过去邀拉拉玩,总算凑巧化解了一场儿童危机。
拉拉的成绩不好,在班级上基本属于垫底的,家里的人也没有辅导拉拉的能力,所以傍晚放学后拉拉就只能去托管了。饶是如此,拉拉的功课还是做得一塌糊涂。星期天,拉拉奶奶来街上买菜带着拉拉,看到我停下来说了几句话,都几年过去了,言语之间涉及到沈雯的点滴依然有许多不甘。
拉拉平静的坐在三轮车后面,小脸波澜不惊,我从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给她,她不声不响的接过去。拉拉的奶奶催她:“拉拉,谢谢阿姨!”拉拉低着头,薄薄的嘴唇抿成好看的弧形,依稀有着沈雯的影子,我的心一动,捏捏她的小手:“拉拉,以后叫我妈妈好了!”
有天下午,我去拉拉家有点事,正巧拉拉在写作业,她歪歪扭扭的趴在桌边,铅笔字写得虫子爬似的,字写了没几行又转而发呆,拉拉的奶奶在旁边发脾气:“这个孩子,介木!介木!作业总是不肯做,做不好!”“木”是小镇方言,代表着笨与蠢,以往老人家说起拉拉也是“木”不离口,拉拉对此可能有了免疫力,完全不来气,只是双眼茫然的盯着屋角的某一个点发呆。
我挪张凳子坐到拉拉旁边,握住她的小手纠正她的笔姿,尽量用不在意的口气调整她写字的笔画,间或的表扬她几下,只是两张纸的作业,拉拉却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完成。我和沈雯并不深交,没有权利去评论她的做法,毕竟婚姻是双鞋,只有穿的那个人才知道脚的痛楚。我也不敢妄言一个母亲在孩子成长中的重要性,至少没有母亲的陪伴,拉拉的童年里缺失的东西远比有妈妈在身边的小孩子多很多。作为一个女人,沈雯放弃过往想过自己满意的生活这没有错,可作为一个母亲,抛弃了孩子不回头显得太过于自私了。没有了亲生母亲的呵护,拉拉的小心灵注定是不能完好的。拉拉的奶奶总是在批评拉拉的不上进,用得最多的词语就是“木”,当然这不能怪老人心急,老人不明白,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夸奖永远比责怪更让孩子士气大增。
也许是我那次简单的辅导给拉拉留下了几份好感,以后的几次在街上遇到我,不用奶奶的提醒,拉拉就欢欣的招呼我,声音脆脆的:“妈妈!”奶奶去市场里选购蔬菜,拉拉腻在我摊子旁边,我忙着做生意也没机会和她说话,只是抽空摸摸她的小脸,她害羞的看着自己脚尖,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等奶奶买好菜带拉拉回家,拉拉轻轻的与我说再见,小绵羊般的跟在奶奶身后。我扭头看着她离去,不经意间发现了拉拉走路外八字很厉害。
前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去姆妈家盘货,顺道带上来小朋友。姆妈家周围有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以前一起做过游戏,小朋友出去溜了一圈后,几个熊孩子就跟蚂蚱似的跳到姆妈家院子里来了。拉拉也在其间,伙在几个男孩子后面跑得一头大汗,看到我,不跑了,倚在门边叫我:“妈妈!”我家的小朋友听到拉拉这样叫我,立马气咻咻的跑过来抱着我凶巴巴的对拉拉说:“这是我的妈妈,又不是你的妈妈!”。拉拉给小朋友吓得一愣,眨巴着眼睛不敢说话,我连忙把乱生气的小朋友轰走,给拉拉拿了一包糖,东一搭西一搭的和她扯起小孩子可能感兴趣的话题。
拉拉开始还有些拘谨,我的话讲得多了,小姑娘活泼的天性就不自觉的流露出来,神情开朗了很多。我问她还记得自己的妈妈吗?拉拉轻轻的点点头,我说想不想妈妈,她还是点头不说话。我说,拉拉,你要记住自己的妈妈,妈妈一直是爱着拉拉的,等拉拉长大了妈妈肯定会来看望拉拉的。拉拉高高兴兴的点头,眼睛里满是喜悦:“我现在经常在微信里和妈妈说话,妈妈说我长得很漂亮暧!妈妈今年还给我邮寄了新衣服呢!我很想念妈妈。”
真的很喜欢这样天真的拉拉,自动屏蔽掉了大人们都不想放下的怨念,只看到、念到、妈妈的好!远在黑龙江的沈雯不会知道她十岁的女儿与我有过这一下午的相处,假如拉拉告诉了她我说过的这些话,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当年自己的选择。
差不多吃晚饭的时分,拉拉的爷爷寻过来叫拉拉回家。拉拉乖巧的的和我道好别:“妈妈,再见!”蹦蹦跳跳的走在爷爷身边,大概是走得急,外八字就没那么扎眼了。
好的!孩子,谢谢你叫我的一声“妈妈”,这是你对我的尊重与信任,而我将好好的收藏这一声“妈妈”,这代表着一个叫拉拉的乖孩子童年里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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